97 (6)
千湄邊走邊笑:“還那樣?”
“呵呵,臉都憋紅了,真弄地像我們欺負她似的。”小丫鬟笑道。
說着說着,已經穿過前院和中庭,順着回廊來到一個偏廂附近,一大群莺莺燕燕把偏廂的門圍着水洩不通,看衣着打扮,都應該是千湄的丫鬟。
千湄拉着我走近,高聲道:“都讓開,都讓開!看我搬了救兵來!”
“呀!聖女回來了!”一兩個丫鬟小聲歡呼了一聲。
一堆丫頭讓了條道,依舊七嘴八舌地笑鬧着。
千湄也不以為意,拉着我走近去。
一個小女孩,十二三歲的模樣,瘦弱到頭大身子小,頭發幹枯,面黃肌瘦,身上的衣服明顯是臨時換的,顯得寬大肥碩。小女孩狠命地埋着頭,雙手死死抱着一根廳柱子不放,頭埋地很低,間或擡起一雙似受了驚吓的眼睛惶恐地四面望着。
一個圓臉杏眼的丫鬟壓下了衆人的聲音,對千湄抱了個福,半掩笑道:“聖女,我們看這孩子自己別扭地緊,想拉她出來院子裏透透氣,她不說話,幾個姐妹就去拉她,誰知道她啊,死活拉着柱子不撒手,勁兒大的幾頭牛都拉不動。聖女,你看……”
“喏,喏,你看,”千湄指着那小女孩,“我新找的小婢女,浮雲,你怎麽給我想個着啊,我找的是婢女可不是小祖宗。”
我一頭霧水:“這是孩子……”伸手想摸那孩子的頭。不想那孩子看我手伸來立刻縮到柱子後面去。
我愣了一下,我有那麽面目可憎嗎?
千湄俯耳輕聲道:“這就是你說的方凝的孩子,我在浣衣局柴火堆裏找到的,找出來就這樣,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再這麽下去這孩子非垮了不可。”
我掃了眼浮雲,她正畏畏縮縮地在打量我。我頓時有點局促:“千湄,我能有什麽辦法啊。”我心裏嘀咕着,我又沒帶過孩子。
千湄兩眼一瞪:“不你給我找的破攤子,你不收拾誰收拾啊!”說着又推搡了我一把。
看着那黃毛丫頭,我躊躇一下,臉上堆上笑,說:“你叫浮雲是不是?”
浮雲躲閃的眼睛藏到柱子後面,沒有回答。
我小尴尬了一下,又堆笑道:“齊浮雲是不是?”
這下她有反映了,拼命搖頭。
黑線。
“方凝你認識的吧,就是帶你來這裏的那個人,叫我來找你的。”我自己聽我自己的聲音都覺得骨頭有點軟。
千湄在一旁誇張地吸了口冷氣。
我忽視她,緊緊看着浮雲,浮雲瞪大了眼睛卻依然躲着我。
“真的是她叫我來的,她說……她有點事,要先走了,請我和這個姐姐來照顧你。”我說着,指了指千湄。“她跟我說啊,說浮雲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在她回來之前一定會很聽話等她回來的,她還叫你別惹事,要按時吃飯……”
仔細看看浮雲,眉眼很平常,鼻子有點塌,倒也算清秀……不太像齊埔,或許比較像她媽媽吧。
我溫言軟語勸了好一陣,浮雲始終藏在柱子後,用半警戒半驚恐的目光看着我。
最後我也敗下陣來。
千湄和幾個丫頭說說笑笑地打趣我,說我肉麻了半天也沒抖出個什麽來,無法,只能無奈地笑了。
最後千湄把我送到門口,輕道:“這孩子也不能一直這麽餓下去了,你看你能不能想個什麽招?”
我搖搖頭:“該是方凝叮囑的,不能吃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要和陌生的人說話……天山這麽亂,唉……”
千湄低下頭,細細琢磨了片刻,嘆道:“要有方凝什麽信物就好了……”
我沒說話,也無奈地聳聳肩。
方凝已死,她的遺物肯定是落在了易揚手上。
“算啦,時候也不早了,留你吃飯你又不願意,趁天沒黑還是早點回去吧。”千湄擡起頭來說,“以後常來走動走動吧,我的身份實在不方便每次跑去找你。來看看浮雲也好。”
我點點頭。千湄支了兩個丫鬟來送我回去,自己也就不便出去了。
回了東偏殿,沒到大門我就打發那兩個丫頭回去了。東偏殿空蕩冷清,錯覺般飄蕩着一種詭異的氣氛。
我獨自進了院子,推門進了廂房。
愣了。
一絹紅綢裹着的事物靜靜躺在桌上。
我遲疑一下,伸手揭開紅綢。
黯綠色的鏽殼“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劍,寶劍,劍鞘上古樸複雜的花紋,劍柄上纏着一片黃紗。
劍最後的主人,是個黃衫的麗人,腰間挎着劍,仿佛水面上緩步走來的仙子。
劍最後,一把殺死自己的主人。
我慢慢蹲下身子,握起那把劍,拔出鞘來。
劍身的寒光頓時傾瀉出來,滲人的寒。
還了鞘,我猛然沖了出去,雙手還緊緊抱着鏽殼。
我覺得驚且怒。
夜的寒還在,寒風撲面,頓時清醒了我。
問什麽,怨什麽;
不為什麽;
空糾纏,枉悲切;
囚,锢,絆……
我生生在院子裏止住了步子。抱着肩蹲下來,許久,終于,小聲地,嗚咽地,哭了……
我知道在院子裏哭他會知道。
知道,就知道吧……
我也不知道我該怨誰,方凝其實是自己選擇的黃泉,當菲琳雪也是。
這世界,哪有那麽分明的是非對錯。
空餘恨……
我抛下鏽殼在院子內,回房蒙上被子。
他的好,他的壞,他的溫柔,他的冷血,他反複無常,他真真假假……一幕幕飛快在腦海中閃現。
我在被子裏蜷起來,咬着牙閉着眼,拼命不想去想。
越是不想去想,越是鮮明起來,思念痛入骨髓,愛恨猶如陽光與陰影,越是光明的地方黑暗越濃。
鏽殼還在院子裏……
似乎在不斷說誘人的話語,仿佛毒蛇吐的鮮紅的信子,卻是柔情蜜意讓人陶醉。讓人想靠近卻似乎已經是如臨深淵。
後夜,飄渺的蕭聲隐約響起,開始回蕩在天測殿之上。
悠揚哀傷的像生離死別的情人。
我一呆,馬上狠狠捂上耳朵,“不……”我低叫着,那蕭聲卻穿過院落,穿過門扉,穿過錦被,穿過血肉,直鑽進來。
這半夜的蕭,嗚嗚切切的,像一首支離破碎的歌,我卻像被這蕭聲逼地幾近崩潰一般。瘋狂想封起五官,卻絲絲入耳,仿佛我無處可逃。
後來天亮了,蕭聲也停了。
我依然縮了很久,才像重新找到勇氣一樣,從床上下來。
鏽殼依然躺在院子裏。
我盯了它半晌,心裏一橫,提着它就走了。
南偏殿,千湄才剛起來,睡眼惺忪地迎了出來。看到我提着鏽殼沖進來,先是一愣,然後帶着一臉暧昧的笑容摻着我道:“果然,我就知道你有能耐。”
我白了她一眼:“浮雲呢?”
她上下打量了我幾趟,壞笑道:“你看你個憔悴的樣兒,劍給我,我去吧,不要吓着小孩子。你先喝杯茶等我。”
浮雲畢竟不是我的丫頭,與其她承我的情,不如承千湄的情。
我點點頭,千湄喚了個丫頭帶我去知客廳,自個兒樂颠樂颠地捧着劍走了,邊走邊大聲吆喝着:“丫頭片子們都過來,看我收服那個小頑固!!”
過了兩盞茶的時間,千湄跌跌撞撞進了門來,幾個丫頭攙着她,卻忍不住憋笑憋紅了臉。
我微微有些愕然,道:“怎麽……”
還沒說完一句話,千湄就整個人撲過來,扯着我的衣衫大叫道:“你從哪弄來了個這麽強勢的小祖宗啊!我算是服了你了!你快把她領回去吧!我撥給你個丫頭行不!”
旁一個尖下巴的丫頭忙道:“主子,那怎麽行,我看現在浮雲就認着主子你了,換了別人都不行的。”另兩個丫頭慌不疊地點頭。
千湄眼睛一瞪:“怎麽這就賴上我了!姑奶奶我不想管了行不行!”
丹鳳眼的丫頭憋着笑做一本正經道:“聖女當然可以不管的,我們之前和聖女說誰先收了小浮雲誰就收其他人一人一個香包,還是都是順着您說笑的,一場玩笑,何必當真……”
我瞥了眼這個靈牙利齒的丫頭,心贊她機靈。
果然,千湄聽她這麽說道,有些洩氣,嘴裏道:“誰和你們開玩笑了,你看浮雲今兒個不就服了軟!”
我忍不住打斷她,問那丹鳳眼的丫頭:“到底怎麽了?”
那丫頭回道:“主子拿了劍去哄浮雲,浮雲一看到劍,眼睛立馬就直了,還沒說兩句,就抱着主子大哭起來,死活也拉不開……”
“那丫頭看着瘦瘦弱弱的,力氣倒不小!你看,把我腰都扭折了!”千湄扭這腰叫嚷起來,“看看我這裙子,好好的裙子全給她當抹布用了,全蹭着鼻涕眼淚的!”
那丫頭等千湄說完,這才道:“這不,好不容易把浮雲勸住了,剛才歇下,她一小姑娘,好幾天這才合眼,馬上就睡過去了。主子就敢忙跑來您這兒跟您訴苦來了。”
黑線。
千湄帶着怨氣地看着我,我倆大眼對小眼。
“撲哧”,我終于是忍不住,按着肚子笑起來,旁邊的丫頭憋的夠久了,看我一笑就都笑了起來。
千湄大叫:“都是你給我找的祖宗!!”
歡聲笑語,這滿滿的一屋子……
午飯千湄執意要留我一起吃,我擔心浮雲,也就留了下來。
飯桌上,千湄和我坐上座,丫頭們論年齡大小依次坐着。丹鳳眼的丫頭叫描青,尖下巴的丫頭叫涵兒,這兩人站在千湄旁邊,服侍千湄,千湄右手斷了,義肢不過是個擺設。描青說,她們一開始也是無論如何不肯和聖女同桌而食,可聖女執意如此,丫鬟畢竟扭不過主子,也就這麽應承下來了,只要沒有客,也就這麽吃着了。過了些時日 ,丫頭們知道了千湄原是性格如此,也都漸漸沒了顧忌起來。
浮雲坐在千湄邊上,可憐巴巴地緊盯着千湄。
千湄被她看着難受,又溫言軟語哄了起來,幾個丫頭你一言我一語,也換着法子逗浮雲。
這麽一桌午飯,就這麽鬧鬧哄哄地過了。
我一夜沒睡,疲地厲害,草草吃了點就想回去。千湄看我臉色很差挽留了幾句也就沒再說什麽。
出了大門,才走出幾步,遠遠看見易揚匆匆地走着,不斷在對身旁的紅衣說着什麽,紅衣聽着,點頭應着。
我不自覺地止住步子,看他慘白的身影越行越遠。
我靜立了片刻,又提步往回走。
走出一小會兒,後面有人叫住我,我回頭一看,一個紅衣飛奔過來,手裏捧着一個銀狐皮的鬥篷。一言不發,舉在我面前。
我凝視這鬥篷片刻,手心裏微微攥出了汗,“我不要!”我沉着聲音說。
紅衣沒有動。
我轉身便走,紅衣身法一閃,截住我的去路,依然捧着那鬥篷。
我心裏轉了轉,明了他也是奉了命令的,我如此做只能是為難了他。
我接過鬥篷,紅衣也不行禮,轉身離去。
我瞥了眼手中的鬥篷,覺得它沉甸甸地而且格外燙手,直接把它扔在路邊,扭頭就走。
走出幾步,只覺得心裏堵地慌,憋屈着格外難受。
于是又折了回來,對着那漂亮的銀狐皮毛狠狠踹了幾腳,這才覺得心裏稍稍解氣,遂揚長而去。
115 晚風動
隔日,我跨進千湄的院子時,正是一院子靜悄悄的,也無人來迎。
我有些納悶,穿過前廳,後庭中草木衰敗,也空無一人。
我順着回廊慢慢走着,心裏有些慌。
饒過一個風雅亭,終于看見一個儒紅色的身影。
涵兒看見我,仿佛如臨大赦一般,歡呼了一聲,大叫道:“這回合不算,加新人了!”
這一聲叫,四下陡然出來了很多人,牆芫下,石橋邊,假山後。
我下了一跳,卻見千湄嬉皮笑臉地帶着浮雲從走廊之下爬出來,“呦,你來了啊,”她拍拍身上的塵土,特豪邁地說:“我們在玩迷藏呢,現在你當鼈!”
“啊?!”
千湄手一插腰,大聲道:“這人剛才打斷我們,現在她來找人,規矩不變,有異議嗎!”
“沒有!”衆丫頭齊聲道,涵兒的聲音最大。
“好,”千湄落棰定音,“就這麽定了,來啊,手絹伺候!”
一個矮個頭的丫頭掏出個精巧的手絹,把我眼睛蒙上,細聲道:“一百個數哦,少了一個就算輸。”
“喂,你們誰先告訴我到底是什麽規矩啊!?”
身邊一陣錯亂的腳步聲,有人遠遠喊道:“等你輸了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麽啊?”我問,卻再沒人回答我,隐隐的衣衫簌簌的聲音也并不真切。
我無奈地笑笑,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再玩一次躲迷藏。
微微揚起頭,心裏開始默默數着數。
一……
穿庭的風啊,仿佛順着回廊吹來,呼呼的聲音。
二十……
時光流轉的聲音,我砰砰的心跳,血液潺潺流動的感覺。
四十……
庭院裏有絲絲的,幾不可察的青草香,順着風,若有若無地飄來。
八十……
錯覺般覺得他在身邊,他的感覺漫漫萦繞,冷冰冰的溫柔,纏綿悱恻。
一百……
我忍了忍,睜開眼,空空的庭院仿佛回到了東偏殿。我四面回顧一番,微風不動,大家隐遁地都很完美。
我想了想,不緊不慢依舊順着回廊走着。
回首一望,風雅亭旁老松旁逸斜出的虬枝,出塵又孤傲,寂寞又清高,一時有點癡。
突然,一塊飛石從旁激射出來,落在入亭旁一從灌木裏。
我機警地四面張望,不見投石之人。
揣着小心,我靠近那片小灌木從,還未完全靠近,一人幹脆從灌木中跳出來,“不算不算!其中有詐!!”千湄大叫着說。
她這一叫,四下的丫頭也都冒了出來。
“怎麽叫有詐呢?”我有點好笑。
“那石頭是怎麽回事,我明明沒看見你投,它怎麽就這麽直直飛過來打在我腦門上!?”千湄瞪着眼說。
我聳聳肩,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千湄氣鼓鼓地道:“重來!抓阄!”
圓臉的丫頭變戲法似的從身後變出個梅花筆筒,裏面插着數支梅花簽,一人一枝,正巧這次是描青中了紅簽。
描青開始數數,衆人鳥獸散狀。
我四面張望,只覺得似乎沒什麽地方可以藏人的,回廊那邊的描青就已經滔滔不絕地數到六十多了。
“嗨,你還望什麽!還不躲!”上面有人細聲說。
我一擡頭,卻見千湄坐在一枝矮樹上,貓着身子藏在樹枝中。
“我躲哪兒啊,你這地兒我又不熟!”我說。
這麽一問一答,描青就喊到七十了。
“你要麽離這裏遠點,要麽快上來吧!”千湄怕暴露自己,細聲催促着。
我想了一想,順着千湄的話爬上了樹。
樹其實不大,我和千湄的身形也是纖細的,只不過一個樹枝端了兩個活人的體重,就一直搖搖晃晃的。
一個不穩,我重心有些偏,千湄手快,一把扶住了我,可是我腳下一滑,一只鞋子就這麽落在地上了。
那邊的描青正好喊到了一百。
千湄皺了皺眉頭,在我腰上狠狠擰了一把。
我憋着沒出聲,心裏暗暗好笑。
描青搜地很細,一路走過來陸續找到了兩個小丫鬟了。
描青走近了,一眼就看到那支鞋,眼睛一亮,快步走來。
卻在這刻,白影一閃,一個風骨飄然的身影落在樹前不遠,“天師!”描青吃了一驚,很快又鎮定下來,垂首行禮。
千湄拿手肘撞我,對我擠眉弄眼的,我對她苦笑一下,搖了搖頭。
“聖女呢。”易揚說,背對着我們看不清表情,但想來肯定是冷冷的像冰山一樣。
“啊……聖,聖女,她……”
“叫你們來伺候聖女的,怎麽連這都支支吾吾的!”
“聖女她在沐浴呢,請天師先去前廳小坐,我這就去叫聖女來。”描青機靈地應道。
易揚停了停,轉身朝前廳的方向走,眼角的餘光似有似無地瞟了這裏一眼。
我心裏一跳。
易揚走出了視線,千湄拉着我從樹上跳下。
我冷不丁被她一拽,結結實實狠摔在地上,千湄虎着臉掐着腰,裝出副惡狠狠的樣子道:“掃把精!”
我沒說話,因為我真覺得疼,很不幸,屁股疼。
但千湄可沒時間關心那麽多,她匆匆忙忙地轉身走了,一臉愁眉苦臉。
我扶着腰站起來,忍了忍,似乎更疼了,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輕微骨裂,以為以前初中的時候我曾骨裂過,就這種痛法,不是很痛,但是要過些天才能好。
天師來了,南偏殿的人開始匆忙起來,丫頭們也實在沒空理我,我便一瘸一拐地獨自回去了。
我在東偏殿趴了兩天,每天除了仆婦也沒有其他人來,其間我爬起來,問年殇的線人要了些傷藥,然後繼續趴着。
又過了一天,描青找來了。
她進了屋子來,一言不發,重重地磕着頭,我一驚,忙下床來扶她:“你這是做什麽!有話好好說。”
“小姐去幫幫主子吧。”描青紅着眼哀求道。
我心裏一跳:“聖女怎麽了?”
“天師今早來了,叫了聖女去書齋,不一會就聽天師斥責聖女……我們姐妹幾個擔心,就找個了事兒進去伺候,誰知都讓天師斥退出來,聽蘭兒說,聖女……聖女一直跪着。這都大半天了,聖女那身子骨,哪能這麽久跪啊……”
我聽着呆了呆,披了件衣服就随她去了。
描青把我領到書齋門口,我見千湄一幹丫頭都在外守着,浮雲眼眶通紅,埋在涵兒懷裏。
我安慰她們幾句,伸手敲了敲門。
門內無聲,我心一橫,直接推了開去。
書齋內。
千湄一臉委屈相,但并沒有跪在地上,而是坐在一旁的軟椅上,易揚坐在書案後,眼睛從手中的書涵上移過來。
我倒是有點尴尬,一時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
易揚眼睛冷冷的,道:“沒事你亂跑什麽,有誰叫你可以來嗎?”
“我是來找千湄的,不是來找你的。”我毫不客氣地頂撞回去。
“你找她幹什麽?”
“玩!”我說地理直氣壯!脫口而出之後才看見千湄在不停向我使眼色。
易揚卻沒說話,凝視了我片刻,随即轉開眼睛,淡淡道:“行了,走吧。”
我和千湄對視一眼,慢慢磨蹭出去。
跨出門的時候我偷偷向後描了一眼,正巧和他的目光撞見了,我連忙扭頭回去,似乎看見他輕輕的笑了。
走出門,千湄長噓一口氣,正要說話,卻見一大群丫頭撲過來,又七嘴八舌又哭又笑的。
後來和千湄閑聊我才明了,易揚一直希望千湄可以多讀些書,舉止更端莊些,沉穩些,這日我一出門就有紅衣對易揚通報,易揚訓了千湄幾句,就讓她起來坐着了。至于千湄為什麽偏在那日挨訓了,千湄的解釋是一個酸酸的白眼,外加狠很剜了眼我屁股。
我問千湄他為什麽不直接讓她離開就可以了?
千湄嬉皮笑臉地反問我,你說呢?
當然,這是後話了。
我有點不敢想是為什麽,也不敢想為什麽我回去時看到一桌琳琅滿目的傷藥,為什麽,誰知道呢!我翻了個白眼,理都不理那些傷藥,直接躺到床上去了。
我躺了兩日,也就沒什麽大礙了,只是這幾日頓頓鼈湯鹿茸,吃到我憋屈。所以一能動了,我就立刻抛棄這麽一堆變相飼料,打算以後都跑到千湄那兒蹭吃蹭喝。
往南偏殿會路過通往天測殿之外的大路,來往天測殿的必經之路。
我走向南偏殿的時候,在那路上看見易揚,跟着一大堆人,卻奇跡般地,似乎也看見我了,停住了步子。遠遠地立着,白色衣衫飄飄。
我頓了一下,心裏有些長草,瞥過頭去,目不斜視地走了。
走了幾步遠再回頭一望,一群人就已經來去匆匆了。
我抿了抿唇,放慢了步子慢慢走着。
腳下的細石子路蜿蜒延伸着,枯黃的樹還沒抽綠,敗草還沒萌芽,我步子慢慢停止。路旁是個幹涸了個池塘,淤泥濕濕的,總像在等待什麽。
我只覺得心裏長草地很,随手拾了支路邊的樹枝擺弄着。
我有點恨自己不争氣,搖搖擺擺的,可是……
這是陰謀,還是什麽?早已喪失辨別能力的我,再也看不清其他的東西了……
我拿着樹枝,在池塘的淤泥上一筆一畫,歪歪扭扭地胡亂寫着:
“細草穿沙雪半銷,天宮煙冷水迢迢。”
天山富麗堂皇的房屋在我看來不過煙雨迢迢,就連這個界也是。人生幾何,兩世坎坷,在等待的又是迷茫未知的命運……
從旁伸出另一枝樹枝來,身旁突然多出了個人來,帶着淡淡的青草香,我頓時就僵了,呆呆地看着那樹枝在我東倒西歪俊挺地寫着:
“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霄。”
我直勾勾地看着,腦筋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
身旁的人也不說話,靜靜地站着。
我覺得我僵着都十分別扭,卻動也不敢動,如臨大敵般連呼吸都不會了。
靜了很久,身旁的人還不說話。
猛然,我回過神來了,飛快扔下樹枝,拔腿就跑。
一跑,扯着傷疼,落腳就一個趔跌。
易揚跟上一步一把扶住我,噙笑的聲音低低地說:“既然傷沒完全好,就走慢點吧。”
想到我傷到的地方,我頓時好不尴尬,伸手推開他,他也順着往後退了一步,我埋着頭,不敢看他,快步走了,連頭都不敢回。
千湄院子裏總是玩鬧不休,今兒個玩起來捉瞎子。
我實在跑不得,坐在走廊扶欄上笑着看她們玩,千湄也沒勉強我來,看我坐在一邊似乎反而更寬慰一些,就差沒再燒三柱香把我供起來。
大家玩的很開心,細細的汗水點綴在額頭,臉都變地紅撲撲的。其實幸福似乎也不是那麽遙不可及,風雨再飄搖,世界再動蕩,也總有那麽個安寧的港灣,暫時停靠短短的美麗。沒有全部苦悶的人生,只有心靈苦悶的人。一無所有也可能很快樂,坐擁天下也可能很貧窮。屬于自己的幸福,沒人可以剝奪……
畫紅做熊瞎子的時候,猛然轉身一撲,正好撲到了浮雲,浮雲顯然沒有料到,腳下不穩,頓時就沒撲倒了——一不小心,把腳踝給崴了。所幸不嚴重,大家還是好心地讓浮雲先在旁休息休息。
浮雲坐了過來,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挪到我身旁。
我笑了笑,伸手撥了撥她稀少的劉海,道:“要不要喝茶?”
浮雲黑亮的眼睛飛快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還是沒說話。
我站起來想回屋裏給她端壺茶來,剛站起來,裙邊卻被浮雲拽着了,我回頭:“怎麽了?”她又不說話了,捏着裙邊看着我,可憐巴巴的。
我心裏有些奇怪,複又坐了回去:“你是,有話要和我說嗎?”我盡量細聲說道。
她眼睛閃閃爍爍的,終于小聲說:“姐姐,我有事想問你。”
我摟過她的肩,她好瘦,小肩膀像個骨頭架子:“什麽?”
浮雲低下頭,我也不催她,卻見她黃而稀少的頭發,瘦瘦的身子,格外讓人心疼。
“姐姐……方姨,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死了……”一滴眼淚落她的手上,瘦小的仿佛一捏就碎了。
我沉默,我覺得我可以騙她,但她能問我就說明,她不需要安慰的謊言。
她捏着我的裙邊,小小的拳頭攥地緊緊的。
“……方,方姨說過……她不會抛下我的,她說她會一直保護我的……”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淚落在我手背上,熱熱的:“她一直都在保護你啊。”
“……我問聖女方姨去哪了,聖女老是說方姨出門了,我問她,問她方姨什麽時候回來。她又不說。描青姐姐涵兒姐姐也沒從不告訴我……可是,方姨,方姨明明說,她不會離開我的……”
“浮雲,別哭了,”我捏了捏她的手,“你哭的話,你爹會看到的,方姨也會看到的。他倆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活下去,堅定、幸福、勇敢地活下去,我現在說的你可能不知道,等你再大點你就明白了……”
“我明白的,”她抽泣着打斷我,“我明白的,我娘,我爹,方姨……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的!”
我不說話了,心裏堵着很難受,默默幫她擦着眼淚。
浮雲慌忙推開我:“不,不,弄髒你衣服了。”
我笑了笑:“沒事的。”
浮雲抹了下眼淚,還是埋着頭,小聲道:“姐姐,你會唱歌嗎?方姨常唱歌給我聽。”
“會啊。”我笑。
“兩只老虎,兩只老虎,
跑地快,跑地快;
一只沒有耳朵,
一只沒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姐姐糊弄人!”浮雲笑,弱弱的笑容還帶着悲傷,卻開始假裝堅強。“這個不算,唱個好聽的。”
“是啊!重唱一個!”我轉頭一看,千湄帶着一幹丫頭就站在旁邊,叉着腰站着,猛一看特像一群女土匪。
浮雲也才回過神來,飛快低下哭腫的眼。
我清了清嗓子,幫浮雲遮掩道:“那好,我重新唱,你們大家可不許笑我啊。”
我其實不太會唱,但我有個唱美聲的朋友告訴我,美麗的歌聲其實不是為了婉轉的歌喉,而是動人在它包含的情感,只有唱出自己心聲的歌才是最撥動他人心弦的。其實我有自己想唱的歌,總是一遍遍自己唱給自己聽,多情只有春前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但真唱出來,把自己唱給別人聽,不知為什麽,反而自己心裏很平靜。
歌的名字叫《琴傷》。
總讓人想到斷了弦的琴,一遍又一遍對着月亮呻吟。
“望着燭光
閃爍的悲傷
誰在等呢
我會走嗎
不再說話
點上許下願望的香
找着失落已久的心啊
漫漫天涯路
寂寞的臉上
微笑留在遠方
點上許下願望的香
等待失落已久的心啊
琴聲悠悠
飄啊
你在唱
~~~~~
Ao Gu Na Ya Lei Ya
Ao Gu Na Ya Lei Ya
Ao Gu Na Ya
A Ya
A Ya A
Ao Gu Na Ya Mei
Ya A
Na Ya A”
那時的院子靜靜的,和風緩緩,細沙聲聲,姑娘的步搖輕輕晃動,耳墜叮當,那凜冽刺骨仿佛沒有盡頭的冬日,終于遲遲歸去。天空蔚藍,雲卷雲舒,唱出的音符伴着風,就散了……
自那以後,千湄浮雲再也不想聽我唱歌了。她們玩笑地說我五音不全,這樣的聲音再也不想聽了;只有浮雲很老實地說,因為歌聲很悲切,哀哀怨怨的,像哭泣的花兒,所以她也不想聽。
其實大家心裏都隐隐知道并害怕着,這個看似平靜的時期,該是醞釀着怎樣的風波,這樣凄凄涼涼的歌,誰都不想聽。
聳聳肩,莫使金樽空對月,人生得意須盡歡。日子,還在繼續。
116 我與愛情
隔天晚上,我本待更衣就寝,千湄突然遣了個丫頭來叫我。我以為出了什麽事,披了衣服就跟着去了。
跨進她的後院,卻見燈光燦爛如白晝,院子內挂着上百盞花燈,琳琅滿目。
我愣了。
千湄笑嘻嘻地跳出來,鬼笑着說着什麽,我一個字也沒聽清。
燈……
花燈……
流水浮燈……
我轉眼看着千湄,只覺得如鲠在喉:“……我,我……”
千湄拿手肘捅捅我:“至于嗎?高興成這樣。”
“這是……”我指着闌珊的庭院。
千湄瞥着我,沉吟了一下,道:“我的丫頭們紮的,漂亮吧。”
我點點頭,“漂亮。”
千湄拉着我穿梭在花燈中,大家都興高采烈,只有我有些神情恍惚。
先潤端硯寫蘭葉,後移晚燈畫松梅……
臨摹的眉眼,早以褪去鉛華,小溪的石橋,誰還在伫立着等我。我覺得這一切又像一個甜美陰謀的開端,黑暗中提着燈的魔鬼。
這繁多又極度精美的宮燈,出自幾個丫頭之手嗎?
我越看越心慌,魂不守舍的,早早告辭說我實在是乏了,明日再來看,千湄盯了我半天,終于讓我走了。
我渾渾噩噩地推開殿門,才跨出半只腳,突然,一道淩厲的勁風襲來頸部,我一驚,人立刻清醒多了,卻完全來不及反映。
脖子處一涼,一片碧螢螢的光芒一閃,一把短匕被激射出去,正從我頭頂上飛過。
我一扭頭,卻見琉璃單手掐着一個人的脖子,目光殺氣已盛。
“不要——”我驚呼。
我的驚呼沒能掩住一聲脆響,琉璃一手捏碎了那人的喉嚨,身形一閃,只聽地我身後又是一聲慘叫,我扭頭看去,只見琉璃轉過身來,他身後的人随即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沒動了,身下像冒了個泉眼,湧出紅色的血液來。
驚恐。我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你,你怎麽能……”
琉璃冷冷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擡起血淋淋的手指指着我的脖子:“你受傷了。”
“你怎麽能……”
“我的任務是保護你,”他打斷我,“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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