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7)
你有什麽不滿可以選擇終止保護,只要你下決心就行了。”他目光流轉,輕輕笑了一下,瞬移離開了。
“啊——”千湄和丫頭們聽到聲音出來一探究竟,只看我正站在兩個屍體旁。
千湄奔過來,焦急地拉着我問:“朱顏你有沒有怎麽樣……呀,你受傷了!”
我伸手一摸脖子,剛才那一刀傷了皮肉,一摸手上就占上了血。
卻在這時,“啪”一聲輕響,我和千湄都聽見了,一件事物從我身上掉了下來。
墨玉?鎖情
玉鎖跌在地上,地上還有兩星點紅紅的血。
一瞬間,兩個人都呆住了。
那玉瑣的挂繩恰好被剛才那一刀砍斷了,我一動,它就掉下來,砸在地上,砸在我和千湄之間。
過了片刻,千湄慢慢蹲下來,把玉瑣握在手心,默默地蹲着。
我像做錯了事孩子,一動不動地站着,脖子上的流血很快順着衣服往下流,我覺得隐隐有些頭暈。
似乎千湄蹲了很久,她才站起來,美麗的眼睛空地讓人害怕:“你的東西掉了。”她說,聲音虛無缥缈。
我沒有動。
她僵了一會兒,看我沒動,猛然一把把玉鎖塞了過來,掩面跑了出去。
“千湄,別出去,外面危險!”我叫着要去拉她,卻被一旁的描青一把拽住:“小姐受了傷,還是趕快包紮一下吧,讓奴婢去追聖女吧。”
我頓了一下,其他丫頭已經都追了出去,描青還是死死拉着我:“您現在就是去了,聖女也決不會想見您的。”
她的話如當頭一盆冷水,我僵了僵,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會的,你放開吧,我要回去了。”
“可是,您的傷……”
“我說、放、開!”
描青僵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開手。
我推開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跑着跑着,似乎頭更昏了。
手裏還緊握着那個墨玉的玉鎖,腦子裏迷迷瞪瞪的,我沒想起飛白,也沒想起千湄,腦海中,斷斷續續浮現方凝唱的小曲:
歸雁雙雙,殘影落花牆。
紅樓斷梁,依舊去年模樣。
留不住,過眼煙雲太匆忙。
……柳自紛紛花自芳,借問何處是故鄉?
手挽青絲默無語,一別東風百花黃。
可憐兩相忘。……
自古多情多斷腸。……
深深煙花巷,多少風月堂?……
錦衣紅裝,銀篦玉珰,
對鏡梳妝,珠淚成行。
身老色衰始惆悵,春淺花疏月微涼。
不待花謝雕梁斷。
淚未盡,人已亡。
這風月情場,
原來喪與葬。
頭越來越昏,步子都是淩亂的,跑着跑着,正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我想我是已經迷糊了,沒有看清的面容,只看見他一身新白的衣服。
“你……”那人一把扶住站立不穩我,又驚又怒:“你受傷了?”
“……一別東風百花黃,可憐兩相忘……淚未盡,人已亡……”手中的玉瑣仿佛有千斤重,拿不起卻抛不開。
“你說什麽?”那人扶着我,衣服都蹭上血了。
我擡起模糊的眼睛,很努力地找到視線的焦點,易揚擰着眉毛正看着我。
我慘然地笑了,舉起手來摸着他的臉,輕飄飄地笑了:“你看那風月場,原來喪與葬……”
他看到我手裏掐着的玉鎖,突然目光一呆。
我突然很想哭,兩眼一黑,倒在他懷裏。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我獨自躺在我自己的房內。
手裏還死死握着那個玉瑣。
精致玲珑,觸手生溫,鎖底一個“清”字,刻在那裏已經很久。
茶碗輕磕的聲音。
我猛然坐起。
琉璃斜眼掃了我一眼,道:“他剛走了,看了你一夜了。”
我呆了呆,發現脖子已經被人包紮好了,忽然心裏湧起很多疑問:誰?為什麽要殺我?天測殿重兵保護是怎麽進來行刺的?還有,還有……
我掀開輩子,鞋都沒穿,向外跑去。
“你跑什麽,傷還挂着呢……”身後的琉璃聲音幽幽的。
我一路穿過客廳和院子,急急要推院子門的時候卻傻眼了——門居然被鎖了。
琉璃慢慢踱了出來,靠在門框慢幽幽地說:“看,不叫你不要跑嘛。”
我怒道:“你想說什麽一次說完行不,別搞什麽陰陽怪氣的!”
琉璃淡笑了一下,說:“沒什麽,我只是好奇,莫非你苦苦不願離去就是為了那個男人?”
我道:“不關你事!”
琉璃道:“就為一個男人?還是個如此懦弱的男人!眼睜睜看你一晚上都不敢伸手摸摸,你值嗎?”
我有點語塞:“我……”
“你連他真真假假都分不清,還留守些什麽?”琉璃語氣裏帶着一絲絲嘲諷,“就算你把心啊肺啊都掏給他,他會回報你什麽嗎?別天真了,那樣的男人,在你死我活的争鬥中早沒了心了。”
我眼睛眯了起來:“那你現在安的又什麽心?你為什麽想逼着我快做決定?男人,不都是滿口對女人好,然後心裏打着其他算盤?”
琉璃蹙了一下眉:“哦,你也知道他心裏在打其他算盤啊,那你還愛他?”
我怔了片刻,昂起了頭:“是,我愛他!如果你也愛過什麽人,你也會知道!愛是占有,愛是剝奪,愛是付出,愛也是犧牲。我愛上他,是因為他的演戲也好,是因為他的陰謀也好,我就認定他了。我不覺得我傻,就算我的愛情是空中閣樓,水中日月,那是我的愛情,”淚順面龐而下,世界在我眼裏模糊了,“別人恥笑它,不理解它,但是,我!我要捍衛它!”
琉璃不說話了,沉着臉看着我。
我一抹眼淚:“琉璃,你不會明白的,所以你走吧,這是一個傻瓜和她的愛情,放不開的。”
琉璃靜靜凝視了片刻,他笑了:“好,好,好,還有一個半月,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傻瓜最後能得到什麽。”他昂起頭,細長的眼睛幽深起來,似乎想起了什麽,喃喃道:“如若當年深魚能有這般傻,那麽也許……”
風流動,琉璃消失了。
我突然有些擔心,琉璃有确定過這個院子沒有暗衛盯着嗎?
我被鎖了兩天,還好屋子裏有前段時間累積下的各種各樣的點心,倒也不會餓着。
我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千湄如何了?易揚呢?殺我的人到底是誰家派來的?還有什麽原因可以讓人派高手來殺我?……
兩天,我脖子上的紗布去了,結了個醜陋的疤,我換了件高領的衣服把它遮起來。
黃昏的時候,伴随着清脆的一聲響,院子門的鎖終于開了。
我提着裙子從內堂跑出來,一對紅衣站在庭中,一男一女,面容一模一樣,抱拳道:“天師吩咐,有請小姐。”
我呆了一呆。
一共十六個紅衣,前四個後四個提着長槍,左右四個按着刀柄。像個囚犯一樣把我壓了過去。
西偏殿的書齋。
易揚靠在椅背上,單手撐着腦袋等我來。
“千湄還好吧?”我張口就問道。
他站起來,慢慢饒到書桌前:“舍妹很好,除了這兩日茶飯不思,倒也沒有大恙。”
我神情一黯,低下頭道:“對不起啊,我……”
我看見他移步過來,不由自主說不下去了。
“恩……”他猛然擡起我的下巴,我心裏漏了一拍,卻意外對上他冷冷的目光,“朱顏,你是不是先該解釋一下齊浮雲的事情。”
我頓時傻眼了:“浮雲?”
他松開我,慢慢踱着:“我道是這幾日怎麽總有流匪行刺,原來是你在其中裏應外合啊。”他的眼神帶着諷刺,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齊浮雲是暗門壇主齊埔的女兒,總司方凝的養女,你費盡心思把她安插到聖女身邊到底是何居心啊?”
我瞪大了眼睛:“浮雲……你把浮雲怎麽樣了!”
他冷冷看我一眼,沒有答話。
我轉身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拉住,“你放開!”我斥道,“我要去找浮雲。”
“你哪也別去!”他狠狠地說道,手一揚,我就順勢跌到一邊的軟椅中。“我問你話,是誰指使你的?”
我不可思議地盯着他。
他更是冷酷:“那個玉墜子的主人是不是?”
我怔了怔,突然怒不可恕,“你說什麽!”
他更無情地繼續說:“邺飛白現在翻身了,你這裏也開始蠢蠢欲動了,一開始他拱手把你送出來我就覺得蹊跷,果然啊……”
我聽不下去了,從椅子裏跳起來,道:“你胡說……”
“唰!”一把匕首架在我脖子上,他握着的匕首正貼在我剛剛結痂的傷口上。“你不要動,”他冷冷地說,“我現在在問你話,你最好說實話,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我恨恨得盯着他,他笑了笑,道:“邺飛白要你做些什麽?你們是如何聯系的?成事後他答應了你什麽?你雙宿雙栖?”
我不答,只覺得胸口氣血翻騰,腦子裏一片空白,看着他唯美的臉,卻很有種想沖上去狠狠煽幾個耳光的沖動。
他又問了幾遍,我抿着嘴仇視着看得他。
最後,他也不問了,笑道:“不說是嗎……”
“是啊,我什麽都不知道你要我說什麽!”我打斷他,大聲道:“當菲琳雪死了,方凝也死了,你還想怎麽樣!你也把我弄死好了!”
“她們死,是她們自找的。”易揚別過頭去,道。“你現在若是不說,也是自己找死!”
我怒極反笑:“是!天師打算如何處死我!刀剮腰斬還是火燒!”
易揚眼裏閃過一絲憤怒,他收起匕首,森然道:“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他轉而大聲道:“來人,先押回去,明早斬首!!”
我不等他說完,自己站了起來,用特別蔑視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昂首走了出去。那兩個孿生的兄妹提了刀跟過來,又把我押了回去。
我覺得我氣憤異常,我幾乎無法去想其他。我腦中一遍遍在回放和他一起逛燈街,和他在密道裏,和他說過的話,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只要一點蛛絲馬跡就可以倒戈,開始懷疑。
我的手緊握成了拳,或許愛情,真的是我最不可能的奢求。
從前世到今生,掌心中的愛情線就一直沒有接上。
多情不待悲秋氣,只是傷春鬓已絲。
而我依然像個愚忠的士兵,手腳俱斷還依然虔誠地膜拜在它的腳下。
我慢慢坐到床邊,天開始黑了。
他要殺我,他說……他要殺我……
也許吧,是時候該做決定了,其實我也早做好了決定。
我掏出那本手卷,點起蠟燭,一點一點給燒了。
愛情呵,如紙成灰……
卻在這時,一個短镖“叟”地破窗而入,穩穩紮在我面前,镖尾系了一個紙條。
我一奇,打開紙條一看:“麒麟石獸後,殇。”
年殇?我心裏一驚,他真不要命了!
我随手把這個紙條也燒了,匆匆推門出去。
“聖女……”院子的陰影裏藏着的人低聲叫我。
我走近,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男子,須髯濃密,虎虎生威。
“在下年朗,奉家父之命前來護送聖女。”
我點點頭,“年二公子。”
“聖女,此地兇險,聖女還請速速離去!”說着拉着我要跳牆。
我一把掙開他:“不行,你快走吧,不用管我,我沒事的。”
年郎急道:“天師已經擡了天怒斬出來……聖女放心吧,今夜都是我們的人在當值,家父聽聞消息後,已經安排了一條路,下了天山自然有人一路護送聖女去竣邺山莊。”
“那你們呢?”
年朗頓了一下:“聖女不用擔心,如果在下沒有送聖女安全離開,家父定會重責。”
我笑了一下,道:“不用了,年二公子這就請吧,我是不會跟你走的。如果我跟你走了,令尊的下場就和其他的護法別無二致了。”我說完,退後一步,深深道了個萬福,道:“年護法一心為我,小女子深是感動,請年二公子轉告令尊,小女子早已不是聖女,卻知道自己卸不掉該擔負的。天山動蕩,還請令尊千萬珍重,切勿再铤而走險。我也令有它法求生,還請年二公子速回吧。”我說完,又深深道了個萬福,頭也不回得走了。
117 盡付芳心與蜜房
回了房,我覺得更亂了,我開始覺得有什麽不對,非常的不對。
一道閃電募然照亮屋子,片刻後天邊傳來一聲悶雷,就在房間內回蕩。
我在房子裏一圈一圈地繞着,不對,真的有什麽不對,可我實在太亂了,我真的想不出來是那裏不對。
“琉璃,你在嗎!你出來!”我突然大聲道。
等了片刻,琉璃在背後說:“呵呵,學會對我呼來喚去了啊。”
我轉過身,他正坐的床沿上,翹着二郎腿,眯着眼睛風雲難測的。
我深吸一口氣,問道:“我想問你點事。”
“呀,不巧,”他說,“往界人不能插手世俗的事情。”
我兩眼一瞪:“我看你殺人的時候可沒顧忌那麽多!”
他掃了我一眼,道:“想問什麽?”
“天山!天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是怎樣個形勢?”我急切地問。
他沉吟一下,說:“你為什麽要知道?”
“我必須知道,”我堅定地說,“如果易揚要殺我,年殇是絕對沒有機會送我出去的,為什麽今晚當值的都是年殇的人,為什麽要大張旗鼓把天怒斬擡出來……不,破綻太多,他定是太匆忙,所以布置才會這樣,我要知道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送我走。”
“你知道又如何?”
我擡起眼,深深看着他:“不如何,你如果不告訴我,讓我如何走地甘願!”
“結局都一樣,你何必強求過程。”他平淡地說。
“琉璃,你愛過誰嗎?”
琉璃的眼睛閃了閃:“愛過。”
我不說話了,抿着唇緊看着他。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這個屋子在那一剎那如白晝一般。
許久,他輕嘆了口氣,道:“算你狠。”
琉璃說,自半個月前當菲琳雪一死,從她以下本是歸屬于當菲的幾股勢力立刻就分崩離析了。幾股人馬誰也服不了誰,立刻被易揚黨同伐異,死了不少人。但是很快,更嚴重的問題浮出水面。易揚自身所依靠的九部十八道暗衛之間,和暗衛與幾個旗主之間開始出現裂痕,而且越演越烈。
所有事情的起因還是在那個血腥的校場。
先是我的出現,被有些對之前傳聞将信将疑的人頓時覺得像被證實了一樣。我曾是天山的聖女,民間的人很多只在兩年前的赈災上看過我,但在天山不一樣,我一露面,他們就可認得我是朱顏。只不過因為其他原因而不認得我而已。
天師大逆天意,所有人都知道,卻不知道,易揚為什麽把我擺到臺面上來,真的,只是為了打擊當菲琳雪那麽簡單嗎?
然後,當菲死了。好象只是石子投入水中,但其實卻在私底下掀起巨浪濤天——天師的做法,寒了很多了人的心。
當菲琳雪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可居然得了這麽個下場。暗衛人心動搖。易揚最死忠的勢力居然開始出現裂痕。幾個旗主看有可乘之機,開始結黨營私,易揚看着苗頭不對,立刻多方打壓,想彌合內部的罅隙。
結果可想而知,完全沒有好轉的趨勢,暗衛從內部分成幾大派——支持現聖女,投靠原當菲舊部,被旗主收買,以及依然死忠。
上次想來殺我的兩個人,意外地,其實是對易揚死忠一派的。他們認為,天師明明支持新聖女,卻留下了我這麽個禍根,引起這次動亂;更可怕的是,幾個旗主似乎可隐約知道了我才是天師的死穴,開始運籌布局。斬草除根,便有暗衛前來刺殺:敗,是一個死;成,也是一個死。暗衛本身其實根本沒有想過要活下來。
但有琉璃護着,我沒有死。
而天山的形勢,不确定性更大了。
我怔怔地聽着,這些就是,在我和千湄嬉戲游樂的時候,易揚獨自承擔并面對的。
“完了?”我問。
他點點頭。
我“轟”地站起來,轉頭像外跑去。
雨,開始從天而降,仿佛天上的銀河要在這一瞬間隕落。
手放在院門上,但見綠光一閃,外面的悶響一下,門應手而開,我轉回頭去,對着琉璃大叫:“我要去找他!你不許跟來!”
琉璃沒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我推開院門,瘋了一樣開始狂一路奔。
那個傻子,那個傻子……
那個傻子願意跳出來幫我擋一只鞋,卻不願意對我說句真話。
那個傻子願意自己跳進火來找我,卻不願意面對着看我。
那個傻子願意自己抗着一切勢力紛争,就為了撐起片刻的安寧留給後方。
那個傻子明知道未來叵測,卻居然用這麽下三濫的激将法要我走……
雨水一路落在,濕透了我的衣服,頭發,砸在我身上生疼。
茫茫的雨幕中,我又想起他銀輝色的面具,映在腦海裏,突然開始融化起來……就好象,面具在哭……
我實在無法去想為什麽沒有暗衛跳出來,我只是一路跑,我想見他……
臉上流淌着雨水,我覺得好像是所有的星星都在流淚,他們在說,某個傻子,那個傻子,一直都是很傻……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月亮;總一個人面對成堆的事務;總是口是心非;總是,總是……
我又何嘗不是個傻子,明明可以感知他的心意卻又忍不住一次次懷疑,我接受了他不得不去殺戮的理由,卻接受不了他殺戮的行為。他那麽小心翼翼,那麽如履薄冰地與我相處,可我卻像在揮霍一般……
他隐忍的眼神,他殘忍的眼神,他溫柔的眼神……我似乎從沒讀懂過。
可是,你愛我嗎……
我一口氣跑到西偏殿的書齋,遠遠看見雨幕中書齋中隐約模糊的燈光,我覺得我真的要哭出來了。
多少年,多少的歲月,我的黑暗中奔跑,尋找安寧的燈。仿佛長途跋涉地到來,來到這扇門前,也曾懷疑,也曾傷痛,也曾放棄……業報的苦痛,心魔的作亂,造化的玩弄,我終于能找到這樣的燈,照亮我無眠的黑暗,讓所有的堅持都變地有意義起來。
我一把推開門。
雨嘩啦啦地下,我滴水的衣裙一路淌着水,慢慢跨進門了,在身後留着一路水漬。
書齋內只有他的幾案上有一盞三苞并開的荷座宮燈,他的臉色很憔悴,一半塗滿燈光,一半蓋着陰影。
他看我來,慢慢站起來。
光影閃動。
我抿着唇看着他。
雨水拍打着房檐,噼裏啪啦地,似乎想代替兩個人說話。偶爾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頓時把半個房間注滿光線。
慢慢地,他高傲地笑了:“怎麽,等死都等不及了嗎?”
“我已經叫年郎回去了。”我說。
他眯了一下眼睛。
我走近一步,小聲道:“我不走,也許我留下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但我不要離開你。外面有風也有雨,不要抛下我,我們一起面對好嗎?”
他的目,在夜色裏變成了墨的顏色,流光轉動。
他側了一下頭:“這麽幼稚的話,虧你說得出,”我呆住,他半垂下眼,幽幽的聲音伴着雷鳴和大雨傾盆。
“你想期待什麽?你覺得我會為了你幾句話而改變什麽?”他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是世仇?如果你不記得,那麽現在你聽好,記好。這就是你要知道的全部!”
“我乃脔人出身,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母親小家碧玉,被你母親拐帶出逃,再沒回來,我妹妹千湄在遠方誕生我豪不知情,甚至差點手足相殘,那時我八歲。後來,一夜之間,我家上下幾百口人死于你父之手。我父親宅心仁厚,生平行善無數,救人上千,死在你父刀下那年,我十三歲。後來,我被蘇沩帶來天山,終是堕入魔道,那年我十五歲。”
閃電劃過,雷鳴交加,他的臉色格外地蒼白,半垂着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把眼睛的光芒全部遮住。
“你知道我這樣的人,染着鮮血,吃着人肉,是靠什麽活下去的嗎?還有蘇沩,他把什麽都拿去了,卻獨獨把命留給我,既然他留給我,他這麽做也就要付出代價。我能活下來,只能咬着一樣東西,除仇恨之外,我沒有活着的理由。”
“那你為什麽要我走!”我喊着,不甘着。
他黯然的目光瞥過來,幽幽地道:“你非要認為年殇是我指派的那也由得你,我也可以告訴你我打算做什麽。邺飛白剛剛平定了邺心,準備起兵拔營,我送你去,想先牽住他手腳,待我整治了天山這幫害群之馬,我再去滅你的峻邺山莊;如果你起不到那個作用,那麽我就殺了你。”
“別說了,”我邁上兩步,一把抱住他,“不是這樣的,”他顫了一下,可是沒有動,腰挺地很直:“你為什麽總是在騙我呢?你并不恨我啊,你恨的只是命運,除了恨還有很多其他很重要的。你有千湄,你還有我啊……”我的身子很冷,因為淋了雨。他的也很冷。濕濕的衣服也很快打濕了他的。
他黯淡的目光掃過來,伸手撥着我濕濕的頭發:“朱顏,你明知道的,為什麽總裝不知道呢。是我親手把你送進暗門的,我知道你在裏面的一切遭遇,你所遭遇的就是我曾遭遇的……你是我最後的報仇。我沒有退路,你也沒有。”
我愣愣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這些匪夷所思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笑了,伴着滄桑和無奈:“上輩子我們定是罪人,注定了這輩子是敵對。”
“你的意思是,你不會放開仇恨嗎?”我盯着他問。
“不會,”他說,“所以你放手吧。”
那一瞬間的閃電,我深深凝望他的眼睛,仰視着他目光的掙紮和溫柔。我沒有覺得心痛,我只覺得不甘。
我有痛恨他的迂腐,痛恨這弄人造化,可是他離不開仇恨,他就像依附在其上活着一樣,一旦沒了仇恨,他也不會活下去。他只能帶着仇恨面臨他所面對的壓力,屈辱,艱辛。
我沒有放手,我掂起腳尖吻住他的唇。
他一驚,一把把我推開:“你幹什麽!”
“你是想要我也恨嗎!你也想要我如你恨我一般恨你嗎!”我一把扯下腰帶,嘶喊道:“好!那你讓我恨吧!”
他一怔,被我一推,正好碰到身後書桌上。
“我強奸你!”
我一手把我自己身上袍帶拉開,一手去扯他衣帶。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薄怒道:“你知道你在幹什麽!”
我臉色一沉:“你要是現在推開我,我明天就等着上天怒斬!”
“你!……”他臉色開始微紅。
我掙開他的手,一把拉開衣帶,“我說到做到!”我靠近他,濕漉漉的身子帖着他,遲疑了一下,把手伸進他褲子裏。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要推開我,卻僵了僵。
我趁機附過去,貼着他耳朵說:“你知道我被上雲強暴對不對,我一直很想問你,如果你真的恨我,你為什麽不自己來呢?當時……你知道我是怎麽忍過來的嗎……”
“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他沙啞着說,目光寒人的很。
“不知道!”我答地很幹脆,可手裏卻不停,“可你又知道你在幹什麽嗎?”說完,我吻上他。
桌子上荷座的燈倒了,閃了閃,就滅了,硯臺裏的墨水灑了一桌子,濃濃淡淡地,渲染着兩個人的衣衫,他的是白色,我的是青色。
他的唇被我咬破了,血絲順着嘴角流下來。
我盯着他且驚且怒的臉,舔着我唇上的血絲,慢慢說:“報複是嗎?你所做的一切,所說的一切都是報複!從不是真心也從沒有過真心……這就是你給我命運。”
我俯在他的耳邊喃喃說着:“如果是報複,白衣人行刺那刺你為什麽願意以已換我?懸明節那天你為什麽來找我?密道裏你為什麽流淚?如果是報複,你為什麽後來不殺我?為什麽對我好,讓你妹妹陪我解悶,寫什麽‘不知天地有清霄’?如果是報複,為什麽放水要讓年殇送我走……”
他不說話,俊氣的臉憋的很紅。
我緊盯着他,“你總說你放不開仇恨,可是你從沒嘗試過去放開。你現在有千湄,你有我,你為什麽不能去試試呢?”
我一把拉下他的褲子,騎坐上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裏面有掩也掩不住的慌亂。我忍着不适,一點一點往裏推,“因為你懦弱,因為你自卑,你從不想放棄仇恨,你怕離了仇恨你也活不下去。所以你固執地恨着。你只是想活下去,所以你總是告訴自己,必須恨着……可是憎惡的只有命運啊。”雷聲鳴鳴,風雨交加的夜,他的手按在桌面上,卻似乎我是什麽燙人的玩意兒,肢體相連,完全沒入,我輕輕覆着他的手,盯着他混亂的眼睛說:“仇恨之後還有很多很多……你肯為我放下嗎?如果你說沒有仇恨你活不下去,那我陪你一起死。”說着閉上眼,吻住他的唇。
他渾身一震,猛然翻過身來,唇齒纏綿間,我環着他的脖子,這一刻,世界都不是那麽重要了,風雨似乎也已經遠去。只有周圍有濃濃的墨香揮之不去,他的頭發散了,披散下來,像反光的緞子。
巫山雲雨迷夢,花鏡緣醒千年。
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
将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
滄海客歸珠有淚,章臺人去骨遺香
可能無意傳雙蝶,盡付芳心與蜜房
極樂之颠,站在雲浪之尖,我哭了:“可是我不是朱顏啊!你從一開始就問我,這殼子裏現在住的是什麽人!我是傅清清啊,我不是朱顏……”
他沒說話,狠狠抽插兩下,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兩人之間蔓延開。那一刻,我有種幾近絕望般的幸福感,這是我的愛情嗎?
後來,雷停了,雨還在下。
易揚仿佛從醉酒中清醒出來,愣愣看了我許久,然後匆匆離開,似乎晚一點就會被我拖入阿鼻地獄。
又過了許久,我慢慢坐起來,看着一桌狼籍,心裏百味交集。我绻起腿,默默把頭埋在膝間。天地間雨水的韻律還在繼續,絮絮叨叨的,連綿不絕……
我一直在書齋等他,再沒出去過。我總相信,他可以走出來的。一定可以。
可事實是,他再沒來這裏找我,雨停了,天亮了,漫長的一天又如匆忙飛逝去。
當天邊的烏金滿雲霄的時候,我已經絕望了。
或者我一直都在期盼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在觊觎不該是自己的東西,所以期盼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如今……是不是真該放棄了?
我推開書齋的門。
千湄站在門旁,看我出來,柔柔地笑了,人看着蒼白虛弱了些,卻依然很美麗動人。
“他在天測殿的倚月閣。”她伸出手,“走吧,我帶你去找他。”
“……不,我想……”我有些手足無措。
她不理會我,手依然紋絲不動地伸着,溫柔的笑着,那安寧的笑容讓人看了非常寬心,很有家的感覺。還有她秋水瀾瀾的目光。
在她的注視下,我像着了魔一般把手放到她手裏,我聽到她叫:“嫂嫂……”
以前我不明白為何天測殿裏有倚月閣這樣的所在,完全和凝重莊嚴的天測殿格格不入,後來通過靈動才知道,天測殿是蘇沩為木月隐修建的,那假山池塘都和以前福威镖局的一模一樣。
易揚在一個小屋子裏獨自呆着,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窗邊的八仙椅上,夕陽的光輝逆流着,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走進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默默坐在他腳邊,許久,他說:“你快走吧,趁我現在還有能力保你下山。”
我無語,慢慢趴在他膝蓋上。
他把我的頭擡起來,看着我說:“你快走吧。”
我搖搖頭,拽着他的袖子。
我覺得我不能放。
淚水突然湧上來。
書上常說:幸福總是在指間溜走。但其實當幸福在指間的時候,很多人抓不住它,只是任它溜走。我不能放,這就是我的幸福,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幸福,它若溜走,那我還剩下什麽。
熱熱的眼淚流下臉孔,我搖着頭,淚花四濺。
沉默,沉默,我緊緊握着拳想抓住的不是易揚,而是我隐約可見的幸福啊。
很久,我聽見他長長嘆一聲,伸手拉住我的手:“放了吧。”
我不答,亦不敢擡頭看他。
突然下巴被擡起來。
熟悉的吻。
我一陣錯愕,大睜開眼睛,卻只見到易揚唯美的側臉,流暢的下颚線條。
淚水似乎更像瀉了閘一般,奔湧着往下流。
我輕輕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睫毛在一顫一顫的,牽動全身也在一顫一顫的。這一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在心裏對自己哭着說。
我感覺我的心在顫抖,恍惚似乎聽到天使拍打翅膀的聲音,淚流入口中卻是幸福的味道。
我想我是幸福的。
是的,這一刻,我如此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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