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舊事

顧清寧在那冷冰冰的地上躺了一夜,他失了血,暈暈沉沉的,渾身被那繩索勒得難受,如何能睡着。

清晨的時候李岩走了出來,又将他手指割了幾道,取了大半碗的血去,顧清寧一整日滴水未進,早已是恍惚得不行,加上這連續不斷的取血,不說顧清寧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便是壯漢也扛不住。

顧清寧當下便發起熱來,燒的有些迷迷糊糊,也不知李岩何時又過來取血了,啞穴已然失效,可他也沒有氣力叫罵了,只嗚咽地喊疼,

曾幾何時,他是那個人人寵溺的少年。

追着蛐蛐兒摔到了膝蓋,顧老太傅便會放下板着的臉,将他摟進懷裏,一邊罵一邊用藥油給他揉搓,再多哭一會兒,更是什麽脾氣也沒有了還拿松子糖去哄他;被弓弦拉傷了手指,子龍會心疼的不得了,當下便策馬到太醫館給他去拿最好的金創藥,那麽多年,他一點點委屈都沒有受過,理所應當享受着別人對他的疼寵。

可如今他卻被當成牲口似得割着口子取血,十指連心,那般痛,痛到冷汗直流,可再沒有人會來疼他、寵他。

到了夜裏的時候,顧清寧都開始說胡話了,許是怕他燒壞了取不了蕭玄衍的救命之血,李岩捏了他鼻子灌了他喝了碗黝黑發苦的藥湯,好歹是慢慢回了神。

華美而柔軟的地毯上,顧清寧血色全無,十指血肉模糊,發着抖。屋內靜悄悄的,只傳來李岩焦急的踱步聲便無其他人了,也許其他人都走了吧。

再過一些時候,聽得一些匆匆忙忙的腳步進來了。

顧清寧微微睜眼一瞧,只看見一個身影朝着內室走去,他嘴唇動了動,沒有人理會他。

缪太師皺眉看着床上的梁王,他輕聲呼喚:

“衍兒……”

床上之人并無回應。

缪太師帶了焦急,轉頭問李岩:“不是請了茍神醫看了麽,怎地還這幅模樣?”

李岩道:“國舅爺莫急,那茍神醫說原本這蠱毒服藥之後便可好了,但因王爺體內尚有寒毒,相互激發,故而發出來愈是重了,不過,末将已遵從他所說,給王爺連續服了那顧老賊之子的血,茍神醫又給他行了好些輪的針,此刻王爺內息平穩,若到了明日再無異端,那便算是躲過了這一劫了!”

缪太師一路上已是聽了李岩說了個大概,他嘆了口氣,但并無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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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了簾帳,按捏着指頭步出內室,李岩連忙随後。缪太師看了眼倒伏在地上的顧清寧,

“那位便是顧崇古的小兒?”

李岩眼露輕視抱拳稱是。

“解了他的繩子。”

李岩一愣:“國舅爺,您這是……這厮可是數次想刺殺王爺來着,”

缪太師一哂:“你看他現在還能動彈上分毫麽?”

李岩喉頭動了動,不再說什麽,當下過去将顧清寧身上的繩索給解了,一把抓了起來,冷聲道:“給我老實點!”

顧清寧連哼聲的氣力都沒有。

解了穴道,顧清寧被按坐在中堂的座椅上,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癱着,若不是那座椅側手撐着,可能當下便坐不住了。缪太師與李岩吩咐道:“你不必跟着,去裏面照看衍兒。”

李岩應聲退了。

用桌上的竹板敲了敲一旁的小鼓,很快便有啞仆進來斟茶倒水,缪太師亦給顧清寧端了一杯,顧清寧早已是喉頭生火,見着有水便掙紮着去夠着那碗杯,因着手指受傷了,只能用手腕顫顫巍巍夾着起來,好歹是喝了幾口,喝着喝着,眼淚便滴下來了,但他很快便倔強地拿袖子擦了擦,嘴巴緊緊地抿了起來。

缪太師笑了一下,他身形略胖,穿着便服,兩鬓略有些斑白,但精神矍铄,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

“老夫這外甥一世英明,偏偏在你這兒看不透,按理說,趁着衍兒還未清醒,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立時灌你一壺鸠酒的,好過他日日執迷其間。”

這殺人之事輕描淡寫得恍若不過飲食氣候諸般常事,缪太師一撚胡須,“可惜老夫這外甥擺明了不讓我等動你,竟與你共蠱了,今次,咱還真是殺不得你呢。”

顧清寧似那受傷的雛獸看着他,警惕而憤懑。

缪太師話鋒一轉,“反正長夜漫漫,老夫又睡不着,且聽我說個故事吧。”

抖了抖腿腳的衣袍,“此故事的名兒便喚作‘偷天換日’。”

故事端的是好故事,起承轉折,驚心動魄,實乃一出叫好又叫座的人間傳奇,可顧清寧臉色卻是愈聽愈白,那缪太師如同茶堂裏的說書先生,操縱着聽客的諸般喜怒哀樂,而說書的他卻是一派虛妄空無。

“一對才子佳人,巧的是父輩同在朝裏當官,當的還不小,皆從正二品,可謂是名門望族,家世顯赫,那公子文采斐然,又負月朗風清之姿,小姐呢,蕙質蘭心,端的是一副閉月羞花的好顏色,這般天造地設的一對又在機緣巧合下相知相戀,這般的契合,若是有人說要分隔了他們,那老天爺都要生氣了。”

“但是世事無常,不教人遂心,偏偏讓當朝皇帝無意間看上了這位官家的小姐,當年采選便授意戶部一番心思納入後宮,使得一朝成了皇妃,可這小姐日日思念情郎,即便榮寵加身,卻絲毫不承聖恩,素日以冷臉對上,天家威嚴,啓容得下小兒女的心腸,不到一年,那小姐便降為嫔位,而後宮多的花兒一般的新人,來來去去的,皇帝也懶得去理會她了,即便後來生了皇子亦是不受重視,終日在後宮郁郁寡歡,不得開心顏。”

“那公子早已打聽得了這些,聽到心間之人的悲慘際遇,心裏都快碎了,可皇威赫赫,豈容那公子多想,更何況家族威重,容不得他有偏差,終究迫得他壓抑了心頭的那些念想,一心鑽在功名上,好生經營。”

“白駒過隙,小姐依舊受不得寵,生的孩兒皇帝也是見着快成年了草草封了個親王便了事了,而那公子呢,也抵抗不過世俗百态,最終娶妻生子,仕途上也順風順水,官拜一朝太傅,真乃天意弄人呢,”

顧清寧恍惚之間覺得似乎即将被拉進一個巨大的黑洞,想捂住耳朵,但卻又直勾勾地盯着那缪太師的翕動的嘴巴。

“朝堂之事瞬息萬變,宮裏頭更是人吃人的地方,若是沒有點位份權力,那便給人吃的骨頭都不剩,小姐年老色衰,多年的後宮生涯除了一個嫔位,生了一個不受寵的親王便沒有其他了,小姐可以孤獨終老,勘破紅塵,然那親王偏偏是個有心性的,他志存高遠,韬光養晦,恁是誰都沒看出來他那點心思,”

“虧得當年沒被皇帝瞧出那些過往,否則便沒有後事了——那公子本極富才華,家世又好,受得皇帝重視也是在情理之間,一朝封為太傅,位高權重,連輔弼皇子的重任都放在了他手上,太傅念着當年之情也對那小姐所生的親王頗為上心,自是與待其他皇子不同,而那親王自小随在母親身側,又是機警靈巧,怎不知母妃與太傅之間的過往雲煙,他不動聲色,卻運籌帷幄,給了太傅與母妃諸般相見的時機。”

“世事變遷,當年的公子小姐如今已鬓生白發,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太傅愧疚至極,愈發跟那親王親厚了,不斷在皇帝面前誇贊親王,皇帝也開始漸漸重視起這個兒子來。”

“事實上如若憑藉這親王的這份膽識與脾性,其他皇子自不是其對手,可偏偏天降貴子,宮裏又降生了個更天資非凡的九皇子,那九皇子自小文韬武略,熟讀五經六家,年僅十六便晉戰神,平定了閩越國的十年叛亂,民間威望甚重,而他的母妃溫婉賢淑,出身貴胄,更是享盡榮寵,位及皇貴妃,可以說,這九皇子與那親王不同,自小便是皇帝心頭上一顆不可逾越的明珠,雖在朝立有皇後,可皇後膝下無子,又早早薨逝,在情在理,這至尊之位怎地都輪不到那親王,可誰知,如今這天下卻真到了那親王手上。”

缪太師喝了一口茶,笑咪咪問顧清寧,“你說說,那太傅在其間扮了什麽角兒?”

顧清寧渾身發冷,他如同一個局外人一般,明明身處其中,但他又是最外面的那個,撲騰着,無法自控地流向漩渦。

“當年皇帝年老卧病,又逢着突厥南下,連下幾城,人心惶惶,若不打個快仗速勝穩定軍心,那西關定呈摧枯拉朽之勢,西關一破,南下便是京城,叫人如何心安,論說帶兵打戰,又誰能比得上那九皇子,當下臨危受命,帶了數十萬大軍一路殺将過去,可剛剛擊退突厥,後面便傳來皇帝病危的消息,等到大軍趕到京城,天下早已換了顏色,後面更是傳出貴妃痛不欲生,追随先帝去了的消息,可真是偷天換日的好戲呢。”

“——打了個仗,天下易主,母妃被殺,若不是兵權在握,恐怕那九皇子也得被殺個幹幹淨淨的了!”

“你撒謊!”顧清寧本欲大聲怒斥他,可他只微弱地發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撒謊?”缪太師嗤笑,“先帝病危,缪貴妃随君身側,那一碗鸠酒可是你那滿嘴仁義道德的儒家大學顧老太傅親手端上去的呢!”

顧清寧滿臉流淚,痛苦地搖着頭。

“親王一朝成了新皇,愈發地重視起了門面,那些踏步人極路上的龌蹉與龃龉愈發像那肉裏的刺,血裏的毒,等不及咱尋那太傅的仇,這皇帝早已将他殺了個幹幹淨淨,要不怎麽做這個仁慈聖明、受命于天的皇帝。”

顧清寧死死地抓住了桌角,那些還未來得及愈合的傷口很快便綻裂開了,血沿着桌角一滴一滴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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