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一天

柴立新進了辦公室。

房間內,依然是一幫人圍着許晉江的辦公桌。論資排輩,這些走出去有頭有臉的叔伯輩人物,此刻卻都畢恭畢敬。而年紀小他們一輪的許晉江,則不動如山,坐在位子上。

身為許家太子爺,在這偌大的潛龍城裏,他确實有這個資本。

柴立新沒理會齊刷刷投向他的目光,他一進門,就從冰箱拿了兩罐啤酒,想了想,又在一邊櫃子的抽屜裏拿出包煙。許晉江平時潔身自好得很,不抽煙,也很少喝酒,在他出現的地方,卻總常備着這兩樣東西。

柴立新舉止随便,大喇喇靠在沙發上,吞雲吐霧,間或喝一口啤酒,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剛找了個人肉沙包狠揍一頓,出了口憋在心底的惡氣,他現在整個人舒服多了。

“小新。”

散了會,許晉江很快到他身邊坐下。

柴立新挑挑眉,沒做聲。被這麽叫了二十年,他懶得再去糾正許晉江。他原以為自己再沒機會見到他了。在那片地獄般的火海裏,一切都被無情吞噬,最後關頭,柴立新不知怎麽就想起了許晉江,想起他們最後一面鬧得不歡而散,他心裏是有些後悔的。

而此時,許晉江坐在離他不到十公分的距離,頭發烏黑,如烏鴉羽毛,被打理得一絲不茍,越發襯托得他眉目深深,膚光勝雪。他的形容舉止無一不得體,和吊兒郎當,僅身着背心、牛仔褲的柴立新形成鮮明對比。

噴了口煙,柴立新擰起眉毛,轉頭說道:“許晉江,你打我一拳試試。”

許晉江面露訝色,當然沒有照辦,他只是拉起柴立新夾煙的右手,盯着那上面都是斑駁的血跡,沉聲問:“你喜歡那女人嗎?”

“靠!”柴立新跟觸電一樣抽回手,剛才那一丁點動搖與感性也煙消雲散了。

事已至此,再不信邪也沒用,柴立新已經可以确定,他見鬼的又過了一遍8月12號,這一天裏發生的事,都能和他記憶中的8月12號重疊起來。

媽的。

在心底大罵這賊老天,許晉江之後說了些什麽,柴立新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仔細聽。片刻後,柴立新猛吸了一口煙,随手掐滅煙頭,就站起身。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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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晉江想拉他。

柴立新稍一猶疑,沒能甩開,被緊緊扣住手腕。

“小新,你去哪兒?”

“我的事你少管。”皺着眉,柴立新不耐煩了。

好歹相處這麽多年,他惡聲惡氣的模樣還吓不倒許晉江。

“你去哪兒?”又問了一遍,同時,許晉江更用力抓住柴立新,讓他掙脫不得。平日裏許晉江模樣斯文,完全看不出他竟會有這麽大的手勁,柴立新卻深知他發起瘋來有多恐怖。

啧了一聲,柴立新口氣不善,态度卻軟了,“你大爺的,我回家睡覺行不行?啰啰嗦嗦的像個老媽子,不想幹架就給我放手!”

聽他要回去,許晉江松開手,“嗯,那你回吧。早點休息。”

下意識舒了口氣,柴立新看向房間一角的落地鐘,發現已快深夜十一點,他顧不得再磨磨叽叽耽擱,向許晉江點點頭,急匆匆就走了。

他當然沒有回家睡覺,而是來到了“迷夜”後門的暗巷。

這是條筆直長巷,兩邊都是建築物的高牆。從俱樂部出來,往右拐到底是個死胡同,往左則通向一條燈火通明的馬路。

柴立新雙手插在褲袋裏,朝發光的巷口走去。

他看上去相當随意,放松,且毫無防備,但暗中,柴立新不斷留意周圍情況,神經早已如繃緊的弓弦一樣蓄勢待發。在離巷口不到兩三米時,腦後聽到細微破風聲,一瞬間,柴立新敏捷地側身閃避,單手擡高,格擋住對方攻勢,與此同時,另一只手的肘部緊貼對方胳膊下方,猛力揮擊了出去。

喀——

柴立新聽到了一聲骨骼的裂響。

對方想暗算他,卻反被他出其不意得手,起碼斷了一根肋骨。細長眼尾劃過鋒芒,柴立新沒多浪費半秒,依樣畫瓢,又是一下肘擊,感覺對方完全脫力的瞬間,他反手為抓,拎住對方衣襟,就想把這鬼鬼祟祟,隐于暗處的偷襲者給拖到巷口。

電光石火間,即便先前還有那麽一點不确定,眼下柴立新已完全能肯定——發生的一切并不是他腦袋壞了,或者白日做夢。

8月12號這天深夜,他确實被某個人襲擊了,随後三個多月裏,那變态不斷換着花樣折磨他,把他當女人一樣用,柴立新想盡辦法,都無法逃脫,最後葬身火海。

柴立新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怒火焚燒着他的理智,讓他一瞬間露出了破綻。對方卻趁機反抓住他胳膊,将他猛推向一側牆壁,随後以整個人的身體重量壓制住了柴立新。

脖子上一麻,就像被蜜蜂叮了一口。等柴立新意識到不妙,已經來不及了,藥效迅速發揮了作用,在身體軟下去的前一秒,柴立新恨得只想殺人。

艹他十八輩兒祖宗,這死變态竟然随身帶着麻藥——!

……

再次醒來,不出意外,柴立新又被蒙住眼,雙手吊高,他回到了那間囚禁他長達三個月,噩夢一般的地下室。

柴立新這次沒再白費力氣掙紮,他腦袋微垂,半張側臉隐藏在手臂的陰影中,像個瘋子似的笑了一會兒後,便扭頭對準了某一個方向,“喂,別他媽裝啞巴了,我知道你在那。”

邊說,柴立新嘴角邊扯起嘲諷弧度,他知道,那死變态正默不作聲看着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對方非常小心,從不會讓他有機可乘。他幹了柴立新三個月,每次不是蒙住他的眼睛,就是戴着面具,柴立新有時反抗得太厲害,他就會給他打藥,在藥物影響下,柴立新意識模糊,神志不清,身體變成了一個欲望的容器,意識則浮在雲端。這種情況下,他能搜集到的有用線索根本少得可憐。

柴立新不知道對方是誰,長什麽樣,多大年紀,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這該死的變态永遠像頭野獸一樣,精力旺盛,不知餍足。虧得柴立新皮糙肉厚,神經強韌,被這樣對待,別說三個月,就是三天,普通人可能就要受不了,進而精神崩潰了。

這次,柴立新出聲後,又屏住呼吸靜待片刻,果然,他很快就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腦袋低垂,他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卻在那人接近的剎那,抓着上方鎖鏈,手背青筋暴起,伸腿帶起一陣風聲,向對方猛踢過去。

不出意料,對方早就有防備,這一踢是落空了。鐵鏈嘩啦作響,柴立新失去了平衡,兩條手臂被扯得幾乎快脫臼。

那人繞到柴立新身後,按住他的背部,好歹幫他穩住了身體。不過柴立新可一點沒覺得感激,在被對方碰觸的一瞬間,他汗毛直立,渾身僵硬。

太直白的反應,不止柴立新,似乎連他背後的男人也有些訝異。

眼前一片黑暗,柴立新什麽也看不見。但他卻能清晰感覺到,對方沉重微滞的炙熱呼吸噴在他脖頸後側。那人的手指自上而下,慢慢劃過他身體,被碰到的每一寸皮膚都像有毛蟲在爬行,既惡心又刺癢。

在那人戴着醫用乳膠手套的冰冷手指捏住他下巴時,柴立新朝對方吐了口口水,他聲線冰冷,語氣卻如同狂傲的君王在發出嘲笑——

“去你媽的!”他說道。

……

柴立新天生賤命,從小活得像棵野草一樣。三歲時就死了爸,後來他媽帶着他改嫁,可惜有了他這麽個拖油瓶,加上老媽看人的眼光實在不怎麽樣,嫁的第二個男人光有一張俊臉,卻中看不中用。那男人吃喝嫖賭,樣樣皆沾,又沒本事,輸了錢喝得醉醺醺回家,就會窩裏橫打老婆孩子。跟了那男人幾年,對方只會伸手讨錢,都是他媽一個女人在工作掙錢養家。

柴立新十歲那年,他媽突發急症,一命嗚呼。

從此,柴立新的日子就越發不好過了。

幾個親戚互相推诿踢皮球,誰都不願收養他,柴立新只好繼續和名義上是他繼父的那個男人一起生活。他媽去世後,男人更變本加厲,對柴立新就像對待一條野狗,不給飯吃是輕的,每天不是打就是罵。好幾次,他都被打得奄奄一息,那男人故意拖延或幹脆不送他去醫院,或許命不該絕,柴立新卻硬是奇跡般的挺過來了。

他就是個虐不死的賤骨頭。這是那男人的原話。

一晃好多年過去,柴立新早就忘了他繼父長什麽樣,從昏沉中蘇醒,睜開眼的瞬間,不知道為什麽,柴立新卻突然想起了他對自己說的這句話。

鬧鐘鈴聲撕心裂肺響了一陣,随後輕快的音樂奏起,再接着,氣象播報員嬌滴滴的聲音傳入柴立新耳中——

「又是新的一天!大家早上好,讓我們來一起關注天氣情況。最近的一個月,大熱天席卷了南方的很多地方,大家最關心的是什麽時候才能夠擺脫這種‘燒烤模式’呢?至少今天來看,南方依然會持續大範圍的高溫,各位聽衆朋友們仍需注意防暑降溫哦!」

柴立新眨了眨眼。

有陽光從百葉窗葉片罅隙內照射進來,他躺在床上,平日臉色似乎總被人欠了五百萬沒還,又臭又硬,這時卻難得露出了一點孩子似的迷惘與稚氣。

「但是呢,本周南方的高溫會有一個轉變,也就是最高氣溫達到40℃的地方将會逐漸減少。需要要提醒大家的是,副熱帶高壓的往東撤退,會使海上的暖濕空氣逐漸往陸地輸送,所以呢南方一帶悶熱的感覺将會增加,也就意味着天氣會從‘燒烤模式’轉為‘桑拿模式’。那和南方這種持續悶熱天氣不同,昨天也就是8月11號,華北一帶是突然遭遇到了強雷雨天氣,悶熱的感覺是一掃而空。今天呢,強降雨的中心将會從華北往東北一帶轉移——」

柴立新似乎終于聽夠,伸手按掉了開關。

他捧着宿醉後隐隐作痛的腦袋,起床下地。剛踏出一步,就不小心踢到幾只空啤酒罐,搖搖晃晃向前,柴立新就像沒看見一樣。

拉開移門,走進衛浴間,柴立新深呼吸,擡頭——

光整平滑的鏡中,此時照出了他見鬼一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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