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一天
大半個白天,柴立新都窩在自己那間破公寓裏,不停地抽煙。
煙灰缸裏已堆滿了煙頭,房裏迷霧缭繞,床底下空啤酒罐、髒衣服和色、情雜志堆積成山。柴立新叼着煙,懶洋洋半靠在床頭,他眼神放空,似乎什麽也沒在想。
事情的發展已完全超出他理解範疇。
前一刻柴立新還在地下室,那變态肋骨都被他打斷兩根,仍跟發、情的畜生沒兩樣,第一次搞的就像謀殺現場一樣血流成河。柴立新真佩服自己,被這麽“謀殺”了兩回,竟都能活下來。
下一秒睜開眼,柴立新卻發現他又回到自己的公寓裏,正躺在床上挺屍,除了宿醉頭疼以外,什麽也沒發生。
明明被他砸碎的鏡子恢複如初,上面找不出一條細縫,柴立新不信邪,特地又查了遍日期——發現他媽又是8月12日星期三,他見鬼的再次回到了同一天!
柴立新天不怕地不怕,也從不信鬼神之說,他想破了頭也搞不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一個人會接二連三地重複經歷同一天?為什麽那個倒黴蛋偏偏是他?他死了,又活了,難道就因為這個?
手機震了幾次,柴立新都沒接。這會兒就是天王老子在他面前,柴立新也沒心思搭理。
安靜沒幾分鐘,手機再次開始嗡嗡震動。這回嗡鳴聲不知疲倦般一直持續着,似乎他不接電話,就不會罷休的樣子。柴立新轉動眼珠,看到屏幕上顯示的“許晉江”三字,他終于掐滅了煙頭,抓起扔到一邊的手機按下接聽。
「小新,你在哪兒?王叔他聯絡不上你,城東碼頭的那批貨我讓別人去跟了,你快告訴我你人在哪兒?有沒有事?我——」
手機那頭,一貫淡定的許晉江似乎心急火燎的,柴立新正煩着,語氣也充滿火藥味,他直接打斷道:“我好得很,你他媽少來煩我!”
另一頭許晉江沉默片刻,大概沒想到他脾氣那麽大。
「小新,別生氣,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他敏銳察覺到柴立新的反常,小心地開口追問。
在這世上,也只有一個柴立新能對許家的太子爺不假辭色,差點搞砸了他上千萬的大生意,許晉江還要反過來讓他別生氣。
握着手機,柴立新眉心緊蹙,他深吸了口氣,壓下心底火山般急于噴薄而出的暴烈情緒,沉聲道:“我沒事。讓你的人從忠孝路往北走,別開去蓮花路,高家那幫人在弄鬼,他們想渾水摸魚分一杯羹。”
柴立新提醒自己,這是他欠許晉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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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又安靜了一會兒,隐隐約約能聽見許晉江向旁人吩咐了些什麽。
「小新,告訴我你在哪兒?你怎麽知道有埋伏,還有高家那邊……」
許晉江嗓音清冷,柴立新幾乎能想象出他在那邊故作鎮定,又驚疑不定的樣子。咧開嘴,他無聲笑起來,心情莫名其妙就變好了。
“這你就別管了,總之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不是柴立新刻意隐瞞,他總不能告訴許晉江,他會知道高家設埋伏的原因,是因為連今天在內,8月12號星期三,這一天他足足重複過了有三次吧。
如果有人跑來對柴立新這麽講,他一定半點不帶猶豫,把那人當神經病。
可柴立新心知肚明,那批貨本該是他和老王他們一起押送,貨車開到蓮花路的時候,早有埋伏的高家人想半路截胡,雖然最終有驚無險,貨沒受什麽損失,可高家做壞了規矩,當天晚上,許晉江在辦公室裏和一幫人商議的就是這事。
柴立新至此情緒慢慢穩定,在許晉江再三追問下,他還是告訴了他自己在公寓,哪兒都不準備去。
「小新,今晚‘迷夜’那邊你也不來了?」
柴立新“嗯”了一聲算回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從許晉江的聲音裏,他似乎聽出了一點悵然若失?
「真不來了?」那邊像是還不死心。
“艹,有完沒完?”柴立新罵了一句,沒多廢話就挂了。
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
若是有那麽一天,當你發現自己在同一天中不斷的輪回,重複了三遍時,你會怎麽做?
柴立新選擇等。
他先進浴室沖了澡,又将一地的空啤酒罐,煙頭,披薩盒,以及幾本成人色、情雜志通通掃進垃圾袋,封好,放到角落。這麽一來,亂糟糟的公寓看上去總算整潔了些。
這時天色也暗下來,柴立新還是出了一趟門,十分鐘後,他手裏拎着一袋樓下便利店的鹵肉飯和啤酒回到公寓。快速解決了晚飯,柴立新打開牆上的電視,調到體育頻道,邊看球賽,邊打開一聽啤酒,不緊不慢地喝着。
時間分秒流逝,不知不覺就到了後半夜。
睡意上來,柴立新進浴室洗了把臉,直播球賽這時早已結束,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夜光時鐘黑色表盤上,藍色數字顯示時間為淩晨四點零七分。
細長微挑的雙眼反射出光芒,柴立新靠坐在床邊,一只腳膝蓋半曲,電視屏幕忽明忽暗,讓他的臉也仿佛變得陰晴不定。
又盯了一個多小時,他終于有點熬不住了,點了根煙。五點多,窗外的天空已漸漸翻出魚肚白。
地平線那頭,當第一縷晨曦沖破雲層桎梏,照亮昏昧天地,柴立新看着窗外,不由自主松了口氣。天亮了,一切這就算過去了?
這麽想着,柴立新的上下眼皮卻開始打架,頭腦一陣陣發沉,鋪天蓋地的睡意難以遏制,迅速席卷吞沒了他。
煙已燃盡,從柴立新的指間滾落,他的世界頃刻也歸于黑暗。
……
叮鈴鈴鈴——
鬧鐘聲響起,柴立新睜開了眼睛。
「又是新的一天!大家早上好,讓我們來一起關注天氣情況。最近的一個月,大熱天席卷了南方的很多地方,大家最關心的是什麽時候才能夠擺脫這種‘燒烤模式’呢?至少今天來看,南方依然會持續大範圍的高溫,各位聽衆朋友們……」
定定出了一會兒神,柴立新才轉頭去看床頭的鐘——六點三十。
那是與昨天清晨他恢複意識一模一樣的時間。
環顧四周,前一晚特意收拾幹淨并作了标記的房間,仿佛精怪現回原形,被收入垃圾袋的雜志啤酒罐等雜物,又全他媽回到了它們原來的位置上!
“艹!”
抓了抓頭,柴立新啧了一聲。
……
人生停留在同一天,始終無法再前進一步,是什麽樣的感覺?
從這一個清晨到下一個清晨,每次都是六點三十分,每次柴立新都在相同的時間醒來。
無論前一天做了些什麽,無論多少嘗試努力,都是徒勞,柴立新試過徹夜不眠,在逼近六點時,他都會莫名其妙喪失意識。然後再次睜眼醒來,又是同一天。
一開始,柴立新怎麽也無法習慣,他驚訝、疑惑、難以置信。當把8月12日這天重複經歷十遍以上後,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正不停在一天裏輪回的事實。
慢慢的,柴立新發現,其實這樣也不錯。
在這一天裏,會發生什麽事,會遇見什麽人,他都了如指掌。他仿佛成了這世界的神明,洞悉世事,随心所欲,他可以做任何事,而不用擔心後果,反正第二天醒來,一切又都重新上演。
這天在“迷夜”,當許晉江又一次問起,他怎麽知道高家人會在蓮花路埋伏的時候,柴立新索性把實情痛痛快快都告訴了他。
沉默良久,許晉江有些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問:“小新,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嗤笑一聲,柴立新就知道許晉江會是這麽個反應,他把他當神經病了。
“反正你愛信不信——”雙臂伸展,柴立新向後靠在沙發背上,目光斜睨許晉江,“許晉江,別當我腦子有病,我現在清醒得很。”
他的樣子散漫,就像剛開了個不經意的玩笑,與他此時出口的話完全不符。許晉江靜靜地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低聲問:“小新,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柴立新啞然,眉頭糾結,他就像被問住了。是啊,他為什麽要告訴許晉江這些?他的時間停留在8月12號的星期三,把同一天過了一遍又一遍,這種事說出來,他明知會被當成瘋子看待,那他為什麽還要對許晉江坦白?
“小新,你希望我相信你嗎?”
這次變成柴立新靜默無語。
哪怕他一言不發,許晉江似乎仍然很高興。他拉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明明已經是快奔三的大男人,卻仍改不掉一些小習慣,小時候的許晉江長得玉雪可愛,有一張天使般的臉蛋,他總是一口一個小新的叫他,緊緊牽住他的手,生怕柴立新會丢下他一樣。
明明出身不凡,他卻總愛跟在柴立新屁股後頭跑。
一開始柴立新很煩這個黏黏糊糊的跟屁蟲,長得好看有什麽用,人卻傻乎乎的,柴立新說什麽他都信。
五六歲的年紀,本身正是貪玩的時候,柴立新又怎會耐煩身後拖個小尾巴,如果不是他老媽在許家幫傭,他才不會忍。有一次,柴立新偷偷帶着許晉江溜出許家,又故意把他扔在半路上,自己去玩了,才五歲的許晉江聽話地在原地等了半天,險些遭綁架。許家人為此大動肝火,要不是後來許晉江哭着喊着以絕食抗議,不讓他父母對柴立新動手,那會兒他早就小命不保,被沉江了。
從那以後,兩人就像綁定了一樣,柴立新去哪兒,許晉江都要跟着。再後來,他媽死了,柴立新連吃飯都沒了着落,有上頓沒下頓的,他的性格也越來越陰沉兇戾,雖然許晉江常常過來找他,柴立新卻漸漸明白兩人之間的差距,不再主動回應。
兩人不冷不熱處着,幾乎一直都是許晉江在單方面維系他們這段關系。不知不覺間,他們都長大成人,當柴立新發現許晉江把他女朋友弄上了床,兩人大吵一架,分道揚镳。
柴立新遠走他鄉,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挂,直到四年後才回到潛龍市。
一路風風雨雨都過來了,想到這些年,柴立新擡頭望着從天花板垂落的水晶燈飾,長長地呼出了口氣。
一天一天,時間不斷輪回往複,他大概确實希望有那麽一個人,能無條件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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