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病漸深 婦人見短,不堪學道……
船從南京出來, 行得三五日,又連綿下起雨來,秦舒精神不濟, 又犯懶, 一日日躺在床上,不出門去。
藥是每日裏照常吃的, 開始覺得難吃,一碗藥總要分個三四次才能喝光。到了後來, 丫鬟每每端來, 不過晾上一盞茶的時間, 便眼睛也不擡, 不多說一個字,就喝了下去。
這日, 秦舒精神好了一些,咳嗽雖然還是沒有減輕,但是人卻不昏昏沉沉了, 自顧自穿了衣裳起來,坐在臨窗的小案邊看書。
看了一會兒, 那字密密麻麻, 眼睛便累了, 見着一旁擺了雲子, 吩咐丫鬟:“去拿棋盤來, 我下下棋。”
那丫頭名叫春喜, 這幾日同秦舒混熟了, 曉得她這個人雖然不愛說話,性子卻是極好的,有事犯了錯也并不罰人, 那日受罰的兩個姐妹也賞了傷藥,她有心勸解:“姑娘一個人怎麽下棋,不如我去請了大人過來?”
秦舒并不講話,推開半扇窗戶,帶着腥味兒的江風緩緩而來,這時候是黃昏時分,正見半江瑟瑟半江紅的美景,她呆呆瞧了一會兒,又咳嗽起來。
春喜拿了棋盤過來,趕忙要去關上窗戶:“姑娘,趕快關上吧,大夫說了,你本就有風寒,後面又沒有好好将養,拖成了肺痹,是萬萬受不得風的。”
秦舒擋住她的手:“滿屋子的藥味兒,熏得腦子疼。我又不開多久的窗戶,只露一個縫兒,透透氣罷了。”
春喜見她這樣透透風,反而精神要好一些,便也依了,一面拿了披風來披上,勸:“姑娘,萬事要想開些。你只想想我們這等丫頭,本就是罪宦之後,在這官船上服侍,倘若叫誰瞧上,帶回家去,不拘妻妾,總是難得的好歸宿。”
秦舒望着她,嘆氣:“原來如此,你家裏犯什麽罪了?”
春喜道:“我父親本是河陵縣丞,那年起了水患,死了數萬百姓,這才叫治罪了去。”
秦舒聽了默默不語,又聽春喜勸:“不怕姑娘笑話,我本就是庶出,姨娘早就去了,平日裏艱難度日,自問沒有享過什麽富貴,可一朝大難臨頭,受苦的份卻有我。我剛被發賣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命不好。可是後來有人跟我說,你覺得自己命不好,可還好好活着,一日三餐比好些莊戶人家還強上一些。那些受了水患的人,大多生前無哪日吃得飽飯,死後連屍體遺骸也不知去哪兒尋,這才是真的命不好。”
她勸人,并不說秦舒該如何如何,只說自己,這樣并不叫人反感,反而叫人聽得進去。
秦舒打開檀木棋盒,見裏面的棋子,白子潔白如玉,溫潤發光,黑子烏黑透亮,拿起一個對着光瞧竟然呈現才墨綠色,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永子。
秦舒擡頭,見春喜依舊望着自己,道:“你說得對,世上的人各人自有各人的苦,我這點苦實在不值一提,實不必做出自怨自艾的樣子來。你說話不像沒有讀過書的樣子,在家裏請過先生嗎?”
春喜笑笑:“并不是,我家裏門戶小,又是女孩子,哪裏讀過書?只是以前常常去山上聽溫陵先生講學罷了,先生講學也不收錢,誰想去聽便去就是。他講話诙諧明白,又不像那些讀書人瞧不起三教九流。因此,去聽他講學的人越來越多。”
秦舒翻開一本棋譜,一邊打譜,一邊按落棋子,發出清音,她正聽得有趣,突然見春喜沒了聲音,道:“接着說,聽起來倒是有趣。”
春喜正說得順暢,見着大人悄聲進來,忙行禮:“大人。”
陸赜掀了簾子進來,見秦舒不像往日懶懶得躺在床上,反而起身坐着,只是形容依舊憔悴,一截袖子空空蕩蕩的,透出幾分瘦骨嶙峋的意味兒來,他坐到棋盤一邊:“怎麽想着下起棋來,你想下棋,喚了我來陪你下,就是了。一個人下棋做什麽?”
秦舒猛一見他,正預備說話,叫風一嗆,不疊聲的咳嗽起來,半晌都止不住。
春喜忙端了熱茶來,又去撫後背:“姑娘去躺着吧,你今日坐了許久,又說了許多話。”
秦舒喝了大一杯熱茶,這才止住咳嗽,道:“我沒事,再坐一會兒,就回去躺着。”
陸赜瞧瞧了打開的窗戶,訓斥道:“本就是要靜養,如何開窗見風,你是如何侍候的?”
春喜本就膽子小,同秦舒也不過熟悉才多說幾句話,見陸赜訓斥,當下就跪了下去:“大人恕罪,姑娘說滿屋子藥味兒難聞,這才叫開了個縫兒,透氣的。”
陸赜生平最恨這些丫頭婆子做錯了事情不認,反而推給主子,當下沉着臉道:“拉出去,打上十板子。再狡辯一句,再加十板子。”
秦舒出聲,道:“大爺瞧我不順眼,打我罵我就是,何苦罰我的丫頭?這船上本就一個她合我的心意,只為了不關窗戶這件小事,未免太苛責了。我悶了許多日,不過想瞧瞧外頭的景色。”
從那夜以來,秦舒病了之後,日日躺在床上,連話也不曾對陸赜講過半句。有時去瞧她,只見她昏睡,有時她醒着的時候去,也并不見她搭理人。
請了名醫上了船,把脈之後,只說這病兇險,要細細養着,平心順氣,不可勞頓積郁,待不咳嗽了,這病才算見好。倘若一月之內咳嗽不見好,這病只怕是好不了的。
他聽了這老大夫的話,并不肯相信,當下停了船,叫人又請了幾位名醫來,都是一樣的說辭,說是風寒沒有将息好,加重之後轉成了肺痹。
肺痹,陸赜讀過幾本醫術,也會尋常把脈,自然是曉得這病兇險的,也暗自後悔起來,那丫頭脾氣倔強,一時并不肯接受,自己長她多少歲,又何苦一時氣來強逼她?
因為記着大夫的醫囑,要叫她靜心将養,每日只進來瞧一次她,見她并不想見人,也不多進來打擾。她懶懶的,賭氣不肯同陸赜講話,也由得她去了。
這時節聽得她對自己講話,雖然語氣生硬,是給個丫頭求情,也覺得比往日那般視而不見要好。
陸赜瞧了瞧秦舒,她臉上消瘦了許多,面頰無一點多餘的肉,一雙幽幽的眼睛襯得又大又黑,他伸手把窗戶關上,對着春喜道:“下去熬了燕窩來。”
又對着秦舒笑:“我來陪你下棋。”說着,把棋盤上縱橫散落的棋子一枚一枚撿起來,放在棋盒裏。
那是一雙極好看的手,骨節分明,手指纖長,帶着微微的棋繭,秦舒微微愣神,聲音也低沉起來:“我并不愛下棋,只是躺久了無聊,拿着棋譜擺擺棋子,消遣而已。”
陸赜也并不勉強,另外起了話頭:“我進來時,聽你們在說溫陵先生講學,你要聽着有趣兒,我接着給你講。”
秦舒的确是感興趣,便只坐在哪裏,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陸赜見了,便緩緩道來:“這溫陵先生本身姚安知府,後來挂冠而去,四處講學。他講學與旁人不同,講的不是四書五經、科舉文章,講的是他自己離經叛道那一套。”
這話說完,陸赜并不接下去講了,他拿起秦舒面前的茶杯,也不講究,喝了半口茶,等秦舒問:“既然離經叛道,為何還要那許多的人去聽?聽說他每到一個地方,前去的百姓有數萬之中,上至閨閣夫人,下至挑夫佃戶。”
陸赜這才道:“這自然有他蠱惑人心的一套功夫。別人講致君堯舜,他講民為貴,君為輕,別人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講婚姻自由,推崇的是卓文君同司馬相如。別人講婦人見短,不堪學道,他就講武則天是明察擅斷的聖後,說歷來有大見識的女子并不在少數,只做史書的男子,并不肯記下而已。他在麻城收學生,不獨男學生,也收女學生。他的擁趸之中,多的是販夫走卒,商賈之流,間或一二女眷,上不得臺面。”
陸赜話裏話外,是瞧不上這等離經叛道之人的,不過這時講學之風盛行,即便是內閣首輔也每每十日去廣文書院講學,他雖覺得不可助長此風,但也無可奈何。
秦舒默默聽着,擡眼問:“這人是一直這樣離經叛道,還是突然變了的?”
陸赜見她平心靜氣的同自己說話,哪裏有不可說的呢,道:“想來這等離經叛道之人,自然是天生的,他父母老師都通通教誨不過來,聽人說,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就寫了一篇文章說孔夫子此人虛僞,最是狂悖無禮之人。”
秦舒幾乎懷疑這個所謂的溫陵先生就是自己的同鄉,在秦舒心裏,那些話只有跟自己同一個時代的人才講得出來的。
秦舒呆呆坐在那裏,心裏打算着無論如何一定要去見一見這個溫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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