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嘲諷 腹無詩書,就是繡花枕頭爛稻草,……
來人一身天青色的雜寶暗紋對襟短衫, 底下配着一條霜白的湖石花鳥裙,青絲绾起,只一支簡單的木簪斜插在上, 素雅幹淨。
行完禮,她微微擡眸,一雙如絲媚眼含羞帶怯将廳中衆人都打量了個遍, 勾唇嫣然一笑。
饒是方嬷嬷也愣了一愣,許是今日略施粉黛, 不過兩日未見,這三姑娘的姿容似乎又出衆了幾分, 着實令人移不開眼。
林老夫人最先回過神,道:“好孩子, 可算是回來了。”
陶渺見廳內上首坐着一個端莊貴氣的老婦人,绀青色的萬字紋立領長衫, 底下一條藤紫織金馬面裙,還有方嬷嬷伺候在側, 心想這便該是她的祖母,林堯的母親,林老夫人了。
“祖母。”她輕柔地喚了一聲。
“過來, 到祖母這兒來。”林老夫人沖她招了招手,陶渺遲疑地看了方嬷嬷一眼, 見方嬷嬷點頭,這才幽着步子袅袅上前去,林老夫人将她半擁在懷裏, 上下打量着,親昵地在她背上輕拍道,“這幾年你受苦了......”
花廳底下各房聽見這話, 視線複又在陶渺身上逡巡了一圈,心緒複雜。
受苦?他們怎麽瞧着除了瘦削些,這位三姑娘被養得滋潤得嘞,可真是奇了怪了!
按理說,傳言并不會錯,這位假三姑娘當是從鄉野之地被接回來的,然那種地方長大的,怎還能生成這般,雖說不上膚白勝雪,可也算是白皙細嫩,眼波流轉間,嬌美可人,竟也不輸京中大部分貴女去。
将人從小山村接到京城的這一個多月裏,老太太為了不教旁人瞧出端倪,這是在表面下了多少工夫。
林老夫人拉着陶渺的手殷殷地說着話,一時竟不肯休,還是戚氏在旁提醒道:“母親雖是高興,可今日不是要讓三姑娘同大家見見的嘛。”
“你看我,見到你一時高興,若不是你母親提醒,我倒是将這事兒給忘了。”林老夫人拉了陶渺的手,走下廳去,“你離開京城時還那麽小,想必家中親人都不記得了,祖母領着你再好好認識認識。”
花廳底下坐着的見勢也一一站起身來,“這是你母親,這兩位是你的二嬸娘,三嬸娘,這是你父親的二妹妹,也就是你的二姑母,這是你二伯家的大姐姐......”
林老夫人領着她,在花廳中轉了一圈,到底是大戶人家,光是女眷就有三十餘人,還未算上今日沒到場的,見陶渺只是默默見禮,也不說旁的,戚氏道:“一時記不住也無妨,往後來往多了,自然就認識了。”
陶渺乖巧地點點頭,雖是聽得暈暈乎乎,但憑着她那背書的好記性,僅過了一遍也算勉強能将衆人的臉和身份都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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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在林老夫人身側坐定,便聽三房夫人笑道:“這十餘年沒見,三姑娘是出落得越發标致了,都說女大十八變,我竟全然瞧不出你小時候的影子來。”
三房夫人是個敢說的,字字都在隐晦地暗指陶渺就是個冒充的假貨。
底下坐着的一個個心裏頭都跟個明鏡似的,乍一聽見三房夫人的話,面上雖不動聲色,可低眉掩帕間不免都悄悄勾了勾唇角。
林老夫人眸色微沉,看向三房夫人,語氣中都透着幾分不悅,“三丫頭出生時,你也只抱過一回,倒是記得牢啊,怎不見你平日将銘哥兒看得緊些。”
林睿銘是三房嫡子,整日邀三兩狐朋狗友,在風月場上打轉,眠花宿柳,游手好閑,是個實打實的浪蕩公子,三房夫人面色一變,倏然閉了嘴。
誰都看得出林老夫人有意護着陶渺,今日弄了這麽一遭,無非是警告他們将嘴閉牢,莫要生事端罷了。氣氛僵了一瞬,還是二房夫人試圖緩和道:“如今三姑娘回來了,也不必太過拘謹,平日裏家中姑娘們常聚在一塊兒,你也一同去熱鬧熱鬧,做詩賞花什麽的,只當打發打發時間。”
她本也沒旁的意思,可話音剛落,氣氛卻霎時微妙起來。
林家的幾位姑娘,打小便浸潤于詩詞歌賦之中,琴棋書畫也是專請了最好的人來教,林家四姑娘林熙毓便是名譽京城的才女。
這外在的皮相儀态,一時還能唬得過去,可才華修養這種東西,哪是那麽容易好蒙混過關的,一張口便可知深淺。
光生得好看又有何用,這長相放在京城也只能算中等,何況京城并不缺美人,腹無詩書,就是繡花枕頭爛稻草,虛有其表。
感受到來自廳下各異的目光,陶渺只嫣然一笑,“多謝二嬸娘。”
“還有一事兒。”林老夫人突然道,“前陣子,我去寧山寺問了方丈大師,大師說,三丫頭此次回來,原先的名字已然不合适了,将她那‘瑤’字改為‘渺’字,往後便叫熙渺吧。”
此言一出,本坐在角落裏默默不言的容姨娘倏然擡眉,雙唇嗫嚅,似要說什麽,可少頃眸光漸暗,複又緩緩垂下頭去。
改名之事,是林老夫人一早就決定的,先前方嬷嬷就對陶渺提過一嘴,這對陶渺來說沒什麽,一個名字罷了,不過能繼續留下原名中的“渺”字,她倒也很高興。
底下衆人也只是詫異了一瞬,畢竟都能把人帶回來替了夭折的三姑娘的位置,改個名字又算得了什麽。
林老夫人又随意說道了兩句,便揮手遣退衆人,只将陶渺留下。
熱鬧的花廳頓時空蕩下來,林老夫人驀地斂了方才的慈祥和善,撚着手上的檀香木珠串,擡了擡眼皮,端肅道:“今日你表現得很好,往後在林府,也要記得安分守己,只要不惹是生非,你就能安安穩穩地當你的三姑娘。”
陶渺垂下眼睑,神色淡淡,“渺兒明白了。”
林老夫人的倏然變臉并沒有驚吓到她,從一開始陶渺便看出林老夫人的親昵态度是裝的,不僅是她,花廳中幾乎所有人都帶着一張含笑的面具,面具底下的心思各異,難以揣摩。
不過她倒是越發确信了,她之所以被接回林府,大抵另有隐情。
方嬷嬷将陶渺送出了屋,道:“府中的奴婢自會将三姑娘領到您住的地方,除了青竹,老夫人還另安排了一個貼身婢女給您,院內灑掃的也撥了三五個。您初來乍到,若有不懂的便問青竹,實在不行就讓青竹來菡萏院尋老奴便是。”
畢竟在路途中朝夕相處一個多月,方嬷嬷多少對陶渺有些感情,也憐惜她一人在府中無依無靠,不免想多關照些。
陶渺看出方嬷嬷的話裏含着幾分真心,點頭道了聲謝。
到底是當朝首輔的府邸,面積規模非比尋常。陶渺跟着領路的婢女在府中彎彎繞繞了好一段路,都還望不到她所住的沁園。
穿過一片花園,正要進一個月亮門,卻見從一側的抄手游廊裏竄出個婢子來,正攔在了陶渺前頭。
“三姑娘,大夫人有請。”
戚氏?
陶渺凝眉,沉默片刻,“領路吧。”
戚氏的院子在林府東廂,緊挨着林堯的院子,院門口,曹姑姑已等候多時了。
簾子一打,還不待陶渺跨進去,戚氏便已熱絡地迎了上來,牽了她的手坐在了臨窗的小榻上。
“手怎麽這麽冰,近日天涼,你這一路過來,定是凍着了。”戚氏扭頭吩咐道,“将我那湯媪拿來給三姑娘暖暖手,再趕緊上壺茶。”
到底是今日才和戚氏相見,陶渺教她這番親熱的舉動弄得混身不自在,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
“不必麻煩了,母親,我天生體寒,手腳常年都是冰涼的,也不是教外頭的冷風給凍的。”
“呀!”戚氏一副驚詫的模樣,“既是體寒,女孩子家的,那更是得好好養養,待會兒我便派人請個大夫去你院裏好好給你診個脈。”
婢女奉上裝了熱水的湯媪,戚氏接過,塞到陶渺手心,繼續道:“如今回到了自個兒家中,萬事不必拘着,只管吩咐下人便是。”
陶渺脊背僵着,着實難以消受戚氏這般熱情,何況她熱情地太過蹊跷,按理不該如此。
她一雙眼暗暗轉了轉,旋即弱着聲兒道:“母親這樣,可真折煞我了,渺兒這般身份,哪裏當得起母親這樣的關心。”
“這是說的哪裏話。”戚氏攏着她的手緊了緊,“你能回來,我自是一萬個高興的,當初,為了能讓你回來,我都不知去你祖母那兒求了多少回。”
陶渺心下一驚,面上故作茫然,“母親去祖母那兒求的……”
“是啊。”戚氏輕嘆了口氣,“你養母當初那信,是送到了我手上,我轉去求了你祖母,這才将你帶了回來。”
孫玖娘的信竟是給了戚氏!還是戚氏求了林老夫人,才會将她帶回京城的。
可戚氏為何要這麽做,她是林堯和旁的女人生的孩子,她該痛恨才對,又怎會費盡心機想她回來呢,而且如今還特意将此事告訴她……
“原是母親您。”陶渺将嘴一癟,強擠出兩滴淚來,“若沒有母親,想來渺兒如今還在那小山村裏受苦呢……”
戚氏忙拿着絹帕為她擦了眼淚,“你是老爺的親生女兒,也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盼着你回來的,往後啊,有什麽事兒都告訴我,就把我當你親生母親一般,可好?”
“嗯。”陶渺重重點了點頭。
眼看着時候也不早了,戚氏又留陶渺用了午膳,才遣人送她回了沁園。
陶渺前腳方出了院門,後腳戚氏便命人打了熱水來,蹙眉将手泡進滴了香露的銅盆裏,使勁搓洗,似要搓下一層皮來。
曹姑姑見她連換了好幾盆水才算罷休,便知戚氏嫌棄陶渺髒,果不其然,只聽她又沉聲吩咐道:“将那湯媪給扔了,還有那小榻上的褥子都清洗幹淨,一股子狐媚氣!”
看見陶渺與她母親至少有七八分相像的臉,戚氏便恨得牙根癢癢。
“夫人,為了四姑娘,當真是苦了您了。”曹姑姑上了盞清火茶,示意戚氏消消氣。
戚氏輕抿了一口,才勉強将心頭一股子郁氣壓了壓,若不是為了将來能讓這丫頭心甘情願替林熙毓嫁了,她也不必這般憋屈地讨好她。
不過那丫頭到底是鄉野地方長大的,她随意的兩句關切,就教她上了鈎,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想必日後也是個好拿捏的。
然說起來,朝中局勢變化太快,先前還深受天弘帝賞識的魏王卻在前不久的春獵上,無意獵殺了一頭奔鹿,惹惱了皇帝。
自古鹿便是權勢和帝位的象征,在皇家狩獵中也只可由皇帝來獵殺,魏王此舉,無疑有篡位之嫌。天弘帝本就生性多疑,次日早朝三兩句直接奪了魏王手中的大案,還命太子輔政。
原本以為皇位之争已成定局,這廂看來,往後這帝王之位花落誰手尚未可知。
還有那從前的平陽侯世子,如今的平陽侯韓奕言,聽說天弘帝委以重任,将原給魏王的案子轉交給了他。
如今朝中局勢還不明朗,戚氏也不知該不該讓林熙毓嫁過去。先走一步算一步吧,若到時再生變故,便哄騙那個蠢笨的小賤種替她的心肝兒去冒這個風險吧。
雙眉舒展了些,戚氏轉而問道:“毓兒明日該回來了吧。”
“是,宮裏傳話,只說九公主留四姑娘住兩日,按理明兒一早便該被送回來了。”
林熙毓是九公主的伴讀,因棋藝出衆,甚得九公主喜愛,隔三差五留宿宮中。
戚氏點點頭,“也該回來了,再過幾日,太後娘娘便要上寧山寺祈福,到時各家貴女都要前去抄經,她可不能缺席。”
曹姑姑驀地想起什麽,遲疑半晌,才道:“大夫人,當初送到林府的貼子,只說是讓林府的姑娘們前去,五姑娘年紀小,倒是無所謂,可那位三姑娘……”
戚氏聞言不屑地嗤笑了一聲,“那些世家貴女們,是去抄經,她去做什麽,指不定連大字都不識一個,更別提抄經了,這般去了只會給林府丢人!”
“可老夫人那兒……”
“她總不會糊塗到這種地步。”戚氏定定道。
她雖不知為何本反對陶渺回府的林老夫人只去了趟寧山寺便倏然改了主意,可再怎麽樣,她也不會讓陶渺出去毀了林家的聲譽。更何況太後虔誠,若一不小心惹了她發怒,那是會招致禍患的。
戚氏思索片刻,“得空請個先生為三姑娘啓蒙,雖說是晚了些,但好歹讓她認些字,日後同毓兒站在一塊兒才不至于太過丢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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