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四卷:秋露白[算命先生VS妓院打雜的] (7)
血。
可是到底有人來了。
丁麟走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匍匐在地上蜷縮着的傅紅雪。傅紅雪已經不像是傅紅雪了,江湖人所知曉的傅紅雪,是個孤獨的俠客,他雖然殺人很多,可是殺的人卻都是被人唾棄的該殺之人,他的刀握在手裏,就具有震撼整個江湖的力量。可是現在,他卻和陰溝裏沒有人收屍被老鼠啃吃的屍體沒有什麽兩樣。
“走開!”傅紅雪喉嚨裏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吼聲,他寧願死,也不願意讓人看到他這副樣子。
丁麟注視着他,目中已有一絲憐憫和擔憂。
他想不到傅紅雪身上會有這麽可怕的病。
丁麟蹲下身來,手撫上傅紅雪的額頭,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丁麟目光一轉,便又看向他的那把刀。那把漆黑的刀還握在他的手裏,可是此刻哪怕一個孩童也能從他的手裏奪走他的刀。
他若是想見識傅紅雪的刀,此刻便是最好的機會。
只不過丁麟最終什麽也沒有做,只是把傅紅雪從地上抱起來,背到自己背上便離開了。
雨夜之中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聲。
傅紅雪醒來時,人已到了客棧。
丁麟正坐在一邊看書,聽到他醒來的動靜,眼睛便從書裏擡了起來。
雨夜之後陽光更好,日光恰好從開着的窗子裏落到傅紅雪的身上,所以丁麟一擡起頭,看到的就是沐浴在陽光之中的傅紅雪。
一股奇異的熟悉感忽然湧上他的心頭。
傅紅雪看見他,面色就白了幾分。這麽多年來,丁麟還是第一個看到他發病模樣的人,所以面對他的時候,傅紅雪總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
所以他立刻身上去摸他的刀,冰冷的觸感頓時讓他安心下來。
丁麟擡手指了指放在床邊的一杯熱茶,道:“喝杯茶清醒清醒吧。”
茶水的溫度正好,也不知是否是丁麟特意泡的。
等喝過了茶,傅紅雪才緩緩道:“我們好像并不熟。”
丁麟淡淡道:“的确不熟,你的名聲很大,我聽說已久,不過真正見面還是鳳凰集的時候。”
傅紅雪道:“你對每個人都很好?”
丁麟怔了怔,半晌反應過來,笑道:“這只是我的習慣,行走江湖,多一個朋友總是比多一個仇敵要好得多的,這個道理你當然也明白。”
傅紅雪卻冷冷道:“我不需要朋友,也沒有朋友。”
話未說完,他的人便已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去。
他走路的時候總是要先邁出左腳,右腳再慢慢地挪過去,每一步都看起來十分艱難。
丁麟看着他走路的姿态,眸子裏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痛。
門一開,傅紅雪就看見了站在門外正打算敲門的燕南飛。
燕南飛見他已經恢複,笑道:“看來傅大俠已經沒事了。”
傅紅雪道:“有消息?”
燕南飛點點頭,道:“據說有人曾在江南斂眉山一帶打聽到碎玉的消息。”
燕南飛一說完,便發現傅紅雪的面色又變了。
他皺起了眉,問道:“有什麽問題?”
傅紅雪沉默良久,最終只是搖了搖頭,道:“走吧。”
04
下午,陽光正好。
他們人已到達陳州城。
陳州是南北往來官道上的一個交通樞紐,走南闖北的人大多都要經過此地,因此在這裏随處可見提槍帶棍的江湖人,也能聽見操着五湖四海口音的行商談生意。熙熙攘攘的街道兩邊,店鋪林立,幾乎每家店的生意都好得很。
他們在路邊的茶攤上坐下來,茶博士立刻上了茶,燕南飛還沒有喝茶就開口問道:“你們看到了什麽?”
傅紅雪道:“人。”
丁麟微笑道:“八個人。”
這街道上往來的人少說也有上百個,可丁麟居然說只看到了八個人。
燕南飛低聲笑道:“想不到丁兄不光輕功超絕,連眼力也好得驚人。你看見的是哪八個人?”
那八個人看起來再普通不過。因為有兩個正在下棋,一個在喝茶,一個是個大和尚,一個臉上長着許多麻子,一個正在路邊賣唱的小姑娘,她面前的托盤裏已放了不少銀兩,一個正伏在對面酒攤的桌子上打瞌睡,還有一個正從對面會賓樓的樓裏走出來。
他們無論是衣着還是外貌都不會有絲毫引人注意的地方,可是傅紅雪和丁麟卻注意到了他們。難道他們有什麽特殊之處?
傅紅雪道:“只不過這八個人中只需要注意一個人。”
燕南飛道:“哦?”
丁麟接着道:“就是那個打瞌睡的大胖子。”
燕南飛的眼睛更亮,稱贊道:“二位果然不愧是江湖中的俠客,看來黑手碰到你們二位,好日子也算是到了頭。”
聽到黑手這個名字,丁麟眉毛已經皺了起來,問道:“你是說最近興起的秘密組織黑手?”
燕南飛點了點頭,道:“正是他們。”
傅紅雪冷冷道:“黑手為什麽會跟着我們?”
燕南飛苦笑一聲,臉上露出歉意,道:“也許是因為我。”
丁麟道:“因為你?難道他們要殺你?”
燕南飛點點頭,道:“我調查碎玉調查了五年的時間,這個時間雖然不長,可也絕對算不上短。也許他們以為我已經得到了碎玉,所以想把碎玉從我手上搶走,也有可能他們正是那位‘記錄者’派來的人。”
丁麟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很古怪,不過他掩飾得很好,燕南飛和傅紅雪都沒有注意到。
傅紅雪道:“可知道我們行蹤的人并不多。”
燕南飛怔了怔,道:“的确如此。”
知道他們要去斂眉山的人,實際上只有他們三人和明月心而已。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這個話題也實在不适合繼續深入下去。
傅紅雪的目光望向那剛從會賓樓出來不久的人。他腳下穿着一雙嶄新的靴子,每走一步,都要踩在自己的影子上,每一步路的距離和分寸都一模一樣,準确得像是擁有三十年經驗的老裁縫在給小姑娘量身形。
這樣的人若不是天生就如此嚴于律己,那麽遲早有一天會成為瘋子的。
丁麟卻注意着那個打瞌睡的大胖子。現在他的人已經醒了,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就把茶水噴在地上,卻沾濕了另一個人的褲腳,他連聲道歉,跪在地上給那人擦褲腳上的茶水。
丁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就轉開去,望向正在賣唱的小姑娘。他一眼就看到了小姑娘烏黑如緞的頭發,這樣好看的頭發又怎麽會屬于一個整日在外抛頭露面不得不靠賣唱才能養活自己的小姑娘?
丁麟站起身,朝着擠在小姑娘身邊的人群走去。
他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撥開了人群,站到了人堆的最前頭。那小姑娘看見他居然也沒有驚訝,反而甜甜一笑,繼續唱着曲兒,聲音婉轉如黃莺,好聽極了。
等一曲結束,她便端着鑼走到丁麟跟前,微笑道:“賞點錢吧,少爺。”
丁麟笑道:“好說好說。”
說罷,他便從荷包裏掏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來放在那盤子裏,另一只手卻趁人不注意摸到了鑼鼓下邊。
小姑娘不光頭發美,就連手也嫩得溜手。丁麟在她的手上随意摸了一把,只見她臉上紅了一片,低笑道:“少爺快別開我玩笑了。”
她用力抽回了手,丁麟只好讪讪地笑了笑。
丁麟回了茶攤,燕南飛笑問道:“丁兄可有所獲?”
丁麟手掌一翻,手心裏已多了一枚霹靂彈,正是江南霹靂堂最出名、威力也最大的暗器之一。
燕南飛大吃一驚,道:“霹靂彈?莫非連霹靂堂也插手這件事了麽?”
丁麟道:“也許只是黑手用某種辦法得到了霹靂堂的霹靂彈。我聽說他們一向無惡不作,又最好綁架勒索,也許霹靂彈正是用這樣的辦法從霹靂堂拿到的。”
燕南飛皺緊眉頭,道:“希望一切如丁兄所說。”
他們已趕了許久的路,斂眉山近在眼前,所以便在陳州城找了一家客棧暫且歇歇腳。
客棧是陳州城最好的客棧,客棧的環境很好,生意也很好,只不過無論是傅紅雪、丁麟還是燕南飛,似乎都沒有睡好。
夜,燈光已亮。
丁麟剛從茅廁回到房間時,便發現他的房間裏就多了一人。
月光正好從窗子裏照進來落在他的肩膀上,房間裏燈還亮着,卻不是丁麟自己點上的。
那人身着紫衣,頭戴笠帽,腰間挂着一柄無鞘之劍。他坐在桌前,一只手剝着花生,另一只手把剝好的花生扔向空中,再用嘴接住,如此七八次,他才擡起頭來看向丁麟。
丁麟無奈地笑道:“你居然跟我跟到這裏。”
紫衣人道:“反正我也無事可做,跟着你倒也可以見識到不少有趣的事。”
丁麟在他跟前坐下來,一只手摸向他裝在碟子裏的花生,道:“哦?你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
紫衣人道:“那個時候你為何沒有動他的刀?那本是你最好的機會。”
丁麟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時候。
他嘆了口氣,道:“傅紅雪病症發作,你讓我那個時候趁人之危?”
紫衣人扔了顆花生在嘴裏,半晌才道:“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葉開。”
葉開神情古怪,苦笑道:“路小佳,現在你應該叫我丁麟。”
路小佳笑道:“丁麟如何?葉開如何?反正都是你,只不過我樂意叫你葉開,你也管不着我。”
葉開無奈地笑了。他自然知道路小佳一路上都跟着他,卻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何處,他想不到一段時間未見,路小佳隐藏氣息的能力竟已達到了如此境界。
路小佳道:“看你的神情,莫非是想讓我幫什麽忙?”
葉開笑道:“知我者,莫若路小佳也。我的确有事情需要你幫忙。”
路小佳道:“我的報酬當然也不少。”
葉開皺着眉,道:“莫非老朋友的錢你也要敲詐?”
路小佳笑道:“我本就是個生意人,難道你不知道生意人最開始騙的都是自己的親人朋友麽?我的朋友只你一個,不賺你的錢,我賺誰的錢?”
葉開又笑了,無論如何,聽到路小佳這樣的人承認他是他的朋友,總是值得高興和自豪的。
葉開笑道:“我讓你幫我調查兩個人。”
路小佳沉吟片刻,道:“明月心和燕南飛?”
葉開點點頭,道:“尤其是燕南飛,此人的目的不簡單。我覺得他想得到碎玉是真,想要毀掉碎玉是假。想要得到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是真,和傅紅雪做朋友是假。”
路小佳笑了,眼裏帶了一絲嘲諷,道:“他肯定想不到,碎玉的作者每天都和他在一起。”
葉開也跟着笑了,碎玉的作者天底下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他自己,一個便是路小佳。
路小佳又道:“只不過你一向不管江湖世事,這次又怎麽會冒着被拖下水的風險摻和進這件事?莫要忘了,你的初衷只是做一個方外之人而已。”
葉開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傅紅雪,想到了傅紅雪病症發作時倒在陰溝旁顫抖着的模樣。
那副模樣好似他已見了百八十次,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路小佳也沒有再問,只是默默地嘆了口氣。
就在葉開見到路小佳的時候,傅紅雪也見到了不該見到的東西。
那是一封信,信是被人用飛镖射進屋裏來的,正好紮入床柱上,已紮入三分之深。
信只是一封簡單的交戰書:
明日未時,城西倪園,恭候大駕!
這樣的決戰書傅紅雪已見過不少。他成名二十年,無論是殺人的次數還是被殺的次數,都已記不清了。江湖中想要殺了他的人實在是不少,只要殺了他,便能立刻揚名立萬。
只不過他的行蹤一向不定,現在行蹤已洩,肯定有不少人都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
也許這是一個陷阱,也許是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
傅紅雪本可以不去,可是他不能不去!
這便是江湖人的宿命,一旦踏入江湖,便再也無法逃出去。
05
未時,正是一天之中陽光最為毒辣的時辰。哪怕已是深秋,午後的陽光也依舊火辣得讓人睜不開眼。
未時未到,傅紅雪人已到了城西倪園。
倪園已是一片荒廢之地,院落的小徑也已被荒草所淹沒。院落的房屋還頑強地挺立着,牆上的朱漆卻已經脫落,露出斑駁的牆面,只不過這地方雖然破敗,卻到底還能看出昔日繁榮的模樣。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誰也不知道倪園到底經歷了什麽才落得如今這個模樣。
傅紅雪只是随意地站着,陽光投灑在他的肩膀上,光線在他的身上跳躍着。他的目光一直注視着庭院裏的六角亭,癡癡地看着,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又是從何而來。
他的手中當然緊緊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
他靜靜地站着,臉上也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的意思,忍耐本就是他最大的本事。曾經他為了複仇,足足等待了十七年,
直到未時三刻,才有一個人緩緩地走進倪園裏。
他正是前一日從會賓樓裏出來的年輕人!
他走路的樣子和傅紅雪很像,每一步都很謹慎,每一步都很踏實,每一步都很深,仿佛一旦開始走,就絕不會停下來。
他的手上也握着一把刀,那把刀卻和傅紅雪的刀截然相反。
傅紅雪的刀黝黑、普通,像一塊廢鐵,他的刀卻十分華貴,上面鑲滿了寶珠,寶珠在陽光下反射出奪目的光輝。
走到傅紅雪面前不遠處的時候,他總算停了下來。
他是個年輕人,比傅紅雪要年輕得多,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只不過那雙眼睛裏卻飽含風霜又充斥着異樣的火熱。
在成為傅紅雪的敵人之前,他首先是個用刀的刀客,只要是刀客,就沒有和傅紅雪這個當世最出名的刀客比武還不激動的。他當然感到興奮,不僅可以和傅紅雪決鬥,還有可能戰勝他完成自己的任務。
興奮之中卻又帶了幾分恐懼。
只不過他的手依然很穩。
傅紅雪注意着他的手,緩緩道:“你的手很穩。”
年輕人道:“我的手一向很穩。”
過了片刻,他又道:“想必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杜雷,別人都稱呼我為‘一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道:“我已知曉。”
杜雷冷笑道:“很好,你若是死了,還能做一個明白鬼,知道是誰殺了你,你若是想要報仇,也知道找誰。”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希望你了解一件事。”
杜雷道:“什麽事?”
傅紅雪道:“只要我拔刀,你就得死。”
杜雷的臉色變了。
他當然知道傅紅雪絕不是說大話的人。他已調查過這十年來和傅紅雪交手過的人,這些人無一不是個中好手,可是每個人都死在了傅紅雪的刀下,而且他只用了一刀。
杜雷當然也研究過他的刀法,天底下恐怕沒有不去研究他的刀法的刀客。
他研究傅紅雪的刀法,當然是為了找出他的弱點,只可惜他找了三年,也沒有找到!
只要傅紅雪的手裏握着他的刀,他就絕不會敗。
杜雷額頭上已經沁出了汗水,汗水順着他的臉頰流了下來,滴落到土地裏。
他的手緊緊地握着他的寶刀,眼睛死死地盯着傅紅雪和傅紅雪手中的刀。
傅紅雪卻一動不動。
杜雷也一動不動。
未時五刻,杜雷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為何不動手?”
傅紅雪道:“我在等你拔刀。”
杜雷道:“難道你一定要等別人先拔刀你再拔刀?”
傅紅雪沉默着點頭。
杜雷冷笑一聲,眼裏露出幾分譏諷之意,道:“如果我不拔刀呢?”
傅紅雪道:“你一定會的,因為想要殺我的人是你。”
——只要你想殺我,你就一定會動手!
杜雷沒有說話,只是握着刀的手上青筋已經暴起。他知道傅紅雪說的沒錯,他一定會拔刀的,可是是不是真如傅紅雪所說,只要他拔了刀,他就得死?
感覺到內心的動搖和不安在漸漸擴大,杜雷突然大吼一聲,大步沖上前,那把動風雷的寶刀也出了鞘。
只要他拔了刀,他就得死!
他死得很快,倒下的時候卻很慢。
他甚至沒有見到傅紅雪的刀究竟是什麽模樣,只瞧見刀光一閃,就有鮮血從他的脖子裏噴出。
他倒在地上,刀卻飛到了他夠不着的地方,陽光在刀身上跳躍,發出炫目燦爛的光輝。
他的人生甚至沒有這把刀燦爛。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決鬥已結束,可他卻遲遲未離開。
“你看夠了沒有?”傅紅雪忽然冷冷道。
高大梧桐樹後冒出一個人來,只見他踩在輕盈柔軟的樹枝上,目光緊緊地望着傅紅雪。
這個人居然是葉開。
葉開從樹上一躍而下,身體如輕煙一般,毫無聲息便已到了地面。他看了看杜雷的屍身,又看了看傅紅雪的刀,道:“你的刀實在是很快。”
傅紅雪道:“那你看清楚了沒有?”
葉開微笑道:“現在還沒有看清楚,可是遲早有一日我會完全看清楚的。”
傅紅雪冷冷道:“見過的人都已經是死人。”
葉開笑道:“也許我就是唯一的活人。”
傅紅雪不再多言,提腿轉身就走,葉開自然也跟在他的後面。
他走路雖慢,可是背脊卻挺得很直,就像是一棵參天大樹,又像是一張繃緊了的弓,随時有可能弦斷。
葉開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等他們回到客棧,燕南飛卻已經不在了,确切說來,他是被人帶走的。客棧店小二一瞧見他們,就将一封信遞給傅紅雪,道:“二位客官,方才店裏來了位客人,指名道姓要把這封信交給你們。”
信上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消息,只是說明了他們如何把燕南飛帶走的經過而已,并希望傅紅雪能夠在明日戌時之前到樂游鎮去。
樂游鎮,就在斂眉山山腳。
一看到這三個字,傅紅雪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臉上也染上幾分說不出的痛苦。
斂眉山到底對他意味着什麽?為何他一聽到這三個字就痛苦得難以自拔?
葉開問道:“你想去救他?”
傅紅雪道:“救。”
葉開又道:“為什麽?你們本不是朋友,他也是和你決鬥的對手。”
傅紅雪道:“我答應了給他一年的時間,這一年的時間我就絕不會讓他死在別人手裏。”
葉開沉默良久,緩緩道:“既然如此,我便和你一道去吧。”
傅紅雪奇怪地看着他,道:“為什麽?這件事本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葉開淡淡道:“這件事當然和我有關系,而且大有關系,因為我才是唯一一個有碎玉線索的人。”
傅紅雪怔住了。
葉開微笑道:“你想不到?”
傅紅雪搖了搖頭。葉開和燕南飛一路上有說有笑好似已經成為了最好的朋友,葉開明知燕南飛在找碎玉,居然沒有對燕南飛說過任何有關碎玉的消息。
傅紅雪的目光望進葉開的眼裏,在他的目光澄澈得能夠看到自己,他緩緩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葉開笑了笑,道:“我叫丁麟,風郎君丁麟。”
傅紅雪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陳州城東南百裏有鎮,名樂游鎮,取唐代大詩人李白“樂游原上清秋節”之名。
樂游鎮當然比不得陳州城,它實在不是個很大的市鎮,街道也不過東西、南北四條,鎮上的人家也不多,所以即便是正午時分,街上依然算不上熱鬧。
要打探消息,最好的去處無非是兩個地方:酒樓和妓院。
傅紅雪和葉開當然沒有去妓院,他們去了酒樓。
樂游鎮唯一的酒樓,清秋酒樓。
酒樓裏的人卻不少,好似整條街上的人都已到了酒樓裏。
傅紅雪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們。
除了杜雷之外黑手的七個人都已到了,此外還多了四個他從未見過的人。
一個坐在角落裏的年輕人,正在用小刀修他的指甲;一個看似懶散的白衣人,席地而坐,腿上還放着一張琴,他雖然在撫琴,琴聲卻并沒有響起;還有一人卻是個槁項黃蜮的中年人,一把松紋古劍放在手邊;最後一個人坐在高處,頭戴笠帽,一身紫衣,手裏有酒,也有花生。
葉開一眼就看到了路小佳,只不過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掌櫃的,你這裏可有碎玉酒?”葉開問道。
那掌櫃的是個自膝蓋一下腿全部斷了的中年人,他正坐在輪椅上,葉開說話之前他正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處坐着,手裏還推着一副骨牌。
掌櫃擡起頭來,笑道:“自然是有的。”
葉開笑道:“來十一壺。”
掌櫃皺起眉頭,道:“十一壺?二位要喝這麽多酒?”
葉開笑道:“當然不是我們兩個人喝,我只要一壺酒,剩下的十壺酒我要請在場的各位。”
掌櫃怔了怔,笑道:“小兄弟果然豪爽!”
十一壺碎玉酒上得很快,幾乎每個人的桌上都被擺上了一壺酒,甚至那撫琴的白衣人手邊也放了一壺酒。
酒已滿上,葉開卻遲遲沒有喝。
只聽他忽然道:“百無禁忌,一笑殺人。楊兄別來無恙?”
楊無忌大笑道:“想不到我就算易了容,丁兄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葉開笑道:“就算你的臉改變了,可是你的劍卻沒有變,楊無忌的劍又怎麽會和別人的劍一模一樣?”
楊無忌笑了,道:“閣下的眼睛果然好得很。”
江湖中有種說法,楊無忌若是對一個人冷若冰霜,意味着他把這個人當做朋友;可如果他笑對一個人,那麽通常意味着他要殺了這個人,而且據說他要殺人時,六親不認、百無禁忌,上天入地都要非殺了這個人不可,除非他死!
百無禁忌,一笑殺人,便是這麽來的。
葉開當然也知道這個說法,可是他還是笑得很愉快,還繼續笑問道:“這麽美味的酒在前,楊兄為什麽還不喝?”
楊無忌拿着酒壺一飲而盡,笑道:“果然是好酒。”
這句話很短,說完也要不了多長時間。他在說“果然”的時候,身體已經躍起,在說到“好”的時候,松紋古劍已經出鞘,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劍已到了葉開的跟前。
這句話只說出一個字時,席地而坐的白衣人的琴聲也已經響起,琴聲凄厲,像是一把把利刃直直地往人的胸前射去。黑手的七個人也動了,他們每個人的動作都不慢,楊無忌一句話未完,他們手中的武器就已打向傅紅雪和葉開,唯獨路小佳和那個角落裏的年輕人還未動。
一時之間,整個酒樓裏都是打鬥之聲。
傅紅雪卻依然坐着,他光是坐着,就已躲過了數個人的第一擊。
可他的刀還未出鞘,因為一旦出鞘,他們就會死!
葉開的身形變化極快,人影已像是閃電一般,飛快地躲着數個人的攻擊。有好幾次劍尖已從他的胸口劃去,只差一寸就能刺進他的胸膛。
兩道寒光迎面而來,是一把劍和一把鈎!
葉開身體閃避不及,眼見着一劍一鈎已經割破了他的衣服,冰冷的鋒芒已經快要割開他的喉嚨。
只聽見叮的一聲響,傅紅雪的刀已出鞘。
他的刀雖然殘缺,可只要被他握在手裏,就仿佛擁有雷霆之力,刀光一閃,刀已入鞘,那一把劍和一把鈎居然都斷成了兩截,當的兩聲落到了地上。
楊無忌和那小姑娘立刻後撤,其他人便立刻加入了戰圈。
琴聲越發凄厲刺耳,葉開只覺得自己的耳膜振振發疼,手中淩空變出一把飛刀,直直朝那那把琴射去。
铮的一聲,琴弦已斷。
正在這時,又一把飛刀破空而來,直插他的背部。
傅紅雪被其餘幾人纏住,葉開尚未注意到從背後而來的飛刀,腳下又被一道細絲勾住,眼見着就要被飛刀插入心髒。
好在這裏還有一個路小佳。
誰也沒有注意到路小佳什麽時候出的手,那把廢鐵一般的鏽劍只是閃了閃,飛刀就已被他斬落在地,距離葉開的背不過半寸的距離。
路小佳從高處跳下,劍光閃動之間,纏住葉開的細絲已被他砍斷。
傅紅雪已連續避開七七四十九刀,只見他淩空躍起,一刀揮出,空空蒙蒙,好似什麽也沒有砍中。
只是和他纏鬥的四個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們的腦袋和身體就已經分了家。
鮮血流了滿地,将酒樓的地面染成一片紅。
正待松懈之時,卻有十八種暗器淩空射來,每一道暗器都快如飛箭、細如毫毛,直打他們三人身上的要害之處,角度刁鑽,難以防備。傅紅雪眼疾手快,眨眼之間就用刀鞘挑起一張桌擋在三人的面前,只聽得叮叮叮的十幾道響聲,暗器便紮入木桌之中。
再一看,整個酒樓裏只剩下他們三人。
葉開站起身,笑道:“這一戰實在是驚險至極,想不到我們居然……”
話未說完,他的笑容便褪了個幹幹淨淨,面色煞白如紙,比起傅紅雪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06
路小佳接住葉開的身體,手探上他的脈門,皺眉道:“他中毒了。”
傅紅雪也摸上葉開的手腕,點了點頭。
路小佳苦笑道:“只可惜這種毒我并不會解,這家店裏恐怕也不會有解藥。”
傅紅雪沉吟片刻,道:“這是情人淚。”
路小佳道:“情人淚?聽說杜婆婆的暗器出神入化,暗器之上便淬了情人淚毒,莫非方才的人中有杜婆婆?”
傅紅雪搖搖頭,道:“這種毒也并不難解。”
路小佳大吃一驚,道:“你會解?”
傅紅雪道:“我認識的一個人會解。只不過這裏已不是久留之地……我要帶他暫且離開。”
路小佳點點頭,道:“丁麟還有事情讓我去做,現在他就拜托你了。”
樂游鎮東南數裏,有山名斂眉山,山勢形如少女輕斂秀眉,故名斂眉。山雖不高,但勝在景物清幽,風景甚好。正值黃昏,斜陽輝映,漫山遍野的楓葉都被染上一層橙黃色,山間清澗裏都仿佛有光線在跳躍。
山不高,雲也不高,傅紅雪走到山腰的時候,雲已在他的周圍環繞。
傅紅雪走在狹窄崎岖的山道上,葉開被他攔腰抱在懷裏。
空中隐約傳來孤雁的呼喊,呼喊聲穿過無人的山道,在林野之間盤旋回蕩。
傅紅雪還是到了斂眉山,他已有數年沒有到這裏來,只因為他一到這裏,心裏就會産生連綿不絕的痛苦,哪怕已經過了二十年,這種痛苦還是沒有減輕。
斂眉山間有處山洞,山洞的位置極其隐蔽,本是他二十年前無意間發現的,現在為了躲避追殺,讓葉開得到休息養傷的空閑,他不得不帶着葉開到這裏來。
黃昏時分,有風起。山上的風很大,吹得他的身體漸漸冰冷,連心也漸漸冰冷。
秋意畢竟已經很深了。
山洞前又長出了許多枯黃的雜草和藤條,傅紅雪撥開枝條,把葉開放到山洞最深處,又替他點上了一堆篝火,便又出了山洞。
山巅之上,唯有一堆黃土。
黃土并不是新堆成的,上面已長了很深的雜草,傅紅雪慢慢地跪下來,用手一點一點地拔出雜草。
任誰都看得出這是一個墳墓,而且還是個無名之墓。
這黃土裏埋着的人到底和他有什麽關系?
葉開是被一陣水滴的聲音吵醒的。他坐起身,環繞一圈,才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山洞裏。陰森灰黯的山洞裏,只有一堆火在跳躍,跳躍的火就像是山洞裏唯一的生命。火光照亮了崎岖不平的牆壁,也照亮了奇異的鐘乳石,石壁上正有水珠一滴一滴的落在泉水裏。
傅紅雪并不在。
葉開正打算從地上爬起,手肘處突然傳來一陣疼痛,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肘已被幹淨的布包紮起來,布裏隐隐帶了點紅色。
他想起他昏迷之前,隐隐聽到傅紅雪和路小佳的對話,傅紅雪說他有辦法解開他葉開所中的毒。
葉開費力地爬了起來,走到洞外,才發現不知何時外面已落了雨。
一層秋雨一層涼,秋意很深,涼意也很濃。他走在雲霧圍繞的山間,心底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孤獨。
葉開當然也調查過傅紅雪,江湖之中的大小事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可關于傅紅雪的一切,他幾乎完全不清楚。傅紅雪曾經經歷過什麽,他的刀法是怎麽練成的,他為何獨自走了二十年,這些事情沒有一個人清楚。他唯一知道的事便是,傅紅雪二十年間,幾乎每隔幾年就要到斂眉山一次,通常都是三年,可距離他上一次到這裏,已有五年之久。
葉開人已到了山巅,他也看到了雲霧缭繞之中的傅紅雪。
傅紅雪面前只有黃土一堆,土丘上寸草不生,看起來像是新堆成的,葉開當然知道那不會是新堆成的。
傅紅雪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土丘面前,仿佛可以站到地老天荒,天地之間,也仿佛只有一堆黃土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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