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四卷:秋露白[算命先生VS妓院打雜的] (8)

着他。

雨已打在他的身上,打濕了他的衣服,越來越大的雨水從他的腳邊淌過去,形成一道淅瀝的小溪。

風聲很大,風也很冷,他的注意力好似只放在這堆黃土上,別的什麽都不關心。葉開的腳步聲并不輕,可他還是沒有回頭。

葉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心裏好像長出了一根刺,刺雖然小,卻足以刺痛人心。

葉開走到他的旁邊,停下腳步,目光也落在土丘之上。

沒有碑,沒有字,只是一堆黃土。

葉開站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問道:“這裏面埋着什麽人?”

他并不期望傅紅雪會回答他,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傅紅雪居然告訴了他。

“是曾經和我最親近的人。”他的聲音像是被雨水和冷風所澆灌,也帶上了從未有過的冰涼和沉重。

葉開嘆道:“她當然是你的妻子。”

傅紅雪沉默了很長時間,緩緩道:“我們并沒有成親,她是我仇人的女兒。”

葉開怔住了。

傅紅雪突然笑了,笑容裏有說不出的嘲諷和譏诮,他又道:“仇恨比愛更長久,所以她不能抛下她的父親和我在一起,我也不能放棄仇恨和她在一起,我本就是為了仇恨而活着的。可是到最後她還是因為我而死。”

葉開道:“因為你?”

傅紅雪蒼白的臉色變得越發蒼白,已像是雲霧一般虛無缥缈,目光也已透過這堆黃土到了無盡的遠方。

“那時我們剛剛和好,發誓再也不分開,那個時候卻有人想要殺了我。”

“所以她替你擋了那一下。”

傅紅雪緩緩點頭,目中又露出痛苦的情緒。

葉開道:“明月心的臉,是不是和她的臉很像?”

傅紅雪又緩緩地點了點頭。

葉開總算明白了一切。他一定愛極了他的妻子,所以才會即便過了二十年,看到和她的臉很相像的明月心,還是會覺得痛苦,甚至發病。

“可這一次你卻過了五年才來。”話一出口,葉開便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傅紅雪目中的痛苦一掃而光,眼神恢複平日的冷淡和銳利,他緊緊地盯着葉開,冷冷道:“你怎麽知道?”

葉開淡淡道:“因為我也調查過你的事情。”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要調查我?”

葉開沉吟片刻,道:“我本想見識你的刀,本想知道你的刀法有什麽弱點。”

傅紅雪沉默下來,等待着他的後話。

葉開果然繼續道:“因為碎玉的作者就是我,我就是‘江湖記錄者’。”

聽到這話,饒是傅紅雪見多識廣,也忍不住吃了一驚。

“丁麟是我十六七歲闖蕩江湖時用過的假名,我真正的名字是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傅紅雪忍不住問。

葉開的目光又落到土丘上,緩緩道:“因為你把她的事情告訴了我,我知道這件事一定是你心裏最大的秘密。”

傅紅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後轉身就走。

葉開在他的背後大聲喊道:“傅紅雪,江湖中知道我的真名的人只有兩個人,無論如何,我們都已經成為朋友!”

傅紅雪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他,只是慢慢地朝前走。

山洞裏的火未熄,使得山洞裏都多了幾分暖意。

傅紅雪正坐在火堆旁,熟練地剝下一只兔子的皮毛,把它拿到火上去烤,不多時兔肉就被烤得金黃,油脂也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濃郁的香氣直往他們鼻子裏鑽。

葉開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從衣服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扔給傅紅雪,道:“鹽。”

等烤好了兔肉,傅紅雪便把它撕成了兩半,遞給葉開的還是較大的那一半。

“你肯定想知道為何我身上還會帶着鹽。”葉開笑着說,“因為我也闖蕩江湖已久,在野外風餐露宿的經歷也絕不會比你少。”

傅紅雪根本沒有理會他,只是默默地吃着手中的兔肉。

葉開讪讪地笑了笑,只好老實閉嘴。

等到吃完了肉,葉開忽然嘆了口氣,道:“這個時候我居然很想喝酒。”

傅紅雪冷冷道:“只可惜你中了毒。”

葉開皺起眉,道:“難道這種毒讓我不能喝酒?”

傅紅雪道:“情人淚。”

葉開怔了怔,旋即苦惱笑道:“想不到連杜婆婆都重出江湖了,看來你我的人頭值不少錢。”

傅紅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撫摸着自己的刀,像是在撫摸自己的情人。

火光在他的側顏上閃動,讓他一向冰冷堅毅的臉難得多了幾分祥和寧靜。葉開看着他的側臉,心底又忽然生出一種要命的熟悉和疼痛。

熟悉和疼痛,都來得無端無由。

無言的沉默在昏暗的山洞裏蔓延,寂靜之中只有石壁上的水珠滴落到潭水裏的聲響。

叮。叮。叮。

葉開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沒等傅紅雪回答,他繼續說:“你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好意,卻願意對別人很好,嘴上卻又從來不說。”

傅紅雪冷冷道:“你的話太多了。”

傅紅雪說完,便背過去躺下,不再多看葉開一眼。

葉開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

07

一連在山洞裏待了數日,感覺到手臂上的疼痛已經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了,傅紅雪和葉開這才離開。

清晨,天空烏雲已聚,天色一片灰蒙黯淡。遠處的青山綠水,都籠罩在空空蒙蒙的雲霧之中,近處的楓樹,也多了幾分飄飄渺渺的不真實感,空中點點水汽也沾濕了人的衣服。

“你是不是對路小佳說過,有人可以解開我中的毒?”葉開拿着一根枝條,一邊走一邊百無聊賴地用枝條打着路上的藤蔓荊棘。

傅紅雪道:“路小佳?”

葉開道:“就是那日在酒樓裏的紫衣人。”

傅紅雪點點頭。

“那人就在這山中?”

傅紅雪的目光望向看不清的遠方,許久才緩緩道:“是的。”

他話語中似乎帶了一種思念,又多了幾分痛苦,葉開便識趣地不再多問。

白雲深處有人家。

家不在白雲裏,家在深谷裏。

霧氣還未散盡,葉開便已望見了籠罩在雲霧之中的木屋。木屋是并排的三間,屋外用籬笆攔着,籬笆裏種着許多叫不出名字的五顏六色的花,花香四溢。屋側還有一道山谷之中的清泉淌過,泉水擊石,激起陣陣水花。偶有一兩聲鳥鳴之聲傳來,更添山谷的空靈寂靜。

葉開怔怔地看着,好似已經癡了。

傅紅雪停了一會兒,便又朝前走去。

籬笆的門是虛掩着的,傅紅雪和葉開剛到屋外,裏面就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既然來了,又何故在門外停留這麽久?”

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葉開心中好奇,瞧見傅紅雪已推開籬笆的門走進去,便立刻也跟上去。

木屋裏的光線卻很暗,葉開眼睛還沒看到什麽,就首先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藥味,其中還混雜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又過了一會兒,屋裏傳來一串蹒跚的腳步聲和咔噠的響聲,禁閉的窗戶就全部被打開來,光線也迫不及待地魚貫而入。

她的年紀并不像她的聲音所透露出來的那樣蒼老,看起來只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只是頭發卻已經白得發亮,臉上的皺紋也有些深了,唯獨那雙眼睛,還精亮出奇。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傅紅雪,目光便落到了葉開的身上,一動不動地看了葉開半天。

葉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笑了笑,道:“晚輩的臉上莫非開了花麽?”

老婦人的目光又轉到傅紅雪身上,道:“再晚來一天,恐怕就已經遲了。”

傅紅雪默不作聲,只是點了點頭。

葉開突然發現在這位老婦人面前,傅紅雪居然出奇地聽話。

旁人也許還看不出,可他一向觀察細致入微,這一點當然看得出來。

葉開越發好奇這位老婦人和傅紅雪的關系。

老婦人又道:“只不過我還要做一點準備,你先到後山上給我采一點藥回來……小子,你……”

“晚輩葉開。”葉開連忙道。

“你也和他一道去吧。”說罷,她便把要采的藥一一吩咐了。

木屋後山,便是山谷深處。也不知是否是地形的關系,這山谷之中常年霧氣不散,溫度也比外面高了少許,因此一些在此地不能生存的中草藥,居然也都能在這裏見到。

“你有很多事想問。”傅紅雪忽然開口。

葉開怔了怔,笑道:“我的确想問,只不過我更願意等你自己告訴我。”

傅紅雪蒼白的臉被霧氣暈染得越發虛無,一張臉都像是要融化于霧氣之中。

只聽得傅紅雪緩緩道:“她曾是三十年前江湖中最出名的毒醫花白鳳。”

葉開身為記錄者,哪怕三十年前他還未出生,也聽說過花白鳳的名號。

葉開道:“難道她退隐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裏?”

傅紅雪搖了搖頭,道:“聽說她去了很多地方,最後才選擇在這裏隐居。”

葉開道:“這裏也的确是個風景清幽适合隐居的好地方。”

傅紅雪摘下一朵紫色的花放在竹簍裏,接着道:“我和她認識也是機緣巧合,那正是二十年前的事。”

二十年前,也正是傅紅雪最愛的人死去的時刻。

葉開腦海裏瞬間閃過無數個千回百轉的念頭,不用傅紅雪細說,他便已能猜到發生了什麽。

傅紅雪的目中又染上了幾分痛苦,他緩緩道:“你想的沒錯,那時我剛剛失去翠濃,萬念俱灰,卻又遇上了敵人。”

葉開當然明白翠濃就是他的愛人的名字。

“我本一心求死,并不想和他們纏鬥,便從斂眉山山巅懸崖跳了下來,卻并沒有死去,反而被住在此處的花白鳳所救。”

葉開沉吟片刻,道:“我聽說毒醫花白鳳脾氣古怪,想不到也有一顆仁慈之心。”

傅紅雪淡淡道:“你可知她毒醫之名怎麽來的?”

葉開道:“怎麽來的?”

傅紅雪道:“因為她早年行醫,雖然幾乎沒有她治不了的病,但是她總喜歡把病人折磨得死去活來。”

沒等葉開說話,傅紅雪慘然一笑,笑容裏帶着幾分譏诮之意:“她救我,只因為發現我體質特殊,她退隐多年,早已不接觸病人,便想用我來做她的試驗品而已。”

葉開怔了怔,默默地閉上嘴。

山谷深處,霧氣漸濃,有泉水從更深處流淌而來,悅耳之聲,近在耳畔。隐約可見更深處有一眼潭水,霧氣缭繞之間,多了幾分不真切。

葉開忽然問道:“這道泉水,有沒有名字?”

傅紅雪道:“浮溪。”

葉開心中頓生熟悉,卻并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應了一聲。

藥已采完,等他們二人再次返回時,花白鳳屋子裏的藥味也更加刺鼻了。

花白鳳看也沒看竹簍一眼,就遞了一張紙條給傅紅雪,冷冷道:“按照上面所寫去煎藥,熬兩個時辰。”

随後又對葉開道:“葉小子,你随我來。”

葉開跟着她到了另一間屋子,這才發現傅紅雪所言絕對不假。這間屋子裏到處都是已經死去的動物,有的看上去死去不久,有的看起來已死去多時,屍體上的的腥臭味也極重,令人聞之欲嘔。

花白鳳瞧着葉開的臉色,陰恻恻道:“現在的年輕人倒越來越中看不中用了。”

葉開但笑不語。

這房間裏的情形雖然駭人,卻還有一處幹淨之地,葉開已按照花白鳳吩咐坐了下來。

“情人淚,杜婆婆那老不死的還沒有死?”花白鳳開口問道。

葉開笑道:“想必是還沒有的。”

花白鳳拆下葉開手肘處的布帶,葉開這才發現自己手肘處已經被剜下了一小塊血肉,血肉外翻,好不滲人。

花白鳳卻贊許道:“傅紅雪處理及時,否則你這條胳膊或者說你這個人就已經廢了。”

葉開勉強笑了笑。

過了片刻,花白鳳忽然咦了一聲,面上也露出驚訝的神色。

能夠讓這樣的女人驚訝的事情實在是已經不多了,她到底發現了什麽?

葉開剛想問,嘴巴還沒張開,人已經被她弄暈了過去。

爐子上正熬着藥,淡淡的藥香直往他鼻子裏鑽。

傅紅雪坐在陽光之外。

他似乎從不讓自己坐在陽光之下。

他一動不動地坐着,神情恍惚,思緒也不知飄到了何處。

他在想葉開。

他雖然和葉開認識不久,卻出乎意料地對葉開出奇地信任,這種經歷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

葉開身上總有一種奇異的熟悉。

傅紅雪握緊了手裏的刀,這種熟悉對他而言是要命的。

他已獨行了二十年,也已經習慣了獨自一個人,葉開的出現,已經慢慢開始打破這種狀況。傅紅雪心中已有一個危險的訊號,提醒着他不要繼續下去。

傅紅雪擡起頭,灰塵在光線裏跳躍,沒有光的地方,也同樣有灰塵在跳躍。

另一間屋子裏忽然傳來花白鳳的聲音。

等他趕到時,葉開正歪着腦袋靠在椅子上,顯然已經暈了過去,花白鳳則一臉奇怪地看着他。

“出了什麽事?”

花白鳳緩緩道:“你們來晚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讓人摸不着頭腦,可傅紅雪還是懂了。

他擡腿就想往屋外走。

“站住。”

傅紅雪真的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花白鳳的聲音從他的背後傳來,遙遠的像是從地獄裏傳來一般,只聽她緩緩道:

“果雖然所中不深,因卻紮根已久。”

傅紅雪停頓了許久,最終什麽也沒有說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08

周遭一片黑暗,這是葉開醒來之後第一眼所看到的。

他摸索着推開窗戶,星光和黯淡的月光就落入了他的眼睛裏,給他漆黑的眸子都染上一層淺淺的銀色。夜空裏有涼風吹來,吹得漫山遍野的木葉都沙沙作響,淡淡的風聲之中,隐約回蕩着空靈如幽蘭一般的曲聲。

葉開的目光順着曲聲望去,就望見一聲黑衣的傅紅雪坐在樹上,身體仿佛已經融入夜色之中。那好聽的曲調,居然是他用手中的一片葉子吹出來的。

葉開只是靜靜地望着,好似已經看得癡了。

似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傅紅雪擡起頭來,目光就撞進葉開的眼睛裏。星光毫無保留地照在他的臉上,讓他一向冷漠的臉多了幾分寧靜和祥和。

葉開心中的那根小刺像是蘇醒過來,輕柔地在他的心口上紮了一下,足已讓人感到心癢,卻又不會感覺到疼痛。

把手擱在窗沿上支撐着下巴,葉開望向頭頂一道銀練,淡笑道:“今晚夜色真美。”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是一陣清風。

葉開卻也不惱,這樣的時辰,這樣的美景,本就是不需要任何言語的。

這世上有些人哪怕只是随意地站着,在另一些人的眼裏都是一幅畫。

過了許久,葉開又道:“方才那首曲子,可有名字麽?”

傅紅雪緩緩道:“碎玉。”

葉開怔了怔,旋即微笑道:“好名字。良辰美景天籁之音,人間難得幾回尋。只不過這名字聽起來卻不像是你取的。”

傅紅雪道:“本就不是我取的。”

葉開道:“哦?”

過了許久,傅紅雪才道:“是翠濃取的。”

葉開怔住了,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誰知傅紅雪卻又開了口,臉上也露出懷念的神色:“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便坐在一棵大樹上,吹這首曲子。”

葉開苦笑道:“那一幕肯定很美,你當然記得很清楚。”

傅紅雪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我現在已經記不得她的臉了,甚至那一幕也記得不大清楚了。”

說罷,他便淡淡地笑了,不是那種帶着譏诮和自嘲意味的笑容,也不是一貫的冷笑,而是真正的笑容。笑容卻帶着幾分難以掩飾的落寞和孤寂。

葉開忽然道:“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笑。”

傅紅雪道:“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葉開道:“你可知道我寫的那本冊子名字的來歷麽?”

傅紅雪擡起頭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碎玉酒,本是我師父最愛喝的一種酒。”葉開的聲音都染上一層懷念的色彩,只聽他緩緩道,“一個人喝酒往往是為了讓自己醉生夢死,暫時忘卻自己的憂愁與煩惱,可他喝酒,卻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清醒。”

傅紅雪道:“為了清醒?”

葉開點點頭,道:“碎玉酒本是醒酒之酒,喝下去可以讓人耳清目明、神志清楚,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時時刻刻都碎玉酒不離身。”

傅紅雪明白過來,葉開的師父定是有什麽不想忘卻的事。

“我雖不清楚他老人家年輕時候到底經歷過什麽事,卻也知道他肯定有什麽事或者什麽人是不想忘記的。可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人越老,記性也會越來越差,哪怕是想記住的事,恐怕也會漸漸忘記。”葉開繼續說,“只不過碎玉酒雖然可以讓人清醒,但也挽回不了人的記憶。”

傅紅雪默然不語。

二十年過去,翠濃的臉已經漸漸變得模糊,漸漸變得像是一個黯淡的符號,也許他還能想起她又亮又美的雙眼,還能想起她微笑的唇角,卻怎麽也想不起她的整張臉了。

葉開淡笑道:“師父曾經說過,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忘記。或許我成為記錄者也是因為這個契機。”

清風不言,流水不語,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傅紅雪緩緩道:“你想見識我的刀?”

葉開點點頭,半晌,又搖了搖頭。

“你的刀固然可怕,死在你的刀下的好手已經有百餘人,這把刀也已經被公認為江湖第一快刀。”葉開笑道,“可比起你的刀,我現在更想見識的是你的人。”

傅紅雪不說話了,蒼白的臉色在星光下看起來更加蒼白。

葉開的眼睛更亮,笑容也更深:“傅紅雪這個名字我在十年前就已經聽說過,江湖中傳言,你殺人如麻,嗜血如命,不分是非好歹,卻因為刀法太好而一直沒有人殺了你。直到前不久和你在鳳凰集相遇,才發現傳言果然不能當真。”

葉開繼續道:“看到你出現在陳家酒樓的時候,我一眼就确信這個人一定是傅紅雪,因為只有傅紅雪才是這個樣子,而傅紅雪也本該是這個樣子的。”

傅紅雪緩緩道:“我們認識的時間并不長。”

葉開認真道:“一天卻像一年那麽長。”

傅紅雪怔住了。

“良辰美景,看來我出現的不是時候。”一道輕佻而又帶了三分笑意的聲音忽然在響起,只見木葉閃動,有一條人影從樹梢裏飛出,來人一身紫衣笠帽,不是路小佳還能是誰。

葉開微笑道:“我好像聞到了酒香味。”

路小佳靠着窗戶坐下來,無奈道:“你的鼻子好像比狗鼻子還要靈。”

葉開笑道:“那是因為我肚子裏的酒蟲已經在咬我了。”

路小佳嘆了口氣,把腰間的葫蘆取下來遞給葉開,道:“記得給我留一點兒。”

葉開連忙答應。

路小佳道:“前幾日你讓我幫忙調查的事情我已經查清楚了,燕南飛倒也不負薔薇劍的稱號,已經從那些人手中逃脫,看他的路線,倒像是要去找明月心,卻料想不到明月心已經不在明月樓了。”

傅紅雪道:“她去了何處?”

路小佳道:“我打探到她給燕南飛留下了口信,讓燕南飛去江南孔雀山莊找她。”

葉開皺起眉,道:“孔雀山莊?他們為何要去孔雀山莊?”

路小佳攤手道:“這個我可不清楚。”

說罷,他又無聲地對葉開道:“小心明月心和燕南飛。”

葉開心領神會,道:“看來我們也得去孔雀山莊一趟,我記得孔雀山莊的酒窖裏,可有不少好酒。秋水清為人慷慨大方,總不至于連一點酒也不讓我喝。”

路小佳笑道:“我可不去,被你的事耽擱了這麽久,我還要繼續賺銀子。”

葉開微笑道:“大劍客辛苦了。”

路小佳剛剛淩空飛起,聽到這句話忽然腳下一滑,差點摔到地上去。

待路小佳離開後,傅紅雪忽然問道:“秋水清和你很熟?”

葉開道:“有過數面之緣,算得上是朋友,畢竟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得多。更何況,秋家的孔雀翎,也是惹不起的。”

孔雀翎,據說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種暗器,哪怕是蜀中唐門這樣以暗器出名的勢力也對它畏懼三分。據說孔雀翎發動時,暗器四射,光彩照人,猶如孔雀開屏,十分炫目。秋家也憑着孔雀翎,成為江南武林不可小觑的一方勢力。孔雀山莊立莊二百多年,上孔雀山莊挑戰的英雄好手不計其數,可沒有一個人能夠從孔雀山莊活着出來。

明月心和燕南飛也許就是想去尋求秋家的庇護,可他們哪怕能夠一時半會躲在秋家,也不可能一輩子不踏出秋家的大門。

葉開眼皮跳動,心底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好在此地已離孔雀山莊不遠,他們若是星夜兼程,只需要一天一夜就能到達孔雀山莊。

葉開道:“何時上路?”

傅紅雪看了看快要亮起來的天色,道:“現在。”

09

碧綠色的瓦在夕陽下閃動着翡翠一般的光輝,飛檐高揚的山莊顯出沉默的莊重,高牆聳立,仿佛連大雁都無法飛過。莊裏三重大門都開着,白玉長階上,得到了消息的孔雀山莊莊主已在靜靜地等候。

看見葉開和傅紅雪,秋水清便淡淡地笑道:“想不到寒舍一下子有如此多的客人光臨。”

葉開淡笑道:“難道你不歡迎?”

秋水清道:“我怎麽會不歡迎你,你若是想在這兒住上七八年,都是沒有問題的。”

葉開和秋水清當然不止是數面之緣的交情,實際上十年前上百人闖入孔雀山莊尋釁滋事時,葉開正巧在這兒作客,若非是葉開,孔雀山莊哪怕不被滅門也會遭受嚴重的損失。

秋水清已看向沉默不語的傅紅雪,道:“這位想必就是天下第一快刀的傅紅雪傅大俠了。”

傅紅雪微微點頭。

進了門便是一處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的庭院,院落的櫻桃樹下,還有幾只孔雀才夕陽中漫步,園中的池塘裏,也浮着一對紅綠鴛鴦。

晚風之中還帶着醉人的清香,天地之間一派祥和與寧靜。

池塘前的亭子裏還有一對男女,正倚着欄杆坐着,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便齊齊轉過身來。

正是多日不見的明月心和燕南飛。

燕南飛一看見他倆,眼睛就亮了起來,大步流星地走到他們跟前,拱手道:“燕某知道二位是一定能趕來的。”

秋水清看了看他們,道:“原來幾位早就認識了,虧我還想引見一番。”

明月心也款款而來,欠了欠身,微笑道:“之所以會來到孔雀山莊,勞煩秋莊主,是因為這件事不僅和他們三人有關,也和孔雀山莊緊密相關。”

秋水清眉心微皺,道:“前幾日明姑娘到來時已說明來意,可并沒有完全将事情告訴秋某,秋某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明月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慢慢道:“因為這件事事關孔雀山莊最大的秘密,我不得不小心謹慎。”

秋水清眉頭已擰成了川字,道:“那麽諸位進屋再說。”

待衆人落座之後,明月心才開口道:“你們知不知道近幾年江湖中出現的一個名叫‘孔雀’的人?”

一聽到這個名字,秋水清的臉色已如炭黑一般,十分難看。

葉開沉吟片刻,道:“就是那個據說拿到了孔雀山莊的孔雀翎而在外為非作歹的人?”

明月心點點頭,笑道:“丁公子果然無所不知。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便用他手中的孔雀翎給他取了這樣的綽號。我也是在你們離開明月樓後不久才知道孔雀也是黑手的一員。”

葉開淡笑道:“他們的野心好像不小,居然招攬了這麽多人。”

明月心道:“只可惜他們盯上了不該盯上的東西。”

燕南飛道:“大悲賦和碎玉?”

“大悲賦記載了絕世武功,它的下落天底下恐怕只有傅大俠一個人知曉;而碎玉……”明月心停頓半晌,目光好似若有若無地在葉開身上掃了一下,道,“碎玉雖然始終下落不明,可燕南飛尋找碎玉這件事可以說是江湖皆知,如果我想得到碎玉,當然覺得從燕南飛這裏尋求線索最好。”

葉開淡淡地笑了。

明月心又道:“此人手中的暗器若真的是傳說中的孔雀翎,哪怕是傅大俠、丁公子和燕南飛三個人,恐怕也得要小心謹慎,可若不是真的孔雀翎……”

明月心話未說完便停了下來,一雙美目緊緊地盯着秋水清。

秋水清道:“原來明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想問我,孔雀手中的孔雀翎是不是真的孔雀翎?”

明月心嘆道:“此事事關重大,我當然知道莊主有難言之隐。”

天色已晚,屋裏的燈已點上。

所有人都看着秋水清,燈光也在他的臉上打下一道奇異的色彩。

秋水清終于嘆了口氣,道:“明姑娘既然如此假設,知道的恐怕不少,你若是想讓我說出秋家的秘密,不妨把你知道的通通說出來,這樣才顯得有誠意。”

明月心笑道:“本該如此。我聽說,孔雀山莊的孔雀翎早在秋莊主的曾祖秋鳳梧那一代,就遺失了。”

秋水清動容道:“你怎麽知道?”

這無疑是承認了孔雀山莊現在已經沒有孔雀翎。

這當然是一個秘密,而且是江湖無人知曉的秘密。秋家立莊數百年,死在秋家的江湖人士不計其數,秋家的仇敵當然也不計其數,若是讓仇敵知道了這個秘密,孔雀山莊恐怕再無寧日。

明月心道:“因為我知道秋鳳梧曾經帶着孔雀翎的圖紙去找一個人,求她再打造一個孔雀翎。只可惜,她花費了多年心血,頭發都熬白了,也沒能再打造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孔雀翎,也許孔雀翎也只可能是獨一無二的。”

秋水清道:“知道這件事的人也不多。”

明月心道:“那只是因為我恰好也曾經是唐門的人。”

所有人都怔住了。

半晌,秋水清嘆道:“蜀中唐門一向以暗器出名,他們的技術又一向傳媳不傳女,所以他去找的是當時的天下第一名匠,唐門的長媳徐夫人。徐夫人雖然也打造出了另一個孔雀翎,但是比起原先的孔雀翎,威力還是低得多。”

明月心道:“你沒有說這件事的後續。秋鳳梧後來再也沒有再去找過徐夫人,孔雀山莊至今也還完好無損地立于江南武林,十年前上百人闖入孔雀山莊,活着回去的還是沒有一個人。”

秋水清目光閃爍,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明月心道:“我只是懷疑孔雀翎是不是已經被找回來了。”

秋水清嘆了口氣,道:“若非親眼見證,恐怕任何言語都不能說服你。也罷,諸位便随我來吧。”

出了前莊又是一片廣闊的竹林,竹林深處隐隐有一棟獨立的小屋。秋水清提着燈走在最前面,明月心和燕南飛緊随其後,葉開則落在了最後頭。一行五人過了小橋,又轉過幾道曲折的彎路,這才走到小屋的門口。

葉開已發現方才那片竹林若非有秋水清帶路,他們是絕不可能走出去的。

屋上挂着一把又厚又大的銅鎖,銅鎖一開,門也被轟得一聲推開來。夜色之中,小屋像是張開了大嘴等待他們進入的怪物。

“麻煩幾位在外稍作等候。”秋水清把燈籠遞給葉開,便走進屋裏。

過了許久,只聽得一陣轟隆轟隆的響聲從屋裏傳來,又過了片刻才傳來秋水清的聲音。

“諸位請進。”

等葉開提着燈籠進了屋,他們這才發現小屋不過是普通的書房,書房的兩架書櫃卻已挪了位,露出黑漆漆的一個地道來。

葉開笑道:“這麽複雜的機關,真讓人好奇地道裏面到底放着什麽東西。”

秋水清淡笑道:“你們跟随我進去自會知曉。”

地道很深,也很曲折,燈籠裏微弱的光仿佛都被這無盡的黑暗所吞滅。這條冗長的地道也不知到底如何修建,走在裏邊,居然會讓人生出一種頭暈腦脹的感覺,甚至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更不知道這條甬道何時才能到達盡頭。

他們沉默地跟在秋水清的身後,仿佛走入陰森、潮濕的陵墓之中。

葉開落在了最後,走着走着便撞到前面傅紅雪的背上,手也順勢摸上他的背,在對方的背上劃了幾個字。

傅紅雪的身體僵了僵,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秋水清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隐隐約約的仿佛從地獄傳來一般:“就要到了,各位注意腳下。”

甬道盡頭有一道三尺厚的鐵門,重逾千斤,門上居然還有十三道鎖。

秋水清道:“這十三把鎖的十三把鑰匙本是分別交給十三個人保管的,只可惜現在值得信任的人只剩下六個了。”

這六個人當然不僅絕對忠誠于秋家,武功也是值得信任的。

秋水清拍了拍手,他們便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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