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詭谲前事 賢德貴妃死後尊榮,生前卻遭……

江承光進牡丹閣前原不欲使人通報。

只是他既來了仙都宮,宜貴嫔又懷有身孕,沒有不去瞧一眼的道理。

故而待江承光再回轉至牡丹閣,已見越荷出來迎了。

這年輕的宮嫔身着藤青缂絲荷花長裙,外搭一件鵝黃琵琶襟上衣,清幽娴雅。雲鬓盛美,探出珊瑚翡翠編織的一只小小蜻蜓,為她平添嬌美之色。正是此前江承光賞賜之物。

江承光依然喚她做“阿越”。

“不必多禮了,起罷。”眉目舒朗的青年帝王,似溫情又似無情,執了她的手步入閣中,微微一笑,“阿越今日甚美。”

“朕沒使人通傳,可叫你這裏匆忙了?”

小茶正捧了一盤水晶餃子來,仔細擺在桌上。

越荷側觀他面容,并無不滿之色,便含了笑道:“本就是哺食的時分,嫔妾自己也要用膳的。聽聞聖上駕臨添幾道菜而已,雖然匆忙,倒還趕得上。”

又見桑葚捧着最後一道通花軟牛湯上桌,遂言:“這下齊全了。”

江承光見她神情自若,方要開口說些什麽,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甜香,又掃了桌上菜樣,奇道:“哪裏來的奶香味兒?”

越荷一愣,小茶已清脆地答道:“主子方才用了些叫胡乳達、烏日莫呢,是姚黃姐姐的手藝。”童稚的聲音念起胡名,還帶着些別扭。

江承光說:“哦?是奶豆腐和奶皮子罷。”神色便看不出什麽了。

越荷低聲道:“是。嫔妾一時好奇,恰好姚黃會做,便嘗了些。味道是極好的,有甜淡奶香,如聖上不嫌棄些許羊膻腥氣,飯後倒可一嘗,以代甜湯。”

從前,太子側妃李月河,曾經鐘愛于胡乳達、烏日莫這些胡食。

那還是她随太子出征、深入北疆的時候。游牧之地,殊無糧草,大軍行過,免不得要就地取材。那段日子,營帳裏天天吃的都是牛羊肉,喝的都是牛羊乳。

太子和側妃吃得會精細些,像奶茶、奶酪、奶豆腐、奶皮子什麽的,都有廚子做了來。

可惜太子厭惡羊膻味,離開草原後便再不肯用。倒是李側妃很喜愛這些食物,帶走一個胡廚,日後仍時不時品嘗。

後經漢廚改良,這些胡食實際上已精細了許多,膻味更是減縮到了常人可忍的地步。只江承光在草原的幾個月厭極了羊奶,後來怎麽都不肯再吃。

此刻聽越荷之言,他忽然又想起了草原上灰頭土臉的那幾個月來,想起那滿嘴的羊膻味,還有極愛飲羊奶的那個女子。她并不美貌,但何以……

江承光道:“不必等飯後,取一盞胡乳達來朕吃。”又言:“你是江南水鄉長大,也難得你愛吃這個。”帝王心性,不免有些生疑。然而轉念一想——他仍是嘆。

賢德貴妃雖死後尊榮,生前卻遭九五之尊厭棄至極。

越荷雖是初入宮,可這些事并不難打聽到。且她身邊的侍女又是對賢德貴妃忠心耿耿的牡丹雙姝,絕不會助她以此事邀寵。

胡乳達已奉了上來,盛在青瓷小碗裏。

瑩白滑膩的塊兒,微微地顫動,極能引起人的食欲。江承光端起那青瓷碗,盡數飲了幹淨。

淡淡的甜味裏雜着些羊奶的腥膻,他的味覺總是對于這物事格外靈敏,或許那本就是拔不去的味道,一如心頭刺痛。

江承光又看向桌上菜式,是越荷自己的分例加上幾道匆忙趕制的硬菜,豐盛熱鬧,有什錦雞絲、迎霜麻辣兔、楊河春綠等。便讓越荷一起坐下用膳。

越荷問:“是否要嫔妾為聖上布菜?”

江承光默然搖頭,取一筷子小天酥,就着肉末燒餅和珍珠飯慢慢吃着。越荷亦無心強求。

她是先盛了小碗的軟牛湯喝下,才開始用主食。揀了幾個油焖草菇,又用過了翠綠玉镯,才開始夾肉菜。她是愛吃肉食的,所以按照母親囑咐先拿素菜和湯墊一墊,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迎霜麻辣兔是避寒的節氣菜,辣得痛快淋漓。但越荷更偏愛的則是另一道花釀驢蒸。

這道來自前朝宮廷的菜式是極美味的佳肴,酒氣熏熏,驢肉軟爛,又浸透着一股奇異的桃花香氣,實為難得。此乃廚子花了一個下午才蒸出來的,倒不是臨時趕制。

她吃些肉飯,又夾栗子紅豆糕吃。

江承光側頭看了,頗覺越嫔用箸取菜雖不失端雅,用飯時卻隐隐有些痛快之意。又挺香的。

實不知她是何等情況下養出的這般舉止,每每有出人意料之處,卻又逼他緊按心髒,不願去追問追查,深恐黃粱夢醒。

兩人各自用膳,侍女亦是寂寂無言。江承光但覺這一室沉默并不叫人尴尬,反而很是舒服,使他下午以來的煩躁心緒漸被撫平。越嫔确不愛奉承,可他偏生喜愛她。

他夾了一筷子兔肉,放到她碗裏:“吃罷,你也太瘦了些。”越荷似吓了一跳,訝然看他。又見他溫和微笑,忙低下頭匆匆吃了。

——————

青絲流洩,逶于腰間。越荷着一件月白流雲紋立領中衣坐于鏡前,任由魏紫為自己梳妝。

銅鏡中的女子模樣生得極好,微勾的鳳眼此刻卻晦澀不明。

江承光已上朝去了,然越荷的心再難平靜。

她本以為前世長達數年的漠視,以及最後身死魂消的慘烈結局,早已斷絕了她對江承光的情意。然而昨夜二人燈下閑聊,江承光那樣溫和地凝視于她時……

他對她說,胡乳達雖有些羊膻味可厭,但他仍是念着的。

其間種種,竟有些動搖她的意志,恍惚間回到新婚之時。

只是,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想起江承光這樣的溫柔是給了貌美新鮮的少女,而非前世那個真正盼望着他的、絕望的月河。越荷的心,終歸是漸漸地冷了下來。

可笑曾經十分情誼,被歲月命運逼殺,竟還殘了一二分。盡管再不濃烈,卻如斯固執,無可抹殺。越荷想,也罷,谄媚終歸裝不長久——情意若還殘着一分,便裝作七分給他看罷。

是時候認真思索自己在宮裏的處境,及對未來的打算了。

昨日與仙兒一談後,她與金聶二人已是半正式地結了盟。這是新人之間抱團求存的意思。

寬泛些的話,楚懷蘭也能算在內,只她和慧婕妤太親,又是胸無城府之輩。故無論越荷還是金仙兒,昨日都不曾真正提起她來。待日後慢慢商議才是——

畢竟,就算是此前互相有些好感的越荷與金仙兒,也不可能因為一次結盟的約定,便立時互相信任起來。這仍是要日久見人心的。

這番新人抱團結盟并不牽扯高位嫔妃在內,也不是為什麽實質性的好處,而是為了“勢”之一字。四人都是初初入宮,并無什麽人脈,即便如今有些得寵苗頭的越荷、金仙兒,也不敢說就穩了。若抱團結盟互為支應,要生存便容易了許多,旁人也不會輕來招惹。

但昨日确定盟約後,關于宮中局勢的一番詳談,則是真正讓越荷感受到了仙兒的聰慧善思。

她道:“眼下宮中,後位虛懸。主位娘娘不過李貴妃、蘇貴妃,外加才因懷孕晉封的宜貴嫔三人。越荷,你可瞧見了?在宜貴嫔晉封之前,自貴妃位以下,妃、昭儀、貴嫔等俱是空缺。”

“宮中積年的有些臉面的妃嫔,多在從五品至從三品之間,而這下限也并不高——新人之中,顧家小姐初封便是從五品的芳媛。”

“這些半高不低的争來争去,上游卻多有高位空缺。越荷,你想……”

彼時越荷微微點頭:“是,我亦有此念。”

仙兒便繼續道:“本朝皇後是元年就薨了的,之後宮內一直是賢德貴妃專權。我打聽過一些消息,早年宮裏頭的高位并不似如今空缺,如蘇貴妃,一年前就是容妃。而昭儀、貴嫔等,亦各有人。只賢德貴妃病逝後的一年,宮裏不知發生些什麽事,連續折了三五人,又容妃高升,這才叫高低斷層,中間不尴不尬地空出一截來,造成如今的局勢。”

“你我乃景宣朝第二次選秀入宮。越荷你也知道,本朝不似前朝,凡官宦人家适齡女兒都要先經過宮選才可婚配,必要自願應選才可。上一屆選秀是景宣四年之事,亦是我夏朝的初次選秀。”

“那一屆的秀女們大多來自民間,因規制初定,人多觀望。且幾個最親善的勳貴官宦人家,又無适齡女兒。最後入選的五人中,家世最好的也只是個四品官之女,姓沈,如今封正四品貴姬。”

景宣四年選秀情況越荷又如何不知。彼時她仍是位高權重的貴妃,雖已失寵,到底不是一年後議立皇後又遭改名羞辱的時候。那次的選秀是她一手操辦,情況自是了然于心。

但仙兒有一點說錯:那些有意送女入宮的勳貴之家,并不是那一年沒有适齡女兒。

從景宣二年開始,皇帝已陸續地點了一些議定的貴女入宮。那些有門路的,是早就在宮裏了。這才造成那一年的選秀中,應選的世家之女寥寥無幾。

而在李月河死去,到越荷歸來的這一年多的時光裏,忽然間消失的也多是那些二、三年入宮的女子。她們都是極有家世,早些年在宮裏晉封非常之快,已然占住了高位,甚至超過不少太子府舊人。如今似是有下封口令的緣故——她們已幾乎不被提起。

這般波雲詭谲、重重迷霧,越荷縱是身懷前世記憶,卻更加覺得難以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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