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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林煙直接昏睡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才勉強清醒過來。是被窗外的電閃雷鳴狂風暴雨聲催醒的。

身上大大小小,或重或輕的傷口都已經被處理得差不多了,不怎麽疼。口中的幹渴和腹中的饑餓因為葡萄糖液的功勞,也得到了合适的緩解。這樣的安全與舒适,讓昨日發生的那一切恰好似一場春秋大夢,和着此刻窗外的風聲雨聲,雷聲電聲,竟讓初醒的林煙恍惚覺得有一些不真實。

Jim一直守在旁邊,此時見他醒了,便主動走上前去等他吩咐。

林煙睜着眼睛緩了幾下,這才慢慢從床上爬起來坐直身子,掀被,放腳,下床,穿鞋。

“我要回房間。”搖晃幾下努力站起身後,他如此淡淡道。

這裏不是他這幾個月和夏昭時一直待的那個屋子。因為那個屋子除了他和夏昭時,誰都不許進去。這是夏昭時下的,一個無可違抗的死命令。

Jim見他連眼都不帶眨一下地,就這麽幹脆利落地一把扯掉輸液吊針,眉頭一皺剛想說點兒什麽,卻被林煙那雙豔麗逼人的桃花美目冷冷一掃,便立馬識趣地閉上嘴巴,不再多言了。

一路走得很慢。回到房前,林煙倚着門沿歪頭想了想,幾番猶豫,到底沒有關門。

“他什麽時候回來?”林煙低頭玩兒着手指,漫不經心地問道。

“一個小時以後。”Jim回答得一本正經。

聽到這個答案林煙恍惚愣了一下,不知為何竟忽然喃喃自語起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天,只有一個小時了……”說着轉身丢下僵在原地一頭霧水的Jim,快步進了屋,直往浴室裏走去。

他是去洗澡了。雖然他知道他現在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實是不應該沾水的。

但他要把自己洗幹淨。不然夏昭時……夏昭時,會嫌棄她的。

他好不容易才讓夏昭時覺得自己變幹淨了一點,實在不想,再被打回原形。一切重來的滋味太難受了,而他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

林煙把自己泡在浴缸裏搓了很久。用力得很。每一寸肌膚,都是。其中有些傷口又流血了,他知道;可是那樣撕裂的疼痛,越痛,卻反而讓林煙覺得越是欣喜,越是感動。流吧,流吧,流血吧……流出來,那些被那畜生嗅過舔過,啃過咬過的地方,應該,就會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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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昭時,我、我不髒的。

林煙閉着眼睛,在熱浪滾滾,蒸汽騰騰的高溫浴室裏,一邊拼命用力地自找苦吃,一邊虔心祈禱地,這樣想着。

四十分鐘以後,林煙又帶着一身新傷舊傷,和一身被搓得紅通通皺巴巴可憐皮膚,從浴室裏裹着浴袍,濕嗒嗒地走了出來。一開門,一團毛茸茸軟綿綿的小東西,便立馬歡天喜地搖頭晃腦地飛快撲到了他的腳邊。

如果是在以前,那麽林煙一定是會笑眯眯地很快彎腰抱起它,然後放在自己懷裏好好地逗弄戲耍一番的。可是今天,可是現在,林煙實在無法控制地一抖腳踝,并且幾乎是用盡了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才總算勉強壓抑住了自己拼命想要将這可愛乖巧的小東西一腳踢飛踢遠的難耐沖動。沒辦法,經過昨天的那件事情,他真的不想再看見──至少是在短時間裏,都不想再看見,這一張同屬犬科類動物的,似曾相識,有如夢魇的狐貍臉。

小Adrian察覺到“爹地”對自己不同尋常的冷淡甚至是嫌惡,不知道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能手足無措地繞在林煙腳邊嗚嗚跑了兩圈,極其委屈地咩唔叫着,泫然欲泣。

那無辜的樣子看得林煙心煩意亂,快步走回床邊坐着,幹脆眼不見為淨,不想理。

“嗚……”小Adrian想要上前,可是剛一邁開前爪,就被自己一向笑靥如花,溫柔漂亮的的好爹地那一記從未見過冷冷如刀的可怕眼神給吓得僵在半空,一個沒掌握好平衡猛地向後一仰,笨笨倒在地上呼哧滾過一圈,等到好不容易撐起圓滾滾肥嘟嘟的身子重新站直,卻是吓得再也不敢違抗父命,輕舉妄動了。

“嗚、嗚嗚……”

夏昭時果然在一個小時以後準時出現在了房間門口。他一向就是一個這麽嚴謹到老成,嚴肅到嚴厲的無趣家夥。林煙坐在床沿正對房門,目光吃吃,神情極似專注而又宛若恍惚地凝眸注視着門外的夏昭時,在不禁如此輕笑腹诽的同時,卻又倏爾轉念好奇:真想知道小時候的夏昭時,從小到大,難道,也就一直是這麽一個少年老成,聽話模範的樣子?

呵,一念及此,林煙忽然覺得,那可能不僅不會無趣,還反倒,實在有一點可愛呢。

那樣的夏昭時,他真想知道。真的想。如果有機會,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不自覺的呼吸急促,雙手微抖。林煙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現在的不安惶恐,忐忑緊張,究竟從何而起,來自何方。

此時夏昭時全身上下,并不比剛剛才沐浴完的林煙幹燥多少,發上衣上盡是不斷滾落的小水珠,背上胸前,染着大片大片濡濕的陰影。看來應該是下車後不耐煩地揮開了原本想要替他打傘的下手,直接一路走了出來,步伐急切,步履很快。

夏昭時停在門口先看了房裏的林煙一眼,林煙莞爾回了他一抹淡淡的笑容。潛臺詞是,我沒事,你別擔心,先處理你的事情。

夏昭時究竟有沒有因此而長長松一口氣,表面上誰也看不出來,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林煙是了解夏昭時的。夏昭時收回視線轉過頭面無表情地對着Jim,不用也無需再多說什麽了,只一眼,Jim便心領神會,毫不猶豫地直接板住他左右兩手的大麽指指甲,停頓幾秒,忽然猛一用力,便将那兩殼子整個兒連皮帶肉地嘩啦一下全部扯了下來。兩麽指霎時間血流如注血肉模糊,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這是規矩。

Jim雖看起來表情如常眉也不皺,但那從他無法掩飾略微加重的鼻息和呼吸聲裏,可以想見這樣的痛楚,就算比不得是錐心刺骨肝腸寸斷的厲害程度,但是,也絕對不輕。

夏昭時卻仿佛早已經對此種場面見怪不怪,十分習慣般冷冷回望着Jim,仍有水滴滾落的濕潤面頰讓他原本溫潤清雅,又極偏柔的俊美五官,顯得前所未有的深邃冷峻,冰冷無情。

“把小指的也掀了。”半晌,夏昭時突然對Jim下了這樣一道不近人情的殘酷命令。

Jim頓時愣住。倒不是因為怕了,而是因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夏昭時是最守規矩的。他定的規矩。可是現在,他居然為了房裏的那一個人……而親口,打破了他自己定下的規矩!?

“要我親自替你動手嗎。”夏昭時的催促有地獄索命的修羅,冷淡而陰沉,音量雖不大,卻足夠驚心動魄。

Jim猛地回過神來。一咬牙,如法炮制,将兩邊的小指甲蓋也嘩地一下掀了。身體上的疼痛當然不用多說,可Jim心裏更是難免苦笑:當初第一次見面,他被吩咐扇林煙的那兩巴掌,照如今的狀況看起來,以後恐怕,大概是要還回到自己的身上。

最後轉身進屋前,夏昭時對Jim淡淡撂下一句話:“別忘了,你的代號。”

Jim。這不是一個名字,而只是,一個代號。一個誰都可以擁有,也誰都有資格占有的代號。你不是第一個Jim,也可能不是最後一個Jim,這世上能取你而代之的人,多的是。

夏昭時跨步走進屋內,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林煙心頭一顫,總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跟着那一抖劇烈抖動了一下。他知道,夏昭時一路隐忍的怒氣,全都發洩在了剛剛那一響,蓄勢待發的關門聲裏。

坐在高高的床邊,一下一下,晃蕩着自己全身上下唯一全好的,那兩只光溜溜白裸裸的腳丫子,林煙歪着腦袋神情安寧,微笑看着門前不遠處,那個面色罩冰,眉目陰鸷的夏昭時。

哎,好嚴肅啊。

林煙在心裏無奈嘆了口氣,一時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開口,或者說是……有點,不敢開口。

兩個人就這麽默契沉默地對視了許久。于林煙而言,這段無聲綿延的安靜時光,卻仿佛是有幾個世紀那般,恒久和漫長。

最後,到底是林煙先沒有忍住。好危險,在夏昭時的面前,他居然敗得,連冷戰都輸。

“我沒有被……”

解沒解釋完,下一句“我不髒的”也還沒能來得及說出口,林煙便只覺眼前驟然一花,陰影掠風而過,等到再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竟已被夏昭時給重重按倒在了床上,四肢箍住,動彈不得。

當然林煙壓根兒也沒想過要動彈。從夏昭時臉頰發梢不斷往下滾落的雨滴,一顆一顆,沉沉砸在林煙一眨不眨的眼睛和褶皺紅腫的皮膚裏,冰涼又滾燙,帶着窗外濃重如墨的夜色味道和狂風暴雨的肆虐氣息。那是夏昭時,急切和在乎的證明。

“林煙,你行,你行……你讓我剛剛下了飛機連機場都還沒有走出去!就又上了飛機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你有本事!你真有本事!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厭的事情之一就是坐飛機!啊!?可你竟然讓我連續做了三十多個小時的飛機!三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夏昭時猙獰了一張俊臉,氣急敗壞,咬牙切齒,“呵,真夠可以的啊你,林煙,居然能夠為了韓瑩月那個女人做到這種地步,好個好弟弟,好個姐弟情深!哈!可你到底有沒有記住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沒錯……沒錯,我是說過我會罩着你,我會罩着你……可是這一句的前一句是什麽!你還記不記得……你到底,還記不記得!?

夏昭時說着突然猛地一把揪住林煙的領口,将林煙整個人仿佛半空掙紮飄搖的風筝,又像樹梢搖搖欲墜的枯葉那般一下子擡高提起,深深望進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說,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所以這世上除了我,除了我夏昭時以外,誰都,不可以拿走你的命,包括你的臉你的身體你的一切……甚至就連你自己,也不可以。”

“我不允許。決不允許。”

夏昭時難得,也有這麽情緒失控的時候。以往哪怕他們翻雲覆雨,歡愛情濃,林煙也不曾見他有過如此這般的優雅全無,冷靜盡失,無法壓抑的暴躁,無可救藥的激動。

“咩唔咩唔!嗷嗷!”

突然小Adrian不知從哪兒猛地一躍跳了上床來,張嘴一口咬住了夏昭時精工細作價格不菲的衣袖使勁兒拽啊拽扯啊扯:【爸爸壞蛋!不準欺負爹地!不許打爹地!快從爹地身上下來!不然寶寶要咬你了……真的要咬你了!不會口下留情的哦!】

兩人皆是一愣。

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驟然被沖淡了。夏昭時皺皺眉,林煙卻不由笑了。呵,這小東西,倒不記仇,還挺忠心。

擡起手安撫地捏了捏小Adrian毛茸茸肉嘟嘟的小爪子,溫柔的力道,溫暖的掌心,其中暗藏着淡淡的內疚和真誠的歉意。小Adrian搖搖尾巴,眼巴巴地湊上來在林煙的洗得光滑滑香噴噴的雪白脖間噗噗親親了兩口:【嗚……爹地總算又恢複正常了!剛剛好兇兇好怕怕……都吓到寶寶了……嗚嗚】又再轉過頭兇巴巴地威吓夏昭時:【爸爸大壞蛋!起開!】

夏昭時挑了挑眉,直起身跨腳坐在床沿,騰出一只手抱開小雪狐,神情似笑非笑:“這麽護着你……怎麽,你還真把這小東西當作親生兒子在養?”

“是啊,”林煙身子一倒重新躺回枕頭上,微微一笑,聲音低沉輕柔,暧昧卻不虛僞,“你送我的東西,我當然喜歡,當然愛惜。”

夏昭時聞言霎然眸色一深,頓了頓,揚手輕拍了拍小Adrian的屁股哄了走它,目光微沈,這才低下頭去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絕無玩笑,久久望着林煙,半晌,認真道:“我送你的東西你的确應該愛惜。但你最應該愛惜的,是你自己。”

林煙歪着腦袋看他,目光輕動,眼眸底有着無法掩飾的濕潤與動容。

“你在為我擔心,”良久,他忽然發出一聲無比滿足的嘆息,伸出右手牽過夏昭時的左手,慢慢與他雙手交握,十指相扣,“你在,擔心我。”聲音喃喃,也不知究竟是在跟夏昭時說,還是在對他自己說。

夏昭時順勢把玩起林煙的手指,一根一根,都有如巧奪天工的藝術品:“是啊,我是在為你擔心。如果道上鼎鼎有名的林大美人是在我夏昭時手裏的時候被殺了,受傷了,毀容了……一我不想丢臉,二也不想樹敵,”他俯低身子湊上前來,細細撫摸林煙的臉,如墨的瞳眸漸漸暈成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你說我要怎麽辦,林煙。你這麽美,這麽迷人,這麽人見人愛,這麽颠倒衆生……呵,你說,我怎麽能不擔心你,怎麽敢,不擔心你呢。”

林煙腦袋一偏小口一張,順勢含住了夏昭時正堪堪停在他右邊嘴角的食指指尖,唇齒交錯吮吸吮舔,暴風雨的味道:“你不是讨厭坐飛機嗎?如果只是這種擔心,那你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回來的。”口氣篤定,眉眼含笑。

夏昭時眯了眯眼,被含住的食指在林煙溫熱濕潤的口腔微微用力捅了捅:“你很得意嗎。”

“嗯哼~”林煙撲哧一笑搖了搖頭,拿出夏昭時的食指,從指尖一路往下,蜿蜒曲折,寸寸吻去那上面密密麻麻細膩粘稠的銀絲,眼角隐隐有光,光芒萬丈的真誠,“不,我很高興。”

然後林煙忽地擡起一條長腿緩緩延伸下床,湊過去輕輕撩了撩夏昭時的小腿。這是他們這幾個月來常常會做的親昵姿勢。做愛前林煙會用這個姿勢來撩撥勾引夏昭時,而做愛時若是被夏昭時頂得狠了受不住了,林煙也會用這個姿勢來向夏昭時讨好求饒,可愛又聽話,溫順又乖巧。

“我錯了夏昭時,我錯了,我錯了……我也不知道莫清居然會成了這種變态,這種惡心的大變态……下次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會愛惜我自己,我會保護好自己……”林煙閉着眼認錯,卻仍不知死活地承諾,“可是……可是,我沒辦法,沒有辦法,我一定要保護韓瑩月……我必須要保護她,保護……我的姐姐。”

他的口吻堅定,神情卻有些黯然。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媽媽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很多次我看她的樣子……我知道,她心裏一定很愧疚,也很想念,這個被她抛棄的女兒,我的姐姐……”

兒女是父母上輩子與生帶來的債。既然父母已經去了,那麽父債子償,林煙便用他自己的方式,替他的父母還債。還他的父母這輩子,因為愛情但也是因為自私,而對無辜的韓瑩月,所欠下的債。不然韓瑩月應該有一個完整圓滿的家庭,一個美麗又疼愛她的母親,一個不被譏諷沒有陰影的幸福童年,一個雙親健在愛情甜蜜兒女成群的美滿人生……但這些,她都沒有,她都失去。可她分明什麽錯都沒有,只是,被出生了。因為一個女人還未成熟的玩心,和年少輕狂的傲慢。

這世上林煙傷害過很多人,但唯獨不會,傷害,他愛的親人。

即便是在如此恍惚的時刻,一提到父母,林煙仍無比敏銳地察覺到,夏昭時的身體,有那麽一瞬間,不由自主的僵住。

“你怎麽了?”腦中一閃而過大前日夏昭時在動身飛往美國之前,接到電話時那一張難看至極,陰沉無比的臉色,再聯想到他此時此刻的反應……林煙一向心思細密很快有了計較,沉默片刻,輕聲問道,“……告訴我,你這次,到底為什麽回的美國?”

夏昭時聞言頓時忍不住好笑地低頭看了林煙一眼,口氣高深莫測,也不知是贊是嘆:“你真是動物的直覺,”旋即掏出一根香豔點燃,深吸一口,吐出煙圈的同時,也幽幽吐出了四個字:“我爸死了。”

林煙一怔。

是因為沒想到夏昭時竟然會回答得如此幹脆,更是因為對這種消息,一時沒有準備。畢竟他的父母,已經走了太久,太久。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久得他都快忘記,他那時的心情,那時的反應。

只剩他一個人了,世界這麽大餘生那麽長,卻只剩下他一個人,一個人了……好像,就是這樣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無路可退,也無處可逃的絕望。

煙光明滅閃耀,林煙忽然一個翻身爬起從背後抱住了夏昭時的腰,然後将腦袋輕輕搭在了夏昭時,雨跡斑斑,濡濕一片的肩膀。

“不要說話,”察覺到夏昭時想要開口,林煙語速很快但語氣溫柔地打斷他,“不要說你不需要安慰,你不傷心,你不難過……不要瞞我,不用騙我,我知道,你不開心,你不快樂。”

“我是過來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沒關系,你可以發洩,可以生氣,可以遷怒到我的身上……沒關系,這些都沒關系,我很知道,我最清楚了,這種時候,罵罵人撒撒氣發發火,的确會比較好。”

“那樣會好過很多。我有經驗,因為我自己,也常常這麽做。”

僵硬的背脊逐漸柔軟下去。夏昭時不再動,不由自主地放松疲憊不堪的身體和緊繃太久的神經,由着林煙去了。但他沒想到連自己剛剛明明那麽不着痕跡的遷怒意味,林煙這個妖精,竟也都火眼金睛地看了出來。或許他不是有意的,然而潛意識裏的發洩,總是免不了的。

接下來誰也沒有再開口,沉默像水一樣地流。空間和時間都在這片沉默裏變得遼闊。直到煙變成煙頭,一根煙的時間,那便是夏昭時對他的父親,最後緬懷的祭奠。

“好了,我沒關系,”夏昭時輕輕拍了拍林煙環在他腰間的手背,但口吻卻是極盡陰沉狠戾,極不符合他這個溫情脈脈的親昵動作,“但是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我不能再容忍了。”

林煙知道那說的是誰,不禁吃吃低笑:“好啊,随你。不過說起來我一直很好奇,你和嚴迦祈居然是……居然會是……哈,真是完全看不出來啊。”

夏昭時聽着神情驟冷,稍一用力,便懲罰似地捏了捏林煙的指尖。

林煙趕緊安撫:“好了好了,我開玩笑開玩笑的。那頭豬怎麽能跟你比……當然不能比。,想了想,展顏一笑,“那麽,夏昭時,你是……像你媽媽的吧?呵,果然,男孩子,都是比較像媽媽的呢。無論是長相,還是……這裏。”林煙的左手從腰間緩緩上移,一路挑逗流連,最後停在了夏昭時略有凸起強悍堅硬的左胸,用心感受着手掌下,那一份突突不停,怦然有力的跳動。

連心跳都這麽有條不紊規律規則,或者不如說是……冷酷無情。還真是,夏昭時的個性。

“是啊,還有欣賞水平和審美能力,”夏昭時轉身擡手,細細摩挲過林煙精致如畫的眼角眉梢,毫無瑕疵的面頰輪廓,淡淡一笑,“所以我想,她應該,會喜歡你。”

林煙愣了一下又驚又喜,驀地睜大眼睛:“真的?那你哪天……帶我去見見她?”激動得連聲音都有些抖。

夏昭時勾了勾唇沒有很快回答,反而一把粗暴拉開了林煙身上的浴袍,在他胸前腹部那些七零八落,種類繁多的血絲傷口上快速一瞥,冷冷掃過,攥着衣角的雙手不自覺地發緊用力,指節捏到發白,手背現出青筋:“會有機會,會有機會的──”夏昭時的臉上隐約浮動着一抹無法平息也不能饒恕的深重戾氣,濃墨堆積黑雲壓城的眼底,翻滾醞釀着一股讓林煙無法抗拒的驚濤駭浪,狂暴漩渦,目光沉沉警告他道,“只要,你給我好好活着。”

只有林煙自己知道,夏昭時看似粗暴無禮的動作,卻是小心翼翼避開了他一身上下,所有的傷口。這是專屬于夏昭時,含蓄隐晦,獨一無二的溫柔。

“嗯,”林煙毫不介意自己身前雪胸半裸春光大敞,只管笑眯眯地一個撲上前去緊緊摟住夏昭時的脖子勾吊抱着,蹭蹭咬他的耳朵:“……你罩着我。”

不要因為我是你的所以你才罩着我,而是因為你罩着我──所以我,才是你的。

後來在夏昭時不容反抗也反抗無效的言辭命令之下,林煙又被架出去重新處理了一遍傷口。然而等到他再回來,卻無比驚奇地發現,夏昭時竟然已經躺在床上,沉沉睡着了。

沒換衣服,也沒有洗澡。

要知道夏昭時可是連續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飛機而且還淋了雨,可現在居然不換衣服不洗澡就這麽睡覺了……這對于一向潔癖的夏昭時來說,是有多麽難以想象。

看來,他是真的累極了。

林煙從浴室裏拿了條幹毛巾,走過去坐在床邊,靜靜凝視了陷入熟睡深眠的夏昭時半晌,開始給他擦起頭發來。動作細致輕柔,小心翼翼。夏昭時的頭發很軟,但比他的要稍稍硬一點,顏色黑得純正,輪廓深邃如削五官清雅俊美,眼睑下有兩道淡淡的陰影,淺墨氤氲,長而密的睫毛随着平穩的呼吸微微顫動,一起一落撲扇沈蝶,幅度溫柔,畫面靜好。林煙不禁看得癡了。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恍惚記起,其實夏昭時的年紀,分明,比他還小。

那一晚林煙究竟是怎麽睡着又究竟是何時睡着的,他不記得。只知道等到第二天中午接近午飯時分他才終于醒來的時候,一轉頭,夏昭時,便已經不在了。

身旁的位置被單整齊,不見褶皺,甚至連餘溫,也都不留。唯一剩下的,只有昨夜那一絲似有似無若隐若現的,暴風雨的氣息。

那是證明。

鐵證如山。夏昭時不顧一切地趕回來,為了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來救我,你會不會,不顧一切,來救我呢】

林煙終于得到了,讓他滿意的答案。

眨眨眼睛,林煙伸出手将昨夜夏昭時蓋過的那一疊被子輕輕擁入懷裏摩挲抱着,将臉埋進去深深嗅了一口……唔,然後忽把自己整個人也全部裹了進去,在大床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縮成一團。

小Adrian不知從哪兒歡快地叫着也想跳上來,卻被林煙拍拍屁股,毫不留情地轟了下去。

這是我的。只是我林煙,一個人的。誰都不能搶,誰也,不能分享。就算是你……小東西,也不可以,也不允許。

于是小Adrian又受傷了。眨巴眼睛舔舔爪子,委委屈屈地:“咩唔……嗚嗚!嗚嗚嗚!”

【爸爸欺負爹地,是壞蛋!爹地欺負寶寶……也是壞蛋!】

林煙在被窩吃吃笑了起來。

一直到九月底夏昭時都還沒回來,彼此的聯系也越來越少。偶爾對着電腦發呆,林煙就算不在當場但也大致能夠想象,此時此刻,大洋彼岸的腥風血雨,劍影刀光。

日子因而過得無聊,所以當林煙收到好像已是上輩子那麽久之前的,他的高中母校,北一中學的校慶請柬的時候,林煙毫不猶豫地,就決定去了。

北一中學的百年校慶,極盡隆重的同時,應該,也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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