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上清觀
皇後劉氏聽了德妃的來意一時并不言語,只是拿了帕子輕試她腕子上的一只玉镯。
德妃見皇後如此,也不說話,只笑盈盈地對着茶盞慢慢地吃茶。
若不是德妃事先告訴我不許多話,我是定會開口的。可這會兒子,明明心裏焦急萬分,卻還得忍着。
好半晌,皇後才道:“不是本宮袖手旁觀,妹妹是知曉的,如今咱們**充盈,姐妹衆多,便是那受皇上愛寵的貴人們尚且住得狹窄,又哪有多餘的地方來安置?”
德妃忙陪笑道:“既是修行,自然不用太好的屋舍,只要能容身便好。”
皇後冷笑一聲:“若說偌大的皇宮竟找不出一間房舍也不盡然,可那靜貞居士既是禦賜的帶發修行,便也不能和那些個貴人、宮女們離得太近了,妨礙了清修,卻也不好。”
聽得這話,德妃沉吟了片刻,這才道:“靜貞居士如今的情形,怕是不大好。只是如今京裏也不甚寧靜,若宮裏再有白事終是不祥。妹妹想着,能否這樣,宮外的上清觀是咱們皇家的道觀,又清淨又寬敞,若是能将靜貞居士安置到上清觀,一來,有了安身之處,二來,離皇宮遠些,也好潛心修行,三來,萬一有個山高水長的,也便宜些。”
德妃說罷,小心地看着皇後,那皇後聽了也深深地看了德妃一眼。
又是半晌無言,就在我以為母親定是必死無疑的時候,卻聽得劉氏道:“這可不是本宮要趕她出宮的,實在是妹妹言辭懇切。便是将來皇上問起來,也只是妹妹憐她沒有容身之地,才有此一招,本宮近來身子不适,卻是不知情的。”
聽這口氣,便是應了。
上清觀在京城西面,離皇宮十分遙遠,九哥也曾想接母親去他府裏住。可母親寧願在瑤華宮裏苦苦煎熬,也不願出去。她是想着自己既便不是皇後,卻也是皇上的人,若是真的出了宮,倒是能安逸些,怕是自此就真的與皇上再無瓜葛了。
我知曉孟氏不願出宮,而劉氏又巴不得她出宮。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保命要緊,至于別的,也顧不了許多了。
從長春宮出來,我悄悄對德妃道:“娘娘,玉虎還想送居士一程。”
德妃嗔道:“別不知足,你也見了,便是這樣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的,如今外面正亂,你一個公主,怎能到處亂跑?只安排兩個宮女幫着安置安置便罷了。”
我笑着應道:“多謝娘娘。”心裏卻暗道:能答應讓宮女幫着安置便好,只要能出宮,誰又能辯得出誰是宮女,誰是公主呢?
待我回到含璋殿,孟氏已然蘇醒,我見她明白過來,便将那出宮之事與她說了。
雖然,孟氏并不願出去,還說便是死也要死在宮裏。
我少不得又拿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話來勸她,孟氏見我勸她,便也不再言語,只是眼淚流個不停。
她十四歲進宮,如今已有二十年,雖是多災多難的,卻也終難離舍。
我只得又勸:“母親細想,為何您那瑤華宮前幾年無緣無故的便走了水,事後也不見有誰受了懲處?但凡您在宮中一日,那劉氏便擔心一天,處處存了心思要置與死地的。如果不如趁着這個時機,遠遠地躲了,待到日後女兒出了宮,母女們也好有個照應。”
孟氏擦了擦眼淚,嘆了一聲:“這都是命啊。不遵從又能如何?”這便是答應了。
于是第二日一早,孟氏便離了皇宮,住到了上清觀。
這上青觀遍古木參加又房舍寬大,十分的幽靜。已有人将孟氏的住處安置好了,是一個單獨的院落,三間正房,兩間廂房,倒也幹淨。
我今日雖是一身宮女打扮,卻也不敢露面,只和孟氏一起坐在屋裏說話,任香錦幾個在那收拾。
孟氏便勸我:“出來這麽許久了,快回去吧,仔細讓人知道。”話雖是這樣說,看我的神情卻眼巴巴的,分明是不舍的意思。
孟氏為人莊嚴文靜,向來不愛玩笑,也不會哭鬧,如今這樣淚眼婆娑地看着我,我又怎麽忍心離她而去?
便笑道:“不急,待天黑前回宮便是了,我多陪陪母親。”
果然,孟氏臉上有了笑意,也不再拿回宮的話勸我。
直到了未時,再不走天就要黑了,我這才與孟氏別了,留下香凝,帶了香錦回宮。
誰料道剛上了大路,便見得許多人有傷兵亦有百姓,倉倉皇皇往這邊逃來。邊跑邊喊:“北城破了,金人殺進城了,快逃快逃……”
喊聲振天,縱是坐在車裏,我亦是聽了個真切。
北城破了,西城離北城十分遙遠尚且得了消息,那地處京城之中的皇宮又能如何?
我不敢多想,只是催促車夫快快趕路。誰料從各處湧來的車馬人群将路塞了個結實。又有那敗下來的兵士于人群中搶奪財物的,又有那馬車間相互碰撞折了車軸的,又有那吓得腿軟攤坐在地的,又有那攜婦将雛丢東落西的。
一時間,孩子哭大人叫,讓人看得心驚肉跳。
此時車夫轉身道:“兩位姐姐,路上太亂,實在過不去了,不如暫且避了,也好過這樣一頭撞回去,要真遇上金人,可不是玩的。”
我看了看車外的情形,也确是沒法子。無奈,只得命車夫調轉車頭,又回了上清觀。
如此過了三天,雖是還沒有确切的消息,但圍在上清觀周圍哀號的流民卻是越來越多。不用問,那金人陷城應是十之八九了,只是不知宮中情形怎樣。
上清觀中不管老少,都是女流,門外流民日夜砸門,要入觀躲避。我們隔着門縫偷眼看了,那些老弱婦儒并不上前,那些砸門的多為強壯的男子。
幾次交涉未果,門外的人卻聽出這一觀之中都是女子,他們更是有勢無恐,那話也越說越下流。
“開門、開門,有哥哥們護着,你們還怕什麽?”
“快開門吧,京兆伊已在全城搜羅美人,開了門,跟了哥哥,不比要侍奉那金人要強上許多?”
“開門、開門,再不開,一把火燒了你們……”
見此情形,我心中急切,也顧不得別的,對那觀主道:“道長,那些流民若真要點起火來,咱們這觀中的老老少少怕是都性命不保了。晚輩不才,卻有一個法子。”
那觀主急道:“無量天尊,但能保我一觀大小平安,娘子吩咐便是。”
我看了一眼觀中圍牆,高大堅固,再看了看聚在前院的大小道士,也有百十號人,我沉吟道:“道長,如今城中是金人,門外是流民,咱們在此間是孤立無援只能自保。依晚輩之見,不如命人在牆頭搭了梯子,将那井水兜頭蓋臉地波下去,如今正是數九天氣,滴水成冰,咱們再輔以石子、炭灰、木棒、火把,縱是不能傷其筋骨,可也教他們吃些苦頭。
還有後門、角門,這些地方都要着人守着,以防不測。”
觀主聽得此話,沉吟了半晌,這才道:“事關本觀一百多口性命,也顧不得許多了,就依娘子。”說罷命人開始準備。
這些流民到底也是心虛,幾次三番下來,吃了不少的苦頭,知道觀中已有了應對,那勁頭便小了許多。
這時觀裏又每日向往抛些饅頭,他們便把那争鬥的心思都放在了饅頭上,不再惦記着要進觀了。
如此又過了十天,日夜圍在上清觀門前哀號的流民漸漸散去,出去打探消息的小道姑回來說金人将當今萬歲給廢了,立了本朝宰相張士昌為新帝。新帝頭天登基,便張榜安民,要衆百姓照常做生活,莫要亂跑亂撞。
得了這個消息,我留香凝陪孟氏在屋裏坐着。自己換上了道袍,用炭将臉抹黑了,帶着香錦同觀中的道士們繼續輪值,一刻也不敢放松。
如此又過了幾天,不斷有消息傳來,有的說金人劫掠了大批匠人要帶回金地,有的說金人将廢帝、廢太子都殺了,有的說宮中的貴人、公主不論老幼都被金人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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