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6月底

第三章

有關論壇的消息，很快就在整個研究所傳開來。

在其他人眼中，蕭瑜自然是最有可能被推薦去參加論壇的人。畢竟，無論是比學歷、科研水平還是臨床經驗，她都是數一數二的那個。

沒有人知道五十岚曾經來訪，自然也沒人知道，蕭瑜已經跟這個推薦名額擦肩而過。

這天一早，蕭瑜強忍着不耐，勉強擺脫中村美萊拐彎抹角的探聽，快步走進407病房，連腳步聲都失去了一貫的從容。

躺在病床上假寐的李昊岩，聽到動靜，睜開眼看她一眼，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醒了就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整天躺着，腿還沒好，上半身也該退化了。”蕭瑜說着，合上病房門，走過來檢查他的腿。

簡單查看一番後，她一擡頭，正正地撞進一汪黝黑深邃的湖水中。

蕭瑜微微挑眉，“看什麽？”

李昊岩靜靜地看着她，聲音也比之前靜了幾分，“聽說你要走了？”

蕭瑜從床尾夾層裏抽出病歷夾，一邊低頭記錄着檢查結果，一邊随口道：“你聽得懂他們說日語？”

“總有人會說英語。”

蕭瑜擡起頭，看着李昊岩，“怎麽？擔心我扔下你跑了？”

李昊岩複又閉上眼，沒反應。

蕭瑜也不在意，将寫好的病歷夾放回原位，然後說道：“準備一下，明天給你做腿部手術。”

還是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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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瑜轉身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她停住腳，淡淡說道：“半途而廢這種事，從來不是我的風格。”

說完，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李昊岩躺在那裏，仍然沒有睜開眼，但呼吸卻漸漸地舒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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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論壇推薦名額給了中村美萊，她是除了蕭瑜之外，整個研究所裏資歷最好的青年醫生。

這個結果讓所有人在接受之餘，也免不了議論紛紛。

但蕭瑜卻像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一樣，仍然一門心思地紮在李昊岩的治療上。

李昊岩的左腿骨折傷勢本就不算嚴重，手術也很順利。

從手術室出來後，蕭瑜算是暫時松了一口氣。

這不是她第一次主刀，卻是她第一次單獨主刀。

她的壓力一直很大，卻不能跟任何人說起。

她怕一說出口，一直憋在心頭的這股執拗勁就散了。沒了勁，她不敢保證自己可以完美地将整個手術過程堅持下來。

護士将病床推了出來，李昊岩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瞳沒有明顯的聚焦，額頭上還殘留着淺淺的汗跡。

他的雙手呈僵直的緊握狀，死死揪着身下的床單，本就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顯得格外猙獰。

蕭瑜攔住病床，走過去，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後輕輕用力，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慢慢地揉動一陣，最後平放回床上。

她一邊替他揉着手，一邊說道：“怕痛就打全麻，逞英雄也不能讓你好得更快。”

李昊岩平靜得有些空洞的目光，追随着她，木然地從床的一側移到另一側。

看了一會兒，他才像是恢複了一些力氣，緩緩閉上眼睛。

然後，他沙啞着聲音說道：“逞英雄不能，局部麻醉可以。”

蕭瑜手上的動作一頓，然後繼續。

她的聲音仍然很平靜，“最多快上一兩天。”

“一兩天也是快。”

蕭瑜松開手，退開兩步，換成日語對護士說道：“推他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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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蕭瑜又去了一趟櫻井家拉面店。

她去的時候正好是下班時間，店裏坐滿了人，一進去，就聽到此起彼伏的吸面聲。

空氣裏漂浮着醇厚的香味，勾人食欲。

“小瑜，晚上好！”櫻井弘揚着招牌一樣的爽朗笑容，沖她打招呼。

另外幾個在吧臺幫廚的學徒，也禮貌地鞠躬問好，聲音充滿元氣。

蕭瑜看見自己固定坐的位置上已經有人坐着，便直接走到吧臺前，問道：“晚上好，阿弘，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早就準備好了，你等等，我去給你拿。”

櫻井弘轉進後廚，很快端了一個保溫桶出來。

“怕你不夠用，我給你裝了一桶。”

蕭瑜擰開蓋子，一股濃郁的豬骨湯的香味混合着熱氣立刻撲面而來。

“謝謝，這個多少錢？”

櫻井弘擺擺手，笑道：“這個要什麽錢？店裏每天都要炖上一大鍋，不過是分一點給你罷了。”

蕭瑜也不堅持，只從包裏摸出一個繡着“生産平安”的紅色禦守，遞過去，說道：“這個是我前段時間去東大寺求的，一直忘記拿過來了，你帶回去給麻衣吧。”

櫻井弘眼睛一亮，趕緊洗了手，擦幹水，然後雙手接了過去，左右翻看一陣，這才笑吟吟地擡起頭，說道：“謝謝你，小瑜，真是太感謝你了。”

“沒什麽，一點心意而已。”蕭瑜說着，擡手示意了一下手裏的保溫桶，“阿弘，這種骨頭湯我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以後每天下班我過來拿，可以嗎？”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不過，小瑜，你要這麽多豬骨湯幹什麽？”

蕭瑜淡淡一笑，“吃什麽補什麽，喝骨頭湯，骨頭應該也可以長得快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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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蕭瑜比平時早了半小時上班。

當她走進407病房時，李昊岩剛剛在護士的幫助下完成了洗漱。

她看着護士收拾水盆的身影，想了想，問李昊岩：“要不要給你找個男護士？”

李昊岩看她一眼，聲音裏有些嘲笑的意味，“你到現在才發現？”

“看來是不需要了。”

“你可以試着繼續曲解我的意思。”

“有需要你不會提出來？”蕭瑜平靜地指出問題的責任所在。

“很抱歉我高估了你的洞察力。”李昊岩也平靜地諷刺回去。

“我只負責洞察你受傷的地方，難道也包括你那可憐的自尊心？”論口頭上的功夫，蕭瑜很少輸給別人。

果然，李昊岩臉色一變。

他移開視線，聲音有些僵硬地問道：“我還沒吃早餐，你來幹什麽？”

蕭瑜淡淡道：“今天沒有你的早餐。”

李昊岩複又看向她，眉梢微揚。

“我吩咐食堂不做你的早餐。”

李昊岩冷笑，“我以為，保證病人的營養需要，也是你身為醫生需要‘洞察’的問題之一。”

蕭瑜看着他，眼神平靜而坦率，“看來你的以為也并不是完全錯誤。”

說着，她把手裏一直拎着的環保袋放在了病床頭的桌子上。

李昊岩愣住了。

蕭瑜從袋子裏取出保溫桶，擰開蓋子，一股濃香頓時彌漫開來。

她看看四周，扭過頭問：“你沒有碗？”

李昊岩來不及收回怔愣的視線，被她看了個正着。

他猛地移開眼，盯着牆壁的眼神幾乎是滾燙的，聲音也不自覺地大了些，“我難道應該帶着碗進醫院？”

蕭瑜按了呼叫鈴，讓護士送一套餐具過來。

然後，她走到病床前，一伸手，直接摸上了李昊岩的額頭。

李昊岩吓了一跳，幾乎要從床上彈起來，“你幹什麽！”

蕭瑜立刻皺眉，用力按住他，聲音也嚴肅起來，“別動！不想要你的腿了？”

“你有毛病啊？突然伸手過來……”李昊岩的眼神有些閃爍。

蕭瑜眉頭皺得更深，聲音也冷下去，“我最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李昊岩一怔。

“看來我果然是對你太過寬容，你現在倒是比之前有精力多了，亂動亂跳，大聲嚷嚷，喜怒無常，什麽毛病都來了。”蕭瑜冷冷地說道。

李昊岩張張嘴，想要反駁，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既然沒發燒，你剛剛臉紅什麽？不過摸一下額頭，又不會讓你的腿重新斷掉，至于那麽大反應？”

蕭瑜越說，李昊岩越是無言以對，臉上本來不明顯的紅暈，此時卻是有“燎原”的趨勢。

幸好這時候護士進來了，轉移了蕭瑜的注意力，李昊岩在她背後忍不住舒了口氣。

這女人……簡直太難纏了！

蕭瑜将保溫桶裏的粥倒進碗裏，拿勺子攪了攪，感覺溫度合适，便端到李昊岩面前的活動桌上，說道：“趁熱吃。”

乳白色的濃稠粥底中，漂着嫩紅色的火腿片，米粒被熬煮得爛爛的，看上去有種毛茸茸的感覺。

誘人的香氣不住地往鼻子裏鑽，李昊岩看着面前熱氣騰騰的粥，抿了抿嘴唇。

“怎麽不吃？”蕭瑜看着他，“怕我下毒？”

李昊岩擡起頭，臉色有種詭異的平靜，說道：“不下毒，為什麽突然煮給我吃？”

蕭瑜見他這種反應，眼神微微冷下去，伸手就要把碗拿回來。

“既然這樣就別吃了。”

啪！

李昊岩驟然捉住她的手腕。

蕭瑜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半晌，李昊岩移開眼，用空着的右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粥，送進嘴裏。

“松手。”

李昊岩松開手。

蕭瑜把手插.進醫師袍的兜裏，站在床邊看他慢慢地吃粥。

看了一會兒，她好整以暇地說道：“說起來，做粥的湯底是昨天用剩下的。”

李昊岩動作一僵。

然後，他突然笑了一下，眼睛裏有種顯而易見的嘲意，卻沒什麽敵意，反而像是猜中了某個惡作劇一樣，有些難以形容的得意。

但他說話的聲音還是十分平靜，“就知道你沒這麽好心。”

蕭瑜冷哼一聲，“我為什麽要對你好心？”

說完，自顧自轉身走了。

李昊岩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徹底走出病房，才低下頭，盯着自己的左手發起呆來。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為，這個女人的手和她的心一樣，是冰做的。

原來還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