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8月底

☆、十一章【修】

蕭瑜和李昊岩到達櫻井家拉面店時，距離跟櫻井弘約定的時間已經晚了十五分鐘。

櫻井弘早已關了店，倚在店門口的燈箱招牌上，嘴裏叼着一根煙。沒點着，只是嘬着煙草味，過過嘴瘾。

蕭瑜推着李昊岩的輪椅走過去，喊了他一聲，說道：“抱歉，給這家夥辦理臨時出院手續，耽誤了一些時間。”

櫻井弘将嘴裏的煙拿下來，搔搔頭發，笑道：“沒關系，我也沒等多久。”

說着，他朝着李昊岩伸出手，聲音和笑容一樣爽朗，“你好，初次見面，我是小瑜的朋友，我叫櫻井弘。”

李昊岩微微笑着，跟他握手，“你好 ，我叫李昊岩，是蕭瑜的……病人。”

“我知道你。”櫻井弘直爽道，“小瑜每天都在我這裏拿骨頭湯，說是要給你補身體。”

李昊岩偏頭看了蕭瑜一眼，唇邊笑容更深，“謝謝，真是麻煩你了。”

蕭瑜發現了他的目光，撇了下嘴，聲音平靜，“我沒那麽說過。”

李昊岩點點頭，“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她會這麽說。

蕭瑜看向櫻井弘，“我們走吧，別讓麻衣等太久。”

櫻井弘點點頭，帶頭走在前面，蕭瑜推着輪椅跟上去，時不時地跟他用日語聊上幾句。

李昊岩聽不懂他們之間的對話，坐在輪椅上，有些無聊，忍不住四下張望。

這是他自從受傷以來，第一次在重回日本的大街上，就好像被關押已久的犯人，終于得到放風的機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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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夜很涼，空氣吸進肺裏，就像灌了一大口冰水，将人從裏之外洗了個通透。

雖然才晚上八點多，但狹窄的街道上幾乎已經沒有行人，就連過往的車輛都很少，四周是極度的安靜。

奶白色的路燈燈光很安靜，路旁只有兩層高的民居很安靜，就連緩緩吹過的冷風都是靜默的。

靜默，卻又溫存。

李昊岩低頭，看見地面上的影子，一時間出了神。

蕭瑜推着他的輪椅，從他的角度看去，兩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若即若離，好像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這樣溫暖的姿勢，在這樣冰涼的夜裏。

李昊岩盯着那不停變長又變短的影子，看了許久，遲遲不願眨眼。

######

櫻井弘的家離拉面店僅有兩個街區的距離，三人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櫻井家是一棟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典型的日式風格，有一個很小的庭院，種着兩株細弱的樹，不過一人多高，長着茂密的枝葉，在夜色裏氤氲出安靜的墨色來。

櫻井弘掏出鑰匙，正要開門，門卻一下子從裏面被人打開。

同時，一個歡快的聲音響起——

“親愛的，你回來了！”

李昊岩聽不懂這句話，但猜也能猜到，因為那聲音裏的愉悅根本不加掩飾。

蕭瑜趁着櫻井弘跟櫻井麻衣說話的間隙，低聲對他說道：“麻衣是阿弘的妻子，已經懷孕近十個月，就快生孩子了，你待會兒表現注意點。”

李昊岩點點頭。

他以為蕭瑜只是讓他不要表現得過分挑剔，讓女主人太過勞累，但很快，他意識到他錯了。

在櫻井弘為麻衣介紹他時，這個看上去比蕭瑜還大幾歲的女子，卻像個害羞的小姑娘一樣，躲在丈夫背後，只露出半張臉，睜着一雙充滿好奇的大眼睛，靜靜地望着他。

進到屋裏後，或許是因為重新回到自己熟悉舒适的氛圍，她很快擺脫了面對陌生人的害羞，像只歡快的雲雀一樣，一直圍繞在櫻井弘身邊，扶着腰，笑盈盈地看着他，跟他說話。

櫻井弘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大多時候，她還會拽着櫻井弘的衣角，仿佛害怕把他跟丢了。

櫻井弘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相處，一邊回應着妻子的細語，一邊麻利地為客人準備好了茶點端上桌。

李昊岩發現，櫻井弘十分喜歡用手撫摸櫻井麻衣的頭，與其說是丈夫在撫摸妻子，倒不如說是像一個父親在安撫心愛的女兒。

不僅如此，他靠着自己貧瘠的日語水平，勉強聽懂了櫻井弘跟櫻井麻衣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麻衣好厲害！”

就像是在毫不吝惜地誇獎一個孩子。

李昊岩漸漸有些明白過來。

他擡眼看向蕭瑜，目光裏有些詢問。

蕭瑜朝他微微點頭，然後突然揚聲用日語說道：“麻衣，我托阿弘給你帶的禦守，你有帶在身邊嗎？”

麻衣聽了，立刻開心地點點頭，挺着大肚子走到蕭瑜身邊，略有些艱難地坐下，然後從衣領裏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紅繩，紅繩末端系着的，正是那個“生産平安”禦守。

“小瑜，謝謝你！”麻衣笑得兩眼彎彎，格外純真，看上去跟她那成熟美麗的面龐有些違和，“自從我帶了這個，感覺身體舒服了很多，真的很有效哦。”

“有效就好。”蕭瑜也笑了，笑容裏有一絲淡淡的寵溺，“我專門求了佛祖，讓他保佑你和寶寶都能平安健康，佛祖已經答應我了。所以，這個禦守一定會保佑你們的。”

“嗯！”麻衣用力點頭。

李昊岩不錯眼地盯着蕭瑜。

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得這麽溫柔。

忽然，麻衣指着李昊岩，對蕭瑜說了一句話。

蕭瑜微微怔了一下，轉眼看向李昊岩，過了幾秒鐘，才朝麻衣輕輕點了下頭，然後說了些什麽。

麻衣立刻興奮地笑起來，同時大聲叫來了丈夫，指着蕭瑜兩人，語速略快地說話。

櫻井弘眼帶驚訝地聽着，然後也笑了。

李昊岩在一旁，将三人的神态盡收眼底。

他問蕭瑜：“你們在說什麽？”

蕭瑜平靜道：“麻衣問你是誰，我說你是我的病人。”

“真的？”李昊岩盯着她，“我覺得她的表情不像。”

“你看錯了。”

說完，蕭瑜轉過去，繼續跟麻衣聊天。

櫻井弘看妻子聊得很開心，便坐到李昊岩身邊，用英語和他溝通。

閑聊幾句後，李昊岩發自內心地說道：“櫻井先生，你的英語說得真好。”

平心而論，櫻井弘的英語水平和海老名健一差不多，至少在李昊岩聽來是這樣。

而且，櫻井弘的口語裏，帶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美國口音，這讓李昊岩有些意外。

櫻井弘哈哈一笑，坦然說道：“在回國賣拉面之前，我一直在美國打.黑拳，英語也是那時候學的。”

李昊岩吃了一驚，他壓根看不出來這個笑容爽朗憨厚的男人，會是打.黑拳出身。

櫻井弘感受到他的情緒，說道：“李先生，可別看我個子不高，肌肉也不明顯，我以前在地下拳手的圈子裏，還是有幾分名氣的。”

李昊岩也笑了，實話實說道：“我确實有些吃驚，抱歉，實在是沒想到你有過這麽特別的經歷。”

櫻井弘撓撓腦袋，“說實話，我現在回想起以前那段日子，也覺得自己能活下來，就已經是萬幸了。”

“那後來……”

“後來，我遇見了麻衣。”櫻井弘的眼神驟然變得柔和，“有了心愛的人，就不願意再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了。我想給她一個安穩的家，所以就帶着她回了國，從此遠離了以前那些事情。”

這時，蕭瑜轉過來對兩個男人說道：“麻衣有點累，我陪麻衣回房間歇一陣。”

目送着她攙扶着麻衣上了樓梯，櫻井弘忍不住感嘆了一句，“說起來，也就是回國後不久，我就遇見了小瑜，現在也都有七八年了啊。”

李昊岩心頭一動，“你們很早就認識了？”

“是啊。想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是個未成年的小丫頭，千裏迢迢從中國到日本來念大學，卻連日語都不會說，哈哈。”

說着，櫻井弘突然深深看了李昊岩一眼，眼神裏帶着一絲古怪的笑意，“話說，我認識小瑜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她做飯給別人呢。”

李昊岩微微一笑，“這是我的榮幸。”

櫻井弘嘆了口氣，說道：“其實小瑜真的很好，人很善良，又很重感情，但就是有時候脾氣比較怪，很多人都受不了她這一點，所以這麽多年，也沒見她怎麽談戀愛。”

李昊岩不動聲色地問道：“怎麽會呢？好歹也有這麽長時間，一兩次總該有吧？”

櫻井弘卻突然一頓，擡頭笑眯眯地望着他，“你這麽關心她，為什麽？難道你喜歡她？”

他說的，不是“Do you like her”，而是“Have you fallen for her”。

李昊岩看着這個幾乎把蕭瑜當做親妹妹一樣守護的男人，想了想，平靜萬分地承認道：“是的。”

他可不是栽下去了嗎？

在遇到蕭瑜之前，他可從來沒想過，未來有一天，自己會對一個傲慢、冷淡、毒舌又固執的女人動心。

櫻井弘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才笑道：“很好，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李昊岩說出那句話後，自己并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

其實他一早就察覺到了自己心裏的異樣，現在承認，不過是水到渠成。

相反，他還惦記着之前那個問題，“櫻井先生，你還沒回答。以前，蕭瑜談過戀愛嗎？”

櫻井弘嘴角的笑容稍微淡了些。

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說道：“這件事，我想還是……”

“你們在聊什麽？”蕭瑜的聲音突然響起。

兩人側頭望去，見她正站在樓梯口，一雙眼睛平平直直地看過來，波瀾不驚。

“沒什麽，在聊我以前的事。”櫻井弘笑着答了一句，問道，“麻衣睡着了？”

蕭瑜點點頭，“她有些困，先睡了，說不等你了。”

“我們也該走了。”蕭瑜走過去，扶住李昊岩的輪椅把手，“過幾天差不多就是麻衣的預産期，你肯定很忙，我們就不打擾了。”

“那好，我就不留你們了。”

櫻井弘轉向李昊岩，帶笑的眼神裏多了些親近，“李先生，歡迎你下次再跟小瑜一起來做客。”

李昊岩朝他點點頭，無聲中似乎有些只有他們才懂的東西，“我會的，謝謝你和夫人的招待。”

######

蕭瑜推着李昊岩的輪椅，走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

她雖然給李昊岩辦了臨時出院手續，但如果李昊岩要在外面過夜，僅憑這道手續還不夠。

因此，他今晚還得回研究所住。

紅燈亮了。

十字路口的四周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車，只有風在穿行不息。

他們停在路口，安靜地等着綠燈亮起。

突然，李昊岩出聲打破了這份靜谧，“你今天，為什麽帶我去見櫻井夫妻？”

蕭瑜低頭看他的發頂，聲音有些低，聽上去很舒服。

“麻衣的事，你應該已經猜到了。”

“嗯，大概猜到一些。”

“她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了，但智力水平只有十四歲。”

綠燈亮起，蕭瑜推着輪椅走上斑馬線。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但是五年前，麻衣突然生了一場大病。”

“最初只是感冒，但是怎麽治都治不好，發燒得很嚴重，後來燒成腦膜炎，整個人昏迷了很久。醫生都說她不可能醒過來了，要阿弘放棄治療。但阿弘不信，每天都去醫院陪着她，跟她講話，給她讀她最喜歡的詩集。”

“就這麽過了大半年，有一天，麻衣突然就醒了，但是腦部還是受到了損傷，智力水平倒退回了十四歲，記憶也喪失了很多。身邊的人，她就只記得阿弘一個。就連我，也是後來才慢慢重新跟她熟起來的。”

李昊岩垂下眼。

他想到櫻井弘那爽朗的笑容，還有櫻井麻衣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心裏忽然生出了一股酸澀。

沉默半晌，他低聲說道：“你該早些告訴我。”

如果他早些知道這些事，他想，他今天會表現得更好一些。

至少，可以給那個，居住在大人身體裏的少女，多一些善意的笑容。

“沒必要。”

蕭瑜還是那種慣常的淡定語氣，但是聲音裏多了些溫度。

“你今天做得很好，麻衣告訴我，她覺得你很善良，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李昊岩有些意外。

這是他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聽到有人評價自己，很好相處。

家人覺得他任性沖動，不務正業，為了踢球甚至離家出走，簡直堪稱家族之恥；

帕克覺得他故作清高，放着其他俱樂部的高薪不拿，非要留在不成器的老東家踢球；

身邊的其他人則大多覺得他是大爺脾氣，為人高傲霸道，嘴巴刻薄，難以合群。

蕭瑜見他沉默，便繼續說道：“我跟麻衣說，你脾氣很壞，喜怒無常，最喜歡跟我吵架，而且非常自以為是，常常不聽我的話……”

李昊岩聽她如此評價自己，明明盡是些負面印象，他的心情卻莫名地好轉了些。

“……但是麻衣還是堅持表揚你，因為她說，你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眼睛裏沒有鄙夷，就像在看一個正常人。你讓她感覺到被尊重。”

李昊岩仰頭，望着她線條柔美的下颌，問道：“麻衣知道她自己的病？”

蕭瑜垂眼，看着他，眼神裏突然多出些淡淡的悲憫。

“是阿弘告訴她的。阿弘說，比起讓麻衣從別人的鄙夷和輕賤裏發現這件事，他更寧願自己告訴她。他說，人們不能選擇病痛，但卻可以選擇在面對病痛時，成為什麽樣的人。”

“當初，阿弘面對那樣漫長的絕望，整整十個月，每一天都是重複的暗無天日，但他最終堅持過來了，所以才等到了麻衣的蘇醒。”

“他們是這個世界毫不起眼的兩個人，但面對病魔，他們堅持到了最後。就算是現在，他們也沒有放棄抗争。以麻衣的情況，本來是不适合要孩子的。但他們一直堅持着調養身體，做好各種準備，所以當這個孩子真正到來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原本我們以為會出現的危險，全都沒有發生。”

蕭瑜停住腳步，深深望進那兩汪幽深平靜的湖水。

“李昊岩，我不知道老天爺為什麽要給你安排這樣一場禍事。但是，我希望你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多想想阿弘和麻衣。”

“無論什麽時候，你都不要先說放棄。”

李昊岩盯着蕭瑜俯下來的面容，看了好一陣，突然輕輕笑起來。

他的雙眼漆黑而明亮，仿佛兩顆打磨得無比精致的黑珍珠，被蘊養在微微晃動的湖水裏。

“你放心，我現在，有很多不能放棄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