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太子緊緊捏着拳頭, 眼底烏青一片。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回憶起之前進宮的種種, 特別是父皇逼着母後喝藥的場面, 心尖浮現出了一絲恐懼。

“不可能, 不可能!”太子低聲呢喃着。

父皇和母後一直相敬如賓,母後當年在禹州陪着還只是郡王的父皇四處征戰,一路打到京都, 才在九子奪嫡中拿下了這大周的江山。

太子腳步微顫, 衣袖碰觸到旁邊的花瓶,“咣當”一聲,碎了一地,他仿佛沒聽見似的, 眼神空洞地走出屋外。

漆黑的夜, 天空陰沉的可怕。

濃烈的烏雲翻滾着,山雨欲來之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太子不知不覺走到蘇皖的房外, 他突然想起上輩子戰敗, 摔斷了腿,又被廢了儲君之位, 所有的幕僚都離開了自己。

那時候也覺得這天像今日這般,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一點兒未來與期待。

是蘇皖陪着自己,一次次熬夜照料自己的起居,她用她的身-體當成拐杖,一步一步撐起了自己的錦繡前程,撐起了自己的信心,讓自己覺得自己不是廢人, 大周的百姓還需要着自己。

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太子屏退了院裏的下人,他一個人靜靜站在院落裏,看着屋內的燭火和熟悉的倒影,心裏覺得特別安穩。

傾盆的暴雨落了下來,浸透了太子的衣服,守了幾夜靈位的太子終究支撐不住,跪在了滿是泥水的地上。

他用力撐起身子,看着房內的燭火。

心裏默念着:“快,快來扶起我,再陪我走一程。”

狂風吹着紙窗嘎嘎作響,蘇皖起身扣上窗扣,突然想起屋外還有一盆小蘭花,恐怕是經不起這風吹雨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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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開房門,撐着油紙傘,走了出來。

一身青衣緩緩走來,雨滴順着傘尖落到肩頭,打濕了頭發。

太子努力睜開有些睡意的眼,蘇皖一身青衣的模樣,像極了上輩子自己恢複儲君之位時,那個撐着傘,手提燈籠,一身青衫站在房門外等着自己的她。

蘇皖撐傘經過太子的時候,太子緊緊抓住了她的裙擺:“對,對不起。”

太子低着頭,艱難開口。

蘇皖仿佛沒聽見似的,提着裙擺繼續前行。

她彎下腰,抱起一盆小蘭花,親昵地摸了摸花瓣,便向屋內走去。

雨水打濕了太子的眼睛,心痛得厲害,看着蘇皖對那盆蘭花愈發溫柔,便覺得現在的她對自己愈發殘忍。

他靜靜地趴在地上,仿佛整個世界都見他遺棄,整個身子仿佛被定住,無法動彈。

姚菁在兩個嬷嬷的撐傘下,跑了過來,拉起太子,怒斥蘇皖:“你沒見到殿下摔倒在雨中嗎?你怎的這般鐵石心腸,裝着見也不見。”

蘇皖捧着蘭花的手微顫,眼神黯淡了下來:“我本就是沒有教養的西津庶女,自小被遺棄在沒人的別院裏,一個寡婦将我養大,吃不飽、穿不暖,一睜眼便是數不盡的農活等着我,我不知‘心腸’是個什麽東西。”

太子沖了上去,緊緊地抱着蘇皖:“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皖兒,皖兒!我再也不會記錯你的名字了,皖兒!”

蘇皖手中的油紙傘跌落在地上,她用力推開太子,奔向屋內。

太子跌落在地上,昏死過去。

“殿下!”姚菁大喊,叫兩個粗壯的老嬷嬷将太子擡回了自己的屋內。

姚菁将太子身上的水擦幹,換了身衣裳,突然覺得他全身燙的厲害。

“怎麽回事?”姚菁神色慌張,“表哥莫不是染了風寒?”

“快去請太醫。”姚菁吩咐道。

老嬷嬷急忙跑了出去。

“慢!”姚菁叫住了老嬷嬷,“守着門口,任誰也別讓進來!”

姚菁的臉色微紅,她看着神智昏迷不清的太子,猶豫片刻,便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脫去。

她鑽進太子的被窩裏,盡情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那是透着鐵鏽般的腥味,是征戰戰場多年,洗不掉的血腥味。

姚菁點着腳尖輕踩下床,從櫃子中的最裏面拿出一個香囊。

那是出嫁前阿娘替自己新婚之夜準備的,如今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她拉上床簾,打開香囊,整個人貼在太子身上,仰着頭癡癡望着太子。

自己做了近二十年的夢,如今終于躺在了夢中人的身邊,姚菁的心尖顫得厲害。

“渴,”太子眉頭輕蹙,嘶啞地喊道。

姚菁連忙端上一壺茶來,她喝了一口,便輕撫太子的雙唇,嘴對着嘴,将茶送了進去。

清涼的茶讓太子漸漸蘇醒,他看着眼前眼光裏帶着水光的女字,欣喜道:“皖兒,你終于原諒我了。”

姚菁被太子緊緊地摟着,渾身激動地發顫。

即便被當做其他的女子又如何?

她深情地回吻太子,翻轉的身子打翻了茶壺,木床劇烈的搖晃。

凜冽的閃電将屋內照得猶如白晝。

在極致的快樂與痛苦間,姚菁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看着床上的殷紅,姚菁甜蜜地笑了。

自己終于是太子表哥的人了。

蘇皖接到了蘇家的請帖,說是蘇蔽即将出嫁,要這個唯一的妹妹回去送親。

有些話,蘇皖一直悶在心裏,成了郁結,總是要問清楚。

她乘着軟轎,來到了蘇府。

老嬷嬷将蘇皖引入蘇蔽的閨房,她看着一身紅嫁衣的蘇蔽,恍若隔世。

老嬷嬷退了出去。

蘇皖拿着玉梳,輕輕梳着蘇蔽的發絲。

“阿姐,殿下的書房,全是你的畫像。”

蘇蔽看着銅鏡中的蘇皖,突然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因為她知道了太子心底有自己,而是今日這個場景,蘇皖在夢中也問過自己。

她強定住心神,說了句:“想必是殿下愛極了你,畫的是你,而你和我又有八分相似,便認錯了吧。”

“阿姐,若将來三皇子又重新奪回儲君之位,你是否會後悔曾經的選擇?”

“咣當”一聲,蘇蔽手中的茶盞跌落在地上,嫣紅的胭脂下,是她已經慘白的臉龐。

如果夢境之中,蘇皖問了同一個問題是巧合,那麽問的第二個相同的問題,便是必然了。

她回憶起這些天做的夢,斷斷續續的,又可以接連拼湊成一個完成的橋段:自己嫁給了八皇子,成為側妃,被正妃刁難,後八皇子處死了正妃,可他最後也被陛下廢黜,三皇子又重新奪得了太子之位。

蘇蔽的手指不住地顫抖。

如果這個夢是真的,那麽自己簡直太錯特錯!

抛棄了将來可能榮登大寶的三皇子,抛棄了正妃之位。

卻選擇了将要成為階下囚的三皇子,一個被人恥笑且看不起的側妃。

她緩緩閉上眼睛,嘴唇輕抿。

自己不是心性淺薄的姚菁,成為側妃已然是莫大的屈辱,若來日不能成為皇後,這一切的一切便是枉費心機,竹籃打水一場空!

“阿姐?”蘇皖見蘇蔽有些走神,喚了喚她。

蘇蔽回過神來,輕笑:“這人生便是走一步,算一步。哪裏能想到那麽遠呢?過來,給我說說你府上的開心事。”

兩姐妹似乎各有心緒,說着表面的客套話,實則各自的心都飄到了老遠。

蘇蔽的心跌落到了谷底,她出嫁時沒哭,坐在喜轎裏也沒笑。

蘇皖看着她上轎時落寞的背影,也嘆了一口氣。

畢竟這個阿姐,除了逼着自己替嫁,其他也沒有做過什麽半分對不起自己的事。

想着她今後的遭遇,也甚是可憐。

九皇子連夜趕了十多天的路,終于到了西津。

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得到權力,失去蘇皖的這一路,讓他從一個得過且過的家貓,變成了預圖争霸四方的雄獅。

他先是斬殺了幾個蠻橫又霸道的老将領,又提拔了一批聽話且忠厚的青年将領,借着解決了一些懸而未決的歷史遺留難題,終于在軍中樹立了威信。

他每晚睡前都摸着蘇皖送給他的那把軟劍,總是擦了又擦,撫摸着劍身,仿佛蘇皖就站在自己面前。

夜深人靜時,他總在想,或許此刻,蘇皖已經有了身孕。

想到這兒,心尖總是微痛。

可又轉念一想,她的孩子必定是可愛漂亮的,若将來一日蘇皖能回到自己身邊,必定對她的孩子視如己出。

這些天,京都的世家們都忙着商談親事,有的甚至半日,便交換了庚帖,定下了親事,好似躲避瘟疫一般,生怕女兒晚了半步,就被嫁入了匈奴。

皇宮的禦花園內,皇上正和匈奴的首領的嫡長子阿魯巴把酒言歡。

匈奴願意臣服于大周,并進宮數萬頭牛羊和珠寶,遞上了求和書,只為求娶大周的公主,陛下自然是願意的。

一個女子,如果能換來大周的百年安寧,無論怎樣的犧牲都不為過。

陛下問阿魯巴,可又心儀的女子?

阿魯巴坦言,大周的女子最是漂亮,如果能娶到高貴的公主,那便是整個匈奴最大的榮幸。

皇上樂呵呵地笑着,說是定要把大周最尊貴的公主許配給阿魯巴。

九公主當夜便來到了太子的府上,奈何太子根本不在府裏。

她拉着蘇皖哭了又哭:“母後明明答應了我會将我許配給戶部尚書的嫡長子羅恒,可我怎麽也沒等到那個诏書。而且服侍母後四十年的常嬷嬷死了,被發現淹死在湖裏。我現在就是害怕,我總有種錯覺,父皇會将我派去和親,我不想嫁去匈奴!”

“不怕,不怕。”蘇皖輕輕拍着九公主的肩膀,“你是母後唯一的女兒,陛下怎舍得讓你嫁入匈奴呢?莫要自己吓自己。”

蘇皖眉頭緊蹙,重生後,太多事都不一樣了,真的擔心上輩子的唯一閨蜜九公主遠去匈奴。

她好生安慰了一番,才将她送走。

此時,太子站在一個破敗的院子裏,冷冷地笑道:“看不出來啊,大周第一聖手張太醫的獨子,竟然在這漏雨的破院裏隐姓埋名,茍且偷生。”

一個年輕的女子帶着身後的小男孩跪下:“青天可鑒,我們老爺這輩子救人無數,可沒做過虧心事。”

“他确實救人無數,可他也殺了不該殺的人!”太子眼色狠厲,雙眼腥紅。

那年輕的女子似乎想到了什麽,她從懷裏掏出一張信封,遞給太子:“老爺說了,若是一個貴公子找到我們,只要給他看這封信,便會饒了我們的性命。”

太子拆開信封,取出信紙,上面只有兩個字:“九五。”

太子是何等聰明,一下子便想到了“九五至尊”。

他閉上了眼,渾身輕顫。

他想過無數可能,想過無數理由說服自己,殺害母後的人不可能是父皇。

可在這鐵證如山的信封前,一切自欺欺人便顯得尤為可笑。

想來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母後,誰能殺,誰敢殺?

太子轉身離去。

“多謝大俠不殺之恩。”

郭朗一劍封喉,抓着大哭不止的小孩問:“主子,這個娃該怎麽辦?”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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