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治病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耍流氓。

原胥凝眸看向施施然坐在圈椅中的庚桑畫,嘆息一聲。“師尊,你這身子,原也經不住大喜大悲。為何為了看這樣一出無趣的戲,跑到弟子這邊來?你若歡喜,應當是弟子去拜訪您。”

庚桑畫笑了一聲。

他今天許是心情比較好,居然穿了一件煙青色的紗衣。頭發松松地攏在肩後,黑發如瀑,一向清冷冷的眉眼多了幾分生動。

庚桑畫懶洋洋地道:“你也無需攆我。我自然知道,你是嫌棄我的。”

原胥張了張嘴,正待反駁。

庚桑畫又道:“只是沒奈何,今兒個又是朔夜。我那病症……”

原胥皺眉,走近了幾步。道,“朔夜又到了?”

庚桑畫笑不嗤嗤地擡眼瞧他。

原胥立刻懊惱自己嘴快,說錯話了,又惹得這位師尊大人不高興。他連忙試圖補救。“是弟子記差了,請師尊責罰!”

庚桑畫放下茶盞,笑道:“我責罰你作甚?孩子大了,不由娘。纏着你的花花草草如此多,哪還能記得這每三個月一次的朔夜。”

原胥聽了這話,反倒不急了。他這時已經走到庚桑畫面前,雙手撐在桌案上,上身前傾,一雙寒冰似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庚桑畫,淡淡道:“果真?”

原胥生了一雙狐貍眼,遠看寒冷似冰,近看也很少有笑意,但是此刻他看向庚桑畫的眼神卻極具攻擊性。像是一頭成了精的雄野狐,正在凝視眼前唯一值得他心動的獵物。

庚桑畫起先覺得這幕很有趣,但原胥不說不動,就這樣定定的看着他。三息後,庚桑畫居然覺得窒息,他下意識的手指痙攣了一下,喉嚨咽下口水。

咕嘟。

這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原胥唇角勾起,緩緩離開桌案,站直了身子,這才淡淡地道:“師尊,別逞強。”

“這世間紛擾太多了,弟子自有分寸。”原胥語聲淡淡。他提起八角銀壺,給自己也斟了一杯碧螺春端在手中,沉吟片刻,又道:“這朔夜之症卻是一件頭痛的事,該再尋些法子。”

庚桑畫不吱聲。

原胥扭頭認真看了他一眼,又道:“難道就沒有徹底根治的法子?”

庚桑畫剛在原胥面前失了面子,正在獨自生悶氣,聽了這話,沒好氣地沖了他一句。“你去試試?反正我是找不着。”

原胥失笑。他耐着性子走到庚桑畫對面,手捧着茶盞坐下。心裏想,這位師尊大人一千年前到底經歷了什麽事情?弄得一身病。

庚桑畫平常看起來極為逍遙,素有天下第一劍之稱。但有誰知道,每三個月一次師尊就會經歷刻骨銘心之痛!全身骨骼,每一寸都在斷裂,只有在第二日朝陽初升時才能重新接肢生長。這髒腑所受到的擠壓,以及肉身重塑的痛苦,又有誰曾與師尊一起共同承擔?

在他缺席的這一千年中,師尊大人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銀雪樓中一向氣溫偏低,兩人都不說話,花廳內便顯得格外的清冷。

眼下剛過申時,庚桑畫就已經自行來尋他,想必今年這朔夜之症尤其嚴重。原胥想到這裏,心下便忍不住有些憐惜意。

雖說庚桑畫活了一千多歲,在他腦海中應當屬于老妖精、老仙人類,但是他前世當大哥當慣了,手下管着幾百號人,庚桑畫這點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瞧破。

不知不覺這些年,他早已将庚桑畫當做一個需要保護的人,是站在他背後的人,所以哪怕是為了庚桑畫,他也得努力尋找一個法子,徹底解決庚桑畫的噬骨之痛。

“白室山地處西賀牛洲,這些年弟子倒是尋訪的差不多了。”原胥手中轉動茶盞,邊思考邊慢慢地與庚桑畫說道:“但是北俱蘆洲還有大片荒漠。以及,南贍部洲……”

原胥說的有些遲疑。

在這個年代,書中所提及的世界,依然是四海八荒的版圖。北俱蘆洲、西賀牛洲以及東勝神洲,原胥或多或少都曾有涉及,唯獨南贍部洲一個字都不能提。

庚桑畫不知為何,對這個地方尤為敏感。

這個人,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不許去那裏!”果然,庚桑畫立刻打斷他。語氣激烈,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原胥默然。

這十二年來,原胥曾無數次見到敢于在庚桑畫面前提及南贍部洲這個地方的人,都叫庚桑畫一掌劈飛吐血鬥升。

也只有他,在當面提及的時候,不過得了庚桑畫一聲厲斥。

這是原胥第一次與庚桑畫當面提起南贍部洲。

他明知道庚桑畫十分忌諱,卻不得不繼續嘗試。因此他慢慢地,眼眸中泛起一點笑意,語聲刻意放的柔軟。“你這病症,不知究竟從何而來。但想來所有的裂骨斷肢之痛,必然有仙藥可治。咱們何不四處走走,去尋找一番?”

“咱們?”庚桑畫重重地将茶盞擲在案上,振衣而起,沖原胥冷笑。“看來這些年,為師竟是太慣着你了!”

原胥擡眉。

怒極了的庚桑畫劈面一道掌風,将他連人帶椅子掀飛出去。轟隆一聲!伴随着木板呈蛛網般斷裂的咔咔齒酸聲,原胥坐在圈椅內,狂飛出了銀雪樓。

銀雪樓內那扇烏沉木門板,硬生生從中間破開一個椅子狀的洞。

庚桑畫一襲煙青色紗衣飛卷,長發瞬間暴漲,大乘期修為暴露無遺。他大踏步經過原胥身邊,徒手在虛空中一抓,困在圈椅內的原胥就呼吸不能。

“你知道什麽?”庚桑畫冷笑。“你不過是我下山撿來的一個黃口小兒,虛虛二十,就敢站在這裏跟我提那處?”

原胥喉結快速滑動,唇色灰白,苦于不能開口。

庚桑畫用真氣将原胥提起懸浮于半空中,烈風燥日,任由他呼吸不能。幾秒後,庚桑畫又咬牙恨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若今後再犯,為師必定不能輕饒了你。”

嘭地一聲,庚桑畫松開手,原胥砰然落地。

原胥連人帶椅子滾了十幾個圓,好容易停下來,他顧不得撣衣服上的灰塵,蹭地蹿起留人。“師尊莫走!”

庚桑畫斜眼乜着他。桃花眼在不笑的時候異常漠然,不似活人。

作為一個男人,庚桑畫生的着實過分美豔,下颌略尖,桃花眼天然潋滟,就連全身那玉一般皎皎的肌膚也完美無瑕。

盛夏申時白室山霞彩漸落,只有眼前這位仙宗之首皎皎然絕色,不是雪毫,卻遠勝雪華月光。

原胥頓了頓,嗓音微啞。“師尊,你莫走。我替你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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