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悲催人生的開始

德澤五年仲春,谏議大夫蘇景明于朝堂上告發其父數條大罪,原太子太傅蘇維一黨廣被株連,蘇氏五服之內、蘇維妻族、母族皆被羁押。

蘇誨方方過了十四生辰便與族人一道離了深宅大院,被關入暗無天日的刑部大牢。他的祖父與蘇維共一高祖,到了蘇誨正好是五服之親。

蘇誨雙目無神地靠着土牆,完全沒有辦法想象為何昨日還鮮衣怒馬、鐘鳴鼎食,今日卻成了階下之囚,不如犬彘。

“十四叔,你說我們會死麽?”他的族侄年紀尚幼,方方開蒙,如今早已害怕到了極點,扯着他的衣袖嘤嘤啜泣。

“咱們可不會死,只不過會生不如死……”不知是哪一房的一個庶子陰陰開口,目光不善。

族侄被他吓得更是恐懼,只顧着瑟瑟發抖。

那庶子的嫡兄冷哼道,“到底是姨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東西,到底上不了臺面。”

“哼,到了如今,大家都是罪人,誰還能顧得上嫡庶之分?”

幾人争執起來,蘇誨将頭埋入膝中,咬住嘴唇。

他少年早慧,不說在族中,在洛京大小也是個廣有人知的神童——三歲誦詩書,七歲能屬文,十歲便入了國子學,不久前祭酒方與他說,再沉下心來苦讀三年,進士榜上必有他一席之地……

可如今,一切都将化為烏有。

“誨兒,你可見了你弟弟?”

蘇誨擡頭,木然道,“兒子不知,不過他年紀這麽小,許是與林姨娘在一處罷?”

他祖父官拜太常寺卿,是蘇氏旁支裏難得的出挑人物,而父親蘇子仁雖出身博陵蘇氏這般簪纓士族,卻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不通庶務、不求功名,每日裏沉醉于清談玄學,近些年更是沉醉于溫柔鄉中,被個歌姬迷得神魂颠倒,到了最後竟屢有寵妾滅妻之舉,若不是蘇誨生母娘家顯赫,恐怕早已被休棄了去。

蘇子仁長嘆一聲,頹唐不堪。

蘇誨淡淡看他一眼,繼續想自己的心事。

“你舅舅呢?他為何不施以援手?難道坐看姻親萬劫不複麽?”蘇子仁不知想起了什麽,轉身就對蘇誨叱責道。

蘇誨別過頭不看他,硬生生忍下滿腔怨憤。

早先外祖母過壽,父親竟将林姨娘連同庶弟一道帶了過去,竟還厚顏無恥地在筵席上開口求一大儒為庶弟授課。當場舅舅便變了顏色,不顧母親的顏面,轉身便走。

後來,蘇誨曾忿忿不平地問過母親,“母親為何對那賤人屢次忍讓?”

母親修剪着園內的芍藥花枝,不置可否,“人吶,也真是稀奇,愈是到了無可挽回之時,愈是不知所謂。你父那點心思,我還是懂的,年紀老大卻是功不成名不就,別說是本家權傾天下的蘇維,就是你舅舅,也是官居三品,更尚了公主,他拍馬都及不上。這時再看着出身大家的嫡妻,只能想起自己的無用來,逆耳忠言又哪裏比得上妖嬈逢迎,小意谄媚?”

蘇誨抿了抿唇,又聽母親道,“如今我與他哪裏還有半點情分?以小窺大,這蘇家這般行事,我看也是運勢不長了……”

見蘇誨愕然神色,她不禁伸手将他攬入懷裏,細細打量,“我的誨兒竟也這麽大了,都與阿娘一般高了……”

和煦晨光下,她蒼白着臉孔,微微揚起頭,仿佛還是那個目下無塵的名門貴女,“遇人不淑算我時乖命蹇,認了便是。可若有任何人敢動我的誨兒,我就算化作修羅惡鬼,也定不會放過他!”

“蘇誨!”

蘇誨被人硬生生從回憶中拽出來,便見蘇子仁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滿是壓迫,“你快去求這些獄卒,若是他們肯網開一面讓你去見你母親,切記一定要尋到你舅舅,或者是公主,他們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爹還是快醒醒罷,”蘇誨淡淡道,“雖不知本家此番是因何落罪,可全族都被發落,可見就算不是謀逆大罪也所差不遠。你讓舅舅他們如何去管?讓他們去為亂黨脫罪麽?”

蘇子仁忍住不耐,盡量溫和地看向這個與自己絲毫不親近的兒子,“咱們與本家已快出了五服,以你舅舅的手段與公主的恩寵,保下一兩人來應不是難事。”

已有不少族內子弟向他們這個方向看來,眼中不無鄙夷嫉恨。

蘇誨心念一轉,揚聲道,“人言同富貴易,共患難難。我蘇誨雖不才,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人,父親不必再勸,我與母親定與宗族休戚與共!”

“你!”蘇子仁被他噎住,還不死心,瞥了眼面色不善的族人,壓低聲音道,“我與你母親橫豎都再無脫罪可能,你姨娘是妾室,若是天家開恩,恐怕不會被追究進去。若你舅舅能多多美言,法外開恩放過你與你弟弟,你姨娘日後還能對你照拂一二……”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父親休要再說了!”蘇誨将自己的衣袖從他手中抽開,冷冷地看他一眼,“至于弟弟……父親便讓他的舅舅去救他罷!”

“逆子!”蘇子仁氣的想要打他,卻被數名族兄攔住。

獄卒們嚼着花生米看着牢內這出好戲,紛紛感慨道,“說是什麽詩書傳家的士族,我看哪,還比不上咱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和順安康,知曉禮數。家都不能齊,難怪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你們!”

蘇誨懷裏的侄兒一怒,剛欲理論卻被蘇誨攔住,“他們說的沒錯,何必動怒。”

“我還是不懂,為何蘇景明要這般賣族求榮!”侄兒眼眶通紅,簡直恨不得生啖其肉。

蘇誨厭倦地看了眼不見天日的監房,“若他不這麽做,如今便與你我在一處了。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良善之人,富貴時各取所需,貧賤時相機而變——或袖手旁觀撇清幹系,或落井下石分一杯羹,或雪中送炭欺世盜名。仔細想想,這世道不就是如此麽?就算他不去做,也總有旁人來做……”

忽然有獄卒來報,朝廷遣了個大理寺丞前來宣旨。

衆人忙戰戰兢兢地面朝牢門,三呼萬歲。

那大理寺丞不耐煩道,“旨意你們本家已經接了,我便粗略說說,爾等聽好。主犯蘇維本應處斬,然而憐其子有大義滅親之舉便留其一命,其族、妻族、母族流徙三千裏,永不得歸;旁支流徙兩千裏,非大赦不得歸;朋黨服十年苦役,抄沒家産、子嗣永不錄用。”

見衆人面如死灰之狀,青衣小吏抖了抖官袍,淡淡道,“出五服者,籍沒家資籍沒,赦免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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