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好拖沓的行文

劉缯帛慢悠悠地走回玄都觀,已有些落第舉子開始收拾行囊。

自從向正心下獄後,和他搭話的舉子也少了不少,這景況絲毫未因他中了進士而改變分毫。廟裏甚至給了他一個雅間,說是給進士的關照,其實誰人不知,如今各個想與他撇清關系,誰還願和一個勾結了罪人、得罪了世家的鄉巴佬多說半句話?

劉缯帛也不以為意,徑自坐在案邊提筆謄抄,或是坐在窗邊穿針引線。

蘇誨并未去看他,反而見了崔珉幾次。如今遷都,崔氏自然也搬入了門閥聚集的永寧坊之中。

“你說這裴家,也不把自家的佃客看好了。”崔珉搖頭嘆氣,“本來皇上征突厥,士族獻糧獻銀,關系已是緩和不少,結果這均田策一出,若是置之不理,定會讓人覺得我士族無人,任人欺淩;若是趁機發難,先前的努力又會付諸東流,更會惹得天家不喜……唉,真是兩敗俱傷。”

蘇誨不置可否,“趙相怎麽看?”

“還能怎麽看?隐而不發呗,當年連史黨都投過的人物,怎麽可能這麽沉不住氣?但我倒是覺得此事,絕不可能這麽善了。”崔珉蠻不在意道。

蘇誨看着袖口上的魚鱗紋發呆,趕考前許是過于勤勉,竟是将袖口生生磨壞了,還是劉缯帛抽空為他縫補好的,繡魚鱗紋怕是也取了鯉魚躍龍門的寓意。

如今兩尾錦鯉一同躍過曾覺得高不可攀的龍門,只是為何卻相背而去,愈行愈遠了呢?

這時,崔珉的小厮匆忙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面上難掩喜色。

崔珉起身,臉色一白,“竟有此事?”

小厮見他憂懼,茫然道,“這不是好事麽?”

“蠢材!”崔珉忍不住敲了他一個爆栗,“人言可畏,現在還不知人家寒門背地裏是怎麽編排的呢。”

蘇誨敲着茶盞,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春光,“向正心出事了?在獄中自我了斷了?”

崔珉驚詫看他,“表兄如何知曉?”

蘇誨冷笑一聲,“向正心就怕事鬧不大,他竟然能破釜沉舟上京趕考,自然就有他的道理。我只是想不通,他為何如此急切。”

“唉,”崔珉嘆息,“可惜啊,那均田策我讀過,還是頗有幾分見地的。”

蘇誨瞥他眼,“哦?”

崔珉随手剝了個貢桔,“此番我并未下場,聽聞颍川鐘氏一共去了五個子弟,竟只有一人中了,還是三甲末。父親說我世家這百年來,有人為我們耕田,什麽都不做靠保舉蔭封也能混個官身,安逸得太久,別說銳氣,就連生氣都快磨光了。越這樣越想保住占田,越保住占田,子孫就越沒出息,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說的不錯,”崔銘從外間步入,看着蘇誨,面上似有欣慰之意,“先前聽聞你寄居于一繡戶家中不思進取,我還曾為你母親失望過,如今看來,三娘她當年……”

他哽了哽,上下打量蘇誨,“到底還是值得的。”

蘇誨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當年大恩如同再造,誨還不曾謝過舅舅。”

崔銘笑笑示意他們都坐下,“向正心之事,你二人都不用插手,十四郎你勉勵進學,他日如你表兄一般金榜題名。”

“是!”崔珉應的響亮。

蘇誨低頭笑笑,心知瀾滄長公主約莫不太想見自己,便推卻了午膳,早早告辭了。

“父親,為何母親對表兄如此不喜?”

崔銘苦笑,“你母親未出閣時與蘇貴妃交惡,彼時險些就要被嫁去裴氏當填房,若不是陛下對你母親還有些兄妹情誼,恐怕如今便沒有你了,你說你母親對蘇氏能不恨之入骨麽?”

崔珉悠悠嘆息,“表兄雖是聰慧,可性子也太清冷了些,只怕是個冷面冷心、不擇手段的,我有些怵他。”

“唉,”崔銘慈愛看他,“你還年幼,看人許是不太準,你表兄那人……嗯,雖是年少時遭了變故,有些清高傲物、憤世嫉俗,但好在還未失了本心。”

“對了,父親,”崔珉猛然想起一事,“那被羁押的向正心仿佛與表兄相識,向正心與那繡戶的兒子過往叢密,他三人還是一道進的西京!”

“啊?”崔銘心下莫名一沉,“應該無妨吧……”

蘇誨離開永寧坊,卻并未回客棧,而是繞道去了玄都觀。

劉缯帛并不在,以蘇誨對他的了解,此刻他要麽在大理寺監牢探看向正心,要麽便去驿站托人轉寄家書了。

玄都觀裏不見當時熱鬧,中舉的大多搬去客棧,落第的也早已還鄉。院中那棵孤松依舊挺得筆直,冷眼看着世間悲喜。蘇誨抿抿唇,最終還是擡腿走了進去。

廂房裏空空蕩蕩,只餘劉缯帛的幾件物什,桌上筆墨還未收好,蘇誨瞥了眼,硯中墨跡尚濕,可見劉缯帛并未離開許久。

蘇誨眼神暗了暗,開始在房內翻找起來,他與劉缯帛相交日久,自是明白以劉缯帛的秉性會将東西藏在何處,不出一會便如願以償。蘇誨匆匆掃了幾眼,取了旁邊筆墨,在一旁生宣上細細摹了,又将紙張疊好,重新封了放回原處。

“說是恩斷義絕,可我到底還是無法看着你去送死呢……”蘇誨自嘲般笑笑,目光在劉缯帛房內反複逡巡,最終定在床頭一個小包袱上。

蘇誨踱過去,不無遲疑地将那包袱打開,只見裏面鼓鼓囊囊地塞了好多衣裳,用料均是不凡,甚至還有件錦緞襕衫。蘇誨手指發顫地将那襕衫抖開在身上比了比,高矮肥瘦無不服帖。

蘇誨忍不住将臉埋在衣裳裏,半天不得動彈,只覺胸口發悶,仿佛有誰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不得喘息,絕望滅頂。

不知過了多久,蘇誨才終于找回自己的神智,将衣裳重新按劉缯帛的喜好疊好歸置回原處。

來時惶惶不安,可離去時,卻是從未有過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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