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顆小太陽(一更)
方灼坐着休息了會兒,紊亂的氣息很快平複。
後面馬上就是教師運動會和閉幕式,暫時不能回教室。她坐着沒事,索性拿着抹布将休息區的桌椅都擦拭了一遍。
等她清洗幹淨抹布回來,陰沉了許久的天終于下起雨來。細碎的白毛,拉出一層斜斜的朦胧雨幕。
此時操場上正在進行學生運動的最後環節,班級接力賽。
方灼站在遮陽下等了片刻,發現雨沒有停歇的征兆,邊上同學悄悄拿出手機查了下天氣預報,說這雨可能要一直下到傍晚。
校方沒有喊暫停,反而讓廣播通知,加快接力賽的檢錄速度。想頂着那點小雨,趁跑道還沒被完全打濕,将運動會完整結束。
年輕人恐怕不知道什麽叫寒冷,對最後的比拼只感到胸懷澎湃,未受到一點影響。穿着單薄的汗衫在細雨中熱身。
班主任讓人找了幾把傘,暫時給參賽的選手擋一下,指揮着其他人先将桌椅搬回教室,剩下的時間暫時自習,具體聽從廣播安排。
接力結束之後,裁判急匆匆地去送比賽結果進行分數統計,運動會的閉幕式則順理成章地流産了。
不過學生們并不覺得遺憾,回去的路上還在感慨,說今年的這場雨太給面子,憋了三天沒下,來得恰是時候。
沈慕思回頭興沖沖地問:“老班,你不用陪領導跑步了,是不是特別高興?”
班主任跟在人群後頭,聞言勉強地笑了一下,自己也說不清是開心還是難過。
因為她報名了八百米,參加的話可以拿到兩百塊錢的獎金。為此她已經緊張了半天,內心很不情願。但現在不用跑步了,又要為莫名失去的兩百塊錢難過剩下的半天。實在是太虧了。
這就是人類為金錢出賣靈魂的實例。
一場秋雨讓天氣瞬間冷了下來。
班主任怕學生們之前出過汗,被這邪風一吹會感冒,讓他們都多穿兩件衣服。順道送了張卷子給他們熱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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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灼将自己的校服披了回去,發現袖口處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了道泥漬,當即潔癖發作,又拿起肥皂去水池邊清洗。
廁所外有一道狹長的水池,現在沒什麽人。方灼将手伸到水龍頭下,讓沁涼的液體帶走皮膚上的熱意,感到一陣舒适。
擡眼間,鏡子中白鷺飛的身影猶猶豫豫地走了過來。
方灼只輕輕一掃,又重新阖下眼皮,當是沒有看見。男生卻在她身後停了下來,站在離她半米開外的位置。
“方灼。”他叫了聲,見對方不應答,繼續問道,“你為什麽不理我?”
方灼不由佩服他的毅力,同時又有些迷惘。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差異也不過如此。明明都是人,明明說的都是中國話,偏偏有嚴重的語言障礙。
“你是不是誤會了?我回去反思了下,我就想說,我很認真的,我沒有開玩笑……”他像是咬到了舌頭,很艱澀地說了出來,“我是真的喜歡你!”
白鷺飛的态度比上回真誠了許多,态度也沒有那麽欠打,方灼透過鏡子看着他略帶窘迫的臉,擡手關掉水龍頭。
她困惑地問:“我不想談戀愛,和我不喜歡你。這兩句話究竟有哪裏聽不懂?”
“為什麽啊?”白鷺飛無法理解地問,“我對你不好嗎?我可以給你買東西,陪你吃飯。你上次那麽罵我,我也沒跟你生氣。你也沒做錯什麽,你為什麽不能尊重我一點?”
方灼覺得他談喜歡挺好笑的。不是說大家年輕,就一定不懂什麽的。他明明不了解、不熟悉方灼,只知道她一張臉過得去、經濟拮據、身邊沒有朋友,就對她說喜歡,不停地纏在她身邊。根本不在乎方灼是怎麽想的,還希望方灼能尊重他。
方灼不想尊重他,因為他也沒有尊重自己。
他的話太天真了,天真到讓方灼覺得被冒犯。
她轉過身,正視着白鷺飛,斂目思忖了一遍,開口道:“我再認真跟你說一次,我很忙,我有很多的事要做,沒有興趣參與到你的生活。”
方灼平靜地闡述,沒有諷刺,沒有怒意:“我的人生還沒有短到,非要用高三的時間來談戀愛。也沒有多餘的精力一遍遍去回複你相同的問題。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不知道是哪句話惹怒了他,白鷺飛嘴唇動了動,胸口憋了一股氣,不冷靜地問道:“你喜歡嚴烈對嗎?”
這已經是第三個這樣說的人了,方灼都覺得有些煩躁,沒有馬上回答。然而那一瞬間的遲疑落在白鷺飛眼裏,衍變成了心虛的默認。
他唇角的肌肉向下傾斜,笑容泛冷,殘忍地道:“那你以為嚴烈會喜歡你嗎?他一雙鞋可能比你一年的生活費還要高!他對你好,可能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關心。你就覺得他會喜歡你?不可能的。學校裏那麽多人喜歡他,他都只是敷衍地對待。你有什麽?你吃飯的時候,連一點湯都要別人施舍給你!”
方灼愣了下,耳邊嗡得一響,臉色瞬地慘白。但是她的表情一向很平靜,此時也掩飾得很好,難過或生氣都看不大出來。
誠然來講,從她規避社交、獨來獨往開始,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了。
她不是自卑,但是她讨厭別人嘲笑她的家庭、她的貧窮、她的無知。
像他們這種不受父母期待,不受命運眷顧,連走好運都要比別人背一點的人,唯一擁有而不會被人奪走的,就是尊嚴了。
或許在白鷺飛的眼裏,他們這些人的努力根本是不值一提。在他真心的世界裏,幫助的同義詞其實是“施舍”。
方灼是真的不高興了。
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嚴烈。
就算是相同的年紀、相同的學校、相同的老師,平時僅隔着一面牆的距離,有的人已經成熟穩重,有的人還是任性偏私。
她擡起了頭,想要說話,發現喉嚨發緊發疼。
現在,她也可以勾着唇角吊着眼尾,冷笑着給對方丢去嘲諷。可是當她看着白鷺飛在沉寂中閃避了眼神,臉上現出悔意的時候,又覺得羞辱的話放在他身上純屬浪費。
白鷺飛是一個在蜜罐裏長大的幸運兒,看不見暖棚外的風雨和在風雨中掙紮的人。所以不知道戳中別人的痛處是種什麽感覺,卻又可以一刀精準地紮刺下去。
可是随着社會發展,這樣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沒有見過貧窮,身邊的人都很富足。所謂的貧困也只是買不到心愛的玩具、得不到希望的嘉獎。所以他們會問方灼,你為什麽總是需要別人的幫助?你為什麽自己不可以?
白鷺飛不是第一個,想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方灼沒有辦法回答。她不想告訴這些人自己的困窘,不想跟他們解釋自己的處境。她只是想盡快爬起來,走下去,到他們不能再居高臨下的地方,能平視到他們的眼睛再和他們說話。
或許這也是好事,方灼希望以後再不要有人面對和她一樣的問題。
她轉過身,重新打開水龍頭,将衣服上的泡沫沖洗幹淨。
白鷺飛手足無措,在後面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方灼微彎着背,搓洗衣袖,看着棕黑色的泥漬逐漸淡去,最後恢複一片純白。
她很專注地做自己事,仿佛身後沒有別的人。
然而白鷺飛卻覺得每一分秒都被拉得漫長,嘩嘩的水聲幻化成一把鋸刀在折磨他的神經,方灼的沉默更是加劇了他的悔意。他有點慌了,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方灼擰幹水漬,将衣服在空中抖平整,稍折了一下,挂在手臂上。眼神很涼薄,很冰冷,沒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就那麽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等她身影消失,白鷺飛還怔怔站在原地。
男廁所的門被推開,原本寂靜無聲的隔間裏傳來幾道沉重的腳步聲。
嚴烈和趙佳游等人這時才拎着濕衣服從廁所走出來,不知道已經在裏面忍了多久。
嚴烈瞥了眼方灼離開的方向,又往白鷺飛身上投了個很冷厲的眼神,表情更是陰沉得陌生。
“傻逼。”他竭力控制着語氣,還保持着一絲平和道,“別說我欺負你,把你們班的人叫來。不一直想比嗎?輸了我滾,贏了你滾,別他媽在背地裏做這麽惡心的事。”
方灼把濕衣服挂在座位旁邊,拿出新發下來的試卷刷題。等寫完選擇填空,往旁邊一看,才發現嚴烈還沒回來。
運動會的閉幕儀式最後在廣播裏舉行了,帶着電流的聲音過于吵鬧,強制往衆人耳朵裏鑽,導致大家都靜不下心。只有方灼,好像大腦放空了,進入了十分投入的狀态。
等領導講話終于結束,班主任激動地接過了話題,在講臺上宣布道:“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運動會的總分出來了。這回我們班是第三名!”
“哇!”衆人歡呼鼓掌。
方灼也停下手中的筆。
班主任欣慰至極,看着底下這幫混世魔王都覺得慈眉善目起來。這是她帶一班以來拿過的最好的成績,是值得紀念的成就!雖然她八百米的補貼沒有了,但是運動會的獎金有了!
“今年大家的表現真的非常好!我們的廣播稿是通過率最高的,給我們拉了很多分!”老班不吝啬地誇獎了衆人一通,又開始點名表揚,“還要多虧方灼。一千五百米是雙倍計分的,方灼是我們班唯一一個拿過這項金牌的人!”
方灼在四面八方望過來的視線中低下頭了,等着話題被轉移開。她一向都是這幅寵辱不驚的高人模樣,衆人在興奮中也沒覺察出不對來。
“還有我們的接力賽!我們班的男子接力也拿了第一!今年……”老班說着終于發現不對,往幾個方向都瞄了眼,問道,“那幾個跑接力的人呢?怎麽都還沒回來?”沒人回答。
“班長?人呢?”
班長裝傻道:“不知道啊。”
老班給他氣笑了:“不知道你剛才點名的時候不說?!”
她感覺自己這樣喜怒無常,這輩子都過不了更年期。
“慕斯,給嚴烈打個電話,問他人在哪裏。”
沈慕思怕她是在釣魚執法,也裝傻道:“我沒有手機啊。”
老班氣道:“啧,夠了啊!別浪費時間,快點兒!”
沈慕思委屈巴巴地拿出手機,翻找出嚴烈的號碼,覺得嚴烈這次又欠了自己的。
電話還沒有接通,人已經回來了。
嚴烈等人灰頭土臉地從教室後門走進來,衣服頭發全被打濕,還在滴着水,走路姿勢卻異常嚣張,像是剛剛開疆擴土回來的土霸王。
嚴烈很有自知之明地靠牆站着,只是聲音洪亮得有點理直氣壯,喊道:“報告!”
老班冷聲問:“幹什麽去了?”
“打籃球去了。”嚴烈朝後一指,苦惱道,“隔壁班的人非要拽着我們打,沒有辦法。為了班級的榮譽,我們就去了。”
趙佳游鼻尖泛紅,鼻翼一動就疼得抽氣,他還想裝作是凍的,吸了口氣,一道鼻血直接淌了下來。他自己沒有察覺,面帶驕傲地舉手道:“報告老師!我們贏了!”
班主任氣急敗壞地指着他說:“你給我閉嘴!滾去醫務室!”
趙佳游茫然道:“啊?”
嚴烈對着他誇贊道:“你現在有點帥。”
趙佳游不好意思起來:“真的嗎?”
他擡手抹了一把,才看見手上的血,錯愕哆嗦中,方灼的餐巾紙已經遞了過來。
“謝謝啊。”趙佳游抽了兩張,順勢把臉上的水也擦幹淨,解釋說,“這就是打球過程中的正常碰撞,沒什麽的。不像隔壁那幫人,還喜歡用臉接球。”
方灼仰着頭看他,一瞬不瞬的眼神讓趙佳游自信心爆棚,産生了不必要的錯覺,正想多說兩句穩固一下人設,班主任已經穿過教室走到他身側,直接擰住他的耳朵往門外帶。
“哎呀!等等!”趙佳游狼狽地躬起腰,吃痛叫道,“老師!我親愛的劉姐!我錯了我錯了!我現在就去!”
趙佳游被踹去醫務室,另外幾個人高舉着手表示自己絕對沒有受傷。班主任幹脆宣布下課,讓他們趕緊回去洗澡換衣服。
老班沒當場追究幾人打球或是打架的事,對年輕人的沖突心态寬容,也相信嚴烈等人的品行。但還是警告地瞪了嚴烈,等人群散去後,去找二班的學生詢問情況。
2班班主任也快瘋了。方灼抱着衣服從走廊穿過的時候,餘光瞥見了隔壁教室裏的人,才知道“用臉接球”是個什麽盛況。
白鷺飛鼻青臉腫的,低垂着頭,滿目頹喪。另外幾個人的情況倒是好很多,但也神色萎靡。
他察覺到外面的視線,往窗邊看了一眼,方灼已經走開了。
這是國慶假期前的最後一個晚自習。
整理了一番儀表的嚴烈等人又是人模人樣,回到教室就開始鬧騰。只是淋了雨,确實沒以前精神。
方灼到的時候,嚴烈正趴在桌上,眼神空虛,散漫地發着呆。
方灼坐下他也沒什麽反應,讓方灼開始猶豫,他們今天突然針對白鷺飛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自作多情是件挺尴尬的事情,而且不是說人生三大錯覺嗎?方灼沒糾結多久,就将這個念頭從腦海抹消出去。
班長朝這邊逛了過來,停在嚴烈身後,跟別人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頓住,鼻翼翕動,警惕地問:“什麽味道?”
他往嚴烈這邊聞了聞,又往前面靠近了點,找不到源頭,推攘着沈慕思的背質指責說:“蛋糕,是不是你?什麽味道?”
沈慕思不服地說:“你為什麽冤枉我!這裏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方灼有一瞬表現得很緊張,握筆的手過于用力,在紙上劃了一道。但她調整得很快,只是很輕地吸了口氣。
嚴烈睜開半阖的眼,從她的指尖看向她的臉,也直起身聞了聞,笑道:“嗯,香香的,你用的什麽洗衣液?”
方灼遲鈍地答:“雕?”
“雕?”嚴烈說,“雕還有洗衣液嗎?”
前排女生回過頭,沖他翻了個白眼道:“人家說的是雕牌,是肥皂,你們男生想搭讪能不能找個好點的切入口?下一步是不是要聊衣服要怎麽曬?”
嚴烈還一句話都沒說就被安排好了,笑着回嗆道:“你為什麽要教我做事?”
班長不顧沈慕思的萬般抗拒,從他桌下的儲物箱裏成功搜出一包辣條,斥責道:“你還說不是!這是多久之前的零食?!”
“咦?”沈慕思同志自己也困惑了聲,說,“大概是怕被烈烈搶走所以藏了起來。”
嚴烈拍他腦袋:“誰要吃你的辣條!”
沈慕思很不甘心地将東西丢了,又在班長的監督下把座位整個搜查了一遍。
方灼看着他忙上忙下,嘴裏還不停嘟囔,自己的注意力也開始分散。
白鷺飛的話讓她回憶起了一些很不好東西,以致于她的反應過激得甚至有點失态。她覺得這樣不行,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不需要回顧過去。
一雙手曲指在她桌上叩擊兩聲。
方灼緩緩轉過視線,聽嚴烈笑吟吟地問:“我們家小禿還好嗎?”
方灼:“誰?”
“我的雞祥物啊!”嚴烈激動地說,“它不會死了吧?”
方灼默了兩秒,說:“它挺好的。”
“那就好。”嚴烈松了口氣,軟聲道,“你回去後能給我發張它的照片嗎?”
方灼斬釘截鐵地道:“不行。”
彩信太貴了。為了一只雞?怎麽可能。
嚴烈沒想到她拒絕得那麽幹脆,表情有些失望,手指在桌上戳了戳,還是問了出來:“為什麽?”
方灼反問道:“你國慶也一個人在家?”
嚴烈點頭:“對啊。”
她今天真的不大理智,以致于當她脫口而出的時候,她都沒明白這句話邏輯上的合理性,直接發出了很像是欲蓋彌彰的邀請:“那你要不自己過去看看?”
嚴烈一時沒答,沒消化過來。
方灼幹睜着眼,在要不要多解釋一句的選項上遲疑掙紮。還沒推導出結果,嚴烈先一步說道:“好啊!”
似乎怕她反悔,又多問了一句:“明天幾點?”
明天沒有課程安排。今晚老師就會布置完作業,讓學生自己安排離校的時間。
方灼說:“稍微早一點吧。8點先去食堂吃早飯。”
嚴烈積極地拿出手機設置好鬧鈴,又想起沒法通知方灼,說:“先到的人在宿舍樓下等,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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