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雨
A城難得在深夏迎來場暴雨,悶熱的天氣得到稍許緩解。
車輛飛馳,路燈掠過,越往郊外燈光越暗。
出租車師傅通過後視鏡瞥了眼後排将臉捂的嚴嚴實實的少女,心裏打鼓:淩晨非往墓地去,怪吓人的。
師傅将車停在小路邊,探頭瞧了眼坑窪,借口道:“小妹妹,前面開不過去了。”
舒晚沒吱聲,從錢夾摸出張紅的遞給他,“不用找了。”
師傅受寵若驚,心道這是碰上大方人了啊,趕緊下車幫忙拿行李——其實不過是只略顯沉重的旅行包。
師傅看她年紀不大,擔憂地說:“這個地方晚上沒人,你等會兒怎麽離開?”
“......”
舒晚接過,将包甩在背上,瘦弱的身軀顫了顫,勉強穩住步伐,悶悶道:“家裏人來接。”
師傅了然,多拿了她的錢覺得過意不去,提議将她送進去。
舒晚婉拒,雖然很久沒來了,但路還是記得的。
墓園的守門大爺睡得正香,被不間斷的門鈴聲吵醒,随便披了件薄外套,打着手電筒晃了晃玻璃窗外神神秘秘的女生,以為是尋求刺激開直播的小年輕來找事兒,沒好氣地攆她,“趕緊回家寫作業去......”
舒晚把帽子摘下,素顏顯得格外蒼白,唯有唇色略帶點粉,眼珠暗淡,輕輕地喊了句:“曹叔。”
曹關平仔細瞅了半天,很難把這個長相精致的小姑娘跟記憶裏落魄瘦弱的小孩聯系起來,不敢置信地問:“是梨子嗎?”
舒梨。
已經很久沒人這麽喊過她了。
“是我。”
曹關平忙不疊擰開傳達室的門鎖,讓她進來。
狹小的空間裏僅用盞小燈泡就能照的通明,設施簡陋,牆上挂着發黃卷邊的照片。
舒晚掃了眼,找到年輕時的父母,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
夫妻懷裏抱着嬰兒,身邊站了個大約五六歲的小男孩,面容嚴肅,年紀不大但五官非常端正,是個帥哥坯子。
曹關平喊她到風扇這邊坐,揉了揉眼睛,想把她看的更清楚點,可惜他的眼睛年輕的時候做實驗被誤傷,一直都是處于半失明的狀态。
惆悵地嘆:“叔叔有十年沒見過你了,幸虧常在電視機上看到你演電視劇,否則真認不出來了。”
舒晚想擠出點笑,但嘴角仿佛僵住,沒有丁點反應。
“怎麽樣?這些年在許警官家裏生活的還好嗎?”
“......嗯。”
曹關平釋然地笑:“那我就放心了。不過,你大晚上的怎麽突然來?又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撞運氣罷了。”
十年前舒晚的家人被陳浦殺害,作為陳浦的老師,他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寧肯放棄A大教授的工作來守墓園‘贖罪’。
曹關平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既然決定了要守墓園就絕對不會輕易離開。
舒晚料定這點,找來一看果然如此,随即又惆悵不已。
“大半夜貿然打攪,實在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問您。”
舒晚從包裏掏出本字典厚的書,放在桌上時沒控制好力度,“砰”地響。
曹關平取了視力矯正眼鏡湊近瞧,看見上頭作者署名陳浦之後,蒼老的臉上表情扭曲。
他道:“許警官把你接走,還費盡心思改了名字抹掉過去的經歷,就是想讓你忘記這些不好的事情從新開始,時隔多年,沒想到依舊執着于此。”
舒晚苦笑:刻骨親情,哪有那麽容易放下。
十年前,A大法學系高材生陳浦半夜闖入舒家,尚在沉睡中的四口人沒有任何防備受到攻擊,夫妻倆即刻斃命。
舒琛把舒晚藏在衣櫃裏,沒有任何防身武器的情況下跟陳浦對峙,無奈漸漸敗落下風。
他到死都在掙紮絆住陳浦,拼盡全力也不讓他靠近衣櫃半步。
舒晚被陳浦扯着頭發扔到客廳裏,不知道傷到哪裏,呼吸都疼得要命,視線裏所有的東西全在打轉。
陳浦像瘋了似的,坐在沙發上拍手狂笑,後槽牙咬的咯吱響,令人毛骨悚然,又突然冷靜下來,眼睛死死地盯住她,猶如草原上的狩獵者,只要肉眼可見的東西都能變成攻擊她的武器。
小小的,才十歲的小女孩,肋骨斷了兩根,膝蓋粉碎性骨折,鼻子嘴裏慢慢淌出血。跟椅子一起倒在地上,眼淚流的更厲害,因為恐懼抖的像篩子,但死活不肯出聲求饒。
或許真的是上天憐憫,讓她在命懸一線之際獲救,茍活至今。
舒晚垂下眼睑,淡淡道:“曹叔,當年陳浦被診斷為精神分裂,逃過他應該受到的懲罰。但你看這個......”
她嗤笑,諷刺道:“精神病人竟然可以如此冷靜的複盤犯罪過程,像炫耀他生平的榮譽經歷一樣,甚至出了本書,銷量意外的不錯。呵,真荒唐。”
曹關平艱難從書封上移開目光,欲言又止。
陳浦曾是他最得意的學生,年輕人雖然出身不佳,但學習能力極強,在法律方面非常有天賦,待人處事更是無可挑剔。
曹關平于是更加欣賞,可惜天妒英才,大三那年陳浦正準備出國留學的事宜,突然爆發癫痫,到醫院檢查才知道有家族遺傳的因素。
曹關平不忍看學生受苦,偷偷出錢給他治療,後來又托老友舒森幫忙。
幸運的是陳浦的病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嚴重,不過也戒不掉藥物治療,昂貴的治療費用讓陳浦負擔不起,人因為這病也逐漸消瘦頹廢。
不但主動放棄出國進修的機會,還悄無聲息辦理了退學。
曹關平再有他的消息,竟然是他滿身是血的被警察帶離舒家。
後來陳浦清醒的時候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他的家人們從沒有癫痫病史,一切都是曹關平為了不讓他得到國外進修的機會,故意串通舒森這樣做的。
農夫與蛇,不外乎此。
曹關平抹了把臉,身軀半趴,像被無形中的一股力量壓彎了背脊。
舒晚安慰道:“曹叔,您不必自責,我這趟來也不是為了糾結過去的是非。”
她翻開書,找到折角的那頁,水彩筆标注的幾行字,陳浦提到了自己曾因不堪忍受病痛吃過某種藥物。
“當年公布的陳浦證詞裏沒有這段,很大程度上,是陳浦并沒有向警方公布這條線索。而且癫痫病人要吃的藥物太多了,誰會細查其中哪一種不對勁。我想您應該看過新聞,有媒體查出陳浦吃的就是T—10。”
舒晚眼裏閃着光,“我想他突然發瘋殺人很有可能是這藥的副作用,根本不是什麽精神疾病。只要查明他在精神報告上作假,就能......”
“等等。”
曹關平打斷她,“陳浦就是個窮苦學生,哪有本事造假精神報告?”
舒晚篤定:“這藥的制作發售沒有經過法律允許,極有可能是幕後老板怕他被捕洩漏信息,不得不采取這種方式封口。”
“既然那個老板這麽神通廣大,為什麽不直接處理了陳浦?讓他永遠不能開口難道不是更省事的作法嗎?”
“......”
舒晚語塞。
“塵埃落定的事,你就不要再執着了。”曹關平穿好外套,翻抽屜又找出把手電筒,遞給她,“來都來了,去看看爸媽吧。”
舒森和岑晚生前特別喜歡滿天星,但這種花并不起眼,種在墓碑周圍很容易就被雜草遮蓋住。
曹關平每天都來打理,但次日一瞧,雜草又長起來了。
舒晚從包裏拿出香薰,放在臺子上,點燃,“媽媽愛這股香味,說聞到能睡得很舒坦,那就讓她多聞聞。”
接着又掏出盒嶄新的五子棋,憶起往事,終于有了點笑意,“爸爸和哥哥喜歡玩這個,爸每次都能贏,高興的要去買酒喝,然後被媽訓一頓,其實你不知道這都是哥哥偷讓你的。”
舒晚聲音輕輕的,格外溫柔,“我身上的傷痊愈了,沒有留下後遺症,現在不需要看心理醫生,晚上也能睡得很踏實。
許家的爸媽待我像親女兒一樣好,我還有了愛人,就是他們的兒子許渝城,改天帶來給你們看看,劇透一下,他生的特別好看。”
雨又下起來,細密,落在樹葉上發出微弱的動靜,剛好蓋住舒晚地嘆息,“我生活的很好,只是......”
“有時候很想你們。”
—
舒晚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曹關平還等在石階旁邊,他沒敢跟進去,怕打擾她。
見舒晚臉色正常,才說:“叔叔叫輛車把你送回去吧,這裏偏遠,我擔心你一個小姑娘自己回去不安全。”
舒晚婉拒:“有人來接我了。”
曹關平還沒來得及問誰,就見有個男人撐傘拾階而上,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了跟前。
他眯着眼睛瞅了半天,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阿城?”
許渝城:“曹叔。”
嘿,還真是這小子。
曹關平樂不可支,頭幾年見他還是個長得漂亮的小青年,現在竟然已經變得這麽有氣勢了,聽說跟随了他老爹的步子也做了警察,還是特警,真有出息。
許渝城視線移向舒晚,将傘全部撐在她頭頂,問:“走不走?”
意外的,他沒有因為她偷跑回來還不接電話生氣。舒晚反倒有些不知所措,點點頭,跟曹關平再見。
山路崎岖,車開不進來,停在大約五六米外的空曠處。
兩人慢悠悠地走過去,雨珠砸在傘上噼裏啪啦作響。
許渝城将傘偏向她,右側的衣袖被打濕,水流順着手臂淌下。
舒晚餘光掃到他的側臉,冷冰冰的,沒什麽表情,摸不透情緒。
她惴惴不安地開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
許渝城“啪”的把傘一合,舒晚來不及做反應,就被抓住後頸以一種強迫又暧昧的姿勢壓在車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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