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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便利店裏買了一盒聽裝啤酒和兩瓶礦泉水,回到城垛頂上,李大剛随便往地下一坐拉開啤酒就喝。辛未象半個月沒刷過牙似的,蹲在角落裏漱口漱光了一整瓶礦泉水,擰開第二瓶還想繼續漱的時候,李大剛揚手把一只捏扁的空易拉罐扔到她身邊:“差不多就行了,我又沒毛病,不會傳給你。”
辛未回頭狠瞪他:“你有狂犬病!”
李大剛哈哈笑,又拉開一聽啤酒,朝辛未招招手:“來來來,喝點酒,酒精最消毒。”
辛未擦着嘴角和下巴上的水走到李大剛身邊,一蹲身也坐在了地下,拿起易拉罐了口啤酒。李大剛讪笑着用腳輕輕碰了碰辛未的腳:“我拿你當妹妹,純妹妹,沒有一點兒壞心思,我保證!”
辛未斜眼看他:“想的美,誰願意當你妹妹?”
李大剛笑着又碰她一下:“那什麽,剛那個不算,你就當上嘴皮碰了下下嘴皮,我我我……其實吧我親你就跟親了個小貓小狗似的,那絕對是發自肺腑滴純潔,唉唉別打人哪,哥話糙理不糙,我說你真打啊!唉唉唉輕點兒輕點兒打!輕點兒!”
辛未不樂意再提起這個話題,雖然李大剛是半怒半耍,但畢竟那也是雙唇相接,唇舌上沾染了陌生味道的感覺實在很差很爛。她使勁打了他幾巴掌,喝一大口啤酒在嘴裏咕嚕咕嚕,爬起來跑角落邊吐到了下水道的蓋子上。李大剛瞪着她的背影揚聲着急地喚道:“別介別介!啤酒老貴的!還有礦泉水,用水漱!死丫頭片紙那麽糟賤東西呢!”
辛未越想越別扭,越別扭越犯堵,坐回來低下頭生悶氣,任李大剛怎麽插科打诨也不理會,足足晾了他有一刻多鐘,這才不理不睬地嗯嗯了兩聲,從他手裏把剛拉開口的一聽啤酒搶過來。喝一大口,辛未不解氣地又踢他一腳:“你和何經理,你們是怎麽回事?你真的喜歡她?”
李大剛拍拍褲子上的腳印,垂下眼眸,看不出是在笑還是在自嘲:“嗯哪,真喜歡。”
“有多喜歡?”
他拿根煙叼在嘴邊,打火機打了好幾下都被風吹滅了,用兩只手密密地捂成一個圈,好不容易把煙點着。有煙有酒,他伸伸懶腰向後躺倒在古老的城磚地上,四仰八叉地笑道:“沒喜歡過別人,不知道是有多喜歡……”
辛未看着他這副不争氣的樣子,打從心底裏憤慨:“喜歡她你為什麽不跟她在一起?你找她去啊!想辦法把她再追回來啊!”
李大剛朝天空吐一口煙:“追不回來了。”
“不會的,她喜歡你,我能看出來!”
他斜眼沖她樂:“你又看出來了?你看哪個女人不喜歡我?知道喜歡是怎麽回事嗎,淨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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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就是想在一起,舍不得分開……我這也是話糙理不糙!”
“是不糙……”李大剛眯起眼睛笑,隔着自己吞吐的煙霧看向遙遠的天空,“想在一起的人多了,舍不得分開的人也海了去了……光理不糙有什麽用?理是理,事是事。什麽是理?知道,就是做不到,那才是理。”
辛未簡直想把啤酒倒他臉上:“這有什麽可做不到的?你喜歡她,她喜歡你,你們倆在一起,這很難嗎?”
李大剛飽飽地吸了兩口,鼻子裏嘴裏都有煙冒出來,他的聲音略有些低沉沙啞:“很難……”
“難個鬼啊!李大剛,你說話我怎麽都聽不懂!”
他側過頭很鄙視地翻她一眼:“哥這就是境!界!切,我跟你個丫頭片子說這些,這不對驢彈琴嗎!”
辛未又氣又笑:“你才驢!”
李大剛也笑出了聲:“別光說我,你也說說你的事。跟我打架的那家夥,你們倆又是怎麽回事?”
辛未不提防他一下子就把話題扯到了自己和樂寧生身上,這個彎轉得太大太快,她愣了好一會兒,讪笑道:“也沒怎麽,我和他……我們……以前認識……”
“廢話!”
辛未放下啤酒,輕輕抱住自己蜷起的雙腿,細尖的下巴擱在膝蓋上,手指無措地玩着球鞋的鞋帶:“我們……怎麽說呢,我媽……是他爸……的前妻……”
李大剛坐起來,用手指掏掏耳朵:“聽着怎麽這麽繞得慌,再往下說說,前妻,那後來又離了?”
“嗯。”
“然後呢?”
“然後……他爸又娶了他媽……”
李大剛點頭笑:“我明白了,然後你媽又嫁給你爸,是吧。”
辛未的劉海整齊地覆在額頭上,一直蓋過眉毛,有些日子沒修剪了,搔着眼睫,很癢:“不是……”
“不是?什麽不是?你媽沒嫁你爸?那你哪兒來的……”李大剛就算喝得再怎麽迷糊,也知道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太不該問了。他立刻閉嘴,嘿嘿笑着湊過來,“行了不說這個了,本來就醉,你這繞得我更迷糊。走吧,我送你回櫻花。”
辛未點點頭:“哎對了,還有件事,今天廖小柔來找你的。”
李大剛很明顯地有些吃驚:“她去櫻花了?”
“先打電話來的,剛好我值班,我跟她說你走了,她就沒進酒店。”
“那……你值班的時候旁邊有別人沒有?”
“李大剛,”辛未看着他,“是白經理讓你離開櫻花的吧,因為廖小柔?她不是你妹妹嗎?”
李大剛臉上的肌肉擰了一下:“她是我妹妹……都是我們家的那點破事,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以後有功夫了再告訴你。”
“李大剛,那三千塊錢的事是我告訴白經理的,我是不想讓她誤會你,才……真對不起給你惹事了。”
“說你是驢你敢還不承認!”李大剛在辛未頭頂上一通揉,揉亂了她的頭發以後把她拽起來,拿上沒喝完的啤酒,一步三晃地離開城垛。
夜班公交車裏,穿着加油站工作服的男人和留着齊耳短發的女孩并肩坐在最後一排。晚上車少,公交車司機把車開得飛快,車尾的人搖來甩去,辛未要用兩只手用力抓住前排座位扶手才能坐穩。李大剛被她晃蕩的樣子逗樂了,伸胳臂攬住她的肩膀,對着車廂前方很粗魯地一聲暴喝:“哥們兒!慢點開!”
安靜車廂裏零星幾位乘客全都吃驚地扭回頭,三兩秒鐘之後,車速明顯放慢。辛未扭頭看着他,聞着汽油味、煙味和酒味,不由得笑了,白淨臉蛋上是一雙反射着迷亂燈光的大眼睛,車窗外的風吹起劉海,露出兩道秀氣的眉毛。李大剛安慰地拍拍她肩膀,嘻笑着眨一下左眼,把她摟緊些。
年輕的女孩還沒有被命運的坎坷和波折徹底打垮,也還沒有因為眼淚和痛苦就放棄憧憬。但是在颠蕩不平的道路上行走了太多個孤單夜晚,她心裏對一個依靠或者一個擁抱的渴望已經變成絕望。突然就有一個人在擔心她會不會摔倒,突然就有一雙手臂在最無助的時候攬抱住她,這種驚喜對她而言更象是幻覺。但就算是幻覺,也請幻覺得久一點吧。刺鼻的汽油味仿佛也不再難聞,她一垂眸就能看見的那個胸膛充滿誘惑,剛才她安慰過他,那麽現在是不是也能在那裏再靠一會兒呢?沒有多想,也沒有多猶豫,兩聽啤酒在肚子裏使勁鼓勵辛未,她微笑着半側過身,親昵地偎靠進李大剛的胸口。
李大剛看着朝自己湊過來的辛未,安然坦然地把她摟得更舒服一點。人與人之間就是有種說不清的緣份,從他第一眼看見辛未時就覺得她很親切,這種親切和愛情親情都無關,就是一種直覺的喜歡。象這個小丫頭說的一樣,喜歡就是想要在一起,不舍得分開,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是那麽自然而然、那麽舒服,他會忍不住想要疼惜她,也會忍不住想要使喚她,相識不久就可以親密得理所當然。歪着頭把臉頰貼在辛未頭頂上,感覺自己的胡茬在她發絲裏刮來刮去,李大剛醉意熏然地咧開嘴,全身都充滿了輕飄飄的氣體,傻呵呵地又哼起了二人傳。搖搖晃晃的公交車裏,最後一排座位上兩個相擁在一起的人,都慢慢閉起了眼睛。
車開到底站,李大剛和辛未同時被汽車喇叭聲驚醒,睜開睡得迷登的眼睛,看見車裏已經空無一人,只有他們倆流着哈拉子睡得又香又甜,司機坐在駕駛座上回頭正瞪着他們。拎起辛未跳下車,一陣晚風吹在臉上,李大剛清醒了很多。左右看看,鳥不生蛋的地方,最後一班公交車早就開走了,車站路牌上那個倒黴的地名很是陌生。無奈之下,睡過站的兩個人只好走到路邊等出租車。
辛未站不太穩,全身重量都挂在李大剛胳臂上,他懊惱地揪住她鼻子晃了晃她的腦袋:“心肝兒,站直了!”辛未只是傻笑,他仔細看看,小丫頭片子面若桃花星眸微掩,已然半醉了。兩聽啤酒也能醉,李大剛搖搖頭,老遠看見一輛空駛來的出租車,趕緊揮胳臂攔下。
原本不想去櫻花一號店的,怕撞見四姑,但是辛未這樣,讓她自己一個人回去肯定不行。李大剛硬着頭皮,還是和辛未一起在離酒店大門不遠的地方下了出租車,看着她一步三晃地走進了玻璃門裏。
抒口氣,轉過身,向前走一段路。再回頭看看,在高大梧桐樹的掩映下,看不全櫻花酒店的全貌。但是在樹梢之上的那片紅色屋頂下,某一間朝南的狹小屋子裏,曾經有個美麗的姑娘帶給他世間最極致的快樂甜蜜。夜半的街頭,李大剛仰起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坐在馬路牙子上一個人喝起了啤酒。趁着酒意,拿出手機,打開號碼簿,在第一個號碼下選擇了‘删除’,手機屏幕上跳出個小小的對話框,确定要删除該號碼嗎?确定?還是放棄?
辛未說的對,但是不全對。喜歡并不僅僅是想要在一起和舍不得分開,有時候喜歡還意昧着想要讓她過得更好、過幸福。這些幸福他給不了,象他這樣背負了太多過往的人連自己的明天也無法預知,他實在不能再把他最疼愛的人也牽連到沒有希望的沉沒裏。所以即使是自己選擇的路,自己也沒辦法走回頭。高舉起一只易拉罐,李大剛遙敬着五樓東頭緊閉的第二扇窗口,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堅定地按下了确定鍵。
辛未一走進酒店大堂就朝總臺後的同事招招手,一直傻笑着,臉上的肌肉都有點僵硬。眼鏡被李大剛摘下來之後放在包裏,她醉眼朦胧,沒看清同事朝她遞的眼色,也沒察覺到身邊有什麽不同,樂着笑着向電梯走去。同事趕緊揚聲喚她:“小辛,有人找你,等到現在了!”
辛未歪頭瞅瞅總臺,再順着她的手向大堂一角的幾張沙發上看過去,穿着軍裝的樂寧生和一位衣着端莊中年女人正坐在那兒看着她。一個寒顫顫的激靈從頭頂打到腳底,醉意頓時消失大半,辛未站着,忐忑地回應着中年女人的視線。中年女人慢慢站起來,朝她親切微笑:“未未,你回來了。”
同事和保安都在大堂裏,被幾雙眼睛同時盯着,辛未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走過去,對中年女人點點頭,擠出笑容:“姨媽……好,好久不見……”
中年女人走到辛未面前,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頰,以指為梳幫她理了理淩亂的短發,一股很好聞的香水味和她身上的煙味酒味汽油味很古怪地混在一起:“我聽鄭铎說你身體不太好,上班又很忙,沒時間出去,就和寧生過來看看你。是瘦多了,一個人在外頭,怎麽不好好照顧自己?”
辛未臉上又紅又白,她能聽出姨媽的話外之音,臉頰上被指尖撫過的地方象被毛毛蟲蜇了似的又麻又癢,她很想立刻去洗把臉。姨媽嘆息着把手收回去,不無自責地說道:“好好地怎麽不想念書了?在這兒工作……怎麽樣?累不累?”
辛未抿着嘴唇搖頭,又緊張又抗拒的神情怎麽也掩飾不住。姨媽垂眸,眼風往樂寧生那兒瞥了瞥,微笑着握住辛未的手:“這麽久沒見了,姨媽有好多話想要跟你說,我們去找個地方坐坐好嗎……就我們倆,沒別人,好不好未未?”
辛未的腳趾在鞋子裏用力扒着鞋底:“我,那個,明天早上還有早班……”
“聊一小會兒就好,不用太長時間,”姨媽似笑似嘆,“未未,三年都沒見姨媽了,你都不想我的嗎?我還以為你看見我會很高興呢!”
辛未幹笑:“是很高興……”
“那就好!車在外面,我們走吧。”姨媽親切地攬着辛未的肩膀向酒店外走去,樂寧生快行幾步,幫她們拉開了大堂的玻璃門。走出去,最貼近樂寧生的那一瞬間,辛未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铮然豎起,刺撓得可怕。
司機打開車門,辛未和姨媽坐進去。還好,樂寧生自己開了一輛車跟在後面,沒有一起進來。轎車離開櫻花酒店停車場,向右拐進行車道,緩緩加速朝前駛去。辛未坐在後排右側,別扭地向窗外看去,嘴裏有一句沒一句地應和着姨媽的話。車窗外,一棵高大的法桐樹下,那個坐在斑駁樹影裏垂頭喪氣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過,辛未吃驚地趴在車窗上,用力拍拍玻璃,大聲說道:“停車,快停車!”
轎車很急地剎停,樂寧生就看見辛未打開車門從前面的車裏下來,走到路邊拉起一個坐在地下的男人,那男人分明就是跟他打過一架的櫻花酒店保安。辛未和保安說了幾句話,兩個人手牽手走回前面的轎車邊。樂寧生皺緊眉頭,也下車走過去,看見辛未臉上輕松了很多的笑容,聽見她對坐在車裏的姨媽說道:“這是我男朋友,能帶他一起去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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