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太陽漸漸落山,車把式向車上的人提議不停車抄小路,大家湊合吃點幹糧,熬得兩個時辰就能到栗縣。
小筆沒說什麽,眼見着馬車離官道越來越遠,心想,這回是真的要走了,再見不到他了吧?
不知怎麽腦子裏都是小時候的事情,而白天看到的縮在屋角哭泣的小葉子的情狀也不斷交替出現。
以後再過一年,過兩年,過很多年,會不會忘掉小葉子長什麽樣子?他笑起來的樣子,發火生氣的樣子,在床上舒爽的得意模樣,又或是現如今多出來的陰沉兇狠老謀深算的大官樣子,會不會忘記呢?
小筆覺得自己沒用,明明想好要重新來過,只為自己活的,過最想過的日子去,可才離開那麽點時間,就開始害怕會忘掉心裏的小葉子。
他不想忘記的。無論小葉子會不會忘記他,他都不要忘記。
如果有幅小葉子的畫就好了……留個念想。
他一個人窩在馬車裏坐着,也沒想着吃東西,渾渾噩噩間就到了栗縣,還好車把式有些門道,車子竟然開進了縣城,到了他相熟的小客棧才停下。
小筆想着省錢,不過也不願住通鋪,便跟兩個單幫客一起住了一間房。
一番洗漱,他枕着包袱躺下,聽着房間裏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他卻睡不着。像是着了魔似的,越是不想想,越是要去想。
他為什麽哭,他還有什麽不順心的?還有人要殺他嗎?才七、八年光景,人卻變得這麽厲害,在京城受欺負了?小筆難得心思清明,琢磨了會兒,卻又覺得那家夥這些年過得也不舒坦,當官有什麽好……不過這些跟自個兒都沒關系了,他反複告訴自己,別想了,睡覺,早早地回鄉過日子。
可不成,他翻來覆去,終于騰地坐起,摸着胸前的碧玉蟬,他把臉埋在膝蓋裏……
就這時,外間突然有了喧鬧聲,馬匹嘶叫聲,馬蹄聲,夾雜着人聲。小筆心裏一跳。是他麽?難道方家兄弟一直跟着,不會啊,自己離開時,他們都給小葉子趕開去了,不會發現。
他正思忖,喧鬧聲更大,竟有人敲起了響鑼!這栗縣的縣城從東到西不過大半裏地,這麽一陣鑼鼓喧天,怕是全鎮的人都被吵醒。房裏兩個單幫客揉着眼睛罵娘,小筆卻清楚地聽到──
「小筆,小筆,小筆,小筆──」
并沒別的話,只是一聲一聲地喊着,聲音嘶啞之極,難道是從蕲州府城一路喊過來的?這家夥什麽時候變這麽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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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筆,小筆,小筆──」
小筆發怔,不敢去辨認聲音裏有着什麽情緒,焦急、情切、絕望。
客棧裏斥罵聲紛紛響起:「格老子的,鬼叫啥,叫魂呢?」
「王八蓋子的,要不要人睡啦!」
一衆罵聲裏,老板娘低聲嚷道:「客官們,忍着些,是大帥的人馬,時大帥在找人,可不能亂罵!」
頓時,罵聲低下去,房裏兩個單幫客剛才還罵得起勁,這會兒蔫了似的重新躲回被子裏,只在嘴裏嘟哝:「這當官的大半夜不去抱美人,腦殼壞掉!」
「小筆──」聲音越來越近。
小筆坐在床上,手緊緊捏住,他真的來尋來了。
似乎是得知他就在這家小客棧,聲音就在客棧門口停下,接着便聽到敲門聲,開門聲,老板娘的咋呼聲。
客棧的小天井裏,男人再次大喊:「小筆!」
你真的不出來麽?男人舉步走向老板娘指點的客房。決不能分開,決不能。
沒等他走到,客房的門就已打開,長相普通,單眼皮薄嘴唇的年輕人站在門內,神情怔然,望着男人。
「小筆……」聲音極輕,聲調軟下來,嗓子幾乎全啞,身體也快支撐不住,加上快馬趕回的三天,他差不多四天四夜沒合過眼了。
小筆看着他,心裏一疼,抿了抿唇,說了句:「你瞎嚷嚷什麽,別人都睡不了了。」
男人說不出話,一頭撲過去将他抱住。
他害怕之極,惶恐之極,一生從未如此恐懼,小筆的房間空無一人,包袱也沒了,走了。只留他一個人,生不如死,活着等若死去。
他顫抖着,拼命抱住懷裏的人,如果再尋不到他,自己都要發瘋。
「小筆……你別走!你別走!」他支撐不了疲倦已極的身軀,慢慢跪下。
再想不了什麽變通方法,使出什麽高明伎倆,他只把頭埋到小筆的身前,就好像少時被人欺辱排擠,只有眼前這個人處處幫他疼他顧惜他,他一生人再沒別的可留戀,只眼前的最寶貴。
小筆見他兩膝着地,便要将他摻起,這客棧裏的人可都看着啊!你可是個大官兒,要存體面的!可感覺到緊抱着自己的身軀簌簌發顫,他的小葉子就像小時候,拱着一顆頭拼命要鑽到自己懷裏,一顆心整個揪起來。
這是他最愛的人,最寶貝的小葉子啊!
不是什麽大官兒,不是什麽皇帝的龍血龍骨,不是郭孝梅的丈夫,不是那對兒女的爹爹,只是他的小葉子!
他伸出手,輕輕撫他的頭發,辨不清是什麽滋味在心頭。
「別走!」男人嗚咽着,喃喃地說着,「我不能沒有你,小筆你別離開我。」
「你答應過我,這輩子都要和我一起的……」
小筆當然記得月下的誓言,曾經為這個誓言,他付出了多少?
他輕聲地微帶着絲悵然:「是你先離開的……」先違背了誓言。
時葉,男人擡起頭,淚如泉湧。
「一切都是我錯,我錯,我對不起你,是我不好……」男人幾乎說不出話,他并無立場跪在這裏,他連認錯的立場都沒有,他的錯誤讓他的愛人深陷絕境,生不如死。
說到底是他自私啊,他咬着牙,他不能沒有小筆,沒有眼前這個人,他想都不敢想那樣的日子。
他知道身旁還有許多窺伺的眼睛,從小客棧的每個角落探出來瞧着自己這個名動天下的時侍郎、時大帥,但都無所謂了。
客棧裏偷瞧着的人先是被時侍郎的俊美迷了眼,再看這麽個高高在上的将軍卻低三下四給一個年輕小夥子下跪,還哭着求情,都覺得不可思議,更支起耳朵想聽他們講些什麽。
小筆想拉男人起來,他最見不得他哭,從小到大,這家夥何曾哭過,這時候卻淚流個不停,難道不怕丢醜,這兒可都是外人啊!
他心裏一陣酸,推他肩,低罵道:「你哭什麽,你有我慘麽,你哭什麽啊!」
是啊,他的小筆曾過過那樣的日子,只這麽想,男人就覺得一顆心要活撕開來,是他的錯……氣喘不過來,他全身蜷起,想不哭,不掉淚,卻怎麽也辦不到,無法挽回,任他上天入地也不能讓時光倒流。可是他想要他留下來,自己不能沒有他,自己錯了,都是自己不好,卻無論如何也要留下他。
他不敢開口,開口就會哭嚎出來,更讓小筆生氣,自己能慘過他麽?
一時間氣梗在喉頭,男人胸口劇痛,眼前都冒出金星,他硬撐着,猛地站起,一展臂橫腰将小筆抱起,轉身就走。
「喂!時葉!」
男人将他抱到客棧外,上了匹高頭大馬,讓他坐在自己身前,揮鞭絕塵而去。
馬并不是駛向來路,駛向何處也不知道,不一會兒就出了城。
兩個人都沒說話,小筆感覺到身後的人在顫抖,還在哭嗎?不放出聲音來,是因為自己比他慘。
男人一手調動缰繩,一手緊緊抱住懷裏的人,這樣他會安心,他不斷調整呼吸,可是做不到,眼淚像開了閥門一樣嘩啦啦淌下來。
他忍得夠了。從小至大,不管是生身父母時謙和梁初雲,還是以為自己是私生子的皇帝,或是時成,郭家父女,莫不都要從他這裏謀取些什麽。有的把他當成家族的保命秘招,有的當他是維護政權的有用棋子,有的借他實踐自己的一生忠義,有的利用他得到權力富貴,有的是想他成為如意郎君,而他自己呢,既然人世間無非如此,他也不會吝惜他們,他會一直往上,往上。
可是,身前的這個人,遭受過那些後,還是一如往昔,小筆,只有小筆從來只是要對他好,心疼他,可是,從他這裏除了無窮無盡的苦難災劫又得到過什麽?
小筆感到額頭上有濕意,知道男人還在哭,心裏更是難受,他心疼他,這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怎麽也戒不了的。如果時葉不開心,他會更不開心。
在深夜的曠野中,馬不斷奔馳,小筆望着星空,輕道:「小葉子,你真是混蛋呢,你哭什麽啊,你都在做大官,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女兒,我……我現在也想過自己的日子了,你就不能放過我嗎?……你就是吃定我了……別哭了啦!」
男人的頭窩在小筆的肩膀上,啞着聲音,卻是小了很多歲的感覺:「小筆,小筆,小筆。」
「嗯,我在……」別叫了。
「小筆,所有事你都記得,我都記得,我剛到嶺南,心裏屈得慌,卻不要人知道,躲在閣樓。我忍不住,哭得很慘,結果你上來,拍我,傻傻的,問我餓麽。」
「你個頭還很小,只到我胸口。呵呵……」
「──我當然不餓,我想,至少我不餓,我比很多人活得好。自從那天,你就一直在我身邊,我和你待在一起,什麽也不用去想,每天都過得開心自在。我把京城,把時家,把爹娘都抛得遠遠兒的,任誰舍了我也無妨,只要小筆在就夠了。」
他将身前的人摟得死緊。
「小筆……」男人的聲音一度斷開,「我錯了,我把你一個人留在嶺南,所托非人;我得知你堕崖,卻不深究,聽之任之;我背信棄義,娶妻生子。我罪不可赦。」給自己判完罪,他再說不了話,只手臂仍是抱得死緊。
小筆也沒說話,只剩下風聲蕭蕭,馬不知怎地也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會兒,也許很久,他其實沒在想什麽,腦子裏并不能再多想些什麽,過去美好的,過去悲苦的,他都沒想。只是身後這個懷抱,不管怎樣,都是讓他安心的所在,他就這麽待在這個懷抱裏,可以什麽也不想。
「小筆……」
微顫的聲音将他喚回,肩膀上不斷擴大那片濕熱,也提醒他,身後緊抱住自己不放的家夥還在哭泣發抖。
他心裏的滋味真是怎都說不清。
「我怪你的。」他突然說。
「你留我在嶺南我不怪你。」
男人屏息聽着,只要他肯說話就好。
「可你娶了老婆,有了兒女!咱們說好的,一生一世,我只有你,你只有我,小葉子是我一個人的。我想怪你,可是我自己也……」
「小筆,你怪我,是我、是我害了你……我……」
「是,是你,成叔說你知道了定會嫌棄我不會理我,我死也不信的,小葉子不會這麽,可你為什麽不來尋我,為何不來尋我,我天天盼你來,後來他們說你被砍了頭,連白勸我別死,我琢磨着還要給你收屍,便随他逃出去,誰知道……」
這是時葉第一次親耳聽小筆說起那段日子,和從旁人耳朵裏聽來、自己推測猜想或是看到別人類似情形更是決然不同。
他為何不去尋他,他為何不去尋他。
那段歲月,他像個活死人一樣,在京城裏躲過明槍暗箭,替時家留下血脈,和郭家周旋,在皇帝跟前演戲,他已喪失了一切對人的信心。因為,他以為小筆都放棄了他。那他做一具行屍走肉又何妨?
于是,爾虞我詐,争權奪位成了他的一切,陰暗龌龊之事永無止境,無所不用其極。他甚至做了準備,想忘卻生命中唯一的美好。
但這些、這些就是他放棄小筆的原因?
就因為這些他讓小筆活在地獄裏!
小筆也從來沒親口宣洩,他說着,卻也忍不住掉淚,更要掙開這個懷抱,掙不開,便用力往後敲打踢踹。
男人任他發洩,心下更希望他打得再厲害些,這樣心裏會稍稍好受一點。
可只是一陣,小筆卻也停下來,輕輕地:「咱們就簡單點不行嗎?各過各的。你放心,就算我娶了媳婦,那也不能和你比。我心裏只有你一個,只有小葉子一個人。今生今世都不變。可我覺得在你身邊太可憐,憋屈,難受……」
男人用力地抓住他的肩膀,手指深深陷入。
「我喘不過氣。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你只有我一個人,我們跟過去一樣,可是來不及了,就是這樣了。小葉子,咱們是凡人,咱們鬥不過老天爺。」
時葉環住身前顫抖的身軀,輕輕替他擦淚,聽着他說着這些話的自己,卻彷佛活過來。他一把将他抱下地。
深深地看着他,看不厭似的。
「小筆,我明白,你不像過去,現如今你信不過我。」男人舉起他的手放到胸前,「不是老天放不過我們,是我做錯事,我當年年少懵懂,慮事不周,才害了你。可我心裏也只有你,和你一樣,只有時奉筆一個人。咱們是凡夫,可老天對我們不薄,你心裏只有我,我心裏只有你,正因此,我們才要在一起。小筆,我不在乎,你什麽容貌,什麽身分,以往種種,我都不在乎,只要是你就可以。我也不是因為虧欠你,我要你,我要你在我身邊,你不在我身邊,我空落落,什麽意思也沒有。我知道,那夜在客棧傷了你的心,我……我當時是有點氣你……」時葉牙咬得緊緊,「我本還想罵你不争氣,可我舍不得,你活着,我想,你活着比什麽都強。但這些都是我害你,如果沒有我,你在嶺南自是過得逍遙自在,怎會受這種……我立誓要對你好,照顧你一輩子,卻背信棄義……」
時葉幾乎是虔誠地望向小筆。
「小筆,別走,你信我。此生此世,永不相負。」
不知何時,小筆閉上雙眼,是,小葉子總能知道他想什麽,吉祥客棧的那夜像根刺紮在他心上,他和兒女相擁的一幕像鞭子時時抽打他。
他啞着嗓子:「我若不答應呢?」
男人幾乎立即将他箍緊:「我絕不會放你走。」看了看他神情,又速速加了句,「跪下求你,抱着你大腿求你,哭得稀裏嘩啦求你,你走我就不吃飯餓自己。」
小筆哭笑不得,遇到活無賴了。
這還是他的小葉子嗎?這不應該是他的說辭口吻嗎?可聽他要餓自己,看他那副邋遢模樣……
但他嘴裏仍是沒好氣:「餓死你活該,關我屁事。」
「真的不心疼我?我都瘦了很多了。」男人竟然變本加厲,撒起嬌來。
「你這是欺負人……」小筆「砰」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掙脫他懷抱,往後跳開。
其實這拳根本沒用多少氣力,可時葉卻立刻抱着肚子、一副很痛的模樣,嘴裏剛想添幾聲「痛呼」,才擡頭卻停住,他怔怔看着小筆,一時忘語。
似乎時光倒流,他的小筆還是喜歡揍他肚子,得逞了便歪着頭笑嘻嘻盯着他,一臉的得意,自己表現得越痛,他便越得意。
小筆果然便是歪着頭瞧着龇牙咧齒裝痛的男人,那瞬時,卻似乎什麽都忘了,只是想這麽做,便做了。
時葉癡癡地喊了聲:「筆……」
小筆鼻頭一酸,沖過去又是一拳,卻用了力,再一拳,畢竟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拳拳揍在男人的身上,生疼。
男人任他打着,手伸出摸他的臉,在他眼裏,這是世上最美的人。
他抱着他,親他,柔軟的雙唇,淚水滑落濡濕的臉頰,皺起的鼻子。
再沒任何聲音,兩人的世界只剩下他們彼此。
月光似銀,籠罩着兩人一馬,荒野寂靜,過往的一幕幕飛快地在小筆腦中掠過。
他聽着男人胸中怦怦心跳,突然笑了。
「我遇到小葉子,快樂的日子總比受苦的日子多。我們不要對月誓言,我害怕。我們便高高興興在一起,若我不開心,就會離開,你別再攔我。」
男人拼命點頭,更心切地親吻他,恨不得将他揉到懷裏,融為一體。
我會讓你快活一輩子,每一天都高高興興。
「我不要寫大字。不要抄論語。不要再吃藥。」
「好,都好。」
男人再把他抱到馬上,輕晃缰繩,卻也随着馬兒走,并不管去往何方。
更深露重,小筆有些冷,縮在男人懷裏。
「你不冷?」他輕問。
時葉正欣悅萬分的當口,佳人在懷,看什麽都順眼,別說這并非寒冬臘月,就算冰天雪地,他也是渾身火熱。
下身微微前挺,抱住小筆的手一緊:「你說呢?」
小筆沒吭聲,頭卻往下垂,手肘猛一後推,男人立刻「哎喲」一聲。可呼痛的同時,手裏可不停歇,已經插到對方的褲腰裏。
「小筆……」
「不要。」
「小筆──」
覺得撒無賴好用對吧!
小筆恨恨道:「我不高興。」不高興就走!
男人一僵,随即卻抱得更緊,手也肆無忌憚動起來:「你會高興的,嗯?」
「你混蛋。」
「對,我是混蛋,你是小蛋。」時葉的手正摸上小筆的兩個蛋蛋,技巧地揉捏搓摩,再加上暧昧流氓的話語,小筆有些招架不住。
「呸呸呸!越老越不要臉。你是大元帥!」
「我老了?嗯?說我老……」
馬停下,小筆被男人抱下來,披風鋪在草地上,人被壓住。
幕天席地。
小筆望着滿天的星星,蒼穹下,人是如此渺小。
可同時,他又真切地感受到身上的體溫,鼻觸間都是他的小葉子的味道。自己的心和上面就是他的心,怦怦,怦怦,那是小葉子的心跳聲,是在為他跳……
老天爺,真的要給時奉筆嗎?真的要給我了嗎?
我能夠擁有嗎?
那一瞬,他渾身戰栗,突然間的,眼淚湧出來。
時葉心疼,心酸,可他卻明白他。明白他的小筆。
他握着他的手,是的,是的,我們擁有彼此,再沒有誰能從你身邊奪走我。再沒有人能從我身邊奪走你。就是老天也不行!
他們,脫着彼此的衣物,赤身相對。
小筆拼命地抱着男人,而他的小葉子比他更用勁地回報,接吻。輕淺地,深入地,糾纏地。
男人恨不能将身下的人永遠嵌入自己身體,他狠狠地侵占,刺入,抽出。再刺入,再抽出。
月光下,這是亘古以來的儀式。
小筆吟哦細吟,尖叫高喊,身內一波波淹沒他的快感正是他最愛的人給予。
他咬着男人的肩膀,舔他的耳朵,舔他的脖子,和男人一樣,他也完全知道他的喜好,他的敏感點,他的所有。
時葉被點燃了,瘋狂地聳動,希冀那種極致的節奏再不停下。
不知何時,才停下來。停下來,又開始……
最後,是日光照上他們的臉,相擁的兩人才慢慢醒轉。
起身時,才發現,彼此披散的長發也緊緊糾纏難以分離。
時葉替小筆穿上衣袍,親他臉頰,輕輕道:「你看,老天爺都知道咱們是結發人。」
望着依然打結糾纏的發絲,小筆笑瞇眼:「呵呵,小葉子是娘子,時奉筆是夫君。」
男人一怔,額頭抵上他的額。
誰是天誰是地,誰是郎君誰是妾,管他呢。
他抱着小筆,飛身上馬,豪情溢胸,他仰天大嘯,只覺得天大地大,這時才是活着。
君王将相,功名利祿,皆為塵土。
骊王,平亂,篡位,朝廷,宮闕,去他的吧!
反倒是,身前的小筆還惦記着,男人的那雙兒女。自己以後可又要當爹又要當娘,唉……
尾聲
半年後,骊王奪位,舊皇退位為太上皇。三年後,薨。
太上皇的三位王子只保全了襁褓中的小王子。
據聞,骊王之所以能順利登基,與時承運時大将軍有莫大的關聯。
但是,令人稱奇的是,骊王臨朝後,時侍郎、時大将軍卻因其妻郭氏自缢,心傷難抑,辭官隐退,不知所終。
番外
過年
時葉在切鹵肉,窗外「砰砰」的鞭炮聲零碎地響起,還夾雜着孩子們的叽叽喳喳叫嚷聲。
搬到這個嶺南小城已經三年,他并沒打算隐居山野,因為小筆喜歡熱鬧。
手上錢財不少,他買下幾十頃良田,也開了幾家商鋪,安心做起小老板、小地主。家裏除了兩個孩子,還雇了兩個短工,幫忙洗衣收拾,不過平時并不住這兒。
獨門獨院,四個人住剛好。
「兔崽子!看你往哪兒跑!」
他聽到小筆大叫。
他笑。
那大孩子正跟倆小孩子一起搶鞭炮。
鹵肉切完,拿出臘腸,準備炒菜。看看菜色,晚上應該挺豐富。方志兄弟晚上也要來湊熱鬧,那兩人怎都不願離開,只能随他們了。
他正掄着鏟子翻炒,餘光瞥見一只手伸向鹵肉盤子,這只手縮回去,另兩只小手又伸過來。
搖頭:「洗手了沒?」
「啊!洗了洗了!」大的搶着回答,兩個小的連連附和。
再搖頭,明明剛放過鞭炮,手爪子都烏黑黑的。
他将菜盛到盤子裏,回頭看向滿嘴包着鹵肉嚼得歡的小筆,伸手替他将嘴邊的碎肉末摘掉。
時楓戳戳弟弟的腰眼,伸伸舌頭,時璧還發怔,就被姐姐拉着出了門。
「笨蛋咧,阿爹又要和阿叔玩親親。」時楓皺着粉嫩的鼻子。
時璧摸摸頭,跟姐姐一同坐在石階上。
要過年了,可是這裏根本不會下雪,天還是很暖和。
「阿叔說嶺南什麽都好就是不能堆雪人了。」
「可是,以前也沒堆過雪人啊……」時璧小小聲。
時楓瞥弟弟一眼,是哦。以前……
自從從原來的家搬到這個很熱很熱的地方,大家都跟原來不一樣了。她都快忘了以前是什麽樣子。
只記得父親不茍言笑,整天板着臉,母親整日價做規矩不準這不準那。
然後,有一天,管家公公跟他們講母親沒了,外公也沒了。
她猜想大概是外公出事了,父親也失了勢,他們全家逃到窮山僻壤避難來了。
他們的家變小很多,沒有仆人伺候,不用講究那些規矩,每天飯桌上的菜也不是幾十盤地端上來。
但是,也沒什麽不好,自從到了這裏,阿爹就不是原來的父親了。
原來天下最英俊的父親是會笑的。
而且經常笑。
他高興起來會背着阿叔,兩手夾着她和弟弟滿院亂轉,他會帶他們去河裏抓魚,會給他們下廚做飯,會教他們念書。
她喜歡這樣的爹爹。
她也喜歡那個能管住爹爹的阿叔。
他們家阿叔最大。
男人可不知道自己女兒正在琢磨自家的父親和叔叔,他一邊捏摸着小筆的臉頰,一邊琢磨着怎麽做韭菜盒子。小筆畢竟在北方待了那些年,這會兒吃多了嶺南菜又開始惦記餃子、烙餅了。
得把他再養胖點兒。晚上抱在懷裏還是瘦骨嶙嶙。
晚上年夜飯,方志堅持帶着自家媳婦兒和兄弟坐在旁邊的小桌。
菜式并不複雜卻色香味俱全,雞鴨魚肉都有,方志吃着前主子時大将軍親手做的菜,心裏就像敲着小鼓,屁股底下好似有釘子,怎麽都坐不安穩。
那個臉色溫和、時不時給身邊年輕男子夾菜的俊美男人,時不時一笑,笑起來美得不似人間顏色的男人,就是京城裏的冷面煞神時承運?
就是他方氏兄弟殺人談笑間的前主子?
方志直愣愣瞧着,差點看傻了,還是他媳婦暗裏戳了他一下,才醒過神,忙擦擦額頭──英雄難過美人關啊,也不對,他家主子才是美人,小筆大人算不上美人吧……
小筆啃着鴨翅膀,眼裏看着糖藕,心裏卻惦念着韭菜盒子,小楓說他爹偷偷做了不少啊。
他朝時楓眨眨眼,小姑娘甩個眼神回去──肯定有!
時葉看在眼裏,暗自好笑,摸摸小筆的頭:「就去弄,你吃慢點兒,留點肚子。」
「我幫你!」小筆笑瞇了眼,興沖沖站起來。
男人忙按下他,要是這個寶貝幫忙,這晚上怕都吃不上。
「哎,這竈上的事兒還要爺們兒來做,我去就行!」方志媳婦說着便要上竈間。
她是嶺南本地人,嫁給方志不久,還沒到過時家,雖然聽自家男人說時二爺是時大爺的心肝肉,可這親見着,還是咂舌不已──就算寵媳婦也沒這麽個寵法啊!
堂堂一個爺們兒,還給下廚房做吃食,只差沒直接喂到嘴裏!
吃個飯還遞着小眼神,時不時給摘個飯粒子,那親熱勁,她這個已婚婦人看了都臉熱。她家方志算是疼人的,可也沒這麽……
「不用。」
時葉淡淡說了句,小筆的吃食怎麽能經別人手。
方氏一怔,立時跨不出步子,那口氣雖然輕淡,卻自有威嚴,才倆字,不知怎地,她背後就有點發冷。
方志忙讓媳婦坐下。嘗到厲害了吧!那兩位爺之間插不進任何人或物。
他們倆就是一個……一個啥來着,他撓着頭,也形容不來,反正這兩人,他就是他,他也就是他,就跟一個人似的!
方志瞅了瞅他兄弟,方裏這小子跟小筆大人時間長,給他說媳婦都看不上,難道也喜歡小子了?
守了夜,方家人離開,兩個小的睡下。
被窩裏,時葉抱着小筆。
摸着小筆吃得有些腆起來的小肚皮,不禁得意,這家夥适才一口氣吃了五個盒子!
小筆心滿意足,窩在男人懷裏。
男人輕輕吻他,他忙避開:「嘴裏有味道。」
「哪有!」說怕吃了韭菜口臭,都漱過兩回口了。
「就是有。不許親。」
「它想得很。」輕聲地,膩膩地,男人拿硬起的下身頂了他一下。
「明天要去拜早年……」
「就一回。」
「滾,昨兒也說就一次,結果咧!唔──」嘴被堵上。
「小葉子……你輕點啊……啊──」
「舒服麽?」
「……嗯……啊、啊、啊、啊啊──」
「好深,小葉子……」
細碎的呻吟,肉體的撞擊聲,男子壓抑的粗喘。
忍不住要叫,卻想到隔壁的孩子,拼命咬着枕頭忍住。
「啊、啊、啊──受不了了、小葉、子、明天要拜年、受不了,好深……嗚嗚──」
「不拜了,管他的,好爽、別夾我,痛麽?」
「不痛、啊、啊──小葉子、坐、坐起來啦……」
「好緊,好舒服,我都不想出來。」
時葉替做昏過去的小筆整理幹淨,再抱上床。
輕輕摸着他的臉,眉間的細紋已經沒有,終于可以整夜安睡,不會夢魇驚惶。
卻也花了很長時間。
要讓他每天都歡欣快樂,将過往那些事情統統忘掉。
後記
《朝露》是三年多前開始連載,本來的設定會比較暗黑偏執,結果甜蜜懸還是偏離了原來的軌道,朝露總體來講有點小糾結,可還是完滿結局啦!
小筆和小葉子之間是插不進任何人或物的。
并不存在原諒和不原諒。
時葉的痛苦某種程度甚至超過小筆。
那種痛苦是對自己的憤恨,痛徹心扉。小筆受的每分每毫的苦都會在他身上放大。他恨不能殺了自己,卻必須活下去。
他在京城陰暗污穢的政鬥中早已麻木,即使登上權力高峰卻只是行屍走肉。
只有時奉筆可以拯救他。
只有這個人可以讓他活得暢快,活得像個人。
時奉筆才是他的全部。
好吧,算是個小小的虐文。
哈哈!
其實沒出書的這一兩年,小懸也寫了好幾篇,只是其中兩篇以個志形式和大家見面,《追》、《似水流年》。其它的會陸續出版,狐貍還債系列的《田田》,楚楚、小寶系列的《愛煞》,還有一篇明星相關的文《離铮》。
敬請期待哦!
另外,書裏有用到一些古代話本中的詞彙(金庸那一代的武俠小說裏也有),和偏北方語系的用詞,因為朝露開始的故事是發生在北方。在這裏略作解釋。
一丬客棧:一間客棧,丬是量詞
拾掇:是指收拾整理
笑得直打跌:笑得要摔倒在地
提溜:用手提起來
翕張:一張一合的意思,幅度比較小
整日價:整日,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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