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4)

扯着嘴角,真正像個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偶。維桑一時間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來,低聲哄着:“是啊,老将軍太固執了。将軍,你也休息吧?”

他掙脫開她的手,踉跄着還要去拿酒杯,卻終究被維桑制止了。

好不容易将他哄上了床,維桑已經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着氣,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着他俊美的睡顏,睫毛一根一根的,歷歷可數,随着清淺的呼吸聲上下微顫。

她默默的注視良久,終于伸出手去替他解開外袍。脫下外袍的時候,內裏的綢衣一道被拉開,那道疤痕就這麽猝不及防的撞進視線裏,淺褐色,凸起。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時候,她也覺得手沒有顫得這麽厲害,可她克制不住的伸過去,想要輕輕撫摸一下——哪怕她知道,這樣對過往的一切,亦是于事無補。

指尖尚未觸到他胸膛的肌膚,門口忽然起了腳步聲。

維桑連忙站起來,退到門口,有女子聲音輕柔傳來:“将軍在裏邊麽?”

旋即有侍衛推開門,薄姬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維桑站在門口處,又見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将軍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門去叫人來服侍。”維桑小心的撇清自己,不動聲色的退開,“夫人來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門,薄姬的表情卻有些古怪,盯着她的腳踝處:“那是什麽?”

“長風城少有女眷,這套尋來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維桑輕輕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緩腳步走至床前,眼見上将軍面向床內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剛剛靠過去,卻被一股大力拖住,順勢倒在了他身上。

江載初雙眸明亮,炯炯看着薄姬,修長的指尖滑過她如凝脂般的面頰上,沉沉問:“你怎麽來了?”

“聽聞将軍打了勝仗,又怕沒人服侍,就趕來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聲音輕柔。

他閉上眼睛,嗯了一聲。

“三更半夜的,你叫韓姑娘來這裏,存的是什麽心思?”她有意嬌嗔。

江載初依舊閉着眼睛,唇角勾着一絲含義未明的笑,片刻之後,他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長裙。她的身子還是溫軟柔順的,抱在懷裏的時候如同暖玉,可他将她壓在身下的時候,動作卻極粗暴。薄姬低低呻吟起來,表情似是愉悅,又似痛楚。

“将軍……”她溫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額上的汗,“除了我,以後,不許在別的女人身邊……喝醉。”

他哈哈大笑,用力挺腰,戲谑笑道:“你看我醉了麽?”

美人的表情意亂情迷,芙蓉帳內旖旎溫軟,可江載初卻只覺得心髒的某一處溫度正在急遽褪卻,他知道那句話還未說出口:“對着她的時候,我又怎敢……酒醉。”

翌日,維桑醒得很早。

流莺啾啾,日光輕快地從窗棂外落進來,估摸着快卯時了,她想去書房那邊問問,卻又知道昨晚薄姬過來了,只怕上将軍沒那麽早起來。

“你誰啊你?這院子能讓你随便進出嗎?”

“出去出去!姑娘還沒醒呢!”

維桑披了外袍,簡單束了束,便推門出去。

未稀手中握着掃帚,立在小院門口橫眉冷對:“你誰啊?出去出去!”

維桑探過身,輕聲喝止未稀:“未稀,何人?”

“是個莽漢!一大早的過來,說要見你。”未稀的聲音清脆潑辣,“我把他趕出去!”

“住手。”眼見未稀已經揚起了掃帚,維桑連忙喊住她,繞到前邊,果然見到一個身材高大壯實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門口,嚷着“韓維桑是哪位”。

維桑笑盈盈站在那裏,雙手一拱,“見過孟将軍。”

“你,你不就是那個彈琴的嗎?”虎豹騎主帥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維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将軍把你賜給了那個謀士?!”

維桑依舊笑吟吟的:“哪位謀士?”

“獻計取長風城的謀士啊!”孟良身上還穿着盔甲,走動間哐啷作響,“我要見見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這長風城,當受我孟良一禮!”

維桑站着不動,只是淡淡笑着。

“怎麽,先生還在歇息?小娘子,快幫我通報一聲。”孟良面對女人,倒也收斂了些,只能一疊聲催促。

維桑輕輕咳嗽一聲:“先生在此,将軍怎麽不行禮?”

“你——”孟良如遭電擊,呆呆立着,看着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獻計之人?”

“正是不才。”

肅整軍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禮,俯下身去道:“虎豹騎此戰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謝姑娘。”

“是為了這個來謝我嗎?”維桑笑着扶他起來,“将軍真正該謝的是上将軍,你以為他就不吝惜軍士們的性命麽?若沒有這萬全之策,他斷然不會讓你們上陣。”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頭發:“那也說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将軍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計是名陌生謀士獻出的,他剛下戰場便快馬加鞭而來,想要一睹真面目。

“将軍既見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稀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擾我家姑娘清夢,我家姑娘還沒洗漱呢,成何體統。”

“好厲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掃戰場,數日未曾好好休憩,長了滿臉青茬茬的胡渣,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轉頭對維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來拜訪韓姑娘。”

“姑娘,這莽漢是誰呀?”未稀關上門時還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對他這麽兇了。”維桑莞爾,“下次孟将軍再來,可得以禮相待。”

未稀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會吧?”

“不了,我先下去上将軍那裏一趟。”

将軍府并不大,維桑走到後院門口,果不其然,被侍衛告知上将軍并未起來。

“請問大哥,昨晚可有蜀地的探報送至?”維桑笑盈盈問道。

那侍衛因與維桑頗為熟稔,壓低了聲音道:“密報皆是景将軍送來的,今日景将軍還沒來呢。”

話音未落,景雲踏着滿地碎陽而來,見到維桑,腳步頓了頓:“你為何在此?”

“景将軍,蜀地的急報可到了麽?”維桑溫言問道。

景雲并未即刻回答,只是邁出腳步:“你且在這裏等着,我先去見過上将軍。”

維桑唇角笑容不變,卻依舊攔在景雲身前,不溫不火道:“将軍,事關蜀地,維桑不敢等,也不願等。”

景雲目光深處滑過一絲訝色,這些日子他見慣了韓維桑柔順的樣子,少見她這般頑固,竟絲毫不肯讓步。

“上将軍當日與我約定,景将軍想必也清楚。我既踐諾,将軍又該如何?”維桑站得筆直,巴掌大的臉上波瀾不驚。

景雲似是沉思了片刻,點頭道:“好,你随我來。”

兩人沉默着走過後院小徑,書房的門半敞着,景雲當先而入:“将軍,蜀地楊林的回信到了。”

江載初在批閱軍文,肩上還松松披着長袍,也不擡頭,只伸出了手。

景雲雙手奉上,靜立在一旁。

江載初展開信紙,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這老東西打得好算盤。”

維桑心中雖焦慮萬分,卻又不敢異動。

“将軍,他怎麽說?”

“楊林廢了蜀侯,已經自立。這信想必是抄了兩份,一份給了我,另一封抄送北邊。”

景雲下意識看了維桑一眼,怒道:“這老匹夫,他怎麽敢?!”

“他怎麽不敢?如今南北對峙,蜀地糧草豐沃,楊林以此自峙,以為可以在兩家間斡旋,以此制衡。”江載初放下筆,沉吟道,“自立蜀侯,不得不依他。”

維桑臉色煞白,一舉一動卻依舊鎮靜,低低道:“上将軍,維桑能否看一看這信?”

江載初狹長微挑的雙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将信遞了過去。

維桑仔仔細細将信讀了數遍,每一個字句皆記在心上,才小心将信紙這疊好,放回江載初案上,心中卻轉過萬般念頭,一時間臉色捉摸不定。

江載初與她隔了半人距離,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她忽青忽白的臉色,打破了這室內的靜谧:“怎麽?不求我了?”

維桑慘然一笑,目光與他對視,絲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将軍肯救麽?”

江載初負手立着,淡淡道:“你不妨試試看。”

“上将軍就這般喜歡看我卑躬屈膝麽?”

維桑臉頰上帶着極不正常的紅暈,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維桑求上将軍出兵,救蜀侯。”

空氣凝稠得仿佛要滴下水來,裏邊卻又有細細密密的弦,因被繃緊了,仿佛一觸即斷。景雲立在兩人之間,屏住了呼吸。

“這次,你拿什麽來換?”江載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颌,眼中一絲戲谑嘲諷極為明顯。

“韓維桑手中已無籌碼。”維桑閉了閉眼睛。

“既然沒了籌碼,我又為何要答應?”江載初放開了她,唇角勾着一絲涼薄的笑,“維桑,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明知其不可為,卻還要跪下求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維桑依舊低着頭,仿佛要将頭埋進塵土中,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一言不發。

“韓維桑,你當日答允我的,除了獻上長風城,還有一事。”他居高臨下,薄唇抿着,分外冷酷。

維桑倉促擡起頭,她是答允他,這一世為奴為婢,哪怕受盡屈辱,也不會離開。

清亮的眸子裏似乎盛滿了枯槁的餘燼,維桑有些麻木的點點頭,似乎還想要再求:“上将軍……”

“既然上将軍說了不幫,還不起來,滾出去!”景雲忽然大喝一聲,将維桑拉了起來,重重一推,讓她跌出了門外。

江載初将目光移向景雲,噙着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讨厭她麽?”他将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會兒,心中不忍?”

景雲心下有些煩躁,卻又說不出為什麽,只粗聲道:“将軍,我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哦?那她該是怎樣?”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應。她韓維桑便該拔出刀子與你拼命才是!”景雲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該這樣的……逆來順受。”

江載初手中一頓,輕笑道:“阿雲,她早就不是那個動不動便拔刀子與人拼命的韓維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應了她要保蜀侯。如今她取下長風城,你——”景雲想說“你也該踐諾”,卻又不敢,只能卡在那裏,用力蹙着眉。

“阿雲,你為何這般在意我是否踐諾?”江載初饒有興趣問道,“你不是想殺了她麽?”

“我是想殺了她!可,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将軍您,虧欠了她一般——”

“我并未虧欠她。”江載初笑着搖搖頭,這孩子跟随自己這麽多年,心中意氣,卻還是如當年個少年,他慢慢解釋道,“我答應她保蜀侯,只是答應她寫那封信。若是楊林如常人一般想,自是會害怕我的武力威脅,不會廢蜀侯。”

“可……楊林還是自立為侯了。”

“這便是人心,人心難測。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只是對方卻不按照慣常的路數來,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載初輕聲道,“她明白這個道理。”

“那還要留着她麽?”景雲輕聲道。

“嗯。”他含義不明的應了一聲,“讓她留在這裏。”

“是。”景雲點點頭,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長風城,下一步我們怎麽辦?”

“如今我們攻下長風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經形成。景雲,我要你修複這城池防禦,其餘則按捺不動。”江載初緩緩道,“北邊朝廷若有這魄力,便該派大軍前來征讨。若是沒有,便正好讓咱們休整,只等來日,我便率軍北伐!”

三年來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這長風城駐紮下,宏圖霸業仿佛已近在眼前,景雲心中激蕩,單膝下跪道:“是,上将軍!”

江載初含笑看着他,輕輕揮了揮手。

維桑回到小院,未稀正手腳麻利的晾出洗幹淨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給你倒茶。”

她卻仿佛沒有聽到,走進裏屋,反扣上了門。

小心将頸間那串鏈子摘出來,上邊挂着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錦囊,再打開,裏邊是一粒叮咚作響的小小鈴铛。維桑拈在指尖,細細看着,直到此刻,一直繃緊的弦斷了。溫熱的液體溢滿了眼眶,她揚了揚頭,本想讓它們回落進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滾落下來,仿佛是串珠忽然灑了。

來到這裏,她做好了完全準備。

準備被殺,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着如今韓維桑的一舉動,仿佛是在看一場皮影。可是為什麽世事還是如此艱難?

蜀侯被廢……下落不明……

“阿哥,阿嫂,我真的做不來……”她拼命咬住了下唇,抑制住哭聲,雙肩劇烈抖動着,“我真的做不來……我以為能救阿莊的……我以為……”

唇上想來已經咬破了,口中微微滲出血腥的味道,她緊緊閉着眼睛,忽然想起那一日,阿嫂雙目中滴着血,将那縮成小小一團的孩子塞給她,一字一咳,“小妹,阿莊就托付給你……”她将哭鬧不停的侄兒抱在懷裏,“我知道。”

三年了,她做了一切陰狠刻毒之事,與故土別離,與愛郎反目,可是為什麽,卻還是不能完成當日的囑托呢?

或許……或許你不該這樣了。

或許,去救了阿莊出來,那些旁事、天下,又與你何幹?

維桑被這個想法擊中,臉上還挂着淚珠,呆呆坐了很久,才聽到未稀在用力拍門:“姑娘,姑娘你在麽?”

她連忙站起來,從銅盆裏絞了塊帕子擦了擦臉,将門打開了。

“姑娘你怎麽了?”未稀盯着她的臉,有些懷疑道,“不舒服麽?”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從容掩飾:“沒有,吃飯了麽?”

未稀才收拾了碗筷,忽然怏怏跑回道:“姑娘,那莽漢又來了。”

“不許無禮。”維桑連忙迎至門外,卻見孟良換了身深紫色衣裳,剃幹淨胡須,儀表堂堂站在那裏,果然又來了。

“韓姑娘,下午無事吧?”孟良爽朗招呼道,“咱們一道去看看長風城工事吧?”

“孟将軍收拾之後,真正是風度翩翩呢。”維桑淺淺一笑,孟良長得雖遠不如江載初般俊美,只是舉手投足豪邁大方,望之便覺得胸襟生暢,也當真配得上虎豹騎的勇猛之氣。

只是這素來不拘小節的将軍聽到這句誇獎,竟讷讷的說不出話來。倒是未稀撲哧一聲笑了:“有些人吶,連場面上的恭維話都聽不出來,還真以為自己風流俊俏呢。”

孟良瞪了未稀一眼,卻見這小丫鬟并不懼怕,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只能哼了一聲:“好男不與惡女鬥。”

“未稀,別看準了孟将軍好說話,便老是這般擠兌。”維桑搖了搖頭,“我這邊出去一趟。”

孟良見她答應,很是高興,兩人一道往外走,穿過将軍花園,卻見不遠處也是一男一女同行而來。

孟良迎上幾步,“上将軍。”

“起來吧。”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着這同行兩人,面上不動聲色,“你們這是去哪裏?”

“我想帶韓姑娘去看看城內工事進度。”孟良快言快語,“虎豹騎不擅守禦,還想聽韓姑娘指點一番。”

江載初的目光不動聲色落在維桑臉上,她刻意側着頭,也塗過脂粉,卻隐約可見微腫的眼睛。他無聲一笑:“孟将軍倒是虛心。”

“将軍你這是和夫人飯後散步小憩麽?”孟良嘿嘿一笑,“如此,我們便走了。”

維桑一直躲在孟良身後,直到此刻,才微微躬身行禮,正要離開,忽然聽到江載初喊住自己:“韓姑娘。”

她不得不轉過身子。

江載初一身白衣,烏黑長發只拿一根玉簪簡單束了束,如同貴公子般,身邊伴着的是絕色寵姬。他的語氣溫煦,只是眼神卻是冰冷鋒銳的:“上午所說之事,盼你勿忘。”

維桑恭順的點了點頭:“維桑記得。”

他點了點頭,一伸手扶在薄姬腰間,眼神真正柔情四溢,帶着她走開。

薄姬輕輕倚靠在将軍懷中,目光卻若有所思,輕聲道:“将軍,我看孟将軍是不是鐘情韓姑娘?”

江載初勾唇:“是麽?”

“你看他何曾将自己收拾得這般清爽?”薄姬輕輕一笑,試探道,“不如,你便成全他們,給他們賜婚可好?”

江載初側過了頭,眼神中冰涼一閃而逝,語氣卻是縱容的:“阿蠻,別胡鬧。”

接下去的數日,每日孟良都來請維桑一道去巡防。維桑其實并沒有真正上陣的經歷,所謂“請教”一事,不過是孟良頗為客氣,倒多是維桑向他請教。

虎豹騎的将官們多是豪邁之士,維桑雖是女子,行事間也磊落大方,與衆人也都談得來。這一日在營中用了午膳,傳令官拎了一壇酒進來,笑嘻嘻道:“将軍,這壇酒是兄弟們孝敬你的。”

軍中飯菜本就普通寡淡,孟良大喜,一掌拍開了酒壇上的封泥,滿滿倒了數碗,與衆将士分飲。喝得多了,他靠近維桑,倒還曉得壓低聲音:“韓姑娘,你可有婚配沒有?”

維桑稍稍喝了兩杯,眼眸愈發明亮如水,只是笑笑:“尚未。”

孟良一拍桌子:“那你看我怎麽樣?”

維桑略略有些尴尬,未想到底下虎豹騎的同僚們皆聽得清楚,摔了酒碗,大笑起哄:“将軍都這般沒臉沒皮的求了,姑娘答應了吧!”

維桑笑着讓開了些:“将軍醉了。”

“誰說我醉了!我沒醉!”孟良忽的站起來,狠狠瞪着她,“我還認得你,認得……上将軍!”

話音未落,虎豹騎營帳中跪了一地的軍士,江載初身穿黑色铠甲,緩步進來,笑道:“這軍帳裏可真熱鬧,在聊什麽?”

“上将軍,咱們将軍在求親呢。”因打勝了長風一戰,人人高興,有膽子大的便回江載初道,“可韓姑娘不答應。”

景雲數日未見韓維桑,倒覺得她清瘦不少,衆人起哄聲中,她微微紅着臉頰站在那裏,低着頭,仿佛有些害羞。他今日陪着江載初巡視城防,本該往連秀大營而去,只是剛出了将軍府,上将軍便若有所思道:“虎豹騎如今駐紮何處?”他立刻領悟,輕車簡騎,便随着他趕來此處,不想卻撞到這麽荒唐的一幕。

孟良喝了酒,又被底下兄弟們起哄,索性對着主帥單膝跪下,大聲道:“上将軍,當日在青州府我就看上韓姑娘了。那時求你賞賜,你不肯,我老孟也不願,還得謝謝你。”

江載初似笑非笑:“為何?”

“當日你把她賜給我,我也就如同普通賞賜般,帶回府就忘了——斷不能如今日般珍視。孟良求上将軍成全,娶韓姑娘為妻。”

“孟将軍先起來,你總得問問人家姑娘樂不樂意啊。”景雲笑着走上前,踢了他一腳,只是眼神卻不經意掠過江載初,暗暗心驚。

“韓姑娘,我孟良大老粗一個,但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孟良走至維桑身前,鄭重行了一禮,“你答應麽?”

我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

維桑怔怔擡起頭,與他對視,忽然覺得鼻尖一算,輕聲道:“将軍怎樣待我,算是好呢?”

“唔,你要做什麽,我總順着你的意。你不是尋常女子,又比我聰明,我便都聽你的。”

話音未落,底下哄堂大笑。

江載初安然坐着,不動聲色瞧着這熱鬧的場景。

維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雙眉彎彎:“那你府上蓄着的那些姬妾呢?”

“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孟良大聲道,“往後上将軍再有賞賜,我也都不敢要了!”

維桑輕輕轉身,直視上堂坐着的江載初,而後伏拜,輕道:“上将軍覺得呢?”

她這樣跪倒在他面前,他能看到她弧度溫柔的後頸,以及濃密如雲鬓的長發,纖纖的瘦腰不盈一握。

仿佛一絲看不見的火星蹦起,江載初霍然站起,雙眸如寒冰,一個個掃過帳中将士,最後落在孟良身上,冷冷道:“長風城剛破,工事未穩,大軍不日還将北伐。孟将軍,此刻你在軍營中喝酒嬉鬧,可曾把将軍令放在眼中?”

孟良悚然一驚,背脊上登時起了一層冷汗,連忙跪下道:“孟良知錯。”

江載初大步走向營門外,侍從牽來了馬匹,他翻身上馬,忽聽身旁景雲趕上來,“上将軍,你不該……遷怒孟将軍的。你若真心要她,收了便是。”

江載初勒住駿馬,下意識駁道:“我何曾——”

只是這句話并未說完,景雲卻若有所思道:“将軍,你不覺得她,近日行徑有些古怪麽?”

入夜,馬蹄聲清脆如落雨,各營帳的将軍們皆帶着手下親兵們踏進将軍府。如今占城一月有餘,北邊朝廷還未有反應,上将軍下令召集衆将領布置城防。

“都到了麽?”接過親衛遞來的佩劍,江載初随口一問。

“孟将軍還未到。”親衛躊躇片刻,“已經派了親衛來,說是要晚些時候。”

江載初心下滑過一絲不安:“出了什麽事?”

“孟良不知道凡是議事遲到者,嚴懲不赦麽?”江載初厲聲道,“去,把他給我拖過來!”

約莫半柱香後,議事廳中的将軍們面面相觑,只有上将軍坐在案邊,手指扣着桌木,一下一下,雖無規律,卻無端叫人覺得心悸。

大門推開了。

孟良一臉惶急的奔近,下跪道:“将軍,孟良來遲了。甘願受罰。”

江載初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漠然道:“何事遲了?”

“我,我。”孟良顯然有些難以啓齒,良久方道,“午間喝了些酒,結果把令牌給丢了。”

江載初握着劍站起來,戾光一現,軍中更是無人敢開口,無不屏住呼吸,不知将軍會不會發這雷霆之怒。

良久,預期般的斥責卻并未傳來,孟良大着膽子,擡頭看了一眼,卻見上将軍站在床邊,目光落在西邊群山上,竟似有些茫然。片刻後,他轉過了目光,望着底下諸将:“孟良喝酒誤事,丢失軍中令牌,自去領軍棍五十,罰三月俸祿。”他頓了頓,語氣中仿佛有些蕭索,“今日散了吧,景雲留下。”

人人看出上将軍心頭窩着火,也無人敢觸逆鱗,走得又急又快。景雲心領神會,待到諸人散去,侍衛已經傳回密報:“那邊沒人了。”

景雲一顆心重重沉了下去,揮了揮手,轉身進屋。

“如何?”江載初面色平靜。

“她……想是拿了虎豹騎的令牌,已經走了。”景雲艱難道,“難怪這些日子刻意接近孟良。”

江載初卻低了低頭,兀自一笑,側臉在光影明滅間,說不出的陰蟄難定。

“景雲,你替我駐守,萬事以穩重。”

“将軍!”景雲心裏重重嘆了口氣,勸阻道,“還是我去吧……”

江載初卻只揮了揮手,“我即刻便回。”

他愈是這麽漫不經心,景雲心中愈是駭然,“你知道她去了何處?”

“何處?”江載初淡淡一笑,“必然是回去故地了。”

景雲看着他的背影,急急道:“我點上些兵馬——”

江載初揮了揮手:“我即刻出發,不要驚動任何人。”

“将軍,你會殺了她麽?”景雲站在原地,終于還是道,“還是殺了吧,就此了結,于你于她,都是解脫。”

那句話已似懇求,江載初俊美的臉上依舊布滿戾氣,雙眉輕輕一蹙,開口之時已帶了殺伐之音:“我知道。”

維桑抱膝坐在孤山中,不敢點火,便只能蜷着身子,靠在樹邊淺眠。

入了夜,雖是盛夏,到底還是有些涼意,蚊蟲又多,她睡着片刻,又立刻驚醒,瞧着眼前漆黑黑的一片,心下終于踏實了幾分。

前日她趁着孟良醉酒,悄悄拿了令牌。

按着約定,她将令牌給了未稀,命她騎着快馬一路往西,而自己則千辛萬苦地從斷裂的獨秀峰爬出,先向南行,再折向西。

想來,江載初也是會這樣以為的吧。

她揉揉眼睛,從包袱裏拿出一塊烙餅,掰了一半下來,放在口中慢慢的咬。烙餅許是放得太久了,口感着實又幹又澀,她又趴到河邊,掬起一把水,喝了幾口。

靜靜的河水倒映出一片狼藉的自己,不眠不休地走了這幾天,雙腿着實又酸又痛,可維桑掙紮着坐起來,告訴自己不能停下。

她不确定江載初得知自己逃跑之後,會不會大發雷霆,也許……她只是多慮了,畢竟現在的自己對于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除非,除非……他放不下的,是要自己死。

遠方忽然起了一聲夜枭的叫聲,凄厲得似乎撕裂了這寂靜的夜。

維桑霍然坐起,心底卻是一沉。

這一聲信號,同伴在山下告訴她,江載初……已經開始着手搜捕。她必須盡快趕到山下,換上準備好的馬匹,快馬加鞭的逃離此地。

維桑不敢再停留,咬牙站起來,擡頭望了望天上幾顆黯沉的星,勉強辨了方向。

雖然早已料到這條路不好走,可是出來得匆忙,只備下些吃的,如今腳上布鞋早已走爛,卻也只能簡單拿撕下的布纏一纏,深一腳淺一腳,繼續往前走。

這條山路罕有人煙,小徑早已不能稱其為徑,荊棘碎石遍地,時不時刺進腳底,她卻像毫無知覺似的——這種被人追趕的恐懼,催促得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前走。

再翻過兩個山頭,應該就出了長風城群山,到達琅溪縣境內。

維桑抹了抹額上成串滴落的汗珠,已經不忍去看鮮血斑斑的腳,正估摸着時辰,忽然見這深山之中,忽然一群老鴉撲扇着翅膀,嘩啦啦的飛起來。

維桑連忙将身子隐藏在大樹後,凝神屏息,聽到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

似乎是有人被追趕着朝自己的方向而來。

她不敢貿然現身,一顆心卻撲通撲通,跳得愈發的快。

“郡主,快走!”女子聲音尖銳,刺破了這大片樹林的深邃寧谧,直刺維桑耳中。

“郡主,別出來!”女子一邊跑一邊嘶聲力竭的喊着,很快,維桑聽到了兵器格架聲,沒過兩招,就有人悶哼了一聲,重重倒在地上。

維桑後脊緊緊貼在樹上,剎那間冷汗淋漓。全身每一寸肌膚和神經都繃緊了。

男人聲音低沉:“你們用什麽彼此聯系?”

之前那女子狠狠呸了一聲,沒有吐露一個字。

輕輕嗤的一聲,尖銳的物體刺透身體,或許還有鮮血淌出的聲音。

維桑下意識的伸出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韓維桑,山下一共三十七人,二十個女子,十七個男子。若是你不想他們死,就自己出來罷。”男人的聲音漫不經心,甚至低低笑了一聲,“你該知道的,我既找到了此處,你跑不了了。”

維桑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是要将所有的恐懼排出體外,又重重的吐了出來。

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的肉裏,她慢慢的走了出來:“我在這裏。”

江載初手中倒提着一柄銀色長槍,因為逆着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不知,如他這般平日清貴俊美的男子,臉上帶了嗜血的表情又會如何。

她只聽到他朝自己走來,槍尖在地上拖出略刺耳的聲音。

這一次,是真的跑不了了。

他平素的佩劍是先皇賞賜的名劍瀝寬,劍術也是世數一數二,可她知道他其實少用劍。因為在戰場上、在真正殺人時,他愛用長槍。

這一次,他親自出來找她,帶的是長槍。

隐約能感到勁風氣流卷過,然後那點冷硬停滞在胸口的地方,維桑閉上眼睛,也做好了準備。良久,卻并沒有被刺穿的感覺。

她疑惑着睜開眼睛,恰好看到族人躺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胸口處赫然是一個血色窟窿,一槍致命,快而狠——她至死都睜着眼睛,眼神空洞,神容恐懼。

“殺了我吧,求你。”她轉過頭,對上那對墨玉般的眸子,輕柔的笑了笑,“快一點,狠一點。”

江載初看着她,仿佛是看着已經垂死的獵物,英俊的臉上如蒙嚴霜:“為什麽?”

“為什麽要走麽?”維桑覺得有些不耐煩,呵呵一笑,“我要去救阿莊啊。”

他唇角無聲牽動起來,只是那絲笑像是虛無的,匿藏着無窮無盡的寒。

“韓維桑,和當年一樣,你還是辜負我。”他淡淡的開口,手中長槍往前送了半寸,穩穩抵着她的胸口,刺破第一層衣料。

維桑一動不動,仿佛聽不懂他的這句話。

他左手一動,一團事物抛向眼前閉目待死的少女。

維桑伸手接過了,展開的剎那,最後一絲血色褪去了,霎那間蒼白如紙。

是一張調兵令。

本該是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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