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草木蒙青。
暖風輕卷,蜀都街上家家戶戶結着彩,盛裝的女孩兒手中握拿着花枝,腳步輕盈。
“姑姑,我要去吃熱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兒紅了眼眶,抱着少女的腿不肯放手,“我要吃青稞團子……”
少女穿着鵝黃色小襖,蔥綠褲子,許是怕褲腿太肥走路不便利,拿兩根紅繩系在褲腳處,還別出心裁的系上兩個小銀鈴,走起路來叮咚作響。她彎下腰,耐心地掰開小家夥肥肥的爪子,笑眯眯:“你再鬧,姑姑下次不帶你出來玩。”
小家夥立刻噤聲,圓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可憐巴巴的仰着頭,雖然不敢再抱大腿,到底還是饞,憋了半天:“姑姑,那裏有吃的嗎?”
少女捏捏他的臉蛋:“你看這裏人人手中拿着花枝,咱們出城去那片杏子林,摘幾枝長得好的杏花給你母親好不好?”
“可是,這街上便有賣的。”小男孩看着這一溜賣野桃花野梨花的,又望望甚遠的城門,着實覺得姑姑太不可理喻。
“這是心意懂麽?”少女牽起小男孩的手,哼着歌兒,“阿莊乖,姑姑唱歌給你聽。”
“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刀,關刀耍得圓……”少女頓了頓,大約是忘詞兒了,含糊幾句:“……胖娃兒絆下海。”
“姑姑,你唱錯了……”小娃娃不滿的擡起頭。
“呃……”少女微惱,什麽胖娃娃瘦娃娃,她能記住這幾句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此這般吵吵鬧鬧,出城沒多遠,果然見到杏林已開得大好,淺白粉紅遙遙一片,如晚霞蒸騰而起,驀然映紅少女的雙頰。
“走,咱們摘枝去!”少女拉起侄兒的小手,加快了腳步。
只不過走出了數步,少女放緩了腳步,有些好奇地向林中深處一側望去。
“姑姑,摘啊!”胖小子急了,跳起來想去摘枝,“摘完去買糕吃。”
“別吵,咱們瞧熱鬧去。”
少女拉着小家夥一陣快跑,見到一棵大杏樹下果然起了紛争。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背對着自己,牢牢抓住了對面矮個黑皮中年人的手。那矮個口中嚷嚷着“冤枉”,目光卻四處流竄,顯然是想着要找機會溜走。
高個子年輕人倒是沉着:“你将錢袋還我,我也不去報官,就此了結可好?”
“呸,冤枉我偷錢!”矮個男子狠狠唾了一口,“小白臉,瞧你穿着氣度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卻也不能這般平白無故誣賴人吶!”
年輕人卻也沒生氣,右手輕輕一挑,在那人長袖中抓
住了一個錢袋,沉聲道:“這是什麽?”
“這是我的!”矮個男人伸手就去搶奪,只可惜個子不夠高,手臂不夠長,硬生生的夠不着,只能手腳亂舞嚷嚷,“這裏邊裝着些散銀子,都是我的!”
少女便是在此時興高采烈的鑽在了兩人之間,笑嘻嘻道:“這裏出了何事?”
“姑娘你來評評理,這公子爺硬是誣賴我偷了他錢袋。”矮個男子見來了人,精神一振,“俺這錢袋裏裝着五兩三錢銀子,不信你數數!”
少女眼珠子咕嚕嚕轉了轉,轉而望向那年輕公子。目光甫一觸到,她心下暗暗贊了一聲,這公子長得可真好看。
蜀地男子個子往往偏矮,外出勞作的緣故,膚色又黑,這年輕公子想是從中原過來的,膚色略淺,卻又不像她見過的那些羸弱的中原男子般白皙,一雙鳳眼微微勾着,沉靜溫和——想必父親見了,會贊一聲“這小夥長得精神”。
“喂,你說,這錢袋裏邊有多少銀錢?”
年輕公子卻怔了怔,道:“這裏邊有多少銀錢,我還真不清楚。許是六七兩吧。”
少女彎起眼角笑了笑。
那年輕人卻松了松手,覺得為這件事再争執下去并無什麽意思,淡笑道:“幾兩銀子罷了,便算了吧。”
矮個男子哈哈一笑,伸手去接那錢袋,将觸未觸之時,少女卻搶先一步拿了過來,沉吟道:“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麽算了。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年輕人點點頭:“從中原來。”
“哼,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豈不是讓你們這些中原人以為我蜀地乃蠻夷之地,無禮樂之教?”少女瞪他一眼,驕傲的揚起下颌,嘩的拉開錢袋,裏邊果然是五兩三錢銀子。
“我說這錢袋是我的吧?”矮個男人嘿嘿笑着,伸手去接。
少女卻将兩手平攤開:“我不是官爺,也不懂斷案,只知道你倆糾纏不休,那麽我便将錢袋和銀子分開,你們一人拿一樣,這可公平?”
年輕人唇角微勾,心想這姑娘果然年紀小,這般決斷,當真稀裏糊塗得很。他也不多言,抿了絲笑道:“公平得很。”
“喂,你要什麽?”少女轉向矮個男子。
“自然是銀子!”矮個男子伸手便去拿她左掌上的銀錢。
少女手掌卻輕輕一翻,右手順勢肘擊,啪的一聲,便将男子擊倒在地。
“呸,無恥小賊!偷人東西還敢倒打一耙,把我們蜀人的臉都丢盡了!”少女雙手插在腰間,“這錢袋若真是你的,你豈會不知這是上好的織錦緞做成,十倍于五兩三錢都不止!”她一
腳踩在那小賊胸口,轉身将銀子和錢袋交還年輕公子,“喂,還給你。下次可別丢了。”
年輕人目中滑過一絲詫異,接過來道了謝,又見那人伏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塵,微笑道:“我看這位小哥也是一念之差,家中許是等着用錢也不一定。姑娘,還是算了吧?”
“你……”少女鼓起腮幫子,看看那小賊,又看看眼前這氣度清貴的年輕人,終究還是松開了腳,“滾吧你!下次別讓姑娘再撞見你!”
小賊連滾帶爬的走了,少女轉身向年輕人拱了拱手,歉然道:“這位公子,我蜀地其實并非盜賊橫流之地,只是今日被你撞到,那是例外……許是你,穿得太好了些,又孤身一人在此。”她抓了抓發梢,又彎起眼角笑了笑,“總之,下次若是再見到這些無賴小賊,不需要同他們客氣,報官便是。”
年輕人客氣的笑了笑,“姑娘說的很是。”
“那就此別過。”少女伸手招了招站在不遠處數螞蟻的小家夥,“阿莊,咱們走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走遠,年輕人卻兀自站在原地,不遠處有人匆匆奔近,輕聲問:“殿下……”
年輕人卻擺了擺手,兀自看着那個方向。
少女穿着鵝黃小襖,翠綠長褲,顏色是極鮮豔燦爛的。他忽然想起剛才她那一笑,似是天邊萬千丈軟紅、數十裏晚霞傾倒進了眼角,當真是明媚善睐,熠熠生輝。也只有那般顏色,才能襯出這般笑顏吧。
年輕人眼底浸潤出笑意,卻聽那叮咚清脆聲越來越遠,漫漫隐入了杏花春事中,終于再不可望。
“殿下?你沒事吧?”适才奔近的年輕人見他站立不動,有些焦急。
“沒事。”年輕公子回過神,“景雲,蜀侯還不知我們已經先到了此處吧?”
“不知。按照陛下聖谕,咱們該是在五月間來此處理事。”
“不知道便好,你我一切低調。別讓旁人知道行蹤。”公子笑了笑,“這逍遙無拘的日子,我還能再過上一兩個月。”
景雲卻略帶憂慮:“陛下若是知道你悄悄跑了出來……”
公子卻只漫不經心道:“我将兵符留在京裏,皇兄雖知我的病假是托辭,實則外出游山玩水。他樂得見我如此,不會怪罪。”
“殿下,你在外領兵三年,出生入死,方才将匈奴趕出了這關外,領兵回朝不過一月,陛下便如此待你——我,我們做屬下的不服!”景雲恨恨道,“當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景雲,住口!”公子面色一凜,看着下屬不忿的表情,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
帝王之道,向來如此。我并無意與他争這天下,便閑散了事,也能安然過此一生。”
只是當時語氣蕭索的年輕人,卻并不知曉,自己的後半生,卻又該如何波瀾壯闊。
少女摘了數支杏花,剛要入城時,她那小侄兒走得有些乏了,坐在地上歇腳,只是不肯起來。
“你不起來,我便不給你買糕吃!”少女也怒了,索性也坐下,“咱們也不回去了!”
小男孩哼哼兩聲,也轉過了頭。
兩相對峙,直到一道溫和男聲打破了安靜:“姑娘,又見面了。”
“啊?是你啊?”少女跳起來,還扯了小侄兒一把,“這麽巧?”
小娃娃不明所以的看看兩人,偏過頭,坐着不動。
“這小公子是?”年輕人嘴角勾着溫文笑意,彬彬有禮的問。
“我家侄兒。”少女讪讪一笑,“我帶他出來踏青呢。”
“小兄弟是走不動了吧?”年輕公子蹲下來,親切道,“我來這裏之前就聽聞,蜀地小二郎擅行路,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和中原的小姑娘差不多。不如,我來背你吧?”
小家夥立刻坐直身子:“我才不累,我能走。”說罷小胖腿一擺,幾乎是小跑着往城門沖去了。
“哎——”少女還來不及叫住他,跺了跺腳,“走那麽快幹嗎!”
公子卻攔住了她,揮了揮手,身旁一直沉默的景雲快步走上來:“殿——”
他看看年輕公子的臉色,轉而道:“我去看着小公子。”
少女看着遠去的兩人,搖頭笑了笑:“這小笨蛋,真是激不得!”
“在下江載,從京都來此處,家中一直做錦緞生意。不知姑娘怎麽稱呼?”
“我姓韓,唔,你叫我阿維好了。”阿維上下打量他,“江公子,你果然是來這裏做生意的。不知住在何處?”
……
很多年之後,江載初都還記得初識的那一日。
他是第一次來錦城,因閑來無事,漫步入了那片杏林,遇到了韓維桑。
他們并肩回城的時候,他的步履還很沉穩,可她走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像是只小兔子。
一動一靜,他的心跳竟然也随着那叮咚作響的銀鈴聲,跳得快了一些。
那時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可後來想起來,彼此用假名的時候,竟是最真心相待的時光。
可見這世事,真正是,荒謬弄人。
待到阿維和江載初入城之時,景雲已經帶着小家夥買了好幾包熱糕,就着酸梅湯,吃得不亦樂乎。阿維原本要坐下,擡頭看了看時辰,忽的跳了起來:“阿莊,走啦走啦!再晚就要被禁足了!”
阿莊擡頭左右看了看,垂頭喪氣:“好吧。”
維桑匆匆對江載初和景雲拱了拱手,心急火燎一般道:“下次再見。”
“姑娘,我住在玉池街,你若有空,可來尋我,咱們一道結伴游錦城。”江載初站起身來,追着少女的背影喊道。
景雲微微側目,有些吃驚,卻見那姑娘百忙之中回頭應道:“一定來,一定來!”
“殿下。”景雲若有所思,“你可看見那小公子手中戴着的銀镯子,上邊的圖騰是金烏。”
江載初略略回想了下,淡道:“是麽?”
“殿下,還是小心些好……”
維桑帶着阿莊溜到偏門口,門果然開着一條細縫。
“快進去。”維桑拍了阿莊一下,兩人鬼鬼祟祟的正要進門,卻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氣聲。
維桑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硬着頭皮轉過身:“嬷嬷。”
嬷嬷果然早就在守株待兔了,上下打量了維桑許久,這才伸手抱過了阿莊,搖頭道:“郡主,你自個兒溜出去玩,侯爺不說什麽,老婆子也沒話講。可你還把小世孫也帶出去……”
維桑暗暗翻個白眼,掐指算來,幾乎每個月她都會聽好幾遍,幾乎能背下來了:“……世子妃身子不好,世子又不在此處,若是小世孫出了什麽事,你怎麽向侯爺交待?”
不過嬷嬷今日話鋒一轉,卻并未唠叨她,只道:“快去侯爺那邊,世子來信了。”
“真的?”維桑喜笑顏開,拔腿就往前廳奔去,看得嬷嬷又大搖其頭,連連嘆氣。
繞過了偏門的游廊,維桑差點撞上另一條走來的侍女,其實是她太過莽撞了,可侍女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皆低着頭道:“郡主。”
維桑一眼就看見世子妃站在侍女們身後,微笑望着自己:“郡主,世子來信了。”
“阿嫂,我來扶你。”維桑示意侍女們都起來,繞到世子妃身邊,伸手扶住了她,“大哥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世子妃的娘家在蜀地是望族,她生得柔美孱弱,性子又溫和大度,維桑很是喜歡她。只是她身子不大好,生下世孫之後極少外出,府裏就維桑帶着小侄子四處瞎鬧。
“我也還沒看到呢,一起過去吧。”世子妃由她扶着,忽道,“阿莊貪吃,你可別老縱着他。”
“啊……哈哈!”維桑驀然被戳中心事,略略有些心虛,“嬷嬷們會看着的。”
世子妃只是一笑,日光從她的身側落進來,透過游廊便翠竹,淅淅瀝瀝,襯得她的側臉尤為柔和美麗。維桑看得有些發呆,忍不住稱贊了一句:“阿嫂,你真好看。”
眸色流轉,世子妃撲哧一聲:“別說些讨巧的話,想要糊弄過去。”
維桑嘿嘿笑了笑,索性閉口不談。
因為自個兒身子的緣故,世子妃總是盼着兒子長得活潑健壯,維桑帶着他四處亂跑,她心下是清楚的。于是堵住嬷嬷們的嘴,有時還在老侯爺面前美言幾句,世子妃明裏暗裏,總是幫着維桑。
“阿嫂,臺階小心。”維桑小心的引着阿嫂跨過一處臺階,興致勃勃道,“我瞧大哥快回來了吧?也不知我讓他給我帶京城的玩意兒,他找到沒有。”
老侯爺面色沉沉,撚着花白的胡須站在窗邊,一見維桑的打扮就沒好氣:“又溜出去了?”
維桑卻不怕,吐吐舌頭,搶着道:“阿爹,我今日還在城外抓了個小賊呢!”
老侯爺卻并未如同往日般寵愛地将女兒誇上一誇,嘆氣道:“賦稅日重,蜀地民生多艱,這才盜賊四起……唉。”
世子妃沉默片刻,望向桌上那張雪白信紙,低低問道:“父親,世子來信說什麽?”
讀完了信,世子妃臉上僅有的紅暈一點點褪去,似是難以置信:“朝廷怎會這般荒唐?”
維桑心急,連忙接過來讀了,尚未看至最後一行,便憤然道:“不是才打了勝仗嗎?這皇帝為何還要親征匈奴?!親征也罷了,憑什麽要咱們出錢出糧草?!還要大哥随行?!”
老侯爺苦笑一聲:“蜀地素來是天府之國,糧草豐沃,偏偏武力又弱,不壓榨這裏,卻又去哪裏要軍費?當初他們要你大哥監運貢品入京時,只怕已做好了這打算。”
世子妃卻很快的收起了擔憂之色,匆匆向老侯爺行了一禮道:“父親,信上說太後喜歡上番進貢的錦鯉小屏,我這便再去做幾件。世子在那邊,總能過得舒服一些……”
“阿嫂,你再繡下去眼睛都要瞎了!”維桑大急,眼眶都紅了。世子妃在蜀繡上的功力,這世上當真少有人能比,那些蜻蜓點水般的繁複繡法,繡娘們學不會,可偏偏是她,看一眼便會。這些年特供皇帝太後的貢品,皆是世子妃親自動手的。
“小妹,這幾日大夫每日替我紮針,眼睛卻已好很多了。”世子妃微微一笑,“你便替我看着阿莊,阿嫂就謝過你了。”
阿嫂模樣柔弱,真正遇到了事,她比誰都要堅強。維桑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只能岔開話題道:“阿爹,我聽人說,周景華不日便要離任,新的轉運使五月會來,卻不知會是何人。”
“是啊,聖旨下月便要來了。”老侯爺嘆氣道,“皇帝是鐵了心,這親征的糧草銀錢補貼,是要從咱們這裏要去啊。”
維桑咬了牙,這周景華仗着是太後內侄,在這裏為非作歹,搜刮民脂,若他真要離任……她眼珠子一轉,卻聽父親厲聲道:“你別再給我惹事,聽到沒有?!”
維桑乖乖的點了點頭,腦中卻在開始盤算起來。
玉池街是錦城最繁鬧的街道,小販們挑着吃食一路叫賣,店家打開了門,往來的行人随意便進去吃茶喝酒,從早至晚,人聲鼎沸。
江載初在錦城住在玉池街尾的小院中。妙卻妙在,這院落是三重進深,前後中庭皆植下榆樹,枝葉繁密,冠蓋遮住了大半天井。平日裏坐在樹下讀書下棋,當真清幽,取的正是鬧市求靜之意。
這日他在石桌邊下棋,自攻自守,厮殺到激烈之時,門外忽然有了動靜。江載初眼尾輕輕一挑,是景雲走進來,面色不郁:“皇帝要親征了。”
“是麽?”江載初掩飾下一絲失望,輕輕落下一枚黑子,“退隐的太傅、司馬兩人皆勸不動他?”
“我就不明白了,好不容易匈奴被咱們趕到漠北,正好趁着這幾年休養生息,他怎會這般固執?好端端的便要勞民傷財。”景雲氣道,“再說咱們這陛下,能不能打仗還是個問題。他不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比殿下你強麽——”
江載初接二連三落子,恍若不聞。
“還把你派遣到這裏,督促征糧征兵,這不存心讓你招惹蜀地怨恨麽?”景雲還未說完,白子卻已輸了,江載初興致闌珊拂了棋局,想了想問道,“這幾日可有人來尋我?”
“不曾。”景雲心直口快,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殿下是說那位姑娘嗎?我瞧她早就忘了。”
不知為何,表情素來都是雲淡風輕、極少動怒的寧王殿下,這次臉黑了黑,一言不發便回了裏屋。景雲尚不知自己何處惹到了他,咕哝道:“這蜀地的女子又有什麽好了,遠不如咱們中原的溫良賢淑。”
話音未落,從窗棂射出一粒暗器射出來,速度雖快,準頭卻不大好。他也不在意,随手便格擋開,未想便算準了他這一格,暗器忽的折了方向,不偏不倚直中眉心。這一下當真是又快又狠,痛得景雲龇牙咧嘴,以至于偏偏在這一日,他見到了維桑,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他眉心的一點紅痕,委實有些吃驚:“你怎的學着姑娘家去點了花子?”
她卻也不是故意将景雲的臉上弄得一陣紅一陣白,一轉頭見到江載初,很是高興:“江兄,好久不見了。”
江載初立在景雲身後,甫一見到她,淡淡笑了笑:“姑娘。”
“唉,我前幾日甚是想來找你,只是家裏有些事,着實出不來呢。”維桑原本嘆着氣,轉而眉開眼笑,“幸而今日出來逛逛,這麽巧,在街上遇到了。”
江載初原本神情淡淡的,此刻略略沾了笑意道:“無妨。”
“對了,生意做得如何?”
江載初耐心答着,見她手中提着一個小包袱,忍不住問道:“姑娘買了些什麽?”
維桑卻頗警覺,順手将小包袱放在了身後,裝作不在意道:“無甚,一些姑娘家的脂粉口紅罷了。”說着看見路邊有小販在賣熏香,便湊了過去,道:“我看看這香佩。”
江載初怔了怔,這路邊賣的熏香是尋常人家用的,制作頗為粗劣,味道也辛濃,遠不及她身上那股淡淡彌散開的素馨味優雅,卻不知她為何這般興奮。
維桑很快挑了些香佩,付了錢放進小包袱裏,心滿意足道:“這下可齊全了。”江載初見她盡挑些味道濃烈的,如辟汗草、茱萸之類,且小包袱裏瓶瓶罐罐,微微蹙了蹙眉。維桑不覺有異,轉頭望了江載初笑道:“江兄,今日有空麽?我請你去喝酒吧?”
“有空是有空,不過,還是我來做東吧。”江載初沉吟道,“只是我對這錦城不熟,姑娘你來選地方吧。”
維桑也不推辭,呵呵一笑:“那便跟我來。”
三繞兩繞,到了一座酒樓門口,維桑正欲踏進,江載初腳步頓了頓,景雲面色尴尬,好意提醒道:“阿維姑娘,這是,咳咳,花樓。”
“今春樓這三字,我識得的。”維桑轉過頭,眼角處滑過一絲狡黠之色,“此地巴蜀聞名,姑娘們唱得好曲兒,糕點又好吃,我特意帶兩位來見識見識的。”
景雲這才發現今日她特意做了男兒打扮,青衫一件,腰中配着漢白玉,活脫脫便是一位年輕公子。他還要說話,卻被阻住了。
江載初瞧着她胡鬧的樣子,改了稱呼笑道:“兄弟,那便進去瞧瞧吧。”
維桑不與他客氣,一進門便要了二樓雅座,順便點了美人唱曲,另有三人随侍在旁。
江載初與景雲平素少來這樣的地方,難免還有些拘謹,維桑卻甚是熟絡,笑問斟酒的美人:“怎得今兒這般冷清?”
美人掩面一笑:“公子是不知道,今晚周大人包了這樓,許多熟客都知道呢,左右喝得不過瘾,索性這午後也不來了。”
“周大人?可是轉運使周大人?”維桑眼珠子一轉,仿佛很是新鮮,“周大人也會來這裏麽?”
“熟客呢。”美人一笑,“出手和大方,只可惜,馬上便要離任了。”
維桑手中握着那杯酒,并未喝下去,卻聽到江載初身邊的女子輕輕驚呼一聲:“公子,這傷……當時一定很痛吧?”
維桑一時好奇,伸長了脖子望去,江載初已經若無其事間用袖子将腕骨處遮住了,她只來得及瞄到上邊一道極深極長的疤痕。
“一次途中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一刀。”江載初輕描淡寫,“過去許久了。”
“江兄,人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我雖是蜀人,卻從未走過,是真的這麽艱險麽?”維桑腦中勾畫了那一番兇險場景,略略有些唏噓。
“太白這詩雖做得有些誇張,卻也差不離了。只是這路越艱辛,自然風景愈加壯闊,倒是值得一覽的。”
維桑極是向往:“有朝一日,我也能去走上一走,也就不枉此生了。”
江載初坐在她右手方位,卻拿眼睛淡淡将她看了看,眼中帶着一絲笑意,“下次不若咱們結伴同行?”
維桑笑着應允了,正說着,唱曲的姑娘調了調弦,輕柔婉轉地唱了起來。
“新婦矶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
一首《浣溪沙》真正把女子深淺不定的心思唱絕了,就連江載初也似是聽得極為專注,只有景雲一直冷眼旁觀,見維桑雖是安靜坐着,其實心思不定,眼神四處游移,不知在琢磨些什麽。不多時,她便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道:“兩位兄長,小弟家中還有些事,今日早些回去。不如下次,小弟做東,請兩位喝酒。”
江載初并不意外,也未挽留,待她東張西望下了樓,還在低着頭,仿佛研究手中酒盅已經入神。景雲卻懶懶站起來,問道:“何處解手?”
雅閣內只剩下江載初一人,他懶懶靠在案邊,直到景雲回來,手中為琴姬而合的節拍聲未斷。
景雲的表情卻略有些古怪,俯下身,輕輕在江載初耳邊說了句話。
江載初并未有太多詫異之色,只是閑閑問身邊美人:“周大人來這裏,是入夜後即走麽?”
“有時卻會留宿。”
江載初點點頭,令景雲結了帳,起身離開。
因他出手闊綽,那樓中老鸨追着兩人笑道:“兩位公子,下回再來。”
江載初點頭笑了笑:“必來。”
入夜,錦州水路轉運使周景華聽着時下最流行的小曲兒,漫不經心地同一衆同僚聊着天,老鸨則不失時機的湊上來,低聲笑道:“周大人,您這多久不來了?特意給您留着一個雛兒呢。”
如今皇帝雖已親政兩年,太後卻依舊權勢熏天,當時将內侄派到此處,便是瞧準了錦城水陸轉運使是個肥差。周景華年過四十,養尊處優着,身子倒還精壯,手裏抱了個美人,卻見有人湊過來,小心問道:“卻不知那寧王是否好相與?”
周景華笑着唾了一口:“你們消息倒靈通。”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寧王我只見過幾次,也不知脾性如何,只是年輕人嘛,又剛剛在北邊打了勝仗回朝,驕縱些是免不了的。”
底下一溜官員提着耳朵皆聽得仔細,心下各懷心思,卻是在想着如何讨好新來的上司,至于這眼前這個也不決不能得罪,回京之後只怕更能幫襯着提攜。
酒過三巡,周景華便有些倦了,先去了後房。
房中果然坐着一個女孩子,瞧着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兒尚未長開,只是容貌已初見秀色。這種年紀的處子,風情自然尚未露出,只是腰細膚嫩,果然是按着自己的口味找的,周景華滿意地撚須,也不多說,伸開雙臂。
少女怯怯的上前幫他寬衣,服侍他躺在床上,臉頰紅得要幾要炸開:“大人,我去,去吹了蠟燭。”
還未走出半步,卻被周景華狠狠推倒在床上,他急不可耐的扯下她身上衣物,燈光下露出少女尚未發育完全的胸乳,周景華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毫不客氣的揉捏下去。
這樣自上而下的角度,他能完全看清少女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卻又竭力忍着,不敢表現出來——這種有些淩虐的快感,總是令周景華覺得自己處在權勢之巅,他正自盡興,呼的一聲,蠟燭竟滅了。
周景華頓了頓,一回頭,卻見窗開了。
這晚上并無月光,一片墨黑之中頗有些瘆人,他有些掃興的從少女身上起身,正要喚小厮來點蠟,窗外忽然飄進一條長長的布帛。
周景華一愣之下,覺得那布帛有些面熟。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那是府上已經死去的一名侍妾玉佩兒生前喜歡繡的錦緞紋樣。
這般一想,他渾身起了激靈,口齒不清喊道:“來,來人……”
只是話音未全,一個白色身影已經飄在他面前,枯槁長發披散下來,手中持着雪寒利刃,面容慘白,吐着長長的紅舌,幽幽道:“大人,你有了新歡,卻忘了玉佩兒吧?”
一股濃烈的茱萸香氣撲鼻而來,周景華想起她自盡那日,恰是重陽,府上四處是茱萸香氣,眼前一黑,幾乎要暈過去。
玉佩兒湊得更近一些,匕首輕輕一劃,霎那間就在周景華臉上割破了一個長口子,鮮血滲落下來。她輕輕笑道:“奴家一年不見大人,大人不如跟我走吧?”
“我不,走,不走——”周景華渾身顫抖,“你,你去找別人。”
玉佩兒持着匕首的手沖他用力揮了揮,周景華卻真正吓呆了,不管不顧,大聲喊了出來:“救人啊!有鬼!”
瞬時,今春樓燈火通明,門外響起紛亂腳步聲。
“女鬼”皺了皺眉,一拳将周景華擊暈,自己則趁着侍衛們奔來之前,躍身出了窗。
奔在安靜的長街兩側,“女鬼”心下狠狠罵了一聲,自己早早的摸清了今春樓的地形位置,本來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卻未想到這人這般怕死了,逛次青樓卻帶了這麽多侍衛。
耳聽着身後腳步聲越來越多,火把照亮了半邊街道,前邊又是死胡同,不知該往哪兒去了。她奔得有些力竭,卻又不敢停下,忽見前邊一條黑影朝自己沖過來,心下一沉,自己只是三腳貓功夫,若是前邊還有人堵截,這可就難以逃跑了。
只是那條黑影掠過了自己,卻和身後的追兵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起。
她剛想回頭看一眼,另一人閃出,壓着她耳邊,低聲道:“快跟我走。”
她用力點點頭,稀裏糊塗被拉着沖進了小巷,只是沒跑出幾步,那人停下步伐,無奈道:“怎得是死胡同?”
她側過頭,黑衣人雖蒙着面,一雙眼睛卻是狹長明亮,熠熠的仿佛吸進了漫天星光。
“怎麽辦?”“女鬼”哭喪着臉,“跑不掉了嗎?”
“只能打出去了。”黑衣人百忙之中還拍拍她臉,白粉便一層層落下來,他眼中笑意愈深,沉聲道:“跟在我身後,別怕。”
他并未拿兵刃,好些追兵徑直繞開了前邊那人,沖他二人奔來。黑衣人拳打腳踢,侍衛們躺了一地,打滾,慘不忍睹。
只是耽擱得太久,周景華卻也親自帶着人追了來,遠遠站着氣得跳腳:“格殺勿論!”
眼見人越來越多,黑衣人反手攬着女鬼的腰,輕笑道:“不和他們玩了,走吧。”
女鬼被他一帶,只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往牆上掠去。
只是她回頭一看,身後卻亮起一排明晃晃的箭簇,“小心!”
話音未落,箭簇如雨般飛近,黑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短劍,反手一揮将箭矢格開了。
一劍之威,鋒芒閃露,她卻看見他手腕以上那道疤痕,不由怔住道:“你——”
黑衣人帶着她幾個起落,身子頓了頓,低聲道:“動靜太大,錦城防禦使也帶人來了……”
果然,不遠處一支黑甲軍正馳騁而來,火把照亮半邊夜空,為首的年輕将軍劍眉星目,急急往出事的街坊趕去。
他帶着她悄然翻落,低聲道:“送你到此處,趕緊回去。”
女鬼環顧四周,真巧,不遠處便是侯府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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