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二更

(這是二更)

沈長寄花了好半天的功夫, 才将人哄睡着。

他坐在榻邊,溫柔的笑容慢慢回落,眼底一片深沉。

耳邊回響起自己胡謅的安撫之語——

“從前受過的苦, 換了一個我,可還值?”

不值, 怎麽可能是值得的。

沈長寄靜靜凝望少女的睡顏, 眼底染上一絲心疼。

只要她一生順遂, 他就算是孤獨終老、困苦一生、不得善終,那又如何?

可她偏偏将他放在心上, 最見不得他受苦, 她不願他不能善終,寧願再過一次這般悲慘的幼年時光,再回來找他。

所以, 是她放不下,重活了一次, 來拯救他的吧。

她不是女菩薩又是什麽?

沈長寄知道只要這樣說,她才會放過自己,他們彼此何其相像, 皆是把對方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們都只有彼此了。

**

往後的幾日, 首輔大人只要見着謝家人, 定會想方設法為難一番,若是碰不到,便交代了下面的人, 不管何時都要卡着謝家人。

玹先生往郦京中安插了暗樁, 而玄麟衛自己也有暗哨,那些人日常僞裝成街市小販,與尋常的百姓并無不同, 他們除了照常打探各處消息之外,這幾日還多了個任務,便是與上頭彙報謝家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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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瑢看着下屬們送上來的線報,深深覺得,首輔大人的心眼兒不是一般的小。他的确從不謙虛,自稱是睚眦必報的小人,便說到做到,從不食言。

不過這些話平瑢不敢說,他不想再每日忙得像個拉磨的驢一樣了。

“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平瑢遞上一份名單。

**

謝汝在屋中悶了許多日,今日天氣極好,她難得有了出去逛逛的心思。

這些日子她安分守己,連出門這件事都是請示過王氏的。王氏偷偷為她尋着親事,見她乖順,也有意順着她的心思,指派了一名身體強壯的小厮駕了輛馬車,叫她們早去早回。

她們去了趟脂粉鋪子,又買了些首飾,轉而去了趟書局,看看最近有什麽新興的話本和雜談。

巷子狹窄,馬車停在上回的位置,主仆三人沿着小巷往裏走,頗有種故地重游的感覺。

玖兒有些害怕,小聲嘀咕:“還記得上次,那人就在這……”

她縮了縮脖子。

蓮月不留情地嘲諷道:“膽子小還非要提,不知和自己有什麽仇。”

“我這不是又想起來了,蓮月姐姐,上回回去你做了整晚的噩夢,晚上抱着我不撒手呢……”玖兒不服氣道,“姑娘你和首輔大人走了,你不知道,蓮月她唔唔唔……”

“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謝汝看着二人你來我往地吵嘴,捂着嘴笑了。短短兩月的時光,她們親近了不少。

她搖搖頭,加快了腳步。

走過與馮明濤被人殺死的那處,謝汝首先想到的便是男人覆在她後腦上那只大而熱的手,以及那個溫暖可靠的懷抱。

中秋夜後,每夜亥時他都會來她的院中與她相會,多虧他的陪伴,她才能重新振作。

唇瓣抿了下,将笑意悄悄藏起。

……

“大人,這個魏承霖,今年十九,是督察院左都禦史魏明付之子。在萬壽節那日,與謝姑娘有過交集。”

平瑢一看大人的表情,便知此事的根源在謝姑娘身上。

“謝姑娘在投壺時曾被人刁難,是魏承霖将手中的箭給了謝姑娘,為她解圍。另外那日點燈儀式前,有人看到魏承霖主動接近了姑娘,與之搭話,只不過二人沒說幾句姑娘便離開了。看魏承霖與其友人的反應,魏公子應該對姑娘有意。”

沈長寄冷笑了聲,“有意。”

平瑢垂下頭,不敢說話。

“還有呢?”

“除此之外沒有了,剩下的不是年齡不符,就是家中已有正妻。”

平瑢看着沈長寄慢條斯理地從架子上将寶劍取下,看着他将劍身拔出,看着他拿出一方絲帕,漫不經心地開始擦拭寶劍。平瑢将氣息放緩,存在感降低。

劍身透着淡淡的寒光,映出男子冰冷的眉眼。

“京中再無可疑的?”

平瑢确信道:“再無了。”

沈長寄微微蹙眉,總覺得哪處不太對勁。

他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寶劍,手上的動作緩慢、輕柔。

“不對。”他說。

夢中的場景應該是在城外,為何成親要出城?那說明謝家人給她找的夫家不是京城人,那麽他的方向便錯了。

“将不在郦京的魏家都查一遍。”

“……是。”

話音剛落,門外有人敲門。平瑢去開了門,是謝思究。

“大人今日怎麽來呈訊司辦公了?有何大事勞您大駕?”

沈長寄淡淡道:“有事說事。”

“……是。”

沈長寄一邊擦着劍,一邊聽着謝思究說話,他從始至終沒什麽表情。

謝思究看着他,心裏十分沒底。

他加快了語速,比平常生生短了一半的時間彙報完公務,首輔大人仍舊一言不發地擦着劍。

謝思究後背直發涼,他眼神詢問平瑢,“你家大人怎麽了?”

平瑢沒理他,他還在心裏盤算着是否要去定國公家要一份家譜。

謝思究:“……”

首輔大人手底下這一個兩個的,都學着裝深沉。

他今日也沒什麽大事,說完話便要離開,臨走前突然想起來母親的囑咐。人都走到門邊,又回身說了一句:

“對了沈大人,我表弟近來去了吏部當值,他年紀輕,資歷淺,想托您照拂一下他,雖說不會受什麽人欺負,但我母親不放心,非要我跟您打個招呼。”

首輔大人除了玄麟衛外,還管着吏部的事。

他頭也沒擡,“名字。”

“他在文選清吏司,叫魏承霖。”謝思究見他答應,放了心,“謝了啊沈大人。”

沈長寄擦劍的動作一滞,眸子微眯,緩緩擡頭,語氣寡淡:“叫什麽?”

平瑢飛快地擡眼看了一眼大人,不着痕跡地後退了兩步。

謝思究一無所察,笑得沒心沒肺,“魏承霖。”

“父親是督察院左都禦史?”

“是啊,大人。”

沈長寄點點頭,拎着被擦得锃光瓦亮的劍起身。

瞳孔中散發着鋒利的光芒。

“……?”

謝思究這才察覺到危險。

沈長寄步步緊逼。

謝思究咽了咽口水,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後背抵着門板,“大、大人?”

沈長寄垂下視線,漠然注視着他。

“……算了,我們不走後門了。”謝思究擠出一個比像哭的笑容。

男人輕笑了聲,怎麽聽怎麽陰森。

他意味不明地笑着,“既是自家兄弟,本官自會照拂一二,謝兄放心。”

他拍了拍謝思究的肩膀,拉開門,把人請了出去。

謝思究被吓得夠嗆,火燒屁股似的跑了。

……

書局內,謝汝正專心挑着。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夫人?可是哪裏不舒服?”

“有些頭暈,喘不上氣。”那位夫人有氣無力答。

謝汝微蹙眉,将書冊合上,抱在胸前,循着聲音處走了兩步,她停在拐角處,悄悄探頭望出去。

一位穿着素雅的年輕夫人正手扶着架子,臉色白如紙,看上去十分難受的樣子。

她身旁的婢女猶豫道:“您才從柳夫人那裏出來,別是誤服了什麽?您身子一向弱……”

謝汝聞言眉頭緊擰,這話聽着怎叫人如此難受。

“別、別胡說……”那位夫人說着便軟了身子,倒了下去。

“夫人!!”

謝汝忙上前,将那夫人攬住,手就要往她脖頸處探去。

那婢女臉色大變,一把抓住謝汝的手腕,力氣極大,她厲聲道:“你是何人!要對我家夫人做什麽!”

謝汝疼得險些叫出聲來,好在玖兒和蓮月趕到,将那婢女拉開。

“我略通醫術。”謝汝言簡意赅,不願與她多費口舌,将那夫人放平了身體,觸其頸脈,又捏開她的嘴,看了看她的口舌。

“中毒。”

婢女的臉刷地白了,死死咬住唇,驚疑不定地打量謝汝。

謝汝平靜地吩咐蓮月,“去與店主說明一下情況,然後去把平筝和護衛叫進來。”

她說的護衛是沈長寄安排在她身邊的人,而不是謝家的人。

平筝很快趕到。

“把這位夫人擡到車裏去,小心些,動作快些。”

她知道沈府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那裏面有藥箱,方便她做初步的診治。

婢女大驚失色,“你們是哪裏來的賊人!莫要碰我家夫人!”

她說着就要去拉謝汝,謝汝反應極快地閃開,指了指她,“拿下。”

話音落,護衛直接将人扣住。

平筝這才看到謝汝的手腕紅了一圈,傷痕看上去有些駭人。

她瞬間冷了臉,沖護衛打了個手勢。

那婢女的嘴被捂上,拖了出去。

“蓮月,你去找謝家的那個小厮,讓他帶你回府去拿銀兩,就說我出門帶少了,銀子不夠,把他先支走。”

她需要些時間。

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上了沈府的馬車,為那位夫人仔細診脈。

确實是中毒,下毒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毒發很快,來勢洶洶,若不及時解毒,恐會危及生命。

“你是哪家的。”謝汝撩開轎簾,問跪在地上的婢女。

那婢女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她,堅決不開口。

謝汝輕哂,不與她浪費功夫,“去沈府,帶上她。”

“唔唔唔……”

護衛一記手刀砍暈婢女,駕起馬車朝沈府去。

時間緊迫,謝汝先從藥箱中拿出一顆丸藥喂其服下,又用銀針暫封住她的心脈。很快,馬車到了沈府外,謝汝拎着裙子跑回房間,翻箱倒櫃,找出幾種解毒丸藥。

好在她研究沈長寄的心疾時,曾研制過這幾種毒草的解藥,幸好。

把解藥給那位夫人服下,只需等上一刻鐘,人自會醒來。

忙完這一切,謝汝脫力地靠着車壁,長松了一口氣。

平筝拿出手帕,替她擦拭額頭上的冷汗,“這是怎麽回事啊?”

謝汝緩了口氣,才道:“我方才聽那婢女說話便覺出不對,這位夫人說難受,她便說才從柳夫人家出來。在這書局附近,只有一個柳夫人,那就是阿靈她家。”

“為何那婢女會這般直接地指出是在柳家吃壞了東西?怎麽就不能是她們在家時吃錯了?婢女的話匪夷所思,我最初只是有些生氣,柳夫人是何為人我再清楚不過,她絕不會害人。”

最初沖過去,只是不想聽見旁人污蔑柳家,若是這夫人出了什麽事,那婢女再一口咬死是柳夫人做的,那豈非蒙受不白之冤?

果不其然,她才一說出中毒二字,那婢女沒有擔憂沒有震驚,而是恐懼,這太反常。而且這婢女對她的敵意也很莫名,看她的眼神帶着怨恨,仿佛她破壞了什麽計劃。

“這毒恐怕與那婢女脫不開幹系,否則她怎會不與我說她們是哪家的?貼身侍女毫不擔憂自己主子的身體,多半是有異心。”

正說着,那位夫人悠悠轉醒。她神情茫然,有些無措地看着謝汝。

謝汝将來龍去脈都告知,那夫人憂愁地嘆了口氣,看上去有些難過。

“您也莫要太傷心,”謝汝道,“因禍得福,此乃幸事一件。”

那夫人怔忡片刻,看着少女通透的眼眸,也慢慢露出了個恍然的笑容。

“姑娘說的是。”

“夫人家在何處?我送您回去。”

那夫人溫聲道:“我姓華,家住臨芳巷。”

“好。”

華氏又道:“我那婢女在何處?我想将她帶回去。”

謝汝點點頭,自然不會拒絕這個要求,她喚了聲平筝,叫她将人帶上來。

平筝出去一趟,卻空手而歸,對着謝汝耳語了一陣。

謝汝柳眉慢慢蹙起,猶疑地看着平筝。

平筝凝重地點點頭。

謝汝嘆了口氣,“夫人,對不住,這人我不能交出去了。”

“為何?”

平筝說道:“那婢女或許與我家大人正在查的事有牽扯,我們要把人交上去,不能私自将她放走,不過夫人放心,您若是想要問她話,事情結束後我們可以把人送回去。”

華氏道了聲“好”。

馬車行進,華氏撩開轎簾朝外看了一眼,只見一座偌大的府邸在視野中漸漸縮小。

沒看到牌匾,但她恰好知道這是哪裏。

因為她家就在這條街的臨巷,而這條街上,也就只有那一座府邸。

只是她詫異,這位姑娘似乎與府邸的主人關系匪淺。

只一個轉彎,沒走多久,就到了華府門前。

馬車停下,華氏笑着對謝汝說:“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今日之事,妾身會守口如瓶。”

都是聰明人,謝汝聽懂她在說什麽。自己與沈家的關系不可為外人道,華氏看出了這一點。

“多謝夫人。”

華氏撩開轎簾,下了馬車,府上有丫鬟迎了出來,扶着她往裏走。

她走了兩步,停下腳步,回頭見謝汝撩着轎簾看她,又折身回去,從腰間摘下一枚玉牌,上頭刻着個“華”字,遞到謝汝面前。

笑道:“姑娘若有事,可來此尋我,妾身定盡我所能,報之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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