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秋獵

“謝……哪個謝家?”

他離開郦京太久, 那裏的人和事已經淡忘了太多。

“不知道,好像是個侯府。”

謝姓的侯爺似乎只有一位,是廣什麽侯來着……

他印象已不深, 果然是時日久了,那些不重要的人早已記憶模糊。

“那個貴妃就是在胡言亂語!”察諾薩惡聲道, “什麽喜歡男子, 竟敢欺騙我們!”

玹先生冷笑了一聲。

“先生, 那狗皇帝就要去秋獵了,您可有安排?”

原本想着, 待京城空了, 他們的人可以給那皇帝老兒找些亂子,可沈長寄此時示好,叫他不得不多思量幾分。

這沈長寄雖是出身沈家, 倒是與沈家人大有不同,手腕與心性皆非常人所比。

“罷了, 等庫查力的事情結束後再說吧。”

**

沈長寄給西戎王庭送的這份大禮可謂十分及時,玹先生一聲令下,在京城中的十多處暗樁全部蟄伏, 京城又重歸于平靜。

玄麟衛的工作量一下便少了不少, 沈長寄悄悄準備的婚事也差不多了。

轉眼便到了九月, 距離秋獵啓程之日已近。

衆家皆在為秋獵之行做準備,唯有謝家氣氛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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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妃身邊的嬷嬷帶了些賞賜的見面禮來到廣寧侯府,見到王氏。

“我家娘娘向來寵愛柳姑娘, 可以說的是要什麽便給什麽的。”嬷嬷微揚着下巴, 笑中帶着幾分傲氣,“近來總聽姑娘提到貴府的二姑娘,娘娘心裏好奇, 特來叫老奴來瞧瞧二姑娘,順便與夫人傳個口信,過幾日的秋獵,娘娘邀二姑娘同行。”

王氏勉強繃着笑臉,“我家二女是庶出,只怕身份配不上明……”

嬷嬷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打斷道:“诶,侯夫人此言差矣,我家娘娘一向不在意這嫡庶之分,只有看得上眼緣,便是那無父無母的孤女,娘娘也擡得起她的身份。”

王氏臉色發白。

那日在平南将軍府,柳夫人也是如此一套說辭。她暗暗咬牙,明家這二女真不愧是親姐妹。

“不知二姑娘幾時來?娘娘還在等着老奴回話。”

這嬷嬷看着和氣,實則趾高氣昂,王氏咬着牙,一字一頓吩咐丫鬟:“去把謝汝叫來。”

嬷嬷滿意地笑了。

沒一會功夫,謝汝到了。

“哎呦,真是标志的美人兒。”嬷嬷福了身,“老奴見過姑娘。”

謝汝還禮福身,認出這是明妃身邊的人,疑惑地看了眼王氏。

嬷嬷熱心地拉着謝汝的手,柔聲道:“初三那日,娘娘請姑娘同行,卯時三刻出發,柳家的馬車接您,姑娘莫要誤了時辰。”

王氏一言不發,臉上有些挂不住了。

嬷嬷連連誇贊謝汝,關懷了好幾句,越看越滿意。

聊了幾句,王氏便将那匣子飾品給了謝汝,叫她退下。

謝汝心知這是柳愫靈的安排,也沒說什麽。她見王氏十分不悅,心裏留了個心眼。

嬷嬷與王氏不鹹不淡又寒暄了幾句,回宮複命去了。她走後,王氏便一直悶在房裏生悶氣,連晚膳都沒吃。

“上回是首輔,這回是明妃。”王氏冷着臉,對謝父道,“小小庶女,太不安分。”

謝父眉頭緊鎖,“此去只怕要多生事端……”

“我早說了她不是個安穩的性子,你偏不聽,非叫我将她從慈明寺接回來,這下好了,人家搭上了明妃的船。”

謝父無視發妻的埋怨,問道:“她的親事如何了?”

王氏臉色稍緩,“定國公家中有一庶子,兩年前正妻去世。”

謝父皺眉,在屋中踱步。

“續弦……”

王氏翻了個白眼,冷笑,“續弦怎麽了?她一個庶女。”

謝父不想與她争吵,按了按頭,又問:“還有嗎?”

“吏部侍郎家的幼子,家中無妻妾。”

吏部侍郎的幼子……

謝父驀地轉身,驚道:“可是趙同信?!”

王氏坦蕩道:“是。”

謝父這下是真惱了,“你叫我的女兒嫁給一個跛子?!”

那趙同信雖無妻妾,可他極其好色,他院中的丫鬟們都十分美豔,早就被破了身,有兩個還成了通房。

如此倒也罷了,他還是個跛腳。

趙同信那腳是一次醉酒後,與丫鬟在馬上胡鬧時不慎跌落馬下,馬受了驚吓,踩死了丫鬟,踩斷了趙同信的一只腳。

“怎麽,侯爺還心疼了?”王氏微勾了嘴角,“此時在我面前扮這慈父模樣是做給誰看呢?”

“呵,侯爺也不想想,她那樣的出身,那樣的八字,能尋到什麽好人家?”王氏對謝父的怒火毫不在意,冷笑道,“侯爺總不會真的惦記着,把謝汝送進宮裏當皇子妃吧?”

謝父面色鐵青,“胡說八道!”

“侯爺沒這個想法便好,妾身可是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才尋得這兩個與她八字相合,不至于被她克死的人家。”

“克死”二字重重砸在廣寧侯的心頭。

沉默良久,他嘆了口氣,“那就魏家吧。”

定國公魏家,雖說是個續弦,但總好過嫁給趙同信。

“侯爺同意便好,正好,那定國公一家都在涼州,嫁得遠點,也合侯爺的意,不是嗎?”

“……”

**

臨出行的前一晚,謝汝來了月事。

“這可真是不順,姑娘只怕要遭罪了。”玖兒見謝汝難受的模樣,心疼地為她揉搓着冰涼的雙手。

“蓮月呢?”

“她去給姑娘熬藥了。”

去熬藥……去了這般久?

小腹驀地竄上一陣撕裂似的疼痛,謝汝哼了一聲,眉頭緊擰。

玖兒的臉皺成了包子樣,“那秋獵咱們非去不可嗎?不能不去嗎?姑娘又不會騎馬射箭的,去了做什麽啊……而且聽說獵場那邊又冷又幹燥,黃土漫天,到了夜裏風吹得嗚嗚響,姑娘這般難受,可如何受得了啊……”

謝汝見玖兒滿臉的不情願,無奈道:“這如何能是我說了算的?明妃娘娘點名叫我去呢,更何況這是阿靈辛苦為我争取來的機會,我怎能辜負他們?”

“他們?我看姑娘只想見首輔大人吧。”玖兒嘟囔着。

謝汝蒼白的臉上泛了一絲紅暈,她将手抽回,撈起暖爐抱在懷中,艱難地翻了個身,“困了,睡會。”

她剛合上眼睛,房門被人推開,一股濃濃的湯藥味兒飄了過來。

“姑娘,藥熬好了。”蓮月端着藥碗,慢吞吞地走到榻前。

謝汝被玖兒扶着坐起來,接過蓮月手中的瓷碗。她身子雖不舒服,可她的大腦還是很清醒的。

她擡眼,看了一眼蓮月。對方對上她的目光,心虛地又移走了視線。

謝汝垂下眸,盯着那黑黢黢的藥湯看了半晌。

“姑娘?”玖兒一頭霧水。

謝汝輕笑了聲,将藥碗緩緩送到嘴邊,唇碰到碗的邊沿時,蓮月突然瘋了一般,沖上前将藥碗搶走。

藥汁撒出了一些在謝汝的寝衣和蓮月的袖子上。

玖兒大驚,“你幹什麽!”連忙拿着帕子為謝汝擦拭。

“這藥不能喝。”蓮月驀地跪在地上,磕頭告饒,“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謝汝這回卻是欣慰地笑了笑,她推開玖兒的手,說道:“說吧,誰叫你害我。”

玖兒這才看明白,氣呼呼指着蓮月,“好啊!吃裏爬外!咱們姑娘待你不好嗎?!”

蓮月将頭貼在地上,“奴婢沒想害姑娘。”

“你沒想害姑娘,那你說這藥裏有什麽?!”玖兒憤憤道。

謝汝攔了下就要上去與人撕扯的玖兒,淡聲道:“是王氏,是嗎?”

“……是。”

“她威脅你了?”

蓮月平靜道:“夫人手中握着奴婢的賣身契,奴婢只能接過這藥。”

“你在王氏和我之間選擇了我。”謝汝道,“不,你不是選擇了我,你只是更怕沈長寄。”

蓮月是個聰明人,不會因為王氏的威脅便動搖,她自始至終都知道,誰才是話語權更強的那個人。

“夫人叫我喂您喝了這碗藥,叫您病上一場,錯過秋獵。幸好,奴婢的膽怯和掙紮騙過了夫人,只是姑娘,直到奴婢踏進這屋子之前,都有人盯着,因此這藥必須送進來,望您見諒。”

謝汝神色微凝。

蓮月本就是王氏身邊的人,安排到她身邊就是安插了個眼線,若是蓮月突然違抗命令,或是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猶豫,只怕都會叫王氏對她起疑。

她自己安分裝乖了這麽多天,眼下這個節骨眼兒……只怕離她被議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不然王氏不會不擇手段到如此地步,真的要在此時撕破臉嗎。

可若是她不反抗,只怕是連最後的機會都沒了。

“姑娘,這藥您不能喝,秋獵必須去,留在京中很危險。”蓮月擡起頭。

謝汝還是頭一次在這丫鬟眼中見到了如此堅定的神色。

蓮月壓低聲音,“奴婢去煎藥時,聽到有丫鬟談及‘婚事’二字,奴婢鬥膽,結合姑娘您最近的表現,以及夫人對您突然轉變的态度,私自猜測,那婚事想必是給姑娘準備的,只不過不知人選是否已經定了。”

謝汝有些驚訝,她想起沈長寄對蓮月的評價:

“心眼多,心思活。”

首輔大人看人當真極準。

謝汝贊賞地點點頭,接着她的話說道:“若是人選已然定下,我便更不能獨自留在府上。”

經歷過前世,王氏極有可能在所有人都離開京城後,在她孤立無援時,将她關起來,像上輩子一樣,直接将她押上喜轎。

謝汝思來想去,決定将計就計。

“蓮月,若你真心為我,那你便去告訴夫人我已喝了藥,不叫她疑心。我再給阿靈送信,叫她明天早些來接我。我出門的時間和謝窈她們錯開,她們便不知道我已離開了。”謝汝道,“我走後,你要留在謝家,萬一王氏來看我,你就和她說我病了,為我争取離開的時間。”

此次秋獵,謝家只有謝窈和二公子謝璋會去,只要她和明妃她們回合,那麽王氏就算發現她跑了,也無計可施。王氏總不能在城門口,當着衆人的面,把她綁回去,畢竟王氏最看重侯府臉面,家醜不可外揚。

謝汝一口氣交代了許多,說完靜靜看着蓮月的神色,“你可願意?”

蓮月叩首,“奴婢願意聽您吩咐。”

謝汝蹙眉沉思片刻,“明日事成後,你去沈府找平筝,這謝家你不能再待下去了。至于你的身契,等我回來再想辦法。”

蓮月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身如浮萍,她也只能艱難地在這世道中尋一個安身之法,諸多身不由己,幸而她遇到了不錯的主子。

蓮月和玖兒分頭行事,一個應付王氏,一個給柳家和沈府送信。

謝汝沒有服用藥,身上一陣一陣發冷,抱着暖爐,漸漸昏睡。

轉日清晨,天還未亮,謝汝去了那個荒廢的小院,最後看了一眼她的生母。她仍舊安靜地睡着,樣子瞧着與上次沒什麽不同。

卯時未到,謝汝帶着玖兒,悄悄從西北側門離了府。

她最後看了一眼廣寧侯府,上了柳家的馬車。

馬車沿着郦水東街行進,謝汝撩開轎簾,眼看着侯府離她越來越遠。

這次離開,再回來時只怕一切都要翻天覆地了。

**

成明門外,各家的馬車都聚集此處。謝家的馬車外,謝窈和謝璮并肩站着,各自與候在此處的友人閑聊。

皇家的車隊才從宮中出來,便有小太監前來傳話。

“柳夫人,娘娘叫奴才來傳話。”

小太監的聲音尖細又洪亮,停在柳家馬車周圍的世家子女朝這邊看了過來。其中就有謝家的人。

“哎,柳家的車停在此處許久,怎不見人下來?”

“誰知呢,我來得最早,到時就見車停在這裏,喊了許久沒見人應,我還以為無人在裏頭呢。”

正議論着,柳愫靈撩開轎簾,睡眼惺忪,“姨母有何事啊?”

說着還沒什麽精神地打了個哈欠,她半睜着眼,打量着這個眼生的小太監,這可不是她姨母身邊的人。

謝窈冷哼了聲,看了兩眼便收回了視線,她離府時,母親派人去看過,謝汝竟然生了病,起不來床。

真是老天有眼。

她在人群中四處張望,尋找着沈長寄的身影,幾乎沒怎麽費力氣就看到了他。

男子坐在一匹毛發光亮的汗血馬上,從容地驅馬緩行在官道上,朝城門的方向而來。

他身着靛藍色錦衣常服,背脊挺得筆直,夾着馬肚的長腿修長而有力,身姿挺拔,風神俊朗,舉手投足間皆是氣度不凡,叫人的目光忍不住追随。

謝窈看得出神,未曾注意到,傳話的小太監在馬車前說道:“謝家二姑娘可在此?”

轎簾一挑,有一容貌傾城的女子出現在衆人視線中,正是謝汝。

“公公找我?”

人群中驀地安靜了一瞬,随後有些竊竊私語。有人拽了下謝窈,神色古怪,“阿窈,你不是說你那妹妹病了,不去了?”

“嗯嗯,她來不了,真的好可惜。”謝窈随口敷衍。

友人皺眉,擋在謝窈的面前,“你看那邊,她明明在。”

謝窈被迫看了過去,那一瞬間,大變了臉色。

“她……她怎麽……”謝窈捏緊了帕子,溫婉的假面再也僞裝不下去了。

那邊,小太監呈上了一個錦匣,恭敬道:“娘娘說,此去路途遙遠,怕二位姑娘身子不适,特地将這梅子送來。”

柳愫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哦?這是我姨母的關照啊。”

她說着,用胳膊肘對了兩下謝汝,沖她擠眉弄眼。

謝汝還有什麽不懂的,她道了聲謝,接過匣子,便擡頭尋找那真正送梅之人。

她沒找到沈長寄,卻先和謝窈對上了視線。她沒錯過謝窈眼中的震驚與嫉恨。

謝汝慢慢眨了眨眼,學着謝窈平時的模樣,溫溫柔柔地勾起了唇角,歪了下頭,無辜又天真地看着對方,仿佛在說,真巧啊,姐姐。

她保持着笑容,還未來得及收起,下一刻,面前落下一片陰影。

騎着馬的男子打她面前而過,隔絕了她與旁人的對視。

男人轉過頭,眼底的淡漠褪去,泛起略帶寵溺的笑。

他學着她,微微歪頭,低聲笑着。

柳愫靈才捏了一個梅子放入口中,猝不及防看到首輔大人“調皮”的模樣,吓得整顆梅子囫囵咽下,卡在喉嚨裏,咳了個死去活來。

謝汝的臉唰地紅了個徹底,她慌亂地鑽進了馬車,活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

柳愫靈:“……”

光天化日,打情罵俏,酸臭沖天。

她驚疑不定地打量着首輔大人,卻對上男子冷漠的目光,她尴尬地幹咳了兩聲,也矮身進了轎子。

沈長寄又看了一眼柳家的馬車,收了那見鬼的笑容,冷漠地騎着馬,朝着隊伍前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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