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想得美

浩浩蕩蕩的車隊在山間的路上行駛, 進程緩慢。入了九月,天氣轉涼。晨起時還有涼風陣陣,可到了正午時分, 日頭仍舊毒辣,比夏時更甚。

“我說沈大人, 您一個文官, 有馬車不坐非要騎馬, 是何意趣?”一個吊兒郎當有些欠揍的聲音橫插了進來。

沈長寄神色淡漠地瞥了一眼拍馬行到近前的人。

淡聲道:“謝大人與本官切磋時,怎麽不念在本官是個文官而手下留情。”

謝思究一梗, 心道我全力以赴也只能堪堪與你打個平手, 還手下留情?呸,好不要臉。

他往男人身側的馬車上瞥了眼,笑得不懷好意, 做賊似的壓低了聲音,調侃道:“大人別與我說您不知這轎子裏坐的哪家。”

他與柳愫靈從小一起長大, 她家有幾輛馬車,是什麽顏色,車身上是何花紋, 他閉着眼都不會說錯。

沈長寄從容地駕馬前行, 始終保持與柳家的馬車持平。

謝思究“啧”了聲。這般不放心, 不知道的以為這柳家雇了當朝首輔做貼身護衛呢。謝思究并排跟着,“大人,您收斂點, 是生怕旁人不曉得您與那位的關系?”

“随便。”沈長寄無所謂地說道。

秋獵過後, 他便會與她成親,日子他都挑好了,十月初十, 是個吉日。旁人若是看出來,任他們說便是。

這一路上不知吉兇,他不看着不放心。大概是喜事将近,沈長寄愈發張狂。

謝汝一直靠在窗邊,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外頭兩個男人說話雖壓低了聲音,但她離得近,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

早午的氣候差別有些大,她還來着月事,腹痛難忍,身上實在難受得緊,偏偏沈長寄還不老實,心裏一急,臉色更加蒼白。

她忍着頭暈的感覺,撩開簾子。

轎內隔絕了陽光,她已适應。此時乍一見日光,外頭刺目的光亮照的她眼睛生疼,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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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寄轉頭過來,溫聲道:“怎麽?”

謝汝閉着眼,睫毛顫着,她虛弱地開口:“沈大人,你答應我什麽來着?”

沈長寄神情一滞,答應什麽來着……他答應的事兒委實有點多。

“什麽?”

“走遠點好不好。”她說。

“噗。”謝思究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正幸災樂禍,又見沈長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背脊一寒,連忙道,“哎,謝姑娘,大人在陪我呢,你知道的,我家與柳家世代交好,我是要守着柳姑娘和柳夫人的,不然不放心吶。”

沈長寄收回了警告的視線,轉而看向謝汝,目光殷切而真誠。

謝汝:“……”

沈長寄對下屬的迫害是不是太深刻了些,竟是逼得謝大人什麽謊話都好意思說出口。不說別的,沈大人那獨來獨往的性子,需要人陪嗎?

謝思究笑道:“我們若是吵到了姑娘休息,還請姑娘見諒,我們小點聲便是了。”

說着他握着缰繩,沖對方抱了抱拳。

簾後突然換了個人,柳愫靈扒在窗邊,白眼翻上了天,惡聲惡氣地吼道:“謝賊滾遠點,我和我娘不想聞狗味兒。”

謝思究:“……”

柳愫靈沒好氣地将簾子放下,見謝汝小臉慘白,忙心疼地拉着她的手,語氣柔得能滴水,“這般難受,可還要些梅子?酸味能止惡心,再來一顆吧。”

謝汝捂着胃,難受地搖頭,她早上起來沒用膳食,空腹吃了好些酸梅子,現在胃裏的酸汁被颠簸的馬車晃得翻來覆去,胃裏像是有把火在燒。

她閉上了眼,軟了身子,又靠回了車窗邊上。她待了會,又将簾子掀開了個小縫。

不出意外地對上了男人漆黑的眸,他擔憂地看着她,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看得人心頭猛跳。

謝汝不好意思地對着他抿着唇笑了笑,又将簾子落了回去。不知是否是自我暗示的作用,一想到他在一壁之隔的地方守着,心便安定了下來,也不那麽難受了。

“火氣這般大,”柳夫人窩在自家夫君給她準備的軟墊裏,慵懶地擡眸,“謝家那小子又招你了?”

謝汝昏昏沉沉地,隐約聽到柳愫靈嘟囔了一句什麽,沒聽清。

又聽柳夫人道:“對了,這次秋獵若是遇上喜歡的兒郎便與娘說,你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了。”

柳愫靈不情不願地“嗯”了一句。

後頭的話謝汝沒再能聽到,她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路上花了一整日,終于在日落前到了獵場。成宣帝下了旨意,叫各家在帳中休整,不必急着前來拜見,待到明日再進行圍獵。

天色将暗,營帳內已燃起篝火無數,星星點點的光亮點綴在荒涼的黃土地中,為這滿目的蒼茫平添了些生機。

謝汝的帳子安排在靠邊緣的位置,周圍又空曠又荒涼。

不知是否是首輔大人徇了私,将她的與謝家人的帳子隔了好遠,如此也好,省得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給人家心裏頭添堵。

謝汝有意避着,可有的人卻偏要上趕着找晦氣。

“二妹妹,你這帳子位置太偏僻了些,聽說夜半有野狼出沒,我擔心……”謝窈眼中浮現出擔憂與關切,“我去找管事的人說說,叫他們給你換個裏頭的帳子。”

謝窈話中滿是對她的憐愛,心裏卻是得意的很。

這次秋獵,許多事上都可窺見不少玄機。就拿住處的安置來說,成宣帝和諸位娘娘住在中心的位置,是以越靠內圈,便說明地位越高。她與六公主交好,六公主便叫人把謝家安排在緊挨着沈家人的安置。

再看謝汝呢,不僅沒沾着謝家的光,就連與她交好的柳家母女也沒給她争取到一個不錯的位置,她只能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麽遠的地方。

雖說辦事的是下邊的人,但最終定下的卻是沈長寄。如此也可看出,若不是柳家和明妃待謝汝就是一般般的情誼,那便是沈長寄不會為了柳愫靈而厚待誰。

不管是哪種情況,謝窈都甚是開心。

謝汝淡淡回絕,“不必勞煩了。”

她心裏清楚,住得偏一些方便出入,眼線少些更自由。更何況……

謝汝把視線投向四周,這位置看似偏僻、不受重視,可她知道,這裏離玄麟衛安紮的營帳最近。護衛的人不着痕跡地将她包圍,足以見沈長寄對她安危的在意。

“兄姐與你講話,莫要左顧右盼的。”謝家二公子謝璋毫不客氣地指責。

謝汝無動于衷。

謝璋見她态度冷淡,當下冷了臉,拉着謝窈便要往回走,“你對她這般好是作甚,這就是個白眼狼。”

他說這話時沒壓着音量,周圍不少人都看了過來。

“二哥言重了,二妹妹并無輕賤我們心意的意思。”謝窈挽住謝璋的胳膊,輕輕拍着他的胳膊進行安撫。

“阿窈,你當她是妹妹,還擔心她的安危,邀她同住,可人家未必領情。”謝璋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地橫了謝汝一眼,嫌惡道,“我們快回去吧,該用膳了。”

“二哥,天色晚了,我們帶妹妹回去一同用膳吧?”謝窈勸完謝璋,又轉頭對着謝汝道,“貴妃娘娘叫人送來了不少東西,妹妹這兒……”

她露出了可憐的神情,“妹妹與我們回去吧,一家人不該如此生疏的。”

謝汝垂下眸子,聽着看熱鬧的那些人的議論,突然覺得很好笑。她這個姐姐,還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扮演好姐姐的機會。

既然謝窈想裝,想叫大家知道她有多不懂事,那麽她便如了她的願。

謝汝慢慢揚起唇角,揚眉一笑,“我便不去了,免得壞了姐姐的胃口。”

誰也沒料到她會突然這般張揚。

佳人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紅唇媚眼,般般入畫,颦笑間都是勾人的嬌與柔,叫衆人一時間都晃了眼。

謝窈挽着謝璋的手慢慢捏緊,指甲陷進了男子的錦衣中。

謝璋被手臂突然的疼痛喚回了神,他猛地抽回手臂,懊悔地別開頭,心裏暗自唾棄自己,竟是被謝汝難得一見的笑靥晃了神。

“在說什麽呢?”六公主突然走了過來,“阿窈,都等你好久了。”

謝窈連忙轉身迎上去,“抱歉啊,我這便和二哥回去。”

她臉上的失落還未來得及掩飾,叫六公主看了個滿眼。

“怎麽,誰欺負你了?”

謝窈吞吞吐吐,說不出話,她糾結了片刻,偷偷擡眼望謝汝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收回,對着六公主柔弱地笑了笑,“無礙,一些家事,不勞公主費心,我們回去吧。”

六公主看向謝汝,眉頭微皺,怎麽又是這個女子。她好像每次遇上這女子心情都會變得很糟糕,“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謝璋道:“阿窈想讓她住得近些,非說有個照應,可我看她在此處住的挺好,地廣且寬,晚上賞月都不似咱們,還要同旁人争搶位置。”

六公主笑了聲,“有理,我看此處也是極好的,就在這吧,住過去怕是要生亂子了。”

這話音一落,六公主身邊的人都笑出了聲。誰不知道謝家的二姑娘就是“不詳”的代名詞,都巴不得離她遠些。

謝汝覺得膩了,倦了,她委實懶得與這些人周旋。

一個一個上趕着往前湊,實在是煩。

她往前走了一步,把六公主吓了一跳。

“你做什麽?”

“公主知道臣女不詳,那便躲我遠些。”謝汝淡笑着,繼續靠近,“總是來找我,會叫我誤以為你們喜歡我。既然喜歡,那我便将好運多分你們一些,都是朋友,無需客氣。”

她一邊說着,一邊靠近,眼見着就要貼了上去。

六公主吓得連連後退,“你可別碰我!”

“怎麽,臣女身上有什麽毒物嗎?公主您別怕,臣女給您摸一摸,碰一碰。”她說着,便抓起了六公主的手,“我很喜歡公主的,您和我姐姐做朋友,怎麽不能多看我一眼啊,臣女好傷心。”

她死死抓着六公主的手,眼神執拗,仿佛當真十分在意能否得到六公主的青睐。

謝窈神色複雜,她在謝汝的眼中見到了熟悉的神色,那是嫉妒,所以謝汝一直很嫉妒自己能和六公主走得近嗎……

六公主激動地叫了起來,一邊拍打謝汝的手背,一邊不顧一切地往後逃,“你們都是死人嗎?快給我把這個瘋子拉走!”

驚呆的衆人這才緩過神,紛紛上前要将兩人分開。

謝汝驀地松了手,六公主向後退的力未及時收回,身子向後仰,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啊,沒事吧?”謝汝神情愧疚,向前伸手就要去扶人。

六公主快要流出來的眼淚又被生生憋回去,大喊着:“本宮無礙!你走開!別碰我!”

謝汝被拒絕,突然有些委屈,“六公主,臣女當真喜歡您,為何就不能待我如我姐姐那般好呢?”

六公主:“……”

“百日宴那次,臣女對您一見如故,心生向往,後來萬壽節上,見您在投壺,實在忍不住靠近,可您對我實在冷漠,臣女不知做錯了什麽……”

衆人:“……”

謝汝望向六公主的眼神愈發熱烈,“臣女想要能伴君左右,不知可有機會?”

六公主:“……嗚嗚嗚。”

她害怕。

她瞪了謝窈一眼,這謝汝實在可怕,簡直就像個瘋狂求愛的男子。

她被幾個宮女攙扶起來,踉踉跄跄地往回跑,狼狽之極。

謝汝斂下眸中的炙熱,收了僞裝,唇角勾起一抹諷刺,拿出手帕,漫不經心地擦拭手指。

“汪汪汪——!!”

猝不及防,從遠處的黑暗裏竄出一只身形約莫半人高的惡犬,朝着衆人聚堆的方向狂奔而來,直沖入人群。

“啊啊啊——!!”

霎那間,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刺破寂靜的夜空,衆人驚懼逃竄,做鳥獸狀四散開。

謝窈被人撞倒在地,手被人踩了一下,手背迅速紅腫,腳好像也扭了,鑽心地疼。她眼見那惡犬奔着自己而來,吓得痛哭着保住了頭。

那惡犬徑直沖進謝汝與謝家兄妹之間,謝汝也被吓了一跳,她臉色白了一瞬,往後退了兩步。

那惡犬誰也不找,只一直對着謝窈狂吠不停,“嗚——汪汪汪!!”

謝璋戰戰兢兢,見妹妹危險,咬了咬牙,想将人救起,可才想靠近,惡犬又盯上了他,吓得他一動不敢動。

“抱歉,諸位受驚了。”

衆人循聲望去,卻見平瑢身穿一身黑色夜行服自黑暗中走出。他叫了惡犬的名字,那惡犬便止了叫聲,聽話地蹲坐在地上。

“這是我們大人養在玄麟衛的護衛犬,最擅發覺危險的氣息,它許是察覺到了異常之處,故而突然失控。”平瑢沒什麽表情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又沒什麽誠意地道了歉,“天色不早,諸位還請早些回帳,莫要幹擾玄麟衛的公務。”

看熱鬧的衆人立刻散去,多留一刻都不肯,謝汝的營帳周圍瞬間空了下來。

謝窈哭得臉都花了,鼻涕眼淚糊了整臉。

平瑢冷漠地看着她,“姑娘還不走嗎。”

謝窈小聲哭着,她手掌搓破了,腿軟,腳也疼,站不起來。

她朝謝璋伸手,“二哥,二哥……”

她一動,那黑犬便站了起來,警戒地盯着她,沖她龇牙。

謝窈瞬間哭得更兇。

謝璋心底連連道了聲“晦氣,晦氣,當真晦氣”,連忙過去将親妹妹扶起,背到背上,慌不擇路地逃離了這個地方。

黑犬見目标被成功吓退,轉而對着平瑢低聲叫了聲。平瑢彎腰,摸了摸它的頭,輕聲道:“回去獎你肉吃。”

“汪!”

黑犬突然轉身,把謝汝吓了一跳。她僵住了腳,愣愣地看着黑犬湊到了她的身前,它圍着她轉了兩圈,又仔細嗅了嗅她的味道,在她腳邊趴下了。

謝汝看着狗子搖得歡快的尾巴:“……”

“咳。”

自黑夜深處,沈長寄緩緩走了出來。

他亦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服,與這深夜幾乎融為一體。他與平瑢穿的同樣的衣服,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影。

緊貼身形的服飾将他精瘦的腰腹勾勒分明,後脊挺拔,身形颀長,氣質清冷,好似一把鋒芒畢露的利劍。

平瑢把牽制的繩索給狗子帶上,十分有眼色地背過了身,面朝着衆多營帳的方向站着,為二人把風。

沈長寄走上前,微微彎腰,将她的手牽至掌心,握牢。手指輕輕揉着她的手背,那裏被六公主拍紅了。

“給你備了些膳食,晚些時候會送來。”

謝汝一瞬不瞬地擡頭望着他,“嗯。”

她的眼中泛着光,看得他喉中一癢。

男人滾了滾喉結,“我還要去巡視一圈,還要去見陛下,我……”

“我等你。”

他本想說,早些睡,別等他。

“……好。”他忍着想吻她的沖動,艱難道,“一定等我來。”

時間緊迫,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們只來得及說兩句話便又要分開。

沈長寄深吸了口氣,松開她的手,利落地轉身離去,平瑢牽着狗,連忙跟上。

謝汝靜靜望着,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轉身回了帳子。

黑犬不再叫了,卻好像貪戀着什麽似的,這一路上總想往回跑,平瑢用了比平時多一倍的力氣才勉強拉住它。

“這狗真随主子啊……”平瑢沒忍住輕聲感慨。

大步走在前頭的沈長寄驀地停下腳步。

“大人?”

沈長寄漠然轉身,他擡眼看了一眼遠處的營帳,又垂眸看着拼命掙紮想折返的黑犬,輕笑了聲。

“……”

狗子瞬間老實,讨好似的,小心翼翼地湊到男人的靴邊,聞了聞,趴下了。

“想陪着她?”男人語氣意味不明,不知是否因為伴着冷風,叫人聽完遍身生出寒意。

“嗷嗚……”

“想得美。”

平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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