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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沃爾森博士的時候,我對他的印象并不好,甚至還覺得有點惡心。

我們隔着一塊巨大的玻璃,他躺在治療床上,前額粘着幾塊顏色不同的貼片,後腦枕在像半個頭盔般的東西上,上面的線路和他滿身的管子連在我從沒見過的器械上。

說他惡心并不是因為他蒼老,如果他是個瘦弱的老年人反而看起來正常些,偏偏從他身上僅存的活物特征來看,他并不是因為歲月變成這幅樣子的。

他有着清澈的藍眼睛,很久沒修整過的頭發雖有些幹枯,但仍能呈現出年輕人才有的烏黑色。至于他身體的模樣……我不知該怎麽描述,總之他膚色晦暗,皮肉塌陷,就像一具出土後保存完好的幹屍,或者像恐怖片裏被吸血鬼殺死的人。

我傻站在隔離窗前,看着工作人員走進旁邊的月形密封門,過了大約十分鐘他們才出現在玻璃屋子裏。人們進去時得在緩沖區更衣消毒,幸好他們不需要每天都去接觸沃爾森博士。

有人從身後拍我的肩:“瓊斯先生,現在你對任務有更直觀的理解了嗎?”

我回過頭,盡量對威爾将軍扯出笑容。他的實驗室工作服下面還穿着軍服,總是表情嚴肅、眉頭緊鎖,他身軀格外高大,看着他讓我有點緊張。

他叫我去旁邊的休息室。坐下後,他端來兩杯咖啡,還解開了我的手铐。一疊文件被甩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上面是我的個人履歷、照片,以及犯罪記錄。

“看到你願意來合作,我很高興,”将軍的語調是普通官腔,我聽不出他是不是真的高興,“監獄提交了近期犯人們的義務服務申請,我一眼就看中了你。沒人比你更适合了。如果你現在還沒反悔,我們就準備開始錄入你的生理信息,服務從今天就開始。”

我當然沒有後悔,只是覺得這事挺古怪:“我準備好了。不過……介意我提問嗎?”看到他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我才繼續說:“你們真的放心讓我做這個嗎……畢竟我入獄是因為……”

威爾将軍掃了一眼桌上那疊文件:“你以前是個高級護理員,還曾經得到靈魂之光基金會的嘉獎,接受過采訪,上過電視,結果卻因為故意傷害致死而入獄……受害人是一對五十歲左右的夫婦,你的動機是認為他們……虐待你的客戶。”

“是的,”我說,“史密斯先生已經年近九十了,他幾乎不能動,也說不清楚話,但我知道他是個善良的好人。而史密斯一家……我是說,受害人夫婦,他們故意虐待他,恨不得早點殺了他。”

“嗯。那一幕正好被你撞見,于是你在沖動之下就動手了……只不過,你所說的虐待問題被認為證據不足,沒法為你減刑。從前我只見過護理員消極怠工、虐待病患,但像你這樣因為同情病患而攻擊其家屬的……我頭一回聽說。”

我聳聳肩:“所以,你們覺得我确實是合适的人選?”

“就因為這樣,你才适合,”他說,“我們需要的人,首先得具有一定的護理經驗,我們不缺醫生和科技人才,但缺個能夠體貼病人的身心,陪他走向臨終的人;其次,因為沃爾森博士是涉密項目,所以如果沃爾森一直活着,你就要一直留在這。考慮到以上兩點,我們沒法從普通公民裏甄選護理員,因為會涉及一些不合法的地方……瓊斯先生,你不要把這個工作當成避免牢獄之災的好機會,這工作會很乏味,你和那些去進行密集體力勞動的犯人沒什麽區別。”

他說着的時候,工作人員已經來錄好了我的指紋、測量和錄入了一系列身體指标。最後威爾将軍又說:“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我們需要護理員真心維護病患。在這裏,你沒有優渥的收入,沒有名譽可言,卻又必須能真心對病患好。我們就需要你這樣的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開庭的時候,有人說我有病态心理,我對病患投入過分強烈的情感,而且不分對象是男女老幼,超出社會認可的範圍。現在我的所謂病态,所謂不計回報的做事方式,正是這個涉密計劃所需要的。

之後我被帶往自己的房間,它緊挨着隔離區,出來後走幾步就能來到月形密封門前。換上統一制服的時候,我暗暗懷疑了自己一陣子:我能夠認真地照顧沃爾森博士嗎?我能夠像對以往那些客戶一樣對他嗎?

他确實需要照顧,不光是那些醫學上的照顧,還有安撫與陪伴,可他和那些兒童、老人、傷患不同……他和我一樣,是個罪犯。

威爾将軍給我看過他的資料——當然是允許我看的部分,我都讀完了。沃爾森博士來自另一個時代,他出生于1991年,距今已經有一百年左右了,隔離室裏的他形容枯槁,卻并不是因為年齡自然變化——他在三十歲左右就被“封存”了起來,不久前才被喚醒。

沃爾森人生的變故起源于2016年。那一年他進入了某家研究所,與蟲洞、時間、弦理論與膜理論之類的東西打交道……資料中沒有講得太深,就算有那麽深,估計我也看不懂。兩年後的某一天,他在自己的公寓裏失蹤了。二十四小時後,他再次出現,卻像是變了一個人……用當時他同事的話來說,他瘋了。

他認為自己與未知之物進行了接觸,第三類、第四類接觸同時發生。而且,他認為自己離開了很久,不止是二十四小時。

之後,沃爾森為人們帶來了更多的不可思議。他腦中充滿了瘋狂的念頭和令人畏懼的知識,他的駭人理論并非胡言亂語,每次都能得到證明。他年紀輕輕,卻已經促成了很多令人震驚的科研成果,簡直像有一只神秘的閥門被安在了他腦子裏,他打開了它,把裏面的東西傾瀉給全人類。

有人認為他的大腦經歷着某種病變,一方面造成了瘋狂,另一方面也開發了大腦的更多區域;也有人相信他的自述,認為他确實與未知生命進行過深入接觸,由此成了人類的領路人。

2021年,他卻從聖賢變成了屠夫。

簡單來說,他促成了某個計劃,而這計劃造成了數萬人死亡。文件中并沒有提及沃爾森具體幹了什麽,連計劃的名稱也被塗黑了,印刷品中只有一串串的長黑條。那次事件也有幸存者,幸存者們被強制統一收容治療,然後在一年內陸續全部死亡,原因不明。

沃爾森受到了判決,被冠以包括反人類在內的無數罪名,之後,他被“停止”了。

“停止”的意思并不是處死。人們對他進行了人體冷凍,抽幹體液,替換以另一種流體物質——維持他的生命,但奪去他的人生。

他并不是被簡單地進行急凍,而是被維持在可人為控制深淺的睡眠狀态,有點像星際旅行中使用的那種;人們可以在需要時連接他的大腦,通過一系列分析計算,從中提取自己需要的知識、答案……他們需要他腦中那個“閥門”,所以要他長久地活着。

距今大約幾年前,人們完全喚醒了他。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某些研究遇到了瓶頸,工作人員能從他的腦子提取數據,卻無法解析和應用它們,這就需要沃爾森本人醒過來,親自給出指導。

醒來存在着風險,他需要被更嚴密、更細致地看管和照顧。現在他們不僅需要沃爾森的記憶,也需要和他本人互動,所以自然也會對他講點人道……比如找個護理員專職陪伴他。

我不一定能很好地面對沃爾森,監獄裏那些家夥比他可吓人多了,但我還是更害怕他,就像是一種生理性的畏懼、不适、排斥。

我覺得自己面對的是神或者惡魔。惡魔本來就是從神明中被分化出來的。

當天下午,我做好了準備,第一次走進去面對我的惡魔。

沃爾森幾乎不能說話,只能用微弱的聲音表示有需求,或者用眼神示意身上哪裏不舒服……和那些有腦血管問題的老人差不多。

在隔離緩沖區,醫生在我身上注射了某種藥劑,然後給了我一個頭環。他們說只要按下頭環上的某個鈕,就可以借助頭環和耳塞直接聽到沃爾森心裏的回答。只要不摘下頭環,即使我離開隔離區域也可以聽到他的呼喚,控制頭環的主動權在我手裏,我想啓動就能啓動,想中斷就可以中斷。不過,我沒法用意識對他說話,仍然得開口發出聲音。

近距離接觸沃爾森時,我啓用了頭環,向他問好,我以為接下來耳中會聽到機械電子音的回應——翻譯失語患者思維的儀器都是這麽運作的……

正想着,我感覺到了一句話:“你好,我聽說你的事情了。謝謝你。”

這句話不是由聲音發出,也不是由文字構成,我只是就這麽感覺到了它。

大概這就是頭環的作用吧。翻譯失語者思維的耳塞有時會出現誤譯,就像手寫輸入的單詞也偶爾會被誤認一樣,而頭環似乎能直接傳達意識,準确無誤。

我還不太适應這種交流方式,感覺就像自己的腦子侵入,産生了不屬于自己的想法一樣。我坐在治療床邊,半天沒敢出聲,沃爾森的意識又傳了過來:“你一定聽說我是什麽人了。如果你想問,我可以知無不言。”

“不,我不想問,”我說,“不該知道的,我就不想知道。我從不過問病人的過去。再說了,就算您給我講那些科技話題,我也根本聽不懂。”

他似乎笑了一下。我還不熟悉他,不知道剛才他嘴角的輕顫是不是在笑。他問我:“關于這份工作,威爾告訴過你多少?你知道自己得一直留在這嗎?”

“我知道。我已經接受了。”

“如果你覺得在這裏比在監獄好一點,寧可在這過完刑期,你可能會失望的。”

我疑惑了片刻,他怎麽知道我是犯人?随即我想到,既然我可以戴上頭環和他聊天,那麽別人也可以,那些人一定早就把我的身份告訴沃爾森了。

“為什麽這樣說?”我問。

沃爾森的藍眼睛看向我:“我可能會死。他們的檢查結果是另一回事……而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情況,我有可能會死。快則幾個月,慢則一兩年。等我死了之後,他們也許會把你換到另一個監獄繼續服刑,也許還會用藥物抹掉你這一段時間的記憶,或者還有其他處理措施……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他停下來了一會,又補充:“別告訴他們。”

“什麽?”我一時沒明白。

“別告訴他們我對你說了這些。他們總裝作一切正常,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會死。”

感覺到這些情緒,我心裏一陣酸澀。我想起了過去照顧過的那些患者,有的是耄耋老人,有的是災禍中的幸存者,還有漸凍症患者……不知道有多少人也像沃爾森這樣想過。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突然覺得他也沒有那麽可怕了。當然,客觀來說他還是很吓人的……但是畢竟,他的科學家身份或罪人身份都和我沒關系,現在他只是我的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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