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這學期第三次來醫務室, 兩人熟門熟路推開門。

女醫生擡頭,驀地,看到這兩名學生, 一句話脫口而出:“又是你們。”

她對兩人印象深刻。

見過往小樹林鑽的小情侶, 沒見過紮堆往醫務室跑的,兩人長相還特別登對,是她見過顏值最高的一對。

她來回打量,心中暗暗想,不是男生受傷,就是女孩生病, 這倆人怎麽回事?

過的是高中生活,還是監獄風雲?

女醫生驚呆了,寧酒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

“她摔傷了。”顧暮遲指了指她的膝蓋, “需要您幫忙處理。”

躺椅在另外一個小房間。

女醫師收回亂七八糟的思緒, 點了點頭, 拿藥簡單替她沖洗傷口,塗抹碘伏, “問題不大,這幾天注意不要碰水。”

囑咐完後,女醫師把手插進衣兜裏,走出房間。

這時候只剩下他們兩個。

狹小的地方, 不到十平方,光線昏暗,角落堆放了一些雜七雜八的藥盒,頭頂經年累月的白熾燈閃了閃。

顧暮遲倚靠牆面, 散漫地交叉着胳膊, 目光至始至終放到她身上, 意味不明。寧酒的眼神無處安放,傷口略疼,手指在邊緣蹭了蹭:“你等會還要跑三千米了,我們回去吧。”

他從褲兜裏掏出手機,往上邊瞄了一眼:“時間來得及。”

他還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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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酒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答應過你,如果你贏了,滿足你一個條件。”

他淺淺牽起唇角,不知道是不是光線昏暗的原因,竟顯出幾分溫柔。

寧酒揉了揉眼睛,再次仰頭看去,這時候他的表情一如既往,沒半點情緒,仿佛剛才只是錯覺。

寧酒:“讓我想想。”

她其實早就想好了,不知道該用什麽語氣說出口,光想想就挺難為情。

因為自己的心思不純。

所謂條件,其實是她從小到大的盼望。

雖然對現在的他來說,可能是空洞無物的內容,沒有太多的意義,因為兩人都已經長大,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依然紋絲不動,手插兜站在旁邊,不催促,也沒有過多的表示。

似乎對他來說,提出任何條件都無關緊要。

“你不怕我提一個很過分的條件嗎?”寧酒為接下來的話做好了鋪墊。

“我都行。”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兩人之間的氣氛不錯,還略帶玩笑的口吻說:“只要不是讓我在半夜喂蚊子就行。”

這句話一出,她一下子恍了神,那些過了很多年,依然清晰如同昨日的回憶,忽的占據了她的腦子。

關于他的記憶不全是完整的,認識他後,她參與過他的生活。

然而,那些她不參與、沒有交集點的事情,依然占據了他一半的人生。

某些片段曾聽顧暮遲提起。

他的外婆去世後,陳建有段時間不願意再看到他,将他當成一個包袱,甩回了陳應雲的新家。

那時候陳應雲二婚三年了,生了個小孩,正值哺乳期,全神貫注将心思放在小兒子上,分不出心來照顧大兒子。

索性顧暮遲性格獨立又安靜,不給家裏惹麻煩,大人們少操了很多心。

他極少提出要求,極少跟父母交流,在這個家幾乎沒有存在感。

有時候放學跟寧酒去市區逛了逛,回家遲了,飯桌的菜已經收拾幹淨,他一個人默默廚房煮了面。

有時候他待在房間,聽到繼父問陳應雲:“他什麽時候回你老家?”客廳無限長的沉默。

……

一件件小事的積累,他選擇極力減少跟他們碰面的機會。

陳應雲沒太管他,也沒把他丢回老家,偶爾還會主動關心他的成績。

稀薄,但存在。他漸漸感受了父母還未離婚,父親沒得病,家庭曾經溫暖的體驗。

只是一切都得打個問號。

他的生日快到了。

1月3日,家裏跟往常一樣冷清,陳應雲不記得這個日子了。

他自己也不打算過生日。

陳應雲給一家子做好早飯,出去買菜。顧暮遲留家裏看家,坐客廳看電影,自從被寧酒拽去看恐怖電影,他對這類影片多多少少産生了點興趣。

獨自坐沙發,過了一會兒,家裏的座機叮鈴鈴響起。

他跑過去接通,對面傳來寧酒的說話聲,明明每個字都很平常,卻好像随時都會發出清脆的笑聲,家裏的冷清瞬間沖淡了幾分。

他心中浮起淡淡的喜悅,說不清為什麽,聽到她的聲音眼前就冒出她雙馬尾的辮子,偶爾她走近了,那發尾還會甩到他胳膊,麻麻的觸感。

聊了大概半小時,寧酒打電話像不要錢。

“回學校再聊了。”話題結束,他不舍得挂電話,但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對她的想念,明明才分開兩天而已。

她沖話筒裏喊:“別挂別挂,我還有話沒說。”

顧暮遲問:“什麽話?”

“我有東西送你。”

“不用了。”

“我跑一趟送給你行不行?”寧酒以為他不願意回外公家的小區。

“我不需要生日禮物。”顧暮遲明白她的“東西”所代表的含義。

話筒裏,只剩下寧酒起伏的呼吸聲。

她格外倔強地說:“我都準備好了,你必須接受。”

寧酒注重生日儀式,她的朋友們在生日當天,總是收到她精心準備的禮物。對她來說,送禮物是友誼的證明,她覺得自己和顧暮遲之間,已經到了互贈生日禮物的階段。

而且是她一點一點積攢零花錢,苦思冥想出來的禮物,她要給他一個刻骨銘心的生日。

“真不用。”

顧暮遲說完就準備挂上電話,隔着音筒又聽見她一句震響“你等等”,他沒什麽表情,話筒咔噠一聲無情合上。

對話結束沒多久,父母的卧室,驀地爆發出一陣嚎哭。

他的弟弟應該睡醒了。

陳應雲不喜歡他靠近顧玺元,有一次她囑咐他給弟弟喂奶,他經驗生疏,不知道是速度太快還是抱的姿勢不對,弟弟嗆了半天,臉漲得通紅。繼父連忙從卧室出來抱起他拍後背,還沒說什麽,陳應雲也匆匆跑到客廳,看着顧暮遲,眼神不自覺帶了絲怒氣:“讓你喂個奶都能出問題。”

他站在那兒平靜道歉,繼父慢吞吞扯了句:“這孩子平時不挺機靈的嗎?”

那次他們不信任和埋怨的眼神,讓他從此明白,應該與弟弟保持距離,這樣發生任何事,他才能獨善其身。

年紀10出頭的人,領悟了一個小道理,做的多,錯的多;做的少,錯的就少。

現在,弟弟持續的哭聲回蕩整座屋子,陳應雲還沒回家。

顧暮遲覺得聲音很吵,看電影集中不了精神,他不明白這家夥居然能哭這麽長時間。

十分鐘,他終于忍受不了煩躁,走進卧室。

窗戶緊閉,漆白的大床邊擺放了一張米色的嬰兒床,房間裏彌漫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他往嬰兒床探了一眼。

劉玺元胖嘟嘟的,一邊哭一邊手舞足蹈,當房屋出現了一個不太熟悉的人,他瞪大了黑眼珠。

那人正沒什麽表情地盯着他。

劉玺元哭聲一頓,随即打了個嗝,五官擠在一起,鋪天蓋地的哭叫聲從他那張小小的嘴巴裏飚出。

僅憑幾面,他不認識顧暮遲,在害怕這個“陌生人”的存在。

“媽媽回來了。”

陳應雲聽到房間裏的哭聲,換鞋的動作滞了一瞬,匆匆忙忙從外面沖進來,眼前一幕,她愣了三秒鐘。

顧暮遲的表情不耐,手正伸向搖籃椅,她慌張沖進去。

顧暮遲被大力地推開,成年人的力道,他的脊背撞到牆壁,凸出的肩胛骨發疼。

收回搖搖籃的手,他怔怔看着面前的背影,眼神漸漸暗淡,毫無情緒的樣子,像感受不到疼痛。

陳應雲将劉玺元抱起來哄,她的聲音輕柔,和風細雨撲面而來。

但不是朝着他的方向。

陳應雲緊緊抱住懷裏的孩子,轉頭,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望向靠在牆面的男孩。

顧暮遲從小比同齡人更早熟,這個眼神,或許別的小孩會認為,大人因為他沒照顧好弟弟而生氣。

他只瞥了一眼,立即意識到,她在懷疑自己。

懷疑他弄哭了她的孩子。

懷疑他要發洩怨氣。

一個沉默話少的孩子,尤其他還有個精神分裂的爸爸,這種前提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暮遲。”她喊了他的名字,親密的稱呼,像三年前什麽事都還沒發生的時候,只是眉眼不再溫和,多了幾分陌生,“你外公那邊前些日子我已經溝通過了,他願意繼續照顧你。”

“……”

“希望你體諒媽媽,兼職辛苦,還要同時照顧玺元,實在分不出心。你收拾一下行禮,明天回外公家。”

這裏并不是他的家。

他嗯了一聲,心裏十分平靜:“我今天就可以走。”

扔下一句無所謂的話,沒管陳應雲什麽反應,轉身回房間整理衣服。

屋子裏他的東西不多,兩三件衣服,一個書包和幾張試卷,除此之外,沒了。

像個過客。

匆匆來了,又匆匆離開。

來這個家的時候,其實他抱着幾分忐忑,看見陳應雲的狀态比幾年前更好。

他真心為她高興。

顧榮生病後,她成天以淚洗面,情緒逐漸失控。

家裏的窗簾整天整夜地拉攏,透不出一絲的光,客廳散亂了一地的東西,她捂着眼睛,淚水從指縫間不斷落出,哭着對他說:

“我好後悔,跟你爸爸結婚。”

“好後悔……生下了你。”

剛開始或許還抱有陳應雲能多看他一眼的希冀,然而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漠視,顧暮遲不在乎了,變得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上心。

他并不責怪她。

只是認為自己不夠好。

所以,她才會不要他。

顧榮是不被人待見的異類,他的兒子,可能某一天也會像顧榮一樣,變成大家恐懼的對象。

他不應該靠近任何人。

坐在小區的公園椅,從早晨到夜晚,他沒立即回外公家,坐在那裏思考,淡淡的困惑浮上心頭。

世界那麽大,他明明還有家人的存在。

但好像,無'家'可歸。

太陽漸落,他獨自坐在椅子上,路人經過時朝他投去異樣的目光,他就這麽任憑他們琢磨。

夜晚的風開始變涼了,家家戶戶點亮了燈光,月亮孤寂地高挂夜空。

晚風陣陣,他脖子和胸口有些冷,把腿擱到座椅,抱住膝蓋取暖,偶爾擡起頭觀察四周的動靜。

如果有人看見,大概會訝異這麽小的男孩,眼睛裏竟然流露出近于漠然生冷。

好像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值得他在意的人或事情。

像一個局外人,不帶任何感情觀察內心緩慢流淌的悲傷和困惑。

連他自己,似乎都對他自己無法感同身受了。

他覺得冒出來的心情,沒有意義,是另外一個人的東西。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個人。

旁邊的路燈散發淡淡的光暈,籠罩他的周圍,他漸漸發覺,那個人長得跟他一個樣,他無法忍受,仰頭分散注意力。

眼前恰如其分,忽然冒出了寧酒的笑容。

一幀一幀如同慢電影湧現,不遠處有個人漸漸靠近,他甚至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腦海裏想象的人跑到了現實。

黑暗的小路,路燈廖剩無幾斜照,打在她的臉上。

她的臉很小,戴着頂粉色的毛線帽,眼睛又大又圓,看着是個乖巧又友善的小女孩,只是不太高興地皺着眉頭。

粉粉的嘴巴微嘟,加快腳步跑向他,一臉你可真煩我拿你怎麽辦才好的表情,盡管他一句話都沒說。

兩人互相對視,誰也沒先開口。

最終他回神,沙啞着聲音問:“你怎麽來了。”

寧酒将嘴巴放平,磨磨蹭蹭從後面掏出一個禮盒。沒考慮或者沒覺得他是個男生,選了一個粉色的盒身,用深粉色的絲帶包紮出蝴蝶結的樣子。

“你不肯過來,我就自己跑來了。”她擡起禮盒,表情非常得意,“是我精心挑選的禮物,你一定會喜歡。”

他低着頭沒看她,心底有個人在冷笑:“我不需要。”

“為什麽?”她沒受太大的打擊,跺跺腳哈了一口氣,“你說原因嘛。”

“外婆走了。以後不過生日。”他冷淡回答。

他的外婆,在他生日這天離開。

寧酒頓時說不出話來,抿了抿唇。

顧暮遲眼裏,寧酒是個很嬌氣的女生。

愛哭,愛笑,容易被一點小事刺激到,可能聽了他的拒絕,她将惱羞成怒離開。他一邊等待,一邊慢慢掐緊自己的手心,陷進肉裏也沒感覺,腦海裏持續冒出一個聲音。

走吧,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

顧暮遲等了半天,寧酒卻遲遲不走,她将禮盒捧在胸口,雙腳不安分地踢了一下腳底的石子。然後,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突然從座位上蹦起來。

他被驚動了,猛地朝她看,她眨了眨眼睛,聲音清脆又甜:“那麽,今晚零點過了,我再給你行不行?”

“這樣就不算生日禮物了吧?”

寧酒要陪他到玩12點。

顧暮遲其實不打算陪她玩這種過家家游戲,但她滿含期待的眼眸,突然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

她的要求得到了他無聲的肯定。月黑風高,她時不時地看手表,心裏湧出許多疑惑,他的爸媽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不來找他,讓他一個人在這吹冷風?

來找他之前,她串通朋友,騙父母說要去朋友家過夜,所以,本來準備在他家住一夜的。

按照目前的情況,這個做法有些失算了。

顧暮遲不願意回家。

她就在這裏陪他。

舉動既大膽又冒險,循規蹈矩多年的女孩從未體驗過,那股興奮新奇的情緒,從心底緩緩冒出來。

午夜零點一過。

風越來越大,撕扯他的頭發和單薄的衣服。差不多喂了五六個小時的小蟲子,寧酒迫不及待将禮盒塞進他的懷裏。

他的手指有些僵滞,內心冒出期待,又仿佛有只手把這種期待摁了下去,寧酒等了一會,就差上手幫他拆了,他神情平淡,連忙加快速度把盒子拆開,裏面是一件藍色的圍巾。

跟外婆送的帽子是同一種顏色。

她揚起笑容說:“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一件跟錢奶奶的毛線帽同顏色的圍巾。”

粗毛線編織成的圍巾,他緩緩摩挲,低低道:“過不過生日無所謂。”

“生日意義非凡。”寧酒指了指他脖子,“快戴上。”

夜晚零點多,小區渺無人煙,零星幾盞燈,與月光相互交織,投下冰冷的光線。

他将圍巾套進脖頸,圍成一圈,眼眸微動,裏面漾着一種不明的情緒,淡到看不見,那個冷笑譏諷的男孩從心底消失了。

寧酒打量了一下他的模樣。

漆黑的眉眼,唇形偏薄,因為浸在長時間的冷意下而泛起白色,她看了看覺得不太行,又動手将圍巾多繞了兩圈。

他的眼睛顫動更厲害了。

她松開手,笑眯眯問:“感覺怎麽樣?”

他深吸一口氣,這口氣長到往深淵裏喊一聲,都聽不到回聲:“很暖和。”

她打了個哈欠,點點頭表示滿意,他又輕聲說:“謝謝。”

她擺擺手回答:“我們是朋友啊。”

她以為他謝的是圍巾。

其實并不止,還有另外一種秘而不宣的含義——

謝謝你的陪伴。

謝謝你在最難過的時候,像個天使降臨到身邊。

作者有話說:

今晚來遲了,修改了兩小時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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