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股暖意蹿進了心裏,帶着……
說好半小時,一分鐘都沒多待,尤遠從他爸書房裏出來,簡短地跟方淮父母告了別,一把将盛夏從沙發裏挖起來直接給帶出了門。
從頭到尾就跟沒周勝男這個人似的,周勝男大概習慣了,保持着優雅的微笑,目光卻掩藏不了,一直挂在尤遠身上。
要不是保姆王姨大包小兜地追出來,估計尤遠能在一分鐘之內完成開門點火飙車的操作,盛夏見他那着急忙慌的樣子不大像生氣,更像是落荒而逃。
仿佛這偌大的別墅不是他家,裏頭藏着怪物,或者一顆定時炸/彈。
“小盛,這些都是在宿舍方便清洗的水果,你帶些回去,補充維生素。”王姨很熱情,本來要給盛夏搬去兩箱水果,盛夏說什麽都不好意思要,而且他也不方便搬東西,王姨就挑揀着塞了兩袋花裏胡哨的給他提着,有進口車厘子,蓮霧,大芒果,剝好的柚子。
盛夏連擺手拒絕都抽不出手來,一個勁兒搖頭。
“傷筋動骨一百天呢,好好養着,下次再來家裏玩。”王姨說話有口音,很像盛夏老家的人說普通話的那個調調,不太正宗,時不時就會歪幾個調去南天門,聽着特親切,盛夏想媽了,聽見王姨唠叨只想再多聽幾句。
“王姨,我替他接着了,他謝謝你呢。”方淮順手牽羊幫盛夏提着,拉着人往外走,“回吧。”
王姨掏出拳頭大的蘋果給盛夏抱着,囑咐方淮:“你倆的都讓老陳放後備箱了,自己搬啊,還有些別的東西是遠媽讓帶的。”她拉一拉方淮的袖子,湊近小聲說:“你放他屋,就說我收拾的,別一會兒丢了可惜。”
方淮拍着胸膛:“知道啦。”
“別急着跑。”王姨湊得更近,說:“遠媽跟楊院長約好時間了,得盡快體檢,你提醒尤遠去,這事兒可不能拿來賭氣。”
方淮心領神會:“你們放心,他敢耍賴我綁也給綁到醫院去。”
王姨拍拍他:“數你懂事。”
上車時,盛夏不經意掃過家門口,周勝男披着薄衫像樽雕像似的杵在那,眼神從尤遠那邊黑漆漆的玻璃落回盛夏身上,盛夏舉起蘋果揮揮,應該不是錯覺,周勝男扯着嘴角朝他點了個頭,笑容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哪種眼神扯了盛夏的神經,他沒再去前排,拉開後門坐了進去。
“遠兒,什麽時候去三院體檢,我陪你去。”車開上大路馳騁,方淮坐在前排不負所托地開始催。
尤遠調大空調,撐着下巴酷酷道:“再說。”
“給個确切時間,不然我放心不下。”
尤遠煩道:“周勝男給了你多少錢,我付雙倍,請你閉嘴。”
“跟你媽沒關系,王姨挂着這事兒,出門還拉我說呢,不信你問盛夏。”
突然被cue,盛夏傾身向前,扒着兩個靠椅猛點頭,被尤遠從後視鏡裏瞪了一眼,他無辜地縮縮脖子。
方淮繼續啰嗦:“別人的話你不聽,王姨的不能不聽吧,從小到大你就最粘她,你回家一趟我瞧着王姨恨不得張羅個滿漢全席再吃一頓。”
這還沒完了,尤遠投降:“下周五去行了吧,你可以跟她彙報了。”
方淮抽出手機,小聲碎碎念:“老子這不是怕你死麽,還他媽煩我。”
死?盛夏受到驚吓,墊着扶手箱寫紙條遞給方淮:尤遠哥身體不好嗎?要緊嗎?
“字兒真好看。”方淮看完笑了笑,拿給尤遠:“自己解釋。”
尤遠輕描淡寫道:“只是體檢,沒事。”
一路上盛夏都在琢磨尤遠,琢磨他一點就炸的原因是什麽。
在家裏這半小時的相處中,周勝男留給盛夏的印象是好的,抛開那些厲害頭銜會有的固有印象,周勝男對小輩,包括他這個陌生小輩,稱得上體貼周到,溫柔和善,與自己臆想的“五百萬媽”大相徑庭。至于對兒子,眼神騙不了人的,周勝男對尤遠的在意和關心呼之欲出,哪怕尤遠的刻意忽視和疏離那麽明顯,她也在努力小心翼翼地表達,有話只敢通過保姆王姨去交代,尋常母親最關心的吃飽穿暖,身體健康,也沒別的了,換來的依舊是抵觸。
相比之下,尤遠的厭惡就顯得很不合常理,而這一家子人,包括方淮的父母,似乎都見慣了,沒人主動調和,默契地将這矛盾視而不見,這不禁挑起盛夏的好奇,雖然認識才幾天,足矣對人有個初步的判斷,對待陌生人尤遠尚且可以做到送醫借宿的地步,為何面對他媽媽,會冷酷到有一點不近人情?
就因為周勝男脫口而出的那句“報複”麽?所以那個“一樣的人”才是母子倆的心結。
難不成,尤遠早戀,被親媽棒打鴛鴦,才讓母子反目成仇,落得今天這個局面?盛夏越想越覺得合理,繼續腦補,尤遠才二十,正是血氣方剛戀愛大過天的時候,他這麽優秀看上的姑娘肯定也很優秀,結果沒成,可不得氣麽,保不齊還是個家世清貧的姑娘,當媽的擔心人家是沖着錢來的所以把人趕走了,不然尤遠幹嘛砸一千塊買兩碗面?
一定是氣世道不公,氣別人不理解他的愛情,氣以己度人的庸俗。
盛夏從後視鏡裏看他憂郁王子般冷漠的側臉,看出了一點可憐和倔強,心生同情,于是撕了頁紙嘩嘩開始寫。
到了宿舍,學長們還要送他上樓,盛夏不讓,從車窗裏塞了一堆紙條給尤遠,捧着大蘋果就溜了。
“我靠,什麽年代了還興塞紙條,說什麽悄悄話,給我看看。”方淮在副駕一驚一乍的,伸手去掏。
尤遠打了一把方向盤往國際學院開,為了保護悄悄話,一堆紙揉進大腿裏夾着,威脅道:“你敢摸我,明兒我就跟曉楠告狀,說你性騷擾。”
“有病吧你。”方淮慫得收回手,“還嫌他不夠醋的一天天找我麻煩。”
回到國際學院,停車熄火,兩個人都沒打算出來,尤遠去車載冰箱裏拿了兩瓶飲料,把天窗也打開,就坐在車裏吹涼風。
方淮拿出煙問:“抽麽?”
“嗯。”尤遠接過來點上,深吸一口,尼古丁入肺,情緒已經壓下去不少了,“我爸說出國留學的事兒,跟你也提了?”
“提了,就只是問問,如果我倆都去美國,兩家人大概率會選擇一起做海外項目吧。”方淮問,“你怎麽想?”
“我怎麽想重要麽?”尤遠呼出一口煙,看着霧氣迷離地消散,“去哪,去幹什麽,和誰去,就算我有主意,最後都是一樣的結果,她總會用別的方法達成目的。”
“周姨是用心良苦,雖然我有時候也覺得過了點。”方淮說,“但她畢竟是為你将來打算。”
這話沒錯,尤遠不是不講道理,知道他媽用心良苦在自己身上,打算的都是遠大前程和光明未來,可從小到大,周勝男的一切打算都是從自己出發,從來不問尤遠的意願,她有母親這個身份在,似乎出發點只要是“為你好”,尤遠的意願就不值一提。
後來尤遠漸漸大了,主意也大了,有選擇有理想,有不願意妥協的事,只要和周勝男的想法不在一條線上,她就會想盡辦法把兒子所有剛冒頭的念想徹底摁死,周勝男是個事業有成功成名就的女人,在外強勢精明,人情世故的智慧挑一點對付自己兒子簡直游刃有餘,她不會正面起沖突,不會大吼大叫地逼迫,她跟尤遠講道理講情分,講母子之間的責任義務,講到最後尤遠所有相悖的念頭都成了沒資格和不懂事。
方淮回想了下,也感慨:“周姨太厲害了,還好我媽不這樣,不然我肯定早瘋了。”
“又不是沒瘋過。”尤遠沉聲說,“不是已經逼瘋一個了麽。”
尤遠不是在玉城讀的初中,當時還在老家,尤家的地産集團卻已經拓展到了北方大城市,其實在不在父母跟前讀書都沒什麽差別,反正沒人着家,尤遠就說大學考出去,初中和高中在本地念,周勝男不同意,母子倆擰着。
于是某一天,校領導和班主任輪番找尤遠談話,沒經過他同意就跟全班宣布了他即将轉學的事,回到家,中介帶着人來看房子,說房主要求一周以內賣掉,已經找到買主了。
周勝男就是可以做到這種地步,多此一舉地賣房逼尤遠走,從上到下地讓人給尤遠做工作,軟硬兼施,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只要達到她的目的。
“我還記得小時候咱們去打籃球,你摔到胳膊,周姨就不讓你打了,你跟她犟,翹課□□出去,結果站一排公司員工把你逮回家。”方淮說,“天天放學都能見着人守你,那次是多久來着?”
尤遠:“半年。”
那會兒尤遠還是個小學生,打籃球磕磕碰碰在別人家連事兒都算不上,他卻被他媽活生生地監視了半年,理由是籃球屬于激烈碰撞的運動,總想着玩又耽誤學習,綜上所述影響身心健康,從此禁止。
小到晚飯吃什麽,大到學校讀哪一所,尤遠都在做無意義的選擇,不是沒反抗過,周勝男要麽四兩撥千斤地在背後用權勢用物質讓他無法掙紮,要麽搬出外婆和尤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尤遠順從于偉大的母愛,可這種愛讓他窒息。
讓人喘不過氣。
要不是出了事,尤遠大概會忍他媽一輩子,因為理解她作為母親的那種心情,但如果這種母愛是以無視另一個人的生命為前提的話,尤遠寧肯做個不孝子,徹底翻臉,也要把這種扭曲的感情抛得遠遠的。
他受夠了。
方淮戳戳他的大腿:“別想了,聊點開心的,小學弟給你寫了什麽?”
“不知道。”尤遠回神,從腿肚子裏抽出小紙條,借着氛圍燈看起來,越看越迷茫,念道:“夏日炎炎,香蕉兄弟一起逛街,香蕉哥哥腿長走在前面,因為太熱就把衣服脫了。你猜後來怎樣了——香蕉弟弟摔倒了。[1]”
“什麽玩意兒???”方淮聽得呆滞,揪過來一張紙,眯着眼念:“一根火柴棍頭很癢,于是它一直撓啊撓啊撓,這樣撓了很多次以後,它的腦袋着火了,最後把自己燒光了。[2]”
尤遠:“……”
“開眼了,手寫笑話。”方淮撓頭,“一個比一個冷,寫出來更難笑了,小學弟夠硬核的,為了逗你開心吧?”
“啊。”尤遠翻着其餘的紙條,想着方淮的話,為了逗人開心所以剛才趴在車上默寫了一路冷笑話嗎?
不暈車嗎?字歪七扭八的,車很晃又沒光,寫的什麽自己都看不清吧,紙上還有淡淡的蘋果香,抱着那顆大蘋果寫的?
暴躁了整晚的情緒被瞬間撫平,輕飄飄地暢快不少,冷笑話并不好笑,卻有一股暖意蹿進了心裏,帶着蘋果香。
他清了嗓,一把扯過方淮說:“還有好幾個,我給你念念。”
除了香蕉兄弟和撓頭火柴棍,還有番茄爸爸帶番茄兒子過馬路壓成番茄醬,長頸鹿和猴子離婚因為猴子嫌棄親嘴還要爬樹,北極熊窮極無聊玩兒拔毛把自己拔光凍死了。
“……”方淮木着臉,聽完瞥他一眼,“瞧瞧你那德行,啧。”
尤遠一頁頁念完,折好,多寶貝似的放進了扶手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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