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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半,宋天暮起床,揉揉眼睛穿好襪子,把自己堆在床尾的短袖拿起來看。
皺皺巴巴。
努力抻了幾下,還是皺皺巴巴,他只好把衣服套上。
林子淑已經在廚房裏做飯,皮蛋瘦肉粥和菜肉包子,還有剛剛拌好的黃瓜小鹹菜。
“你洗臉刷牙聲音小點啊,別把你哥哥吵醒了。”
“哦。”宋天暮撓撓鼻子,“他比我大很多嗎?”
“比你大四個月。”
那也沒有大很多啊,宋天暮一邊這麽想着,一邊走到衛生間洗臉。
收拾完,菜肉包子出鍋,林子淑小聲招呼他幫忙往桌子上端。
“我兒子都沒吃過幾頓我做的飯呢。”林子淑突然感嘆,“以後媽天天給你做飯吃。”
原來你會做包子啊,宋天暮心想。
他出生之後沒幾年,爸媽就跑去鎮子裏開了個食雜店,因為租了親戚家的房子,房租省了不少,所以前兩年還是賺到一些錢的。
後來鎮子裏開了兩家大超市,食雜店開始虧錢,虧了沒多久,他爸媽就退租不幹了。
他爸換了幾份工作,都沒做長久,又沒錢又愛在外面和女人鬼混,他媽想離婚,可他爸不幹,兩個人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折騰了好幾年也沒離成。
這期間他媽找了個賓館前臺的工作,一直幹到幾個月前。
讀小學的時候,宋天暮半個月去找他們一次,他媽會帶他去吃麻辣燙或者是麻辣燙隔壁的馄饨,食雜店退租之後他們租了個舊樓房,宋天暮吃完了飯就去樓房裏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坐大巴回奶奶家。
每次他去的時候都會發現家裏的玻璃碎了,或者是盤子碗消失一部分,有一次他看到卧室床頭的牆壁上有血,也不知道是他爸的還是他媽的,畢竟他媽瘋起來也是會動刀的人。
他也沒想到他爸媽會突然離婚。
酒後傷人差點鬧出人命什麽的,雖然像是他爸會做出來的事,但真的發生了,還是讓人有些意外。
他爸進去之後,他媽重獲新生,不知道怎麽認識了遠隔千裏之外的陸超英,火速敲定大事,帶着宋天暮投奔對方。
想到這裏,宋天暮鼻子有些癢,他捂住臉轉過頭,打了個噴嚏,林子淑趕緊在他背上拍了幾下,“你別弄到鍋裏,人家看見了不吃了!”
“哦。”宋天暮說。
陸凱揚醒了,打着哈欠去衛生間撒尿,尿完了迷迷糊糊走出來,才發現林子淑母子在飯桌前站着,吓得他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你們起這麽早幹嘛啊?”
“做了點早飯。”林子淑熱情地招呼他,“凱揚,快過來吃吧。”
“什麽呀。”陸凱揚打量一番,露出嫌棄的表情,“我不愛吃包子,你們自己吃吧。”
陸超英推開卧室門,聽到自己兒子剛剛的話,臉色變得不太好看,陸凱揚看了一眼他爸,不情不願地翻了個白眼,大力拉開椅子,坐在餐桌前端起粥喝了一口。
“這麽鹹!”陸凱揚大為震驚。
陸超英把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陸凱揚不再說話,于是早飯在一片低氣壓之中結束了。
今天是開學的日子。
“去吧。”陸超英拍拍宋天暮的肩膀,“有什麽不懂的問你哥哥,凱揚,你好好照顧弟弟,聽見了沒?”
“聽見了。”陸凱揚把書包甩在肩上,“走不走啊,一會兒遲到了。”
宋天暮只好抱着還沒整理好的書包跟着他跑出門。
等出租的時候,陸凱揚突然回頭看他。
“喂。”
“嗯?”宋天暮趕緊擡頭,“怎麽了。”
“你在學校不能和別人說你認識我,更不能告訴別人你媽和我爸住一起了,要不然我他媽打死你,聽到沒有?”
陸凱揚狠狠推了他一把,他的新書包掉在地上,沾了很多灰。
“哦。”宋天暮說:“知道了。”
“土死了。”陸凱揚還是很不滿意,“你穿的都是什麽啊?”
“衣服啊。”
“放屁,不穿衣服你還光着啊?”陸凱揚在他頭上重重拍了幾下,“煩死了!你有什麽事去問老師問班長,別來問我,聽到了沒?”
宋天暮有點感冒,被他一拍,好像鼻涕都要震出來,只得吸吸鼻子道:“知道了。”
“天啊。”陸凱揚似乎很絕望,“你——算了,反正你別和別人說認識我就行了。”
于是他們兩個下了出租車之後就分開,陸凱揚大步走在前面,宋天暮跟在他後面,怕跟丢了,不敢離太遠,可是離太近了又會被他瞪。
這個重點中學的初中部幾乎有十個宋天暮之前的初中大,宋天暮看了看遠處的塑膠跑道,再回頭的時候陸凱揚已經不見了。
他站在潮水般不斷前擁的人群裏,有片刻的失神。
雖然不知道應該去哪裏,但還是害怕被人看出不對勁,只能跟着人群前進,因為已經不知道後退的方向在哪兒。
天氣突然轉陰,開始下起小雨,學生們往教學樓跑,宋天暮試着往隊伍旁邊擠。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天暮回頭。
金槍魚。
他猛地想到這三個字,然後反應過來,不是金槍魚,是池明知。
“你哥呢?”池明知低下頭看他。
宋天暮想起陸凱揚的禁令,趕緊搖頭,池明知不明所以,拉着他上樓。
“我們八班在這邊,順着樓梯往左走,教室少的這邊,走廊最裏面。”池明知又往右指了指,“洗手間在那邊。”
“好。”宋天暮趕緊點頭。
“對了,你是和你哥一個班吧?”池明知似乎擔心自己搞錯。
“他說在學校裏不能叫他哥。”宋天暮終于把禁令說了出來。
池明知輕輕地哦了一聲,帶他走進了教室。
陸凱揚正坐在椅子上和旁邊的女生聊天,也不知說到了什麽,周圍人都笑起來,那女生笑着拿筆記本扔他,他接住,扔給前桌,幾個人輪流扔,最後筆記本掉在宋天暮腳下。
陸凱揚擡頭,兇狠地盯着宋天暮。
于是宋天暮一言不發地撿起筆記本放在他桌上,并沒多話。
“你走錯教室了吧同學?”紮馬尾的女生說。
“沒有。”宋天暮在陸凱揚的注視下說:“我是新來的。”
“轉學生啊?你從哪來的呀?”那女生友善地和他聊天。
宋天暮說了個地名,那女生問:“在哪兒啊?沒聽過呢。”
“切,你想去啊?”陸凱揚把筆記本扔回去。
“你再扔!”那女生怒目圓睜,拿英語書扔他,大家又笑了起來。
宋天暮吸吸鼻子,一言不發地站在教室門口,低頭看自己的運動鞋。
他上小學的時候買過一本安徒生童話,裏面的很多故事讀起來都讓他感到不适,比如說夜莺,皇帝喜歡聽夜莺唱歌,但很快一個機器夜莺就取代了真夜莺的位置,直到皇帝臨死前,真夜莺回到皇宮,用自己的歌聲挽救了皇帝。又比如美人魚,為了愛錯人的王子獻出自己的聲音換取雙腿,所謂無望,就是你知道沒有結果但還要去做,你不知道你要做多久才能探到底。
但最令他不适的,還是醜小鴨這個故事,醜小鴨無論怎樣都會變成白天鵝,因為它的爸媽就是白天鵝,他不懂為什麽安徒生把它寫得像個勵志故事。
此刻他更加理解了這種感覺,當他出生的那一刻一切就注定了:念村子裏的小學,因為天賦平平,所以要比別人更加努力,才能不花多餘的錢進鎮子裏的中學,因為爸爸進了監獄所以要被同學排擠。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跟着媽媽來到這裏,他絲毫不覺得陸凱揚的所作所為有什麽過分,因為自己和媽媽确實是闖入者,給他帶來了麻煩,占有了屬于他的一些東西。自己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幹淨房間,能在這麽好的學校念書,甚至是能有機會吃到他媽做的飯,都要歸功于這個意外。
所以他不會給陸凱揚帶來任何麻煩。
他被班主任安排在第四排,第一個上午幾乎什麽也沒聽懂,兩邊的教材不一樣,教學進度也不一樣,這邊的老師上英語課一個字中文都不講,他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午休的時候,陸凱揚和幾個朋友一起去食堂吃飯,周文輝擠眉弄眼地朝他笑,還招手示意他跟上,陸凱揚看見了,虎着臉在周文輝手背上用力拍了一下,周文輝看出來陸凱揚是認真的,只好撇撇嘴走了。
池明知回頭,在原地站定。
“走嗎?”
“哎?”宋天暮愣了一下,“我——我等一會。”
“食堂在那邊。”池明知帶他走到窗邊,往下指,“沒什麽特別好吃的,去找人少的窗口排隊就行。”
宋天暮趕緊點頭,說:“謝謝。”
“算了,我還是帶你去吧。”池明知抓起他的手腕,穿過人群,帶他下樓。
宋天暮突然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這個場景他好像經歷過,可無論如何他也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時候有過這種經歷,直到差不多十年之後,他坐在空無一物的公寓裏看《千與千尋》,白龍握着千尋的手穿過花牆,那一刻漂浮的熟悉感終于跌落在地,可這部電影2005年才登上國內的電視,宋天暮為此疑惑了很久,是幻覺嗎?又或者這件事是他想象出來的?
可與人肌膚相貼的感覺無比真實,他不知道還有什麽比這更真實,他被帶到食堂,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周圍嘈雜的人聲和池明知的臉都在記憶裏栩栩如生。
還有一件事更加證明了這種真實,在他進入新學校的第一個禮拜日,陸超英帶他們去市中心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電視機播報着洪水救災和捐款情況,陸凱揚問他爸:“你捐多少哦,夠不夠上電視的。”
陸超英拿手指比了個數。
“哦呦。”陸凱揚撇撇嘴,意思捐的太多。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陸超英拍拍陸凱揚腦袋,“快坐,你想吃什麽?”
“別拍,長不高了!”陸凱揚別扭地躲開。
“凱揚,天暮,今天叫你們出來,其實是有件喜事想和你們說。”
宋天暮擡頭,林子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半分鐘之後,陸凱揚猛地起身,黑着臉說:“我不同意,你們敢生下來我就敢把它掐死。”
林子淑面色慘白,陸超英被他氣的不行。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
“我他媽就是能決定!”陸凱揚徹底瘋了,“未成年殺人不犯法,別以為我不敢!”
說完,他狠狠推開宋天暮,起身走了。
當天晚上,差不多十一點才回到家的陸凱揚摸到宋天暮的卧室,把已經睡着的他拎起來。
“怎麽了?”宋天暮說。
“勸你媽去打胎。”陸凱揚開門見山,“要不然以後你別想有好日子過。”
“我沒這個權利。”
“放屁!”陸凱揚把他推在牆上,“你再說一句?”
“那是我媽的孩子,我沒權利勸她去打胎。”
陸凱揚給了他一耳光,宋天暮沒有還手。
“你去不去?”
宋天暮搖頭,又是一耳光。
“去不去?”
“你可以去找你爸。”宋天暮說:“如果他不想要的話,我媽會把孩子打掉的。”
陸凱揚氣得眼睛都紅了,瞎子都能看出來,他爸對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簡直要期待死了。
“操!”陸凱揚持續發瘋,對着宋天暮又踢又打。
宋天暮突然覺得他很可憐,一個知道自己不重要的人不可憐,因為他不會失望,但是一個以為自己很重要的人很可憐,他在每一個需要被選擇的當口都會面對失望。
雖然自己是被打的,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可憐起了陸凱揚。
“你等着。”陸凱揚威脅他,“等着!”
“哦。”宋天暮說:“你早點睡吧。”
陸凱揚走了,宋天暮摸了摸自己充血的臉,突然覺得一個熟悉的場景一閃而過,他試探着攥住自己的手腕,那個場景不斷閃回,最終定格在池明知的臉上。
于是之後宋天暮每一次被人碰到手腕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池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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