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和我國隔海相望的國家有哪幾個?”地理老師掃視下面的學生,“沒人舉手嗎?”

宋天暮翻了一頁書,發出嘩啦一聲響,老師看向他,“宋天暮,你答。”

“韓國,日本,菲律賓……”宋天暮又翻了一頁書,不知道還有什麽。

“馬來西亞文萊印度尼西亞!”同桌提醒他,聲音壓低,聽起來嘶嘶嘶的。

“馬來西亞……”宋天暮沒聽清後面的。

“同桌答吧。”地理老師說。

于是同桌站起來,把馬尾辮一甩,流利地回答了問題。

下了課,同桌拿手肘撞宋天暮,“你怎麽這麽笨呀!”

“我沒聽清,你說太快了。”

“那我下回慢點說呗。”同桌從書包裏掏出自己上學期的英語筆記,“給你,回家看。”

宋天暮打開,筆記裏面都是明星貼紙,花裏胡哨。

“謝謝。”

“不客氣。”同桌擺擺手,一副大姐大模樣。

體委走過來,低頭看了宋天暮一眼,宋天暮還在研究筆記本裏面的貼紙。

今天的午飯還是在食堂吃,萬年不變的陽春面,因為陽春面這個窗口排隊最快,池明知和陸凱揚他們坐在一起,他低聲說了句什麽,周文誇張地笑了起來,陸凱揚嫌棄地端起自己的餐盤。

“噴到我飯裏了!你別這麽惡心行不行。”

宋天暮回頭看,陸凱揚冷着臉無視了他。

前幾天陸凱揚大半夜發瘋,宋天暮挨了打,第二天就被大人們發現了,陸超英氣得給了陸凱揚兩個耳光,把他鼻血都打出來,陸凱揚又發瘋,砸了家裏的盤子和碗,說自己要去美國找他媽。

說完他大哭起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父子倆僵持很久,最後還是陸超英先低了頭,帶他去衛生間洗了臉,又把他帶進卧室說了半天的話。

父子二人談過之後,陸凱揚就沒再繼續找宋天暮的麻煩,只不過拒絕和他們母子說話,也不肯吃林子淑做的飯。

宋天暮覺得這樣已經不錯了,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他的同桌人很好,會主動給他講題看筆記,有什麽不懂的還可以問她。

唯一讓他惦記的是,池明知好幾天都沒和他說話。

非要說的話,也不是池明知不理他,只是兩個人沒什麽交集。

宋天暮也不知道要說點什麽當開場白。

吃完面,宋天暮去了趟洗手間,洗拖布的地方幾個男生湊在一起抽煙,宋天暮看到體委瞥了他一眼。

他沒說什麽,洗洗手轉身離開了。

下午第一節上到一半,教導主任站在門口叫人,體委和幾個男生被叫出去,沒過多久門口就傳來七嘴八舌的否認聲,一連串“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好像一群鹦鹉拼命展示才藝。

班主任也來了,站在走廊罵人,幾個男生鹦鹉學舌的更來勁,班主任帶着他們去辦公室,因為抽煙這事罵了半節課才讓他們回去,要不是沒抓到現行,肯定要讓家長過來陪着挨罵的。

體委推開往外走的人群,站在宋天暮桌前,“你告訴老師的?”

“不是我。”宋天暮實話實說。

“不是你是誰?”

“真的不是我。”宋天暮說:“我從衛生間回來之後就沒出過教室。”

同桌擡頭看看體委,“你別在教室鬧好吧?”

她一勸,體委更生氣了,咬着牙回到座位上,咣當一聲,差點把桌子踹倒。

宋天暮已經學會了坐公交車,也就不用每天都跟着陸凱揚一起走,放了學,陸凱揚拎着書包彈簧似的蹦出去,宋天暮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把同桌的筆記本小心地放到書包夾層。

剛放好,體委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宋天暮不明所以,突然被一路拖拽到走廊,抽煙的幾個男生起着哄把他往女廁門口推,宋天暮反應過來,拼命掙紮,可體委力氣很大,一直拖着他。

“讓讓讓讓!”幾個男生哄笑起來,扛宋天暮往前走。

學生們盯着他們看,宋天暮突然有點恨他爸,要是他爸個子再高一點,他也不會比同齡人矮,說不定力氣還能大一點,不會被別人拖狗似的拖着走。

所以說,一切都是注定的嗎,要是這樣的話真的有點——

他看着走廊上傾斜的人影,突然覺得一個颠簸,有人攔住體委,把他拽了下來。

宋天暮認出眼前這雙鞋的主人,是池明知。

“幹什麽呢?”池明知擰着眉毛。

“管得着嗎你?”體委不甘示弱。

池明知把宋天暮拉起來,隔在他和體委中間,把他往樓梯的方向輕輕推了一把。

“走。”

宋天暮聽話地走了,體委過來攔,池明知抓着體委的衣領,猛地把他按在牆上。

“想動手嗎?”

一起抽煙的男生過來拉架,體委被架走了,池明知回頭,看到了站在樓梯口等他的宋天暮。

“走吧。”池明知說。

“書包還沒拿。”宋天暮吸了吸鼻涕,一副沒出息的邋遢樣子。

“陪你去拿。”池明知拉着他的手腕往教室走。

書包拿好,兩個人一起出校門,池明知看看他,宋天暮又吸了吸鼻涕。

池明知從包裏掏出面巾紙遞給他,“感冒還沒好?”

“快好了。”宋天暮一下一下地擤鼻涕,怎麽也擤不幹淨。

他突然覺得有點丢臉,幹什麽都丢臉,但好像也沒什麽大問題,畢竟他的臉皮沒那麽金貴,而且他也不是很在意別人的眼光。

池明知讓他在這裏等一會,再回來時拿了兩盒八喜冰激淩,宋天暮接過,挖了一勺吃,吸吸鼻子,又挖了一勺。

冰激淩吃完了,他才想起來說謝謝。

“不用客氣。”池明知把他手裏的垃圾拿過來,扔到一邊的垃圾桶裏。

“那我回家了。”宋天暮在兜裏摸硬幣。

“好的,自己回家要小心。”池明知突然把手放在他的腦袋上揉了揉,“你得多喝牛奶,要不然長不高。”

有風吹過,池明知的校服領子被吹起來,又落下去,宋天暮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

那天宋天暮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麽,為什麽他會照顧我呢?為什麽呢?後來他明白,人最不該想的問題就是為什麽,因為呢,根本就沒有為什麽,如果一件事注定發生,你只需要接受就好了。

因為一切都是注定,你除了接受并沒有別的辦法。

他想把這個道理告訴陸凱揚,可現在的陸凱揚聽不進去,林子淑肚子裏的小孩像定時炸彈,生出來就要把這個家炸碎掉,陸凱揚的生育焦慮比林子淑還要嚴重,好像肚子裏有個小孩的人是他一樣。

他不肯吃林子淑做的飯,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把林子淑的孩子氣掉,奈何這孩子和他對着幹,産檢結果一切正常,比哪吒都身強體壯,他又吵着去美國找他媽,陸超英哄他,哄好了他又鬧,翻來覆去,沒完沒了。

林子淑顯懷的時候,陸凱揚終于受不了了,他再次推開宋天暮的門,要求他處理這件事。

宋天暮躺在床上看他。

“怎麽處理呢?”

“你問我啊!”陸凱揚打他的胳膊,看起來兇神惡煞,宋天暮卻愈發覺得他可憐,像那些在地上打滾大哭不會說話的小孩。

“我沒辦法。”宋天暮說:“你冷靜一下吧。”

“我怎麽冷靜!”陸凱揚把他的書包拎起來,重重摔在地上,再拎起來,再摔,然後環顧四周,發現這個房間裏東西少的可憐,沒什麽東西供他摔,只好把宋天暮的被子搶過來摔在地上。

宋天暮靜靜地看着他,像旁觀小孩發瘋的家長。

“你什麽意思?”陸凱揚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

“早點睡吧。”

陸凱揚一臉無語的表情,重重踢了一腳他的書包,轉身往門口走。

“哥。”宋天暮突然說。

“你瘋了嗎!!”陸凱揚狂躁地說:“你喊我什麽?”

“你聽到了。”

陸凱揚:“……”

宋天暮隐約覺得自己解決了一個很大的問題,他和池明知說了這件事,池明知笑得不行,說宋天暮很厲害。

那天池明知第一次在周末帶他出去玩,就他們倆,池明知問他去沒去過電影院,他說沒去過,于是池明知約他去看電影,進場的時候人擠人,池明知怕他走丢了,一邊走一邊回頭。

“我丢不了。”宋天暮說:“你走啊。”

“開學那天你就丢了。”池明知笑,“還是我領你去的教室。”

“那是因為陸凱揚走太快了。”

找了位置坐好,宋天暮發現池明知的鞋帶開了,他蹲下去給池明知系鞋帶,池明知哎了一聲,把他拎起來坐好。

“我自己來。”

要是陸凱揚看見這一幕肯定會氣到噴血,他的便宜弟弟居然像個奴才一樣,蹲在地上給池明知系鞋帶,真是丢盡了他的人。

可之後宋天暮一直都沒有改掉這個習慣,他做過很多讓陸凱揚覺得丢盡臉面的事,包括但不限于當池明知的小跑腿,給池明知背包,吃池明知剩下的飯,等等等等,這種事做的多了,池明知也就不會像今天這樣拒絕了。

習慣是一種很有力量的東西,它把教條刻進你的肌肉,控制你在思考之前就做出反應。

宋天暮的習慣就是池明知。

1999年發生了很多事,比如說冰心去世,澳門特別行政區成立,再比如說陸心蕊出生。

家裏多了個孩子沒日沒夜的嚎,陸凱揚情緒崩潰,在學校裏三番五次把宋天暮堵在廁所裏揍。

宋天暮不還手,因為覺得陸凱揚已經夠可憐的,再說眼看到了初二期末考試,他要抓緊時間學習。

他第一次去池明知家做客,對着複式樓梯暗自震驚,池明知穿着睡衣,和他一起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學習。

“讀一遍。”池明知指着英語書上的課文。

宋天暮很聽話,讓讀就讀,純正中式英語,念完一遍覺得意猶未盡,說:“我再來一遍。”

“停,你這口語怎麽辦?”池明知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不挺好的嗎。”宋天暮很自信。

“不行。”池明知說:“期末考你口語肯定要扣分。”

“那你讀。”宋天暮把英語書遞給他。

池明知讀了一遍,滿分口語,宋天暮給他鼓掌,“比美國人說的都好啊!”

池明知覺得他故意搗亂。

“你英語學這麽好幹什麽。”

“我過幾年要出國。”池明知把書扔回去。

“哦。”宋天暮說:“我還是再背背單詞吧。”

習慣的力量再次在此刻顯現,宋天暮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有那種想法,那一刻,宋天暮的心裏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他也想出國,只不過,這個念頭模糊,也不怎麽強烈,因為當時他只有十五歲,整天被不說中文的英語老師折磨得稀裏糊塗,并不能認清那種感情。

不久之後,他如同撥開迷霧一般看清自己的本心,于是這個念頭,以及随後的每一個和池明知有關的念頭都強烈又堅定,他仿佛一個影子一般在池明知身後跟随,偶爾他也會想,為什麽呢?我在這裏,做着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可是,所有的問題,都和池明知讓他多喝牛奶那天産生的疑問一樣,被他打包丢到了一邊。因為醜小鴨的爸媽是白天鵝,所以它也變成了白天鵝,這就是問題的終極答案:一切都已經注定,除了接受,你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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