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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興十三年,春。

小院中栽了一棵櫻桃樹,粉豔豔的花朵競相綻放,一簇簇一團團紮着堆的在枝頭怒放。花瓣飄進窗子,落在炕上坐的少女鼻尖上,她伸手掃了下,然後看向身邊的母親,問道:“娘,我臉上有東西嗎?”

蕭素秋将女兒肩膀上的花瓣摘掉:“時候不早了,早些睡吧,五更天就得開臉上妝了。”

明天是女兒陸寄眉大喜的日子,可蕭素秋卻高興不起來,這十年來不知求了多少醫生,吃了多少藥,可女兒的眼睛還是看不見。而如今蕭家家大業大的,能容下女兒這樣的半殘廢做少奶奶嗎?

雖然逢年過節,蕭家都派人送酒水果品等各式禮物,但那都是看在老爺子和老太太的面子上。若是沒有二老,蕭硯澤那小子指不定要如何無禮呢。早聽說他年紀輕輕,書也不讀了,只跟着父親打點生意,空暇時間與城裏的浪蕩公子哥混跡一處。

想來女兒嫁過去,受他喜歡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女兒這個樣子,尋常人家更是養不了,蕭家好歹富裕,養她一個吃閑飯的少奶奶,不成問題。

蕭素秋叮咛道:“娘以前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千萬不要跟你丈夫起口角,凡事多忍着,不要管他的閑事,他願意做什麽,你就随他去。”

寄眉輕聲慢語的道:“我明白,娘,我是去養老的。”或者說,她是去蕭家吃閑飯的,她眼睛看不到,可心裏明白。這幾年父親雖然升官做了知縣,但也沒錢置辦豪奢的嫁妝,她進門後的地位,不會高到哪裏去,她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親戚關系,家裏的祖父祖母和舅舅們偶爾幫她一下,但也僅此而已。

蕭素秋笑着拍了她一下:“什麽養老不養老的?”

寄眉摸到母親的手,輕輕摸了摸,安慰道:“娘,不要擔心我,只要有口飯吃,我不會招惹他的。”

蕭素秋見女兒已做好了委曲求全的準備,不禁暗暗涕淚。女兒聰慧,靠她念書給她聽,便能熟練背誦許多詩詞篇章,亦會吹笛彈琴,模樣更是一頂一的好,要不是蕭硯澤那小子,害她眼睛看不到了,哪至于嫁不出去,要便宜他。

寄眉聽到娘啜泣,笑着去撫她的淚:“您哭什麽呀,你要是想我,回趟娘家,不就看到我了麽。”

這恐怕是把女兒嫁給蕭硯澤不多的好處之一了,大家都是親戚,能夠常常走動。蕭素秋上炕将窗戶關好,讓金翠拿盆進來給寄眉洗漱了,她又叮囑了幾句,才走了。

晚上留下寄眉跟金翠主仆同住。金翠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可她發現寄眉姑娘卻跟往常一樣,呼吸平穩,似乎并沒因為明天的婚事而緊張,不由得問道:“姑娘,你睡了嗎?”

寄眉面朝她笑道:“要做新娘子了,高興的睡不着。”

金翠忽然覺得姑娘可憐極了,那蕭硯澤絕不是什麽好東西,她聽人說他在外面常年養了幾個唱曲的暗娼,有空就去厮混,家裏沒人能管。這事自家老爺夫人都知道,只是不告訴姑娘,所以寄眉還當他是記憶裏的那個調皮的小男孩而已,殊不知這些年過去,早成浪蕩公子了。

金翠坐起來給小姐掖了掖被子:“明個是重要日子,您別着涼了。”

寄眉便側身躺好,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女人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就是出嫁那日坐花轎,明天就要迎來這一刻了,她哪有不高興的道理。至于丈夫蕭硯澤,她并什麽特殊的感覺,大家都是親戚,小時候也見過,并不完全陌生。

她知道,他不喜歡她,他想讨一個帶着豐厚嫁妝,處置果斷,能夠在生意場上幫他出力的女子,而同時,這個女子最好纏得一雙好小腳,讓他賞心悅目,而她這幾樣都沒有。

不過沒關系,她這樣的廢人,能夠在蕭家混吃等死就好了。

金翠不想潑冷水,但見姑娘這麽開心,不禁好奇:“你真這麽高興嫁他呀。”

“女人一輩子就嫁一次,我當然要高高興興的。”寄眉笑:“高不高興,日子都要過,幹嘛不開開心心的。”摸到金翠的胳膊,拽着她躺下:“好了,別說話,你明天跟着花轎,可要累一天呢。”

兩人都不做聲了,窗外月亮越升越高,最後在枝頭靜靜懸住。

天色泛白,五更時分,蕭素秋在外面敲門,一夜沒睡的金翠去給開了門,見蕭素秋帶着一個懂開臉的婆子,忙搬了椅子請那婆子坐下。蕭素秋一拍腿,指着金翠急道:“還不穿衣去門口堵着去,一會姑爺來了,誰攔門呀。”

等金翠慌手慌腳的走了,那婆子取了紅線準備給新娘子絞臉,她盯着寄眉的臉瞅了瞅,嫩的像剝了殼的雞蛋,仿佛絞過一樣。

婆子笑道:“現在就這麽光溜了,一會開了臉,上了妝,還不得像九天玄女呀,新郎官準喜歡。”坐到炕上,一邊梳攏寄眉的頭發,一邊絞線開臉,慢慢的發絲攏到一起盤到了頭上,順勢挽了個發髻,算是出閣做媳婦了。

陸成棟身為地方父母官,女兒辦婚事不缺人手,自家沒人,下面的縣丞師爺捕快家的娘子仆婦們過來幫忙做飯做菜,一切進行的順順當當。

寄眉梳妝打扮好坐在屋裏聽外面越發喧鬧,不知誰進來探頭喊了一嗓子:“新郎官來了。”她心裏一蕩,忽地手腳冰冷,可又什麽都看不到,緊張的等待着。不過了一會,那嗓子又進來喊:“新郎官叩拜岳父岳母呢。”

這時聽到金翠走過來道:“姑娘,該跟爹娘告別了。”她換了新鞋,扶着金翠的手去前屋跟母親哭別。本來哭嫁的時候,有約定俗成的話說,但蕭素秋哭的傷心,一句話說不出來,弄的丈夫陸成棟也想掉淚了。

旁人見事情不好,趕緊催促金翠道:“時候不早了,抱新娘子上花轎罷。”

原本是新娘的兄長抱妹妹上花轎的,但寄眉沒有兄弟,連堂兄弟都沒一個,娘家全無依仗,只得讓從小伺候她的丫鬟金翠代勞。

坐上花轎後,新郎那邊得到消息,迎親隊伍起程,浩浩蕩蕩的向粟城蕭家回了。蕭家是有頭有臉的大富商,長房嫡長孫成親,自然往大了操辦,敲鑼打鼓的迎親隊伍排了幾裏遠。

這樣愈發襯托新娘家寒酸了,陸成棟不僅廉潔而且貧窮,将老家的祖宅和祖産賣了才給女兒湊了嫁妝。

可他砸鍋賣鐵湊的這些紅妝,在蕭家眼裏不值一提。蕭硯澤瞧着從陸家搬出來的幾箱子寒酸嫁妝,面上雖然還笑盈盈的,展現出成親的喜悅,但心裏已對陸寄眉更厭惡了幾分。

他們蕭家幾輩娶妻,哪個媳婦不是門當戶對,能照應家裏的,偏她陸寄眉,眼睛看不到是個瞎子,又無嫁妝傍身,是個全無用處的廢物。

不過,這門婚事壓在身上十年了,蕭硯澤也早就想開了。這輩子倒黴攤上這麽個女人,像母親說的,好吃好睡,把陸寄眉當豬養,以後娶幾房能幹的妾室做彌補吧。

花轎一路不停在傍晚時候到了蕭家,蕭家上下早就等急了,新娘下了轎子直接進禮堂拜堂成親。衆人早就聽說這新娘子是新郎的表妹,是自家人,據說是新郎小時候弄壞了人家眼睛,不得已負責才娶的,可見新娘是個瞎子。

寄眉知道自己沒纏過腳,怕露出來丢人,每一步都邁得的小心,就怕讓人看到鞋尖。

她小心翼翼沒犯錯,順利的拜了堂,被送進了洞房。

蕭硯澤全無去洞房的心思,兄弟們灌他酒水,一律照喝不誤。只想把自己灌醉,晚上不至于那麽痛苦,可偏巧他常在外面應酬,酒量甚好,幹喝不醉,等衆人催促他去洞房,還十分清醒。

進洞房前,他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心情沉痛。雖然他現在沒有想娶為正妻的女子,但他可以肯定,他想娶的一定不是陸寄眉這樣的。

此刻,婚床上坐着一個蓋着紅蓋頭的女子,他心裏暗嘆,如果能回到十年前,準一腳踢死那個闖禍吓唬人的自己。

桌子上擺着秤杆,給他挑蓋頭用的。

可他不用看,就知道這女人,不是他的‘稱心如意’。

他拿着秤杆站在她面前,恨不得直接拿秤杆把她打暈。他抿了抿唇,反正她看不到,于是他也懶得僞裝了,陰沉着一張臉去挑她的蓋頭。

陸寄眉感到蓋頭被揭開,含羞淺笑,露出一彎可人的笑意。

“啧!”蕭硯澤只見眼前的女人臉塗的像廟裏的神仙像,白乎乎厚厚的一層,那黑漆漆的八字柳葉眉,沒有颦颦嬌弱之感,倒顯滑稽可笑,還有臉上兩塊紅坨坨的胭脂,猩紅猩紅的小嘴,簡直沒有比這更醜的了。去收租時,在鄉下見到的村姑也比這強些。

他明明記得小時候表妹長的還不錯,怎麽十年沒見,醜成這樣了?難道小時候的印象靠不住,其實她一直這樣不好看?

“……”一指頭都不想碰她了。

“相公?”他怎麽不說話,掀她蓋頭的,是她的夫君麽。

“幹什麽?”蕭硯澤冷聲道。

她笑着搖了搖頭,這是她的新婚之夜,娘說了,做正妻最驕傲的是能坐八擡大花轎,有紅彤彤的洞房花燭夜。

寄眉這兩件都實現了,便覺得此生無憾了,下半生不犯錯就在蕭家養老了。

蕭硯澤已懶得再看她一眼,眼睛瞅着別處,将她的鳳冠摘了擱到一旁,盯着火紅的蠟燭發呆,心裏一片灰暗,心道完了,完了,這輩子算是被陸寄眉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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