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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崔苒回頭不明。
“父親囑咐過,不得叫我姐姐。”崔蓁四下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
別人知道她是來開小竈的是一回事,但大庭廣衆下被人指明是女兒身又來開小竈這是另一回事。
崔苒潔白如玉的臉上閃過幾絲疑惑:“為什麽不能叫姐姐呢?”
崔蓁嘆了口氣,收了情緒,努力扯出一個笑意,對着崔苒道:“妹妹,你是要拉我去哪裏呢?”
崔蓁故意擡高了聲音,字正腔圓,以至于四下都能聽到她的說話聲。
接而崔苒愣了幾分,臉卻突而紅了起來,襯得整個人如春日花火。
讓一個人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尴尬,大抵只有讓她同樣體會一番才能感受。
這是崔蓁學會的真理。
“你又做了什麽?”崔蓁正心情稍舒悅,突而全身被籠在陰影裏。
來者語氣不善,與昨日崔成的口吻有的一拼。
崔蓁目光移上。
擋在崔苒身前的少年比崔蓁高出一頭,雪青圓領袍上的暗紋在暗光下依舊可見細密的針線痕跡。
少年生得好模樣,可眉宇裏卻全是怒氣沖沖,正直沖沖瞪着崔蓁質問。
崔蓁露出黑人問號臉。
“這位大哥,我惹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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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餘光看到昨日跟在這王七郎身側的兩個跟班也在,皆面帶不善盯着她。
一個帶着戲谑,另一個則似目中無塵,居高臨下。
“誰是你大哥,真是好笑。”少年冷哼一聲,“平日裏你欺負二妹妹不夠,如今是要跑到畫院裏來欺負了嗎?”
“祁哥哥,姐姐沒有···”被護在身後的崔苒小聲開口。
“二妹妹別怕,有我在,她絕對不會再欺負你。”王祁安慰道,又把視線對準崔蓁。
崔蓁視線在幾個人身上來回游轉幾趟,了然地一挑眉。
“行,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了,諸位自便。”她懶得與他們多話。
見身側一眉目還算清秀的少年趴在書桌上,正偷斜着眼,用吃瓜群衆的眼神看着他們。
她微微一笑,湊近身歪頭問:“小哥哥,請問一下,你後面那個位置有沒有人呀?”
聲線嗲味十足。
那少年被突如其來的提問一驚,随後目光瞥了眼崔蓁身後臉更黑了幾層的王祁,小聲道:“沒····沒人。”
崔蓁眨了眨眼,捂住唇,假意羞澀一笑抿唇:“謝謝小哥哥。”
便踏着輕快的步子,把清供朝着幾案上大剌剌一堆,坦坦然坐了下來。
餘光瞥見王祁那幾人還僵持在原地,她聳了聳肩,埋頭整理自己的東西。
還站在原地的王祁見崔蓁的不以為然,本就氣急的心思突然像是被打在了棉花上,所有情緒徹底被堵住。
只覺心口有氣又無處發洩,似比剛才看到崔蓁欺負崔苒時更惱人。
“哼。”他冷哼一聲,也拿着書冊尋了位置坐下。
恰好坐在了崔蓁旁,可他卻控制不住餘光時時停留身側。
一堂課下來,王祁的臉肉眼可見的時青時黑,色彩多樣。
只因崔蓁絲毫沒閑着。
“小哥哥小哥哥,我這個毛筆好像掉毛也,能不能和你換一支呀?”崔蓁嘟着嘴,滿臉委屈把毛筆遞給坐在前面的少年。
“啊?啊……好。”那少年掃了眼王祁的臉色,抽了抽嘴角,極其勉強地把自己的一支遞了過來。
上頭學谕還在念:“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諸位可有誰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郭恕,你來說說看。”
崔蓁身前的少年被叫了起來。
“回先生,這句話大抵說得是真正有大智慧之人都心胸寬廣,所言真理皆能氣焰服人;反之則只有小聰明的人,卻是說話瑣碎,愛斤斤計較。”郭恕答地規矩無錯。
“答得不錯。”學谕點了點頭。
待郭恕坐下,崔蓁小聲拍了拍手稱贊道:“小哥哥真是好厲害呀。”
郭恕喉珠上下滾動,耳根子騰紅,但心裏也有些難以言道的洋洋得意。
接而他便忍不住又去瞟王祁的表情。
見王祁低着視線,書頁已經維持在那一頁許久,不知是陰影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的臉色将近成醬紫。
郭恕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試圖離崔蓁遠一些。
崔蓁聽到身側的王祁又不陰不陽地冷哼一聲。
她側過頭去對上王祁的眼睛,神色不以為然,反之還挑眉,意做挑釁。
“先生,崔郎君好像對這句話有不同的見解。”
不知是誰懶洋洋喚了一聲,徹底阻絕了崔蓁洋洋得意的情緒。
☆、罰抄
崔蓁猛得一驚,下意識挺直了腰板,手指不自知地開始翻看書頁。
“哦?這位是····”那學谕上下掃了一眼崔蓁,視線停在崔蓁臉上,“可是崔博士家的···郎君?”
崔蓁手中翻頁的書手不停,頭上冒出密麻虛汗。
從學生時代帶來的根深蒂固的本能,深入骨髓無法忘懷。
她下意識去看四周求助,餘光瞥見那黎色深袍,正仰着頭頗有些洋洋自得地看着她。
是王祁的其中一個小跟班。
崔蓁知曉他的名字,太寧郡王的兒子,燕漢臣。
太寧郡王是臨邑出了名的閑散郡王,妻子是當今皇後族妹,家門顯赫,頗好書畫,最擅青綠山水,因而幾個兒子也極通丹青。
燕漢臣是郡王府的小郎,在臨邑素有才名,有了家世與名聲生養出來的這傲氣性子。
“你可有什麽見解?”學谕扣了扣書頁,把一側茶盞緩緩推開,毫無情緒質問道。
崔蓁努力辨別書頁上的字跡,實在這字看着費力。
不得不承認,在這朝代,她可能連一個五歲學童都不如,這繁體字看得懵懵懂懂,更何況是見解。
崔蓁一躬身,只得硬着頭皮道:“學生并無什麽特殊見解。”
“既然并無見解,為何要在底下竊竊私語?”學谕語氣有些嚴厲。
“方才因着你父親的面子,我便不多言語,沒想到竟變本加厲,愈發胡鬧!”
“這是課堂,不是你崔家後宅。”學谕拿起戒尺,在深檀色的木桌上重重一擊,書桌上散亂的書頁也跟着小躍了一下。
餘聲驚得崔蓁抑不住一顫,她垂下頭,言語都梗在嗓子眼,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什麽。
“既不想聽我的課,那你給我出去,将這篇《齊物論》抄五十遍,落日前交給我。”學谕指了指門外。
崔蓁瞠目:“啊?”
“聽不懂話?”學谕擡頭盯着他,冷聲問道,“還要請你出去?”
“聽得懂,聽得懂。”崔蓁一骨碌把書胡亂捧成一簇,腳往後一推支開凳子,掃到那燕漢臣幸災樂禍的神情,她倒反之挺直腰板,大跨步朝外走去。
若不是為了留在這圖畫院,她定要上去與那小子沒完。
蹲在長廊處,崔蓁鋪開紙,咬着筆頭還在為方才的事氣憤。
別說毛筆字,就算是硬筆字,抄這玩意五十遍,她這手大概也是廢了。
來往的祗應路過她,投來幾分好奇又同情的目光,但也不敢多話,便匆匆去行自己的事情。
她雖在應聘這家公司前為了更好适應職業,練了會毛筆,可一連要抄寫這麽多字,于她而言,無意于困難重重。
回廊裏落下的日頭探了進來,觸到崔蓁的豆青衣角,伴着屋舍裏的誦讀聲,她有些昏昏然,不知覺裏便與周公相會。
半昏沉間,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她猛得睜開眼睛。
四下探去,卻見身側不知何時坐着一位少年。
他身形消瘦,即使縮在一處,還能看到背後拱起的肩胛骨,像是隆起的兩座小山丘。
身上那件藍灰色襕衫,顏色半舊,衣角已經起了毛邊,看着雖是漿洗數次的,但卻也很整潔,此刻也正規矩盤着腿坐在地上抄着什麽東西。
崔蓁有些好奇,緩緩挪過去身子瞧了眼。
“你也抄《齊物篇》?”
被突如其來的搭讪打擾,少年身子微彈了一下,慌亂間扭過頭來看崔蓁。
接而,他身體不自知向後挪了挪。
兩人間的距離又被錯開。
崔蓁見他面生,又看着呆呆愣愣的,思索了片刻,擡頭看了眼只能瞥見一角房檐的西廂,了然道:“你是對面的?”
那少年點了點頭。
圖畫院分士流和雜流,所授課程有所不同,士流多為士大夫出身的子弟,而雜流則為民間應選。
見那少年戰戰兢兢,崔蓁怕再吓到他,便縮了些回去:“我叫崔蓁,你叫什麽?”
“子生。”那少年還未回答,經西廂房檐廊下繞出兩人。
神情不見陰霾,前頭的少年甚至還帶着如釋重負的笑意:“我把墨打翻了,就被學谕趕了出來,你可有位置挪我坐坐?”
見到也盤腿坐着的崔蓁,那少年倒是一驚,目光在東廂短暫停了停,好奇道:“難得,這士流如今也趕人出來了?”
少年生得秀氣,一身水色寬袍裹身,一雙自帶風情的桃花眼,生出止不住的風流蘊藉。
只崔蓁的目光卻停在身後跟着的青碧少年身上。
若說王祁已然是好風儀,卻遠不及這位少年。
容貌玉色清隽,一身青碧色道袍,倒似那一蓑煙雨裏的細挺青竹,但五官卻沒秀氣過了頭,比之圖畫院別的小郎君多了份不易察覺的朗态。
但這倒也不是最重要的,遙遙越過清俊這一層,卻是他的眼睛。
那崔蓁是曾見過的,如今近距離看來,越發分明黑亮。
從眼皮帶出一輪新月,在眼尾拐了一個彎,破了容貌裏過于隽秀,增了懵懂清透。
瞳仁裏漆黑如星空靜谧,從下往上的煙波流轉間,恍若能窺星河鬥轉。
那是天地間的一方天空之境,觑見萬物,也看見自己。
“在下劉松遠,家裏行三,小郎君名諱是?”
“崔蓁。”崔蓁意識過來,對着劉松遠颔首。
“可是崔博士家的?”劉松遠水色寬袍松了松,唇角噙了笑意,話至一半,停了下來。
崔蓁倒是不以為然:“對,我是他女兒。”
劉松遠微愣,他有些驚訝于崔蓁的坦然,這倒是與那自稱是男兒郎的崔苒截然不同。
他便也收了調笑心思,認真介紹道:“這位是夏椿,這位是沈徵。”
見崔蓁依舊盯着沈徵出神。
劉松遠笑道:“明成,這整個臨邑,我可是第一次見有人見到你是這番神色的。”
沈徵分明的臉上露出幾絲淺淡的紅暈,他眼神觸到崔蓁的視線,慌亂移開,低頭對着崔蓁一揖。
崔蓁聽出了劉松遠語氣裏的調侃,她絲毫不惱:“我知道你,你好,我叫崔蓁。”
少女伸出手,指節幹淨,但手掌有些肉肉的,仿佛她的嬌憨都生在了那雙手裏。
沈徵望着那停在空中的手掌半晌,袖口裏的手微動,少女卻已然把手伸了回去。
“冒犯了,冒犯了。”她搓了搓衣角,但眼睛裏依舊是亮晶晶的光色,“認識你很高興。”
她有些生硬地一揖,等待來人的反應。
身前少女的朗聲舒然,倒是沈徵黑亮的眼睛露出幾分不可置信,在這之下,是掩藏于眸色深處的微小欣喜。
“你知他是東戎人?”身側劉松遠也有相同疑問。
“知道。”崔蓁很是坦然。
“你不介意?”劉松遠又問。
“介意什麽?”崔蓁面露不解。
連帶着夏椿也側過頭來表情訝異。
“沒什麽。”劉松遠卻是回頭對着沈徵笑了笑,“難得遇上這樣的。”
“小郎君不知是為何被趕出來了?”劉松遠換了話題,掃了眼東廂,他只瞥見幾個衣角,目光又流轉到崔蓁紙張上。
只是才這一瞥,劉松遠的眼角猛地一跳。
這字···實在是····實在是……
一言難盡。
崔蓁見劉松遠盯着自己抄了一半的《齊物論》面容上露出多重難言的表情,下意識地把那紙往後挪了挪,試圖壓在書頁下,但似乎也沒遮擋多少。
“上課和同窗說小話,回答不出學谕的問題,就被敢出來了。”崔蓁聳了聳肩,轉了一下筆,讓它不吐着墨對着來人。
劉松年卻了然笑道:“夏學谕向來最為嚴苛,咱們西廂房被趕出來的畫學生不計其數,小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夏學谕罰你抄幾遍?”劉松遠狡黠地眨眨眼。
“五十遍,太陽下山前交給他。”崔蓁頹唐道。
按着她這個速度,就是五遍也抄不完。
“明成有一絕技,最擅模仿他人書寫,小郎君不妨求求明成助助你。”劉松遠遞了一個眼神給站在身側的沈徵。
沈徵本還陷入在某種沉思裏,聽聞劉松遠的話,忽而被驚到,匆忙瞥了眼崔蓁書頁,又有些慌亂地退了一小步,擺了擺手:“我不行。”
崔蓁卻像是得了信一般,囫囵爬了起來,也顧不得整理衣褶,徑直越過劉松遠,逼近沈徵。
正是正午時分的日頭,檐廊大半都暴露在陽光下,青碧道袍的少年衣衫被光色襯得更似竹影葳蕤,只他低了一個臺階,被豆青的少女壓了一頭。
“你看我這水平,真的抄不完,大神,求求你了,幫幫我吧~”
臺階邊新生的幾株青翠冒了尖,細風過,便微微垂腰,倒向一個方向。
少年的臉不知是因為在太陽下照得久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整個臉通紅,瞬息破開了他本似那青竹凜凜的清冷之氣。
黑亮的眼睛裏,便只有少女一張生動的臉。
他甚至,能看到她臉上細微的絨毛。
像是……像是昨日阿古拉從鋪子上買回來的蜜桃。
“我····”沈徵開始結巴,“好··好吧。”
少女眉眼一彎,半傾的身子又退了回去,深一鞠躬:“謝謝大神!”
他往日聽過別人背地裏叫他“北方來的蠻子”,“那個東戎的”。
或者禮貌些的可能會喚他大梁名諱,稱一聲“沈郎君”,但這大神一詞,如今是第一次聽說。
“沒沒關系。”
一側的劉松遠勾了勾唇,歪頭對着已然繼續抄字的夏椿道:“子生,這次,你可能只有我幫你一起抄一抄了。”
“又麻煩叔蓬了。”夏椿不好意思地一拱手。
少年人圍坐在檐廊,一人一筆,聚于一墨。
鼻尖皆為墨香氤氲肆意,紙張上的字跡卻各有不同,每個人的表情也各有所異。
“嗯?子生你家中已經有定親的姑娘了?”崔蓁語氣驚訝。
“對,等我在臨邑立足了腳,就回去娶她。”夏椿說這話的時候,本來有些呆滞的五官裏,突然顯露出無限柔情,似已然看到了那個遠方的姑娘。
“怎麽,聽你這語氣,似乎有些失望啊?”劉松遠側目瞥了眼少女的表情。
“我只是感慨,哪家的小娘子這樣好的運氣,許給了子生這樣俊秀的少年郎。”崔蓁接到劉松遠的深意,亮堂堂地說出了這句話。
坦露直率,不見遮掩。
“咱們崔郎君說得是,過些日子,博士要擢選去上清宮畫三十六帝的人選,按子生你的水平,定是能被選上的,不愁沒有揚名的機會,到時候,風光回去娶那小娘子。”劉松遠拍了拍夏椿的肩。
夏椿低着頭,面色雖未有變,但耳根卻像是抹了姑娘家的胭脂。
“子生你是為什麽被趕出來了?”崔蓁忽而又想到什麽,側過頭問。
“我出身寒門,又沒讀過幾年書,字寫的不好,學谕說寫不好就多練練,所以就····”少年紅暈退卻,頭卻更低了,聲音也沉了下來。
“我覺得挺好的,你的字可比我好多了。”崔蓁拿起自己抄寫了一半的薄紙,日光穿透紙張,被幾團墨色堵成一處,雖說還能看出字形,只是排列下來,實在歪歪扭扭。
崔蓁聽到身側的劉松遠“噗嗤”笑了一聲,後愈發撐不住,整個人躬起來笑得一顫一顫。
崔蓁懶得理他,又歪頭欣賞自己的字。
認了半晌,她發現自己只得認命。
的确難看,不怪人家。
目光不自覺地瞥向沈徵。
見他蹙着眉,對着她那歪七八扭的字體左右觀摩,一筆一落皆斟酌再三。
她越發不好意思。
“那個,我的字是不是很難看啊?”崔蓁斟酌小心湊近問道。
“沒有。”沈徵回得很自然。
因應得快,并未思慮,便得以判斷出自真心。
“啊···你太給面子了。”崔蓁挪過身。
沈徵卻放下筆墨,對上崔蓁的眼睛,認真道:“沒有騙你。”
作者有話要說: 劉松遠:我好像看到了劇情走向。
作者君:我保證等你的cp上線,你就不會說這句話了(微笑)
☆、道歉
崔蓁見這小郎君眉目認真,一板一眼與其解釋,便也跟着肅容起來。
“好……好的。”崔蓁暗自腹诽,這小郎君還挺較真。
沈徵見崔蓁也跟着嚴肅的神情,便又提筆按着她的痕跡抄摹。
夏椿雖也腼腆,但一問一答,還是有來有往。
可這沈徵,像是更不愛說話。
劉松遠在一側瞥了二人一眼,面露了然地搖了搖頭,低頭又繼續自己的抄寫。
唯獨夏椿在這二人間左右掃視,露出茫然。
“子生你有沒有餓了?”劉松遠見夏椿盯着那二人發呆,他又把筆停下,問陷入迷茫的夏椿。
話音才落,卻聽夏椿肚子不争氣地打了個鳴。
“諸公暫且等待,容劉某去看看有什麽可填肚子的。”劉松遠筆墨一置,衣袖半揮,施施然便遙遙而去。
崔蓁嘆這夏椿肚子響地真是時候,她也下意識摸摸肚子,自己好像也有些餓了。
檐廊落了幾只鳥雀,叽叽喳喳的聲線清脆,在錯落有致的瓦楞間尋着可停駐的角落,撲騰地鬧哄哄。
崔蓁咬着筆頭,一會瞧着遠山,一會又去看驚鵲,抄了一半的紙張留白了大半,她正性子看得歡喜。
但這難得閑适的心思瞬息被戳破。
“這幾個,倒是在一處呢?”耳裏入了極不悅耳的聲音。
崔蓁回頭。
見着來人,眉宇順時蹙了起來。
王祁那三人,大抵是剛落了課,又到了用飯食的時辰,正巧路過此抄手轉角處。
王祁盯着崔蓁的臉色極為不好,俊朗眉宇皺于一處,神态厭惡如舊。
但比之方才,他似更增了幾重嫌棄在這廂另外幾人身上。
不對,他看她的時候,臉色好像也從未好過。
崔蓁倒不願多語,信手握起筆,又施施然在紙張上落下一筆。
筆墨暈開,這一撇倒是筆力十足,她很滿意。
餘光掃至一側的沈徵依舊全神貫注描摹她的筆記,未曾受分毫影響。
夏椿也如此。
崔蓁便愈發心定。
沒錯,不與傻瓜論短長。
“夏椿,多日不見,你這字還是一如既往,可是要多加練習,不然以後若是有人要你在畫作上提字,那可是有傷大雅了。”另一道聲線倒為平和,但輕飄飄地不着地,語氣裏便有不易察覺的倨傲。
夏椿筆一頓,筆墨便在紙張上氤氲開。
“多謝指教。”夏椿并不擡頭,筆墨卻還停留那廂擱置,不動分毫。
“不過你出生市井,自沒看過什麽好東西,能寫到這樣已經是不錯了,若是需要,我可以給你指點幾分。”那聲音還在繼續。
崔蓁擱置下毛筆,擡眼看說話的人。
荼白雲衫,纖塵不染。
正垂目看着夏椿,卻有居高臨下感。
眉目裏還有幾分輕佻譏笑。
這也是王祁的小跟班之一,高泙.
高泙祖上是世代書香世家,也曾出過幾代帝師宰相,只到了他這一輩已然落寞,但大戶人家的郎君,還借着家族餘威維持着往昔的體面。
夏椿神色僵硬,唇抿成薄線,手裏的筆卻像是夾不住一般,不停地發顫,但卻仍舊一語不發。
“我還要勸子生一句,某些人,畢竟非我族類,還是不要交往過甚了,對你,沒有什麽好處。”
高泙掃了眼不為所動的沈徵,本還藏匿極好的高傲,因對方的沉默以對,已經迫不及待暴露無遺。
“怎麽說,你也是我們大梁人,可別髒了自己名聲。”
崔蓁掃了眼沈徵,他似全然未曾聽到別人譏笑之語,手指摩挲着對着紙張,半低着頭細細看她的字跡,像是在反複揣摩什麽珍品。
崔蓁壓了壓氣,把毛筆重重擱置在紙張上,風帶起的書頁恰被那毛筆隔斷,吹起一角。
她直直拿起壓在紙頁上盛滿墨水的硯臺,手指浸入濃稠的黑墨中,攪動了本毫無波瀾的一汪靜墨,接而手臂微擡,揚手就朝那廂說話的人潑去。
墨跡在半空形成粘稠而多形狀的墨液,肆無忌憚地組成不同形狀直奔向前。
“二妹妹。”她聽到王祁一聲驚呼。
待衆人回神,見崔蓁身前不知何時站着的成了崔苒。
而那烏黑墨色,正順着少女白玉小臉緩緩而下。
月白色衣衫被墨色覆掩,髒污不堪。
少女狼狽極了,杏眼裏滿上水汽,愈發襯地柔弱。
“姐姐,元明是我的朋友,他性子溫善,其中定是有誤會。”少女紅着眼道。
“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姐姐生氣,姐姐要是不高興,可都沖着我來,莫要把對我的氣,移到我朋友身上。”
少女柔聲懇求,哀聲緩緩,柔弱的身軀似要随時昏倒。
崔蓁拿着那方墨硯愣在那處,她頭有些大,已然因崔苒自相矛盾的話滿頭問號。
“二妹妹,你沒事吧。”王祁疾步向前,扶住少女焦急地左右細看。
接而又從衣袖裏掏出絹帕,替少女拭去污了臉的墨水,動作輕柔,像是待珍寶般生怕弄疼崔苒。
白壁蒙塵,痛心不已。
待稍稍擦淨少女臉上的污墨,他看了眼皺成一團的帕子怔住,又擡頭看了眼崔蓁,見崔蓁卻無甚反應,他心底隐匿的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緒開始泛濫。
“祁哥哥,這帕子髒了,我替你洗洗吧。”崔苒小聲道。
“沒事,左右不是什麽重要東西,扔了吧。”王祁手一揚,那髒污的帕子便被風吹着打了個旋,挂在一側野草叢生的矮木間。
崔蓁的表情仍不為所動。
“崔蓁,我從未見過由你這般沒良知之人。”少年滿臉厭惡,輕蔑地掃了眼崔蓁,“我真是對你失望極了。”
“哦。”崔蓁本還對突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崔苒有些懵逼,崔苒又被潑了墨,她還稍稍帶着恍惚。
可王祁這番話,倒是徹底把她惹笑了。
見少女雙手抱臂,不帶感情地冷冷掃了他一眼,側過頭甚不看他一眼。
王祁被少女的神情徹底激怒,方才那似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他餘光看到了沈徵和夏椿。
沈徵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此時也正望着他們這廂。
沈徵向來少與人言語,即使別人再多說什麽,也不見他面上挂什麽表情,可王祁卻今日在他臉上讀出不滿。
“你若是與這些亂七八糟的人為伍,怕也是自甘堕落,無藥可救了。”少年人向來最重顏面,而今像是受到挑釁,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憤憤間如同維護什麽奇怪的尊嚴。
“你說誰是亂七八糟的人?”崔蓁眉目微動,冷着臉轉了過來。
她聲線極冷。
“王祁,道歉。”少女近了幾步,站地筆直,“還有你,叫什麽,高泙是吧,一起道歉。”
自崔蓁潑墨以來,沈徵便在不知不覺站在崔蓁身後。
夏椿雖依然低着頭,字卻未曾再寫一行。
看到站在身前只有幾步之隔的少女。
沈徵的指尖微動,像是虛空中抓住了什麽東西,接而又緩緩松開。
“道歉?”王祁反之搖了搖頭,與高泙對視一眼,似聽到了什麽笑話。
“一個東戎蠻子,一個街市細民,要我們道歉?”一旁一直未語的燕漢臣倒是迫不及待嘲諷道。
“沒和你說話,你又逼逼啥。”崔蓁掃了他一眼。
這個燕漢臣方才在課堂上故意激她被學谕趕出來,她還沒找他算賬呢,如今還趕着趟冷言冷語,果這三人是一丘之貉。
“崔蓁,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王祁盯着面前的少女,他如今氣血上湧,不受控地質問出一句話。
“我的身份?”少女像是聽到什麽笑話,“我什麽身份?”
“你是我···”王祁出身簪纓世家,自幼在禮儀教導中長大,對妻子的期待也是溫文柔順。
他從來知曉自己與崔家的婚約,後崔家二姑娘走丢,又許了崔蓁給他,他彼時倒也不甚在意。
他與崔蓁相處不多,可他見她之時,多是聲色厲疾的模樣,心中固然不喜增甚,但也認了命。
可後二姑娘被尋了回來,崔苒性子柔弱,又善解人意。
心底那點不甘便又冒了出來,他竟隐隐有了什麽期盼,原本許給他的,便就是崔苒啊。
但今日見崔蓁方來就對那郭恕巧笑倩兮,與他有婚約的女子,對着別人笑意盈盈,如今又與這些不入流的人處在一塊,對他多次視若無睹,心底奇怪的怨氣徹底噴湧出來。
直至最後他竟控制不住自己,擡出了他與崔蓁的身份聯系。
“你是我的什麽?奶茶嗎?”崔蓁更話道。
“罷了。”見少女滿不在乎的模樣,他咬着牙,貴家公子的所謂尊嚴讓他又把話生生咽了回去。
他回過頭,見正神情哀婉望着他的崔苒,他柔聲道:“二妹妹,且去換件衣服,整整妝容。”
王祁三人意欲轉身,崔蓁卻是眼疾手快把那硯臺裏僅剩下的幾滴墨揚手又灑了過去。
恰好三人一排,剛落成水墨潑灑的一道長痕。
甚有幾滴,落在了高泙後頸,荼白衣衫,便越發顯眼。
“你····”三人怒沖沖回眸。
最為誇張是高泙。
方才的不染纖塵全然殆盡,竟先朝着裏屋迫不及待跑了去。
崔蓁聽劉松遠說過高泙此人頗有潔癖,果不其然。
她心情大好,聳了聳肩,揚了揚手裏的硯臺道:“既然不道歉,你們總得賠償些什麽吧?”
“崔蓁,你又在做什麽!”崔蓁本還想再多刺這些人幾句,耳朵裏又聽到了熟悉的中年男子聲音炸起。
崔苒見到崔成,小步跑了過去,還未言語一句,大滴的眼淚卻先落了下來。
崔成見二女兒衣衫,面容間的大團墨色,視線又落到了王祁諸人染了墨色的衣袖間,最後停在了崔蓁手裏已經潑空了的硯臺上。
他捏了捏拳:“崔蓁,往日在家裏鬧便罷了,如今這裏是圖畫院,人人都是要守規矩的,你,與他們道歉。”
崔蓁蹙眉,她站在原地,反問:“和誰道歉?”
“你,一一與他們道歉,最後,向你妹妹道歉。”崔成聲色厲疾,因憤怒聲音裏微有顫抖。
“該道歉的是他們,和我有什麽關系?”崔蓁回得清淡,甚至語氣裏因崔成的蠻不講理還露出幾分可笑的神情。
竟像是絲毫不把崔成這個父親放在眼裏。
倒是一旁燕漢臣,腰背忽而比方才要挺直了些,露出幾分矜傲的神色。
王祁卻依然冷着臉,目光游離在庭院翹起的檐廊一角,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道歉。”崔成立在庭院中,男子不容置喙的聲線如直射日光不留餘地。
“我不。”崔蓁回得迅速,眼神對上崔成,寸土不讓。
“父親,姐姐她····”崔苒拉了拉崔成的衣袖。
卻被崔成甩開:“今日,你不要再替她說話。”
“我沒做錯事情,道哪門子的歉?”崔蓁絲毫不退,說話更是斬釘截鐵。
作者有話要說: 奇奇怪怪王祁,柔柔弱弱崔苒。
唧唧歪歪燕漢臣,潔癖狂魔高泙。
崔蓁:通通都看不順眼。
☆、朋友
崔成被崔蓁咄咄逼人的态度氣得胸腔起伏,他阖了阖眼,試圖把情緒平複些。
待再睜開眼睛時,神色裏便只剩冷森。
“好,既不道歉,那就在此地跪着,待想明白了,再來和我說。”崔成冷冷落下一句話。
“博士。”崔蓁本不稀罕跪與不跪的,她卻聽到身後的沈徵說話聲。
沈徵聲線柔和,雖未曾聽他多言語幾句,若細細分辨他的聲音,便覺似白玉微扣,清潤動聽。
“事出有因,還望博士能了解原委再獎罰不遲。”
他說地并不快,反之言語裏有如沐春風之感。
“明成,你的畫作可有完成?”崔成目光停在催蓁身後,轉了話題。
他語氣低沉,雖不似對崔蓁那般激烈,但卻明顯聽出了他的不耐。
“回博士,還未。”沈徵似也一愣,躬身作揖認真回道。
“你那‘搜盡奇峰’一套說辭,梁瘋子那裏或許還能敷衍,在我這裏,卻是絕不能過的。”崔成語氣裏不滿更甚,但多少還是壓着自己的情緒。
“既連前人畫作都未曾了然,竟還要異想天開嗎?交你要畫的東西,且好生琢磨,莫不要再讓我失望。”
“博士,此事與今日之事無關···”沈徵又一躬身,似再要言語。
崔成卻一揮衣袖:“若是任何人替她求情,便也在此處跪着吧。”
“崔蓁,你若還想留在這圖畫院,便好好在此反思,待想明白了,再歸家去。”崔成落下一句話,再不容他人置喙。
“苒兒,跟我回家。”崔成拉過崔苒,徑直朝門邸外走了出去。
崔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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