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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都還在聽沈徵話語上,她未曾想到方才還沉默寡言的小郎君,如今竟會為她說話,也不枉她潑墨一場 。
只是崔成“若想留在圖畫院”這話一出,她神思徹底拉扯回來。
若是離開圖畫院,去哪裏尋這麽多好看的小郎君,此刻是萬萬不能走的。
但要她道歉也絕無可能。
那便跪就跪着吧,為自己的三鬥米折腰也不是不可,反正崔成也不會時時刻刻盯着她。
崔蓁松了松腿腳,身體一晃,左右試看一番,尋了處最平整陰辟地,拍了拍衣服,一屁股坐了下去。
“讓你跪着。”門檻處,崔成忽而轉過頭,冷冷呵斥一句。
崔蓁心頭一驚,這便宜老爹是背後長着眼睛嗎?
她又極不情願地把身體扭正,耷拉着頭,又歪了歪身。
待過了幾秒,稍稍擡眼,半睜半眯着瞥見那便宜老父親走遠了,才松了口氣,徹底恢複了盤腿坐着的姿勢。
“崔蓁,你···”夏椿先走了上來,看着崔蓁,抿了抿唇,似要說些什麽,但最後也沒落下什麽話,但眉目裏能看到滿滿憂色。
“沒事,不就是在這裏坐會,有什麽大不了的。”崔蓁見他擔心卻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她擺擺手寬慰道。
視線稍轉,餘光還掃到王祁那幾人。
她翻了個白眼,把身子側過來的背對着他們,懶得再理。
最後她把目光移到沈徵身上。
少年黑亮明澈的眼睛盯着她坐着那一方寸,神情憂慮,像是越過她在想什麽事情,卻不可避免地依舊出賣了他此刻的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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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崔蓁看他,少年青碧道袍微動,朝她走進幾步,半蹲了下來:“我陪你一起罷。”
少年眼底的清澈,把大盛的日光分散成草原夜空裏的閃閃星耀。
看着人的時候,只覺寰宇無塵,滿是真摯懵懂。
“陪我就算了,要是你真可憐我,不如幫我把那《齊物論》抄完。”少女聳了聳肩提議道。
她心下感動,雖今日才結交他們,如今看來,倒真真是值得做朋友的。
少年眼睛裏星辰亮了亮,他了然地點點頭,應了一聲好,便直起身,又坐回方才位置上,提起筆繼續。
“崔蓁,若是你以後不再如此蠻橫,我便與博士求情,讓你免了這番受苦。”
崔蓁本還沉浸在結交了一番好友的感慨裏,耳側又聽到王祁那惱人的言語。
他站在樹蔭下,看不清什麽情緒,語氣裏卻是施舍之意。
“不敢麻煩王郎君,何況,我覺得我沒什麽要改的。”崔蓁瞥了眼少年雪青衣衫上的墨跡,低下頭緩緩整了整自己衣角,“我勸幾位還是趕緊回去換了衣衫,別讓人看到與我們這些人在一起,省得失了風儀,惹人笑話。”
“你···”王祁衣袖一揮,憤憤轉身就走。
一旁的燕漢臣回頭掃了眼崔蓁,疾步跟上遠走的少年。
“有趣,倒真真是有趣。”待那兩人身影于轉角處消失,檐廊下,有人拍了拍手,興致頗高地走了出來。
“不是我說,小崔,你還真是個妙人。”劉松遠手裏提着一方攢盒,身體大半支着廊柱,把那攢盒遞予夏椿,眼神示意他打開。
“我這盒子裏的酥油泡螺,可是好不容易托人買到了,給諸公解饞。”
他眉尾一揚,遞了幾個給正坐在地上的崔蓁。
崔蓁倒也不客氣,直接塞進嘴裏,便有乳香滿溢于唇齒,果是時興甜品,絲毫不亞于她以前吃過的任何甜品。
唯獨沈徵依舊低着頭細細摹字,不為所動。
劉松遠視線游離到沈徵身上,挑眉感慨道:“這麽多年,我可是第一次見明成為了別人說了這麽多話,還真是難得。”
“我也是。”一旁塞了滿嘴的夏椿也含糊擠出一句話。
“我往日以為明成不擅交際,不喜攀談,卻不想,也有為了別人,敢與博士起争執的時候。”
沈徵筆墨不停,劉松遠的話,對他并與任何打擾。
“那我今日還真是榮幸之極了。”崔蓁對着那廂,學電視劇裏的江湖兒女姿勢一拱手。
眉色微揚,像極了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少年字跡停了停,骨節分明的手指半落在空中,須臾的停留後又繼續落筆。
随細風而至的嫩葉,許能窺到少年的耳朵沾了的胭脂紅色,偷偷摸摸的卻又有些小小的明晃晃,只是少年過于沉浸筆墨,自己或也不知道。
崔蓁不知道自己在那廂究竟坐了多久,來往的祗應偶偷摸着看了眼跪着的崔蓁,又迅速四下散開去做自己的活計。
來往的圖畫院學生,祗侯,諸多人色皆竊竊私語指點談論。
她倒毫不在意,數了地上爬過的第六十四只螞蟻時,她眼睛一亮,看到檐廊下那課堂上打過招呼的郭恕正緩步經過。
她努力扯起笑意,擡手揮了揮。
那郭恕腳步一頓,緩步換成疾步,如驚弓之鳥在檐廊下行地愈來愈快。
崔蓁有些喪氣,她松了松肩膀,劉松遠早就不知又跑去了何處,唯獨夏椿與沈徵仍低頭書寫。
夏椿眉宇緊蹙,寫字似乎是極其用力。
沈徵卻是神色舒朗,不像是在抄寫什麽書籍,反之卻若在臨摹珍品,鴉羽般睫毛落下了大片投影,清晰的眼睛隐匿于裏。
待日頭半含天際,血色雖殘陽,暮日卻也溫柔。
崔蓁被什麽視線遮住,見是早日裏引她進門的那內侍對她一躬身:“郎君,崔博士說,您可歸家了。”
崔蓁眉眼一彎,她試圖站起來,但因坐地太久,膝蓋骨吃痛,起步時踉跄幾分,才找到支點平衡。
“多謝先生。”崔蓁也回一禮儀。
那內侍聽聞崔蓁的回答,神情閃過一絲停頓,便躬身更低:“不敢當。”
“請問先生,夏學谕還在院中麽?”
“夏學谕方才已經歸家去了。”那內侍作揖,“郎君也且早日歸家罷。”
待那小內侍走遠,崔蓁嘆了口氣。
罷了,看來今日這作業是交不上了。
她擡頭去尋還在寫字的沈徵。
這少年倒也真夠意思,一下午都幫她抄寫文章,倒是她坐在隐蔽處更偷懶輕松些。
察覺到少女的目光,少年微微擡起頭。
但只稍稍掃了一眼,便又低下頭,指尖扣在宣紙上整了整折角,站起身來。
“好了。”
少年話只有兩字,但那疊抄錄的《齊物論》極為整齊,微泛黃的宣紙在餘晖下又顯一層薄淡的光色,像是透着暖意。
崔蓁瞥見那字跡,竟與她狗爬的字體無差。
心下感動更甚,果真是為難這小郎君了。
“多謝今日仗義,以後若要什麽幫助,盡管與我來說。”崔蓁伸手接過,又對沈徵作了一個江湖兒女的抱拳禮儀。
“子生,你也是。”少女微微挑眉,示意夏椿。
夏椿擡眼恰對上她的目光,他向來面色有些迷茫,見到崔蓁的神色,難免又露出幾分怔色。
但轉而,崔蓁卻能分辨他臉上也有隐隐笑意。
她心情極好地轉身走了幾步,忽而又想到什麽。
轉過頭來。
夕陽餘晖給少女渡了一層暖黃色的柔光,少年人連臉上青澀的絨毛也跟着透明。
像是嬌憨的蜜桃生出活絡的情緒。
“今日以後,咱們就是朋友了。”
少女聲線爽朗,不帶任何矜持氣,又背過身,大踏步朝着大門外行去,揚起手對身後的少年人揮了揮。
待再分辨時,已然消失在門廊下。
作者有話要說: 搜盡奇峰:出自清代畫家石濤繪畫觀點“搜盡奇峰打草稿”,他認為畫畫要能領悟自然事物的形象豐富內涵,反對一味的臨摹古人法度。
可愛仗義沈徵,乖巧聽話夏椿,會帶美食劉松遠。
崔蓁:都是我的朋友!
沈徵:等等,我不是男主嗎?
☆、果子
崔蓁那日歸家,難得崔成再未責罰,她因白日折騰了一整天,與青夕一應一答間,便先睡了過去。
因想到自己極有可能被崔成趕出圖畫院,之後的日子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乖巧些,連帶着燕漢臣和高泙冷言冷語她也通通當作沒聽見。
只那日起,王祁卻每日看到她都是冷哼一聲,然後仰着頭移開視線,似對她越發厭惡。
她那愛哭哭啼啼的妹妹卻依舊不厭其煩地跑來與她搭讪,想到崔成那日的警告,她也只得認命向惡勢力低頭,努力耐着性子偶爾回應幾句。
不過,夏學谕見着她,依舊冷着一張臉愛答不理。
她被趕出課堂的理由諸多,要不是字寫得醜,就是勾搭前桌郭恕說小話,再或者是回答不出問題等等。
而站在檐廊下的,除了她,還有常客夏椿。
偶爾也能遇到劉松遠和沈徵,倒也并不尋常。
因這患難關系,她與夏椿倒是愈發熟絡。
“你是說,選了你去畫三清觀的壁畫嗎?”崔蓁歡喜地驚呼道。
“是。”夏椿撓了撓頭,還有些奶氣的臉上露出幾分不好意思。
“所以沒有選那潔癖狂?”崔蓁湊近幾分,視線掃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問道。
高泙往日裏就愛穿一身荼白襕衫,行走時似若腳踏雲端,纖塵不染。
因又極注重姿容儀态,平日更是眼高于頂,目不斜視。
崔蓁便暗暗給他定了個潔癖狂的稱謂。
夏椿聽聞,愣了半晌,那平日裏就茫然的神情被放大,許久後,遂點了點頭。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崔蓁一拍手,忽而想到什麽,“等今日落了課,我請客,咱們去那礬樓吃酒,好慶祝慶祝這件喜事。”
“這怎麽行,礬樓可是太貴了吧。”夏椿縮了幾步,急急擺手。
“既是咱們小崔請客,那可非去不可了。”身後傳來一聲懶散的聲音,見劉松遠不知何時抱臂靠在圍欄上,斜睨着他們露出幾分調笑。
身後站着的是,是沈徵。
“偏就不請你,我呢,只請阿徵。”崔蓁越過劉松遠,對着沈徵招了招手。
她因熟絡了些,又不願與他們一般叫沈徵字,便想着要與別人不同,興起時便喊阿徵。
沈徵第一次聽到,先是怔了幾分,随後也未多話,算是應允下來。
沈徵聽聞這廂崔蓁的招呼,神色雖不變,可不知怎的,難免被身前少女飛揚的語氣感染。
方才課堂上被先生指責的煩心似乎散了些,但因站在衆人的後面,唇角輕微上揚的角度,他人便都未曾見分明。
“罷了罷了,這客,還是我請吧。”劉松遠認命地嘆了口氣,站直身子,撣了撣衣衫。
“反正站着也是站着,咱們且逃了今日的課,出去吃酒去。”
待幾人走至廊檐下轉角,迎面卻遇郭恕與幾位崔蓁相識的同窗。
幾人手裏都拿着一方精致的蓮花紋方型小攢盒,低頭不知笑談些什麽。
“小哥哥!”崔蓁眉梢一亮,對着郭恕招手。
郭恕見迎面的崔蓁,先是僵在原地,後下意識地縮了幾步,待正要拔腿,卻被同伴一把拉住。
他才認命地嘆口氣,又小心翼翼朝着四周張望一眼,确定無餘,才對着崔蓁微一點頭。
只是視線掃到崔蓁身側的沈徵衆人,眉宇微蹙,又露出幾分毫不掩飾的鄙棄。
是崔蓁熟悉的,往日裏那些士流看雜流學子的神色。
她心中略有些不喜,雖說自穿到這個身體後,她還未找到攻略目标,秉着廣撒網的政策,對無論哪個圖畫院的少年郎都努力作出熱情交際。
但沈徵他們是不同的。
其實,她并非沒動過心思。
自那日被崔成罰站,他們陪着她抄寫書頁以後,她與他們便漸漸熟悉起來,久而久之,她便認定了他們是她的朋友。
朋友之間,便應當以真心相待,而不摻任何雜念。
崔蓁素來奉行這樣的交往态度。
雖努力撒網,積極交流,但士流學子對雜流鄙夷頗多,像是刻入骨子裏的輕視,因而崔蓁漸漸也對他們頗多失望,少了興趣。
左右系統未催,便先擱置一旁。
“崔···”那廂郭恕頓了頓,咬了下唇,眼神篤定若下定什麽決心,擡頭定定道,“崔蓁,你以後還是注意些自己的身份,不要和什麽人都來往。”
身後的幾個同窗也應和。
這倒是有些同仇敵忾的意思。
崔蓁聽到這話,先是一愣,随後徹底反應過來,覺得胸口的怒氣被突然點燃,她湊近欲要争辯。
話已落至嘴邊,身後卻被人突然拉住了衣袖,她餘光看去。
見是沈徵。
少年清澈瞳仁波瀾未起,唯獨倒映出此刻怒氣的她,他對他微微搖了搖頭。
也不知是不是身後少年寧靜無波的神色感染了她,她本來起伏不定的情緒像是突而得到了撫慰,因這淺短的停頓,又恢複了往日平靜。
她回過頭,瞥了眼郭恕手中拿着的小攢盒。
郭恕也注意道崔蓁的視線,揚手擡了擡,想讓崔蓁看得更仔細些。
“這是崔苒送的,說是她親手做的果子,畫舍裏人人都有份。”郭恕語調輕快,很是愉悅。
他大抵也沒注意到方才崔蓁的情緒轉變。
“你的那份可與我們的不同,你和王七一樣,比我們多了好幾個呢。”身側有同窗調侃。
郭恕佯怒地瞪了眼說話的人,但話語裏依舊帶着笑意:“莫要胡說。”
崔蓁見那幾個少年郎自來樂,她反之冷淡地掃了一眼,只應了一聲“哦”,便頭也不回從那幾人身側移了過去。
怪不得昨日她讓青夕半夜去廚房尋些東西來墊肚子,青夕說整個廚房都被二姑娘的人占了,原當是做這個呢。
只是給王祁多些花樣她能理解,崔苒往日與郭恕交往不深,即使給燕漢臣也不該是郭恕啊。
她有些想不明白。
“小崔啊,你那妹妹的心思,可是很多呢。”劉松遠散散跟在崔蓁後頭,只與她一步之隔,繞過了一方假山石,待看不見郭恕那幾人,他才冷不丁冒了一句話。
崔蓁站定,回過頭,面露不解。
“我早日裏,看到崔二妹妹眼巴巴跑到咱們明成面前,也遞過來那小攢盒。”劉松遠語氣一頓,目光停在了沈徵身上。
崔蓁怔神,緩緩回頭去看她相距一步,也跟在她身後的沈徵。
青碧與豆青色的衣袖摩擦于一起,似辯駁不出具體誰是誰的。
少年正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清隽五官半在陰影裏,若被心事沉沉鎖住。
“嗯?”注意到三人都在看他,他有些迷茫地擡起頭來。
目光正對上崔蓁。
直射光線照亮了這清明的黑琉璃裏,便能清清楚楚看到瞳仁紋路。
只是他神色帶着幾分懵懂,又像不解人世的稚子,只倒映出清晰的惶惶繁世。
“崔苒送你果子了?”崔蓁有些着急地又問一遍。
“嗯。”沈徵這次倒是肯定地點點頭。
崔蓁手指撚了撚,突而覺得心頭像是被什麽細小的蟲子微微咬了一口。
微弱的她也說不明白的酸澀從那個細小的傷口處緩緩滲出來。
這感覺并不好,雖也不是什麽太大的波動,但她還是不舒服極了。
“不過,咱們明成就說了句‘不愛吃’,然後目不斜視地越了過去。”劉松遠聲音從斜後方傳遞,語氣悠長,還帶着往日裏熟悉的調笑聲調。
崔蓁卻覺周身一松,不自知地眉眼一彎,對着沈徵扯住他的衣袖:“阿徵果然義氣!”
心口那點麻痛,一瞬便消失蕩盡。
生在檐廊側的草木,依舊是綠的綠,紅的紅。
沈徵低頭掃了一眼少女勾着的衣袖的手指,她的指甲并未塗丹蔻,修整地極其整齊,像是生長地極好的水蔥,郁郁生機。
母親以前也不愛抹丹蔻,但手指與崔蓁的比,多了些日子流逝的紋路。
他突然又緊張起來,這衣袖布料有些粗糙,勾住時的摩擦可能會傷了這纖細手指。
少年心思在這彎曲的指縫間,悄悄浮起這個念頭。
春日的杏花落了衣衫,停在他青碧的衣袖間,與不知名的心事一同,成了臨邑城裏的春色蒙蒙。
待他再擡頭,少女的身影已向前走了幾步,察覺到什麽,又回頭對他笑道:“阿徵,愣着做什麽,咱們快些吃酒去。”
笑意舒朗,不帶摻雜。
他一時有些恍惚。
有多久沒有看到過這樣沖他毫無顧忌的笑容,他自己也有些記不清了。
朗日下,清隽少年點了點頭,疾步向前行了些許,趕上一同奔向前方的同伴們。
春衫薄,杏柳紅綠,正當韶華芳。
作者有話要說: 崔蓁:我覺得朋友就是朋友,不應該存別的想法!不然就不真誠了!
沈徵緩緩看向作者君:我真的……是男主嗎?
☆、三清觀
屋舍外暴雨如注,濕潤的空氣把一切器物都泛起潮氣,整個圖畫院被泡在水鏡裏,從裏到外的濕漉漉。
崔蓁抖了抖紙張,試圖把自己方才随筆塗鴉的作品鋪平,可因着這濕潤雨季的究因,筆墨才落,便一暈出多餘磨痕。
這幾日夏椿被三清觀召去畫畫,高泙不知是心有不甘還是如何,竟也連着幾日沒來上課。
那王祁倒是好運,被官家召進宮去畫屏風,這幾日也未曾在圖畫院內。
沒了這幾個人,崔蓁倒是舒心了許多。
她從衣袖細縫間去看眼前的郭恕,他正低着頭細細描摹草圖,那竹枝細膩栩栩,崔蓁又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畫作。
她把一旁的書頁挪了過來,試圖稍稍遮掩。
“姐···”她方松了口氣,忽而聽到耳畔崔苒的聲音。
少女距離她極近,但第二個稱呼未曾吐露出來,她便又聽到崔苒繼續說道:“父親說,姐姐對丹青之事久未接觸,要我多多幫些姐姐,姐姐可是哪裏不會?”
少女聲線柔糯,杏仁般的眼睛裏,吐露着一派天真。
崔蓁看着眼前這個無她并與幾分相像的妹妹,她有些不明白。
那日送果子之事後,她才漸漸發現,崔苒似乎對與她關系稍近的,她都會去刻意讨好。
崔苒在圖畫院許久,以前從未聽聞她與雜流的畫學生有什麽交流,可自崔蓁來後,她竟常跑去雜流那廂送些東西。
以致整個圖畫院提及崔苒都贊不絕口。
崔苒的手指撥到了崔蓁擋着自己畫作的書頁上,輕輕一推,她那幾杆因墨色暈開,而像是長了毛發的竹子全然暴露。
“崔蓁,請問,你這畫的是何物啊?”燕漢臣不知何時走到了崔蓁身側,他故意至着向前,稍挑着眉。
語氣像是好奇,可神色裏帶着的都是幸災樂禍的笑意。
“這是竹嗎?”燕漢臣誇大了聲音,“原諒我孤陋寡聞,還真是從沒見過這樣奇險的竹子啊。”
“長了毛的竹子,你有啥問題嗎?”崔蓁擡眼瞥了眼洋洋自得的燕漢臣,她的語氣倒是坦然随意。
實則她也學過幾年繪畫,只是現代美術學院多授予的是她西式美術教育,她也并未專攻國畫。
所以對這筆墨紙硯,她認識,但是陌生。
又因無多基礎,控制不好墨色,筆下之物,常失形狀。
但不知不愠,她覺得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燕漢臣見崔蓁這般落落坦然,甚至哼着歌轉了轉筆,他興致便也去了一半,反而覺得自己有些憋屈。
“姐姐你應當這樣落筆。”崔苒依舊站在崔蓁身側,柔荑已拿起了崔真的小筆。
崔蓁身上淡淡的薔薇水香水從崔蓁頭上鋪天蓋地而下,包裹了她全身每寸。
崔蓁皺了皺鼻子,把身體躬起,想距離那香味更遠些。
“先生說,可以走咯。”畫舍裏不知誰喊了一聲,崔蓁得了信,一貓腰,麻溜地從崔苒固着她的狹小區域間抽身出來。
今日士流比雜流晚落課,她與沈徵他們說好了要去三清觀看夏椿,因而這才一得令便飛速朝外奔去。
走至檐廊下,她速速抄起青紙傘,頭也不擡就往外奔去。
“姐姐,姐姐。”身後崔苒追着不放喚她,“姐姐你等等我。”
崔蓁聽到那急促的呼喚,腳下的步伐卻是更快。
若是被崔苒纏住了,又不知要起什麽幺蛾子,趕緊溜了才是正事。
三清觀因着翻修,來往信衆比之常日要少,又因臨近山間,遙遙只見霧岚遮蔽,雲霧缭繞,似洞天福地。
外頭雨聲不止,崔蓁緩步靠近在觀裏的檐廊內測,但多少還是有水汽撲面。
她因一路匆匆行來,豆青色衣角濕了大片,泥腥子粘在衣角處,髒亂不堪。
抖了抖衣衫也并未落下去多少,她便懶得再管。
她手裏捧着的油紙的折疊夾縫間還冒着熱氣,被牢牢護在懷裏,至沖着觀裏去。
“子生,子生。”她提起衣衫,踏步進了主殿。
吸入一口氣,有新木材的刺鼻氣,但更多是顏料的辛重味道。
還好落了雨水,那些漂浮的塵土便黏在角落裏,便成了稀釋的濕潤潮氣。
觀裏只點了幾盞油燈,發着無力的燈火,像是在灰暗裏破開一個洞口。
“崔蓁。”崔蓁聽到有什麽聲音遙遙從三清像後傳來,悶空地散開去。
她眼神一亮,是夏椿的聲音。
“子生,我特意去王樓買的山洞梅花包子,熱乎着呢,你快來吃。”
她把那油紙扒拉開,再擡頭,便見夏椿已經站在她面前。
少年還是熟悉的有些呆愣的神色,只是如今衣衫臉上都沾了彩色顏料,更有些蓬頭垢面。
崔蓁把包子遞了過去,随後四下張望:“阿徵他們呢?還沒到麽?”
夏椿拿衣袖抹了臉,大口咬去大半個包子,塞了滿嘴,說話有些含糊:“叔蓬說家裏有···有急事便先回去,明成他···純陽殿那裏有前朝畫聖筆墨,他跑去看了。”
夏椿語音未落,身前少女早不知身影。
他側了側身,向外探了一眼,才瞧見那豆綠衣角已經遙遙消失在檐廊下。
少年撓了撓頭,又咬了口包子,轉身朝方才畫了一半的衣角處行去。
崔蓁才繞過三清殿,前有竹林掩映的孤亭一角,在雨中被加重了顏色,便顯得突兀又孤寂。
她瞧了會想繼續向前,熟悉話語聲停住了她的腳步。
身體停住。
“祁哥哥,這樣于禮不合,若是被姐姐看到了···”少女的聲音輕柔又帶着些哭腔。
崔蓁眼皮一跳,她閃身躲在了素柱後。
“你的腳不能行路,難道還要我去喚人來,這一來一去,豈不是浪費了時間。”
“你那姐姐不理你就不理你了,你何必追着她呢?”
另一個是王祁的聲音。
“姐姐終究是我的姐姐,她再不怎麽喜歡我,我想,總有一天她也會看到我的心意而被感動的。”崔苒回。
王祁嘆了口氣。
“上來。”他的聲音低了些,半蹲下身子。
崔蓁恰能看到崔苒半推半就到了王祁背上,臉上還挂着兩行清淚,即使遙遙望去也越發楚楚動人。
王祁直起身,并沒用多少力,就把少女背了起來。
看着瘦弱,力氣倒是挺大的,崔蓁癟嘴掃了一眼。
“好好的,追不到崔蓁也罷了,又跑到這裏來做什麽,若真想看畫聖的筆墨,何不等一個朗日再來。”王祁嘆了口氣,語氣裏能能聽出明顯的心疼。
“是苒兒實在仰慕畫聖,小時我在錢塘看不到畫聖真跡,如今在臨邑,若是能親眼瞧一眼,即使再摔了一腿,我也心甘情願。”少女言辭懇切。
後又聽到她小聲加了一句,“即使真兩只腳都崴了,這不還有祁哥哥嘛。”
聲線雖低了些,但語氣裏夾了幾分嬌嗔。
王祁彎了彎唇,看起來這語氣很受用:“你自幼與親生父母離開,是你受苦了,以後若是想看什麽,只管叫我,我都可以陪你去。”
“祁哥哥。”崔苒貓着聲躲在王祁背後,呢喃地喚着。
“嗯?”王祁應。
“祁哥哥你待我這般好,可要我怎麽辦啊。”崔苒的聲音帶着南方的軟糯,說官話因自帶的甜聲又像輕飄飄的羽毛落在聽者心坎。
癢癢,酥酥,意味深長。
“我怕再這樣,我會忍不住····”少女又增了一句話,若計算好地般,戛然而止。
欲與還休的,撩人心弦。
落在王祁心裏,他不可避免地身軀微頓。
不知怎的,明明是意味深長,他腦海裏浮現起的卻是崔蓁那日冷着臉,對着他道“道歉”的疾言厲色。
那日日頭大好,日光散落在少女的烏發上,又轉入瞳孔裏,她的眼睛泛了層琥珀色,比常人的瞳色要清透幾分,是身上最好的裝飾物。
“祁哥哥。”身後背着的少女又輕喚了一聲。
王祁才從短暫的抽離中回神。
“嗯。”他聲音喑啞,“小心些,別淋濕了衣角。”
背上的崔苒又貓了一聲,身子更縮了起來。
聲音逐漸遠去,崔蓁從素柱移了出來,看着遙遙消失的雪青色交織衣袂。
她不可受控地蹙眉,神色若有所思。
她與王祁有婚約,可那王祁分明喜歡的是崔苒。
若是攻略王祁那小子,簡直是自找苦吃,倒不如早日想法子解除了這勞什子的婚約,好讓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追追更多的小郎君。
對,解除婚約這事得安排上日程。
真是麻煩,她微嘆了口氣,擡頭看天色。
天際轉暗色,墨雲層巒疊嶂。
雨聲又大了些,盡落于灰色屋檐上,碰觸到尖銳轉角,便又打了個旋,成珠簾傾瀉。
崔蓁發額被雨汽沾濕,貼在鬓角。
她擡手拂了拂臉,水汽散盡,便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阿徵!”她驚呼出聲。
沈徵站在純陽殿廊檐下的一處凹角處,被雨簾正巧遮擋開她與他的距離。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到她覺得,那大概不是歡喜的,甚至與往日裏雲淡風輕的他也全然不同。
見崔蓁的反應,少年的眉宇才松動,恢複了往日裏的神态。
他腳步默默,輕破開水汽,朝着崔蓁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 她在看他們,他在看她。
☆、看畫
“阿徵,我方才正要過去找你,你什麽時候來的?”崔蓁眉宇一彎,湊近神問道。
每次好像看到沈徵,她心中會升騰起不自知的愉悅。
大概在他身上,她總能得到很寧靜溫和的力量,而這樣的感覺,讓她覺得舒心。
“才過來。”少年聲色清潤,回複地簡短。
崔蓁知曉沈徵向來話少,因此這樣簡略的回答,她已然覺得習慣。
甚至他若多說幾句話,她便覺得欣喜難得。
崔蓁還在思索下一句又該提些什麽,她聽到沈徵的聲音又起。
“想看看純陽殿的壁畫嗎?”
“嗯?”崔蓁從尋話題的思路中怔忡擡頭。
“純陽殿內有前朝畫聖筆墨,以前我只當□□飛揚,滿壁風動不過是前人杜撰誇張,但每每過來,卻又不得不感慨畫聖筆力之勁,用線之絕。”
少年一口氣說完了這句話,後突然又頓了下來,擡眼小心翼翼地把視線投向身前少女。
像是某種不自知搖尾巴的小動物意識到別人在看它,它便擡起懵懂又無措的眼神。
只是把沈徵與小動物比拟一起,好像哪裏有點不對勁。
崔蓁有些懊惱地撓了撓頭。
“可是···我說得太多了?”沈徵見崔蓁看他,略有些失落地低下頭,連聲音都輕了下來。
“不是不是,阿徵,我第一次聽到你說這麽多話。”崔蓁意識到他情緒的細微轉變,小步移至少年面前。
歪下頭網上夠少年的表情。
豆青衣袖一角觸到少年青碧色道袍邊沿,像是春日山脊與山谷的碰面,輕輕巍巍觸碰,又悄無聲息地散開。
沈徵卻微微移開視線,少年耳根子又染了色,悶着聲又問:“那你,要去純陽殿看畫麽?”
“有阿徵你給我做向導,我怎麽能不去?”崔蓁唇角微揚,她稍退開幾步,給沈徵讓了路。
沈徵雖平日裏情緒起伏不大,向來又是靜若春山的表情。
但如果他主動邀約,那便是最最難得的,她絕對不會,也不可能拒絕他。
少年與她亦步亦趨,走至純陽殿,便能聞到檀木與潮濕水汽悶悶膠合一處,發出瑟重厚膩的氣味。
因此刻落雨,殿內昏暗,沈徵從一側點了一盞油燈,他提在手裏,尋了恰好能符合崔蓁視線的角度,比之崔蓁要前半步。
借着濕黃的燈光,崔蓁先看到刻畫精細的雲頭履勾勒,接而再順光線暈開視線,逐漸往上,看到這半仗高的神仙全貌,一時也有些震驚。
她以前讀書的時候,也愛好四處旅游,算是看過不少古跡書墨,舊殿聖景,但那些無非是年少時跟着老師們走馬觀花,看過也就忘了。
如今整個大殿空無一人,只有他們與這漫天神祗相視而對。
他們正望着他們,卻也越過他們看向更深遠的虛空,徐徐安靜訴說浩茫墨意,她竟一時也有些癡了。
“阿徵,這個神仙是誰?”
崔蓁指着壁面上的兩位最為衆星拱月的神君,問身旁久久未做聲的沈徵。
“那是東華帝君。”少年聲音雖輕柔,但此刻在殿內聽來,仿佛摻雜了沉渺之餘音。
“東華帝君?”崔蓁歪着頭有些不解,她雖知道這名,但對道教神仙們長啥樣并不很了解。
“旁邊這位呢?”
“這是南極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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