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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布料的摩擦聲。
她身子靠在椅子後,胸口還因方才的争執氣未消下,抿着唇盯着桌角出神。
“姑娘?”青夕小聲呼喚,“我替姑娘重新理一下發髻吧。”
她在等崔蓁的反應。
崔蓁忽而又挺直了身,理了理衣袖,擡手撫發髻,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要不是被王祁那小子拉開了,我定要打得她滿地找牙。”
青夕咳嗽了一聲,當崔蓁已然默認,小心地湊近替崔蓁摘下散亂的釵環。
以前那張家姑娘說姑娘沒教養,姑娘便撓了人家的手背,今日這番看來,算是功力不減了。
即使記憶有失,但姑娘還是那個姑娘。
若是夫人還在····
青夕思及此,眼裏又湧起酸澀,但又怕姑娘見到,便悶着應了聲好,重新理起發髻。
崔蓁瞧着那廂還圍坐在一起的士族姑娘們。
崔苒圍在張淑真身側,還是她熟悉的柔弱神情,不曉得又在認些什麽錯。
另外的一些姑娘們時不時投遞眼神瞧她,她只覺得莺莺燕燕花花綠綠的衣服看得眼睛疼,扭頭頭不在理她們。
待青夕重理完發髻,她擡手拿了那擺在桌面上有些化糖的“糖霜玉蜂兒”。
大抵放了許久,上頭的糖漿粘在一處,她費了些力氣巴拉開塞進嘴裏,倒是少了幾分甜膩,比之前的味道要好上許多。
視線再一轉,王祁燕漢臣那些個士族郎君們仍投壺飲酒,倒也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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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王祁臉色仍舊陰沉,許是運氣不佳,投了幾次都未中。
崔蓁癟了癟嘴,在這裏待着,還不如去抄寫幾遍《莊子》來得心情好。
初夏細風蘇暖,雖四處嘈雜喧鬧,但她這裏仿佛與衆人有屏障般。
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本來是操着海王的心來這個世界,但這番處下來,如今瞧着那些人,她真是半分興致都提不起。
也不知道阿徵現在在做什麽呢?
不知怎的起了這個念頭。
前日裏聽阿徵說這幾日有些事情要忙,她便沒見他幾次。
也不曉得是什麽緊急事件。
子生好像每日裏閑時便去三清觀,想來如今也正忙着繪那壁畫。
至于劉松遠。
昨日說要去臨邑城郊的九南山看景,現在定然是在山上了罷,若不是被這什麽勞什子雅集拖累,她還不如去爬山。
被崔蓁記挂着的劉松遠在山麓打了個噴嚏。
他有些困惑,視線朝臨邑城裏望了望,也不曉得是得罪了誰,竟罵了他一通。
随即他一整衣袖,繼續朝前走。
九南山有一佛寺,他與這寺中方丈相熟,今日無事,便閑着來讨一壺清茶打發。
走至半山亭臺處,溪水潺潺,便聽得那廂有人言語。
草木半高,從葳蕤間望去,大抵能瞧見是一年輕姑娘與一老婦。
老婦正坐在石凳上,那姑娘半屈膝,握着那老婦的腳左右試探。
“這樣疼麽?”少女的聲音清泠似又帶了份韌勁。
“未傷到經脈,不妨事。”少女站起身來。
劉松遠本懶散着性半眯着眼,桃花眼裏便徹底印入少女的側臉。
似注意到這廂的視線,她也轉過頭來。
少女生得清秀,但膚色卻不是那些貴門世女的白皙,反像是蓬勃生長的枝木,在日光裏透出奕奕生機來。
耳邊嗡嗡的不知名的鳴蟲在訴語,許是因為今日的日光過好,劉松遠竟絲毫不覺得吵鬧。
反聽起來,生出無端的盎然。
“婆婆我扶你下山。”待他反應過來,那少女已然從那半山亭走了出來。
劉松遠才意識到什麽,三步并作往前一揖:“婆婆不嫌棄的話,我來背你回去。”
“這怎麽好意思。”那老婦面露難色。
劉松遠卻已然蹲下身:“婆婆且快上來。”
“好···好吧。”那老婦有些不好意思地覆上了少年的背脊。
劉松遠用手撐起,一用力,便躬身向前行進。
那少女跟在身側。
“婆婆家住那裏?”
“九南山下那個下裏村,村門口轉角就是老婆子家。”老婦斷斷續續用蒼老的聲音道。
“婆婆怎麽會摔了?”劉松遠又問。
“本今日去廟裏拜菩薩,未想下山腳落了空,多虧這孟姑娘路過,不然我這老婆子就完啦。”
“姑娘會行醫?”劉松遠餘光去看不發一聲,跟在身側的姑娘。
走得近些,他便更能看清她的樣貌。
臉上還帶着些細小的雀斑,便把整張本清秀的面容,增了些獨屬于山林的靈動。
他視線掃到她還背着一個朱簍,挂着一把鐮刀,像是才采摘什麽回來。
“會一點。”少女簡略回道。
倒是背上的老婦接着話:“孟姑娘可是咱們下裏村最會看病的小娘子了,我鄰家的劉老頭,村口的李寡婦可都是孟姑娘看好的,沒見過哪家小娘子這般神的。”
“婆婆過獎了。”少女溫聲應答。
“姑娘竟有這番手藝,我熟識的城裏有林和堂的陳郎中,寶芝口的齊郎中……都是有名的杏林春手,也不知姑娘拜的是哪家的師父?”劉松遠問。
“我沒有師父。”少女簡略回答。
方還在嘴邊準備好的話,突然都被這一句塞了回去。
往日他裏都是圖畫院裏最能巧言的那個,可今日不知怎的,在這姑娘面前,竟再三斟酌語氣,想主動說些什麽,又覺冒犯。
好不容易想恭維一番,又被生生堵了回來。
“那姑娘定是……定是……天資···天資聰穎。”他不幹不白的擠出一句話。
身側的少女不再搭話。
鞋履落在簌簌的草木間發出悶哼飽滿的響聲,未久,前頭便見幾戶人家。
再是數十步,便得見一村落。
“就是這裏了,小郎君,辛苦你了,放老婆子下來吧。”老婦指着一矮屋開口。
劉松遠彎身,小心翼翼讓那婦人落了腳。
随行的姑娘也跟着托住防止她磕絆到什麽器物。
待劉松遠站直,他才意識到額頭已然出了密汗。
恰擡起衣袖要拭,忽而一方帕子遞到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劉cp,高冷上線。
☆、潑水
帕子半舊,卻漿洗得極幹淨。
那雙手也并非如城裏姑娘那般細膩,反能看到好幾個繭子,大抵是因常年做活留下的。
他怔了半晌,緩緩擡頭。
見是那孟姑娘正望着他,直直伸手遞來的。
方才那有些口幹舌燥的感覺又湧了上來,他竟一時有些慌亂。
“給你擦汗。”她啓唇道。
“啊··好,謝謝。”劉松遠才意識過來,手忙腳亂地拿過那方帕子。
那孟姑娘眼色無波,又轉過身去檢查老婦人的傷勢。
劉松遠盯着手裏帕子許久,鼻息間隐隐能聞到上面帶有的女子藥草香氣,二指摸索了一下布料,手腕一轉,鬼使神差地把它折了起來藏到胸口處。
接而他又擡起衣袖随意擦了擦汗。
“雖未傷到筋骨,但這幾日婆婆還是不要出門了,我來幫婆婆做飯。”那姑娘與老婦人說話的時候,雖聲調也如常,但明顯相比與劉松遠,她則溫和許多。
“這怎麽好勞煩你。”老婦人不好意思。
“無妨,這幾日我阿爹去城裏了,反正我也是一個人,不礙事的。”少女微微笑道,嘴角漾起一個淺淡的酒窩。
像是旭日下迎風而長的花木,美麗又不受拘束地生長。
“小郎君,老婆子我還沒謝謝你呢,看小郎君的打扮,是城裏人吧?”那老婦人見劉松遠盯着孟姑娘出神,出聲問道。
“回婆婆,舉手之勞,不用客氣。”劉松遠反應過來,拱身一作揖有禮笑道。
“小郎君今年幾歲了,我看着年紀也不大的樣子。”
“今年十九了,家中有兩個哥哥都已娶妻,我還尚未婚配。”劉松遠也不知怎的頭腦一頓,跟着說出這樣一句話。
才一落音,他方覺得不妥。
桃花眼裏盛了懊惱,餘光悄悄去看少女的神色。
那孟姑娘仍站在那處不為所動。
接着身影一轉,朝那櫥簍裏開始找起了東西。
“城裏郎君你這年紀還未婚配的,怕已經很少了。”那老婦人倒未曾察覺不妥,順着接話道。
“是人家也瞧不上我這樣的。”劉松遠撓了撓頭,有些讪讪道。
“婆婆,我先回去,待到了晚上再來看你。”那廂孟姑娘停下手裏的活計,背起放在門口竹簍,對着老婦一揖,衣裙微動便已消失不見。
劉松遠僵在原地,直至屋中只餘他與那老婦人,他才反應過來。
方要擡腳去追,但又怕冒犯。
腳步挪了挪,視線看到落在門口處的一把鐮刀,他才心中急急一動,對着那老婦人一揖:“那婆婆,我也先告辭了。”
掀起衣袍,也不顧踩至沙地上揚起的塵土,一路狂奔,直至又看到少女的身影。
他停下來,拍着胸口試圖勻平自己的氣息,才擡頭喊:“姑娘且慢。”
少女腳步停下,轉過身來。
“姑娘的鐮刀忘了。”劉松遠踏進幾步,恭恭敬敬遞上。
那少女盯着鐮刀,走進幾步,這才伸手拿過。
接而她擡頭看跑得氣喘籲籲的少年郎:“多謝郎君。”
言辭簡短,絲毫不泥帶水。
說畢便轉過身準備向前。
“姑娘。”
“還有什麽事麽?”她半側過身,面色平靜。
劉松遠甚能看到她兩頰間小雀斑,像是春日裏散落在原野上的小花,需細細才可尋見。
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但那結舌的感覺複而又來。
最後阖了阖眼,鼓起勇氣道:“敢問姑娘名諱?”
少女發絲被風帶起一縷,又輕輕柔柔繞至耳畔垂下。
“孟萱。”
孟萱,萱草柔弱卻極堅韌,幾個音節繞之唇齒,便覺柔婉,又帶着山野處的蓬勃盎然。
這名字襯她。
他捂了捂藏着帕子的胸口,複擡頭去看終究沒上去的九南山。
今日無憾,來日再與那老和尚讨一口清茶罷。
“蓁丫頭,方才可有傷到哪裏?”秦大娘子不知何時走至崔蓁身前,她倚着崔蓁坐了下來。
婦人面露心疼,上下細打量崔蓁的模樣。
崔蓁本有些昏昏欲睡,但見這秦氏,才稍稍擺正了姿勢。
“回大娘子,未曾。”自她穿越過來,秦氏于她并無多少交流,但多少是長輩,崔蓁态度也帶上恭敬。
“今日之事,我不會與你父親多說,你可放心。”秦氏拉住崔蓁的手,放在她膝上。
神情裏也露出慈愛和心疼。
在原身模糊的記憶裏,即使原身再如何跋扈,秦氏在崔成面前皆是維護。
仿佛也因此,原身在這樣的放縱裏,更起了驕橫的性情。
今日她鬧出這樣的事,秦氏對她依舊未有責怪,反寬慰體貼,倒是一以貫終了她的慈母人設。
崔蓁手指微動,最終也未抽回。
“多謝大娘子。”她僵直身子,回道。
“蓁丫頭,你若是不喜與姑娘們玩鬧,倒可與王七郎走得近一些,左右你有婚約在身,也無妨的。”秦大娘子語重心長,她發額間的珠花垂在了婦人的鬓角,貼地緊密。
崔蓁覺得那珠花反光有些晃眼,她稍稍移了移視線,垂下頭,心中有些咂摸出不對味。
即使有婚約,她也根本不想與那王祁走得太近。
“多謝大娘子提醒,只是蓁兒實在有些累了,不知道能不能先回去,前日裏學谕布置的功課我還沒做完呢。”崔蓁順勢推舟,這雅集她真的感覺已經被掏空。
“罷了,我與娘娘說一聲就好,你先回去吧。”秦氏也不挽留,松開了崔蓁的手。
崔蓁如釋重負地站起身子,對着韓大娘子一揖。
帶上青夕便踏步沿着邊角隐蔽的檐廊,步履加快朝着外頭行去。
“青夕我和你講,在這裏待着,我還不如跪祠堂呢。”她邊走邊側目與青夕說話。
“我寧願再抄寫一百遍《齊物論》,換以後再也不來這個什麽鬼雅集。”
她一路吐槽,一路又行地飛快,也未注意到前面有什麽人。
咚——
崔蓁覺得胸口一涼。
擡眼看去,發覺自己正被冷水潑了一身。
而低頭有一女使正顫顫巍巍地跪着:“姑娘饒了奴婢,求姑娘饒了奴婢。”
“你走路不看的麽,眼睛長着做什麽用?”青夕走近幾步,“你是哪家的女使?這般不知禮數?”
因要離開這裏,必然是需繞過郎君們處的地方。
崔蓁有些奇怪,怎的這小女使偏選在此處撞上她。
青夕這番斥責,因聲線頗高,場上的郎君們的視線都移了過來。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那小女使以頭搶地,額頭已紅腫大片。
若有心人從遠處看,只能看到崔蓁蹙眉不耐,青夕疾言厲色,女使顫顫巍巍的一幕。
饒是不知情的人知曉,再補上方才的劇情,定會以為崔蓁是怎樣的不可理喻,嚴苛下人。
“行,行了,沒事。”崔蓁示意青夕扶起少女。
她低頭掃了眼身上的大塊水漬,有些無奈。
今日因着了女裝,又是初夏,她向來畏熱,便選了件輕薄的松綠褙子,這一瓢子水,隐隐顯露出身形來。
“崔蓁,你最好還是知點廉恥。”她正擡腿要往前走,鋪天被罩上一件衣衫,徹底擋住了視線。
只是那話極為不耐,崔蓁聽畢方才平息的怒氣又湧了上來。
扒開衣衫,擡頭迎面便是王祁正嫌惡地盯着她,她低頭掃了眼身上的雪青色外衫。
這看着就令人寡味的顏色應當是王祁的。
“敢問郎君,我們姑娘怎麽就不知廉恥了?”青夕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質問。
“方才與張家姑娘大打出手,毫不知曉禮數,現今這女使額頭都要出血了你才停止,若以後你這樣的人當了主母,阖府的下人們還有活路嗎?”王祁不理青夕的咄咄逼人,反之對着崔蓁斥責道。
“你性子嬌縱便算了,如今衣衫不整,合身濕透,也不速速離去更衣,生怕別人瞧不見,即使是姜行後巷的那些姑娘們也是知曉廉恥的吧?”
姜行後巷,多為曲妓館。
王祁之言,不言而喻。
“郎君你!”青夕怒氣上頭,又要欺身争辯。
崔蓁揚手,攔住了她。
她本還有些怒氣,但王祁唠唠叨叨說了一堆後,她反之怒氣全消,竟抱着些好笑的神色。
“既然這樣,勞煩郎君早日于我家說清楚,早解除了這門婚約,也不耽誤你阖府性命了。”
崔蓁扯過青夕,昂着頭施施然離去。
王祁卻被崔蓁之語愣在原地。
方才他瞧見崔蓁與那張家姑娘大打出手,又有相識的同窗們調侃于他說她那未婚妻性情令人堪憂,心中惱怒更甚,投壺便百試百不中,煩躁更是火上澆油。
才投了一支又落了空,便聽見身側有女子哭腔,轉頭看到崔蓁那處的情況。
“茂京,你那未婚妻,性子雖虎,身材倒是很不錯。”身側有人戲谑地言談了一句。
王祁這才把視線注意到崔蓁身前因被潑了大片水漬,此刻隐隐透出裏面的杏色衣衫。
甚至因在日光下,竟看得更為分明。
壓抑在胸口的情緒被徹底釋放,惱怒,厭惡,羞惡,通通都纏上他身。
他将手裏的羽箭一擲,朝着一旁看熱鬧的侍從吼道:“把我外衫拿來。”
這才急沖沖朝着崔蓁那廂跑去。
他的未婚妻,與人當衆鬥毆被人笑話,還如此不知羞恥,屈辱與憤怒充斥在他的思緒裏,直奔崔蓁身前,一咕嚕把腦海裏的怒火朝她噴湧。
只是他未曾料到,崔蓁倒是不複方才打架時的惱怒,反之冷淡淡地與他說要他解除婚約。
他怔神間才想明白。
只要不牽扯雜流那些人,崔蓁對他的話,根本毫不在意。
明明崔蓁才是他的未婚妻,在意的人應當是他才對。
那種氣悶在胸口的感覺複又上來,他握緊了拳頭,下颚繃地極緊,身體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 崔蓁:打架罵人不在怕的,攻略是啥與我無瓜。
明天要出差去兩天,請假停兩天文。
☆、相誤
“青夕,把這衣服給我扔了,咱們再去買一件袍子來。”崔蓁方坐上馬車,一把扯掉那雪青色外衫,朝着軟坐上一扔。
胸口強壓下的怒氣才開始起伏。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崔蓁捶了幾下座位,車壁跟着咚咚響。
“好痛好痛。”她一把彈開手,被力的慣性疼到,甩了甩痛意。
本就來氣,又被這力的相互作用疼得佝偻起身。
即使如此,嘴裏罵罵咧咧她還是沒有停下。
青夕本以為按着姑娘方才的表情,是毫不在意的。
未曾想到待衆人看不到了,她才發洩一通。
“下次我看到這王祁一次,就打他一次。”崔蓁咬牙切齒地還在絮絮叨叨。
方開始青夕還應和幾句,之後青夕便安靜下來。
待又發洩了一通嘴炮,她心情才稍稍舒緩些。
擡眼看青夕。
見青夕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她。
“看我做什麽?”崔蓁不解。
“我以為姑娘性子大變了,沒想到,也不過是在王郎君前收了些,私下還是這般。”青夕語氣有些歡快,“不過既然能在人前收性子,那也是咱們姑娘長大了。”
這欣慰的神情仿佛方才崔蓁與那張家姑娘打架的記憶已經删除。
崔蓁聽畢,癟了嘴:“張淑真我打得過,王祁我怕是打不過,要不然早就動手了。”
那車嘎吱一聲停了下來。
“姑娘,鋪子到了。”車夫喊。
“青夕,你随便整一件男裝來,然後把這件給當了,看看能換多少錢,快去。”崔蓁推搡青夕下車。
待青夕下去,她用手指勾了一個角,閑着性子窺看此刻的街巷。
正植午後,此處再往東是迎祥池。
初夏時節,沿岸皆為垂柳,蓮葉遮蔽,依稀還能看到橋亭臺榭此起彼伏。
前些時日清明,去那裏燒香的百姓摩肩接踵,劉松遠本提議圖畫院相識的都去進一進香,但崔蓁沒跟着去看熱鬧。
再過去往西,便是清風樓。
聽聞清風樓最适合夏月乘涼,且其主推的“玉髓”酒極為醇香,她暗下思索,有機會定要喚上沈徵他們一起去。
崔蓁這番細細盤索計劃着,視線又回到街巷間。
身着各色衣衫的郎君娘子,像是街巷間各種彩種綻放的花朵,但她眼睛忽而一亮。
從人群間緩緩穿梭過來的,竟是阿古拉駕着車,那車裏坐着的應當是沈徵了。
沈徵的車從來不快,甚至與行人的走路速度相近。
崔蓁有些急迫地想探頭打招呼,才稍稍躬起身,腦袋便頂上了車頂。
疼得她一把捂住額頭,視線仍舊不離。
“阿····”話在嘴邊未曾落下,清風勾起車廂上車巾一角。
生生被堵了回去。
車裏除了崔蓁熟悉的沈徵側臉,還有一個女子的容貌。
也如她這般新奇地勾着車巾一角,向外好奇張望。
齒如瓠犀,美目盼兮,是一張美人面。
發髻上的朱紅珊瑚釵随着馬車前行的腳步搖搖晃晃,反射出刺目的紅光。
崔蓁一把扯上車巾。
手指卻還停留在那粗糙的車簾的巾縫線上。
心上似乎又是被那什麽小蟲子悶着咬了一口,酸酸澀澀的感覺竟比之前要更強烈。
她盯着一角虛空睫毛微動幾分,呼吸不知怎的有些不勻。
不知是過了多久,待她意識回神,呼吸才又稍平緩下來。
她又長呼吸一口,接而仿佛是提起極大的勇氣又勾開一角去窺。
那馬車早已消失于視線,只聞來往小販的叫賣聲不絕。
她才松開車巾,半低垂頭,嘴角扯上幾分。
“阿徵有了對象也不告訴我,太不夠意思了。”
聲線喃喃,音量輕緩。
不過須臾,她身子又挺直了些。
崔蓁暗自思索:待過幾日上課,定要好好問個清楚,朋友之間怎麽能隐瞞呢?
不過她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阿徵這麽害羞少語的人,萬一人家本就是刻意隐瞞着,那她不是冒犯了麽?
罷了罷了,不去想了。
“姑娘,衣服。”青夕扯開車巾,洩露進大片光線。
崔蓁覺得刺眼,擡手一遮。
待車巾又落下,那馬車才有條不紊繼續朝前。
崔蓁掃了眼青夕遞過來的長袍,是青碧色的顏色。
她指尖摸索幾分,手指一團把衣袍攢在一處堆于膝上。
“怎麽了姑娘?不喜歡這個顏色嗎?”
“反正快到了,穿不穿也不礙事。”崔蓁又扒拉了幾下那件青碧色的外袍,覺得這布料怎麽摸怎麽不舒服。
她也無甚多興致再往外看去,索性靠在車壁上,又犯起困意來。
沈徵坐在馬車裏,微阖着眼睛。
“明成哥哥,那個燈籠叫什麽名字。”
“明成哥哥,這個賣的是什麽?”
“明成····”
沈徵索性裝作有些困意的樣子,靠在車壁上假寐。
崔蓁與他在一起時也愛說話,但他從未覺得她喋喋不休,反之總想聽她再多說一點。
但身側這位安寧郡主,不知道是不是聲線不同的原因,他覺得,她實在是話多得有些吵耳朵。
若不是方才官家讓他順路帶安寧郡主去圖畫院看看藏畫,他定然是不會與她同路的。
少年半阖着眼睛,心上湧起清淺的念想。
崔蓁現在在做什麽呢?前幾日她說想去迎祥池,聽說那裏十裏荷花正開,灼灼華色,是正當好風景的時候。
“明成哥哥,你怎麽不理我啊?”身側一席緋紅燈籠錦的少女把車簾放下,轉頭看那靠着車壁的少年。
少年唇角有一絲淺淡的笑意,如蜻蜓點水而觸。
“明成哥哥,你在笑什麽?”安寧郡主好奇問。
沈徵睫毛微動,随後緩緩睜開眼,唇角的笑意跟着一瞬消逝,仿佛方才不過是來人的察覺。
他恢複往日空山無波的神情:“圖畫院快到了,待郡主尋完畫冊,會有黃門帶郡主回宮的。”
安寧郡主聽聞,眉目便耷拉下來,鼓着氣別過頭:“我不想回去。”
車廂裏靜了半晌。
她回頭,見沈徵又阖了眼,似對她的話絲毫不感興趣。
她惱怒地蹬了镫腳;“明成哥哥,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不想回去?”
“娘娘前幾日私下問我喜不喜歡太寧郡王家的小郎,我怎麽可能會喜歡他?小的時候他還搶過我的水上浮,這事我現在都還記着呢!”
少女賭氣道:“我覺得娘娘是要把我許給他們家,我才不要呢。”
沈徵掃了眼身側少女有些憤憤的神色,啓唇道:“若你不喜歡,就直接與皇後娘娘說。”
他語氣裏也無情緒波瀾,作着最冷淡的客觀評價。
“明成哥哥,你····你以後會一直留在臨邑嗎?”少女咬了咬唇,攢住了自己的緋紅色裙角。
“不知道。”沈徵答。
“那····那你能答應我永遠都不回東戎嗎?”安寧郡主迫切地望着沈徵,想從沈徵臉上讀到答案。
沈徵垂下眉眼,漆黑的瞳仁裏露出與之違和的冷淡。
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如果你不是東戎人該多好。”少女喃喃自語。
“你知道他是東戎人?”
“知道啊。”
“你不介意?”
“介意什麽?”
沈徵恍惚間又似聽到那日檐廊下,那個豆青色衣衫的少女坦然地回答這句話。
她的神情回答了她的坦蕩和不解。
自來大梁這麽多年,所受冷眼唾罵厭棄諸多,即使是劉松遠與夏椿也不過是過了許久才相熟。
他也并不是不會難過,只是是日久了,便漸漸熟悉了這樣的處境,甚至心上也生起一面盾牆阻擋那些情緒。
但唯獨只有崔蓁,好像從未因他東戎的身份而覺得有異,反之處處維護。
他的堅盾輕而易舉地裂開了空隙,她這般坦然地走了進來。
少年斂眉,在這樣狹小的車廂空間裏,他直接忽略了身側嬌豔緋紅花朵。
即使春花再好,也不如綠意柔韌舒朗。
馬車嘎吱一停,車廂微抖,又安靜下來。
“到了。”沈徵徑直先下了車。
待那安寧郡主下了車,站在一旁的沈徵迫不及待地身形一晃,便又先一步回了車上。
安寧郡主方落地四處好奇張望,轉身見身側的沈徵已然不見。
而趕車的阿古拉早就揚起馬鞭,待她回神,那馬車距離她已有許久距離。
“明成哥哥,明成哥哥!”安寧郡主心中一慌,朝前奔了幾步。
但只看到車轱辘揚起的塵灰。
她自幼養尊處優,哪裏受得住這般奔跑。
才幾步便氣喘籲籲停了下來,少女惱怒地跺了跺腳。
直至身後的女使也慌亂跟上,一把扶住了大喘氣的郡主。
安寧卻覺得極為不耐,一把甩開女使的手,努力直起身體挺直了腰背。
那馬車拐了彎,已然消失于街角。
安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沈徵的馬車似從未有過這樣的快速。
少女站在那住半晌,随後她嘆了口氣。
轉過身,美目一凜,擡手整了整冠發:“罷了罷了,終究不是我族類,也沒什麽稀罕的。”
少女說着,大踏步朝圖畫院裏行去。
發髻上的紅珊瑚串随着她的腳步晃動,生出富貴人家的倦怠和無謂。
作者有話要說: 小崔:他有對象了?竟然不告訴我?
阿徵:車裏這女的好啰嗦。
安寧:我才出現一章就啰嗦?一樓叨叨了十七章了!
☆、委屈
過幾日又到圖畫院上課時間。
崔蓁因前幾日睡得不怎麽安穩,走在去圖畫院的路上也有些蔫蔫的。
“崔蓁。”崔蓁才踏入院裏,聽到身後劉松遠傳來的聲音。
她回過頭,見是她熟識的三人,目光停在劉松遠身上須臾,随後飛速移至沈徵。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又很快自己憋了回去,搖了搖手,算作是打了招呼。
“怎麽了這是,今天心情不好?”劉松遠見崔蓁興致不高的樣子,踏了幾步走進。
“沒事,昨晚沒睡好。”崔蓁打了個哈欠,“想到今日要畫鳥獸就頭疼,上課的還是我那老爹。”
“平日裏也畫這些,沒見得你心情這麽不好啊。”劉松遠不解,目光移到一旁正盯着崔蓁一動不動的沈徵身上。
身旁有相熟的士族畫學子行徑過去,三三兩兩湊集細語,但刻意避開了崔蓁這廂。
待稍稍走遠些,又開始竊竊私語。
大抵能聽到“打架”“驕縱”“張家”什麽的詞彙。
劉松遠眉梢一挑,用胳膊肘推搡一下沈徵。
“明成,你還不趕緊勸勸,這樣蔫蔫的,可不是咱們熟悉的崔蓁了。”
沈徵被劉松遠支地有些晃,睫毛微閃,“崔”一字才從喉嚨裏冒出來。
崔蓁已然踏步朝前,背過身又朝着三人揮了揮手:“上課了,走了。”
留下這廂三人看着崔蓁的背影怔在原地。
“明成,你最近惹小崔不高興了?”劉松遠手拍了拍沈徵的肩,手指落在沈徵肩上,不解道。
沈徵被方才崔蓁突如其來的告別愣住,那啞然的情緒還未落下。
他抿了抿唇,細細思緒之前是否有什麽事情惹崔蓁不快。
少年的清隽眉宇似陷入迷霧,舒朗的五官也跟着漸漸落寞耷拉下去。
件件回憶,甚至縮在青碧道袍裏的手指還個個掰數了過去。
可再三思索,他還是未想出個所以然來。
“沒有。”似是極為頹唐,少年悶着聲說出兩個詞。
“沒有?”劉松遠側目看沈徵,聲量提高了些,“子生,你說小崔剛才是不是明顯就不想理明成,對吧?”
劉松遠眼神示意在一旁滿臉茫然的夏椿。
“嗯。”夏椿接收到信號,也肯定地點點頭。
“你看,連子生都看出來了,你絕對是哪裏對不起小崔了,你再好好想想。”劉松遠松開勾着沈徵肩膀的手,衣袖一揚,轉而拉過夏椿,大咧咧地朝院舍行去。
唯留沈徵還在原地。
她生氣了?他心下一片慌亂。
手指攆住衣袖,青碧衣褶帶起條條溝壑,像是此刻帶起的心緒不寧。
漆黑清亮的眼睛裏只剩一片天際雲翳。
愈發細細思索,他便愈發手足無措。
無論如何,定是自己哪裏做錯了什麽,她才會不想與他說話的。
少年纖長的身影投落在一旁石階上,被分成好幾個曲折,細縫間生出的青苔青青翠翠,不知是何時填滿了縫隙,近看才能分明。
但卻與那藍灰色的影子一同,緩緩生長在一處。
“崔蓁,你這畫的是什麽?”崔蓁的桌子一震,墨水跳了幾分,囫囵着在紙張上惹了一道磨痕。
“讓你畫錦雞,你看看你畫的是什麽?”崔成掃了眼那紙張上幾條歪歪扭扭的曲線,看着趴在桌子上正神游太虛的崔蓁氣不打一處來。
“博士如果要罰我便罰吧。”崔蓁眼神往上微擡,她語氣裏也有這幾分不耐。
“整日心思不寧,站起來。”崔成見崔蓁這番态度,更加氣憤。
“我且問你,何為六法?”他冷着臉,先問了一個簡短的問題。
崔蓁嘆了口氣,懶散着語氣道:“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随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摹寫。”
一字不差。
聲音裏雖緩慢閑散,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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