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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成卻挑不出一處錯來。

連帶着王祁諸人也擡眸看崔蓁,唯獨崔苒的表情最為擔憂緊張。

崔蓁餘光落到窗外,方才見一青碧色身影從對面游廊而過。

她心下微動,但很快覺得眼睛更刺,沈徵身側還跟着那日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朱紅珊瑚串。

即使隔着幾方疏影枝葉,她都能看到那兩人極其相熟。

心口好不容易藏起來的小蟲子似又被放了出來,細細密密地開始啃咬每一個縫隙。

她扭過頭,低下頭撥弄書案上的那支還未沾染筆墨的毫錐。

“你既知道,那為何落筆後便全抛諸腦後了?”崔成見崔蓁一言不發,反露出滿臉不屑的态度,他把聲量提地更甚。

不仗義,太不仗義了。

但說起來沈徵究竟哪裏不仗義,她能想出來的理由也并不充分。

跟着她更為惱怒,胸口嗜咬的小蟲子似乎又多了幾只。

“沒為什麽。”崔蓁停下撥動毛筆的手指,縮回衣袖裏,眼睛盯着紙上的那一滴正不斷氤氲的墨點擠出一句話。

“你說什麽?”崔成怒問。

“我沒說什麽。”崔蓁滿不在乎地低聲回了一句。

她的餘光已然能看到檐廊下的身影消失在她視線觸及不到的地方。

手指不自知地攢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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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教訓不了你了是吧。”崔成轉身,從方桌上拿過戒尺。

“伸出手來。”他冷聲斥道。

士流的畫學生都出身富貴,那戒尺于課上也不過是擺設,絕不會落到學生們身上。

可如今竟逼得崔成動用起戒尺,卻是圖畫院開院以來,士流的獨一人。

何況,崔蓁又是個女兒家。

坐在前頭的郭恕坐立不安地朝着崔蓁使眼色,小聲提醒着:“且求饒吧,崔蓁,別犟了。”

但崔蓁卻毫無理他,像是強着脾氣直愣愣把手伸了出去。

量指闊的戒尺是用兩塊烏木組成,一仰一俯,四邊有镂面,長有七寸,饒是高高舉起,就足以震懾威脅學生們。

戒尺落下的瞬間,連帶着王祁都忐忑地微微起身。

戒尺落到柔嫩的掌心,發出悶悶的皮肉扯碰聲,不清脆,卻足以震痛。

連帶着同時,崔蓁“哇”的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出聲。

若說方才她是有些走神賭氣,但這戒尺一落下,疼痛讓她徹底回神。

崔成似被崔蓁的哭聲略略驚到,手中戒尺躊躇了幾分,但卻沒有收手的意思。

崔蓁被痛地想往後縮,崔成牢牢抓住崔蓁後縮的手腕,第二下又落下。

疼,疼得仿佛全身都被那手心傳導開去。

“嗚嗚嗚·····疼嗚疼····嗚嗚嗚我媽都沒打過我,我媽都沒這麽打過我···嗚嗚嗚嗚嗚嗚···”

崔蓁哭地愈發誇張,一把鼻涕一把淚,最後竟連視線都分不清眼前景物。

一股腦只顧着哭訴不停。

“好不容易來了這裏,我以為是來享福的嗚嗚嗚嗚嗚·····還要被打····嗚嗚嗚嗚嗚嗚···媽媽····我要回家·····嗚嗚嗚嗚嗚·····回家···”

她這絮絮叨叨是罵給系統聽和這勞什子的工作。

但這話卻讓第三次舉起的戒尺在空中停頓了下來。

崔成方才的怒氣忽而被這女兒肆無忌憚的哭喊,像是猛紮了一針停在心口,接而一口氣又都自己咽了回去,悶在胸腔再也發力不出。

連帶着手腕全然失了力氣。

是他當年對不起發妻,訣別北上來了臨邑,待他功成名就,再回去時發妻卻早就絕于人世,只留下這五歲的女兒。

崔蓁的眉眼其實像極了她,特別是神色波動之時,與發妻神态極其相近。

發妻溫柔賢淑,性情溫婉,可這女兒卻實在頑劣。

他教不好她,也對不起她。

崔成的身軀忽而佝偻下來,對着正哭得有些喘不上氣的崔蓁,無奈揮揮手道:“你出去吧。”

語氣盡是疲憊。

崔蓁淚眼婆娑的擡起頭,手試圖微微一蜷,掌心的痛意欺身,根本彎不起整個手臂。

她只得用左手托着右手的胳膊肘,一抽一抽地往外走去。

從小到大,即使是爸媽,都沒這樣打過她,為了這勞什子的轉正工作,挨打也挨打了,罵也被罵了,死也死了兩次了,手還這麽的痛……

心下的委屈随着步子的緩慢愈甚,心裏便是越想越難過。

不知走了多久才繞過東廂房的院子,她順着柱子緩緩蹲了下來,把身軀團成一圈,背靠素柱縮在在檐廊的隐蔽處。

唯獨那手心卻不敢放下,只敢直直伸着,試圖讓風能吹走皮肉痛意。

可身體還在随着方才的哭喊似還未回過神來,肩膀仍舊一抽一抽的,試圖把眼睛睜大看得清前面的視線,可眼淚卻止不住往下。

連眼淚也和自己反着調,她心下愈酸,身子也越縮越緊,盤成一角全然被柱子擋住。

“把藥抹上。”

崔蓁把臉埋在膝蓋裏,模糊中,聽到了熟悉的溫玉相扣聲。

她手指摸索了幾分,婆娑着眼擡起頭來。

方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臉,再接而視線才漸漸清晰。

作者有話要說: 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随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摹寫

出自南齊畫家謝赫著作《畫品》,自六法出現以後,中國繪畫進入理論自覺時期,後代畫家把六法作為評論繪畫高低的标準。

☆、解釋

“阿徵?”少女的聲線還帶着哭腔,隐隐還有幾分極不相信的語氣,“你不是走了麽?”

對面的少年倒也一頓,擡頭去尋少女哭得紅腫的眼睛,語氣柔軟:“沒有走。”

他動作并沒停下,手裏的青瓷瓶上是青青軟軟的化淤膏,涼意才觸到崔蓁的手心,崔蓁“斯——”地一聲,眉頭皺在一處,身子一縮,但她掌心并未逃離。

刺痛忍了片刻過去,便覺得清涼舒适開始蔓延,方才火辣辣的疼痛,似乎也減少了許多。

崔蓁這才擡頭去看沈徵,他正一臉嚴肅地仔仔細細給她抹藥膏,她此刻只能看到他圓圓的頭頂。

他不似臨邑城別的郎君那般,盤頭發要編發或換個什麽複雜花樣,要不額前留幾縷,顯示出少年人的風流不羁來。

他束發規規矩矩,只用了一根刻着不知是什麽圖騰的玉扣扣住發髻,便顯得整個後腦勺都圓鼓鼓的。

像是····

像是阿柴的腦袋。

崔蓁不知怎的就冒出了這個念頭,想着想着便先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沈徵微擡起頭,見少女臉上雖還挂着淚痕,但笑意已經破開了她方才陰郁的情緒,他自今早來時的忐忑才稍稍落了些。

崔蓁因自己的胡思亂想,把方才的煩擾都抛至九霄雲外。

怎麽說,沈徵都暫時抛棄小女友回來給她帶藥了,做為朋友已經仁至義盡,自己怎麽也不能太過分了。

崔蓁另一只手從沈徵手上拿過那藥瓶。

“阿徵……不對。”崔蓁搖了搖頭,不能叫的太親切了,要是人家女朋友聽到後該生氣了。

“沈郎君,我自己來吧。”崔蓁站起身,獨留沈徵保持着半蹲的姿勢,僵在原地不動。

方才···方才……她喚他的是···沈郎君嗎?

“沈郎君”

他竟從未如此刻般讨厭過這個稱呼。

她一定是很生氣,才對他生疏至此。

此刻的惴惴不安,比方才更要強烈,強烈到甚至讓他害怕。

站着的崔蓁絲毫沒意識到沈徵的情緒有變,她正陷入在另一個自我問題的糾結中。

阿徵明明和小女友走了,怎麽知道她挨打了呢?

又如何做到還能随身帶着藥?

她見那還蹲在地上的圓溜溜腦袋,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好奇心不能太重,別影響人家感情了。

“崔蓁,你沒事吧。”遠處劉松遠的聲音把二人各自翻飛的思緒堵住。

“你門怎麽也過來了?”崔蓁見劉松遠也行色急切,身後跟着的夏椿更是滿臉愁雲。

“你那神嚎鬼哭的,整個圖畫院都聽到了,要是我們再聽不到,那真的是聾了。”

劉松遠見崔蓁手裏握的藥膏,他才收了擔憂,桃花眼裏又泛起春光潋滟,反松懈身子揶揄道。

“明成你都把你這最寶貝的青宜膏拿出來了?”

沈徵不知何時也站了起來,但未對劉松遠的打趣做出反應,他視線停在崔蓁手心,不知在想些什麽。

劉松遠見二人都未搭話,他桃花眼裏的波光停頓,左右仔仔細細來回掃視兩人,發現他們的神色都有些不對。

今日這究竟是怎麽了?

“去不去清風樓吃酒?咱們也有多日未聚在一起了吧?走走走。”劉松遠搭上沈徵的肩,推搡着把沈徵往前。

倒是崔蓁站在原地不動。

劉松遠回頭:“崔蓁,你站着做什麽呢,今日可是我破費,你還不趕緊的?”

崔蓁抿了抿唇,擡頭看了眼沈徵。

低聲道:“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

說畢,少女又走進幾步,把手裏的青瓷瓶塞給沈徵:“多謝沈郎君。”

沈徵低頭看着手中青瓷瓶一言不發,又擡頭看了眼崔蓁。

眼睛裏的滿鬥星河似都被烏雲遮蔽,只覺晦暗。

“沈郎君?”劉松遠擡高了聲,再湊近身細看這二人神色,他越發覺得不妙。

“崔蓁,你這發哪門子邪呢?”

“畢竟男女授受不親,我也總要···總要按着禮數。”崔蓁疙疙瘩瘩地言語,但仍昂着頭,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這麽心虛。

“男女授受不親?我認識的崔蓁,可不是這麽冥頑不靈的死木頭,你你你,你到底是誰?快把原來的崔蓁給我吐出來。”

劉松遠放開沈徵,指着她肅容道,連帶着夏椿也面露不解地望着崔蓁。

“就算不是因為這個,總也要考慮,別家···別家姑娘的心思。”崔蓁略退縮幾步,又嘀嘀咕咕地擠出一句話。

“別家姑娘?”劉松遠視線回到了沈徵身上。

本還蹙着的眉宇,順勢平展開來,轉而竟微微一彎。

“明成,是不是剛才安寧郡主來找你,被咱們小崔看見了?”

沈徵心中一動,急急擡眼去看劉松遠。

少年人呼吸都似急促了些,與夏日繁茂草木一同,生出強烈冒頭的氣息。

“我···”他有些急,話似乎都在嘴邊,卻不知又要從哪裏說起。

“來來來,小崔,你呢,跟着我們照舊一起去清風樓吃酒,咱們把這事原原本本給你說清楚。”

從清風樓閣子望出去,恰能看到歡門高起的一個角,冒出幾個竹子毛邊,還纏着紅綠的彩帶,恰迎風而起,便如雲霞半掩住街巷。

樓下街巷傳來清風樓夥計擺放拒馬杈子的聲響,與石板路發出刺啦的摩擦聲。

“這事你可明白了?”劉松遠一錘定音。

崔蓁掃了眼一旁不說話的沈徵,又看正點頭的夏椿,才緩緩道:“所以,阿徵是個備胎?”

“正是,皇後娘娘想把安寧郡主許給那燕漢臣,可安寧郡主又不喜他,因明成與她一同長大,有青梅竹馬的情誼,咱們這位郡主娘娘呢,就自主想了個法子,假裝時時與明成親近,好阻了皇後娘娘的念頭。”

劉松遠茶水,清了清喉嚨。

“害得咱們明成不堪其擾,這不今日那小郡主又來了,明成索性與她說了明白。”

“我還以為,阿徵有···這不是避嫌嘛。”崔蓁也作掩飾,飲了一口茶。

方才她聽聞了劉松遠的解釋,那漂浮不定的心思才稍稍落了下去。

像是有幾分慶幸,甚至還冒着尖尖的歡喜。

安安放在心口處,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來。

“子生也是定過親的人,也沒見你避嫌啊,還有那個郭恕,我看你哥哥長哥哥短的,叫地可是親切,還有你們那裏的薛祐義,這不也是常常打招呼····”

劉松遠喋喋不休。

“我可還聽說,你才來圖畫院的時候,博士要畫佛道人物,你還圍着人家到處說要人家給你做例,那時候,也不見你避嫌嘛?”

崔蓁此刻只想堵住他那張嘴。

那些不過是她為了完成任務,剛開始的時候,覺得可以一試的人都試圖交流一下,這不後來都沒怎麽再關聯了。

“他們又不是什麽不重要的人,但是阿徵是我的朋友,更應當多關心體諒。”她補充道。

身側沈徵本端端坐着,聽到這句話,少年眼神才擡眸去看身側正一臉認真解釋的少女。

朋友····

這聲音不斷在他耳畔放大。

漸漸街巷上的叫賣,馬車而過的噠噠聲,行人的歡笑言語,都似再也聽不分明。

唯獨少女帶着一絲不茍的強調語氣,一字一頓的“朋友”二字,順着身體裏的經脈,緩緩落入心口。

像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至春日的在瀚海湖邊,看到滿地綠絨上,冒出的第一朵銀蓮花,它落在澄澈湖面上,如同漂浮在溫柔的湖水裏。

溫柔又生機地好看。

劉松遠聽畢話,神色卻也愣了幾分。

他轉而見崔蓁一臉認真,才道:“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般直接說是明成的朋友,小崔,你果然與別人不同,饒是我和子生,也是與明成認識了許多年,才相熟起來,稱道一聲朋友。”

劉松遠把茶盞放置桌上,視線又移至沈徵臉上,接而感慨道:“崔蓁,你還真與這世間諸多俗人都不一樣。”

這倒是崔蓁有些不解:“阿徵以前沒有朋友嗎?”

劉松遠嘆了口氣,揀起放在盤子裏的梨條,咀嚼進嘴裏。

待吞咽下去,他才回答道:“我們與明成也不過是入了圖畫院才相識,之前,他····”

随即他注意到一旁沈徵正冷冷盯着他,他甚讀出幾分警告的意味。

劉松遠欲言又止,讪讪對着崔蓁又道:“崔蓁崔蓁,這個荔枝白腰子炒得好,你吃吃看。”

“怎麽說了一半又不說了。”崔蓁有些喪氣,把目光又投向沈徵。

見沈徵抿了口酒,視線落在琥珀色的酒水間,照如往常的情緒。

崔蓁便也把話咽了回去。

大抵也不是什麽開心的回憶,那便就不問了。

“我···我還有事,你們先吃,算我帳上。”也不知怎的,本還翹着腿悠閑揀酒水喝的劉松遠忽而蹦了起來。

對着坐着的衆人落下幾句話,急匆匆便朝外跑去。

崔蓁見着他背影消失,又回頭看夏椿與沈徵。

見二人也是疑惑不解的神色。

她眨眨眼,開口:“他咋了?家裏着火了?”

沈徵眼神微動,手裏的酒盞微頓了頓。

夏椿卻是連忙搖手:“說不得走水之事,不吉利不吉利。”

崔蓁這才意識到自己如今處于這個世界,古人忌諱着火,她才猛地捂住嘴。

“失言失言。”

☆、地方

“見過郎君。”藥材鋪的劉掌櫃對着眼前還在勻氣的劉松遠恭敬一揖,“可是東家有什麽話要帶給我們?”

“不是我爹。”劉松遠坐下,喝了口茶水,又往外頭顧盼張望。

劉掌櫃不解,繼而又問:“那是少東家?”

“不是我哥。”劉松遠擺擺手又答。

“那·····”劉掌櫃皺眉蹙成一團,他實在沒解讀出這位東家三郎的意圖。

“是我。”少年人壓低了聲音,但語氣卻很肯定。

“郎君請吩咐。”劉掌櫃了然,作揖等候吩咐。

“外面那外姑娘,時常過來賣藥材嗎?”他湊近掌櫃,小聲問。

掌櫃不明,但也應了聲:“是。”

“那位孟姑娘時常帶些野生藥材過來售賣,大多時候品種都是些常見的,有時候也有一些珍貴的草藥,但都不多。”

劉松遠了然地點了點頭。

接而他又聽到,一青簾巾外,少女的聲音清泠而起:“這些是我早日裏剛在九南山上采的,還帶着露水呢,您看成不成?”

語氣平淡,仿佛買賣成否都是常事,不見波瀾。

劉松遠擡手距離胸口半寸停了下來,他并未合上,那方巾帕還在心口處,片刻也不曾離身。

他擡頭對上掌櫃等待吩咐的眼神,言辭篤定道:“掌櫃,以後這位姑娘過來賣藥材,都按市價兩倍給她。”

“郎君?”劉掌櫃越發疑惑。

“待下次你遇見你們周行老,就說臨邑城藥材鋪子凡是遇到這位孟姑娘,都按兩倍價格買她的藥材,若是賬目不對,或是違了行規,就都記到我的賬上。”

“是。”劉掌櫃雖還疑惑,但多少也猜出幾分,便又恭敬一揖,走出簾外。

只是邊走邊暗想,這東家的三郎,是看上這小娘子了?

據他了解,這小娘子家境貧寒,可這小郎君又是臨邑城出了名的随性風流。

這般懸殊的家境,大抵也是一時興起吧?

掌櫃搖了搖頭,面上卻堆起往日見客的客套笑意移步出去。

劉松遠叮囑完,見劉掌櫃走遠,他才稍稍噓了口氣,其實他極少幹涉劉家的生意,也很少借用劉家的權勢做些自己的私事。

今日難得如此,他的心頭又有些忐忑。

方才他在清風樓往下掃了一眼,便看見那熟悉的背着藥簍的孟萱身影。

行人雖諸多,不知是不是那藥簍過于明顯,他在來往旅人間一眼就看到了她。

匆匆告別明成他們,他就默默跟在她身後,見他入了這劉家藥鋪,他才從後門爬進鋪子後院。

“掌櫃要出兩倍價格買我藥材,這是為何?”孟萱聲音驚訝,不過情緒聲調依舊并不明顯。

“姑娘這藥材新鮮,我們這裏正巧缺這幾味,不瞞姑娘,前幾日外頭來的那幾車都不成,遠不如姑娘手裏這些。”劉掌櫃帶笑誠懇道。

但這誠懇,是生意人熟絡客套的誠懇。

“可我這些藥材都是些常見的。”孟萱又道。

“給姑娘結賬。”劉掌櫃并不答話,對着守店的活計招手,對着孟萱又是一揖。

活計手腳靈快,頃刻便把錢用青布包好,遞給孟萱。

“可是。”孟萱依舊疑惑,劉掌櫃已經閃身進了後院。

她停了下來,盯着手裏的青布半晌,接而握了握手掌,把錢塞到随身帶着的荷包裏,轉頭拿起藥簍踏步出可鋪子。

“按着郎君的吩咐辦妥了。”劉掌櫃對着劉松遠恭敬回複。

“好,辛苦掌櫃。”劉松遠應答着,視線卻從青簾細縫裏去觑那一道清麗身影。

但因背着日光,摸約只能瞧見女子的裙角微揚,轉瞬翩然而去。

他從來最怕拘束,喜好自由,情愛之事拖累心性,他便分毫不碰。

唯獨那日青溪綿長側,亭榭疏影間見少女側影泠泠。

只那一瞬,他忽而覺得四周的草木似乎都在他身軀裏開始落種生長。

即使再随性灑脫,唯獨只有看到她,他便覺得自己從漂浮的雲霧裏下墜。

可等落在地上踏到實處,便又開始惴惴不安,覺得說什麽都成了錯處。

他突然想起來,那日與沈徵下了課,并行走于街巷。

興致突起,他懶散着語調問沈徵:“你覺得崔蓁怎麽樣?”

沈徵的身影稍頓,啓唇回道:“私下評價,不好。”

“行,那我且問你,你是不是看到崔蓁就覺得滿心歡喜,時刻想與她說話,但是靠近了,又不知道說些什麽,覺得說什麽好像都是錯的?”

沈徵不答,唇角卻微揚起極難察覺的弧度。

“是不是看到她高興,你就高興,看到她難過,你更難過,若是看到她哭,巴不得所有苦難都是朝着你來,不要朝着她去?”

沈徵頓了頓,微後點了點頭。

但神色裏露出幾分迷茫和懵懂:“母親以前與我說,所謂待朋友真誠,便是把她的悲喜都記在心裏。”

沈徵低頭思索一陣,随即又擡頭,清澈的眼睛對上劉松遠,少年肯定地回答:“崔蓁是我認定的朋友,無論她認不認我是朋友,我都不會變。”

劉松遠記得自己那時心裏還嘲笑沈徵天真,但他也并未點破。

如今他看到孟萱,仿佛就是這般的心情。

他自嘲地勾了唇角。

果然不能随意調侃別人,容易反噬。

但心底卻又是歡喜的。

仰頭看天,淡月微雲,時和樹動.

今晚應當山月寂靜,能見星辰低轉。

***

時日緩緩而過。

每日除了上課,崔蓁便盼着落課去沈徵他們一起吃飯。

“午後無事,你們那裏可還有課?”崔蓁左手拿着環餅,大口咬了下去,問的是另外三人,眼神卻對着沈徵。

“無課。”沈徵倒了渴水,給正鼓着腮幫子的崔蓁推了過去。

崔蓁自然地飲了大口,又見劉松遠在那處發呆,便好奇地把視線推到了劉松遠身上。

“怎的,你發什麽呆呢?”她手肘推搡了一下。

劉松遠回過神,瞥見崔蓁調笑的眼神,難得桃花眼并無波色,他別過臉也不理睬。

“難不成是因為過幾日就是七夕,要和什麽小娘子去表白,今日就先緊張起來了?”

劉松遠指尖一動,随後飛速擺手:“小崔,是不是夏學谕最近給你布置的課業太少了?”

“你說你被博士打了手心,怎麽算也過去一月有餘了,怎麽還包着手呢。”

崔蓁掃了眼那包得似饅頭的右手,她擡起來對着劉松遠揮了揮,挑了挑眉:“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就因我這手,夏學谕這些日子都沒趕我出門,什麽佛道人物,山川花鳥的,我通通都不用畫了,這可不是偷閑好時機!”

崔蓁頗有些洋洋得意。

見劉松遠看着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她視線又去看夏椿:“子生,你下午幹嘛去呀?”

“三清觀的畫····”夏椿才說一半。

崔蓁便一頹唐:“是了是了,你還有畫沒畫完。”

“阿徵,你下午也一定是回去畫畫吧?”她不去看沈徵,反擺弄了下衣衫一角,語氣低落。

“今日不畫。”沈徵見少女低垂頭,溫聲回道。

“嗯?你是有什麽活動嗎?”崔蓁聽畢,急切擡頭尋他。

“是···是有些事。”沈徵卻錯開了少女灼灼的目光,推了推茶盞。

崔蓁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想來也是不願她知曉。

她便認命地嘆了口氣道:“罷了,我今日還是回去乖乖躺上半日,省得我老爹又罵我不長進。”

“其實····”崔蓁又聽到沈徵遲疑的聲音。

“怎麽?”她猛而又擡頭,湊近幾分滿懷期望地看少年。

少年眨了眨眼睛,倒也并不避開少女的目光:“我要去個地方,只是怕你····”

“你去哪兒?”崔蓁追問。

“是那裏?”一旁的劉松遠突然搭話。

沈徵點點頭。

“那地方,平常人也都不怎麽願意去,我看小崔····”劉松遠掃了眼崔蓁,啧嘆幾聲,搖了搖頭。

“你什麽意思,我怎麽了?”崔蓁被激出幾分鬥志,昂頭問道。

“你是官宦人家養出來的小娘子,哪能見過那樣的地方,我勸你,還是莫去。”劉松遠揮了揮衣袖,自倒了杯茶水。

“我不管,阿徵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麽地方。”崔蓁對着沈徵一笑,又低頭咬了一口環餅。

環餅掉了一些酥屑,沈徵擡手,把那些餅屑從崔蓁衣袖邊移開。

怕碎屑讓豆青色沾染了塵埃。

“到時你跟着我,不要走丢。”沈徵溫聲道。

“好。”少女眉眼一彎,應允。

作者有話要說: 尾随癡漢劉松遠。

作者君叉腰指着劉松遠:前幾日你還猜到劇情走向了呢?現在勒?

☆、暗渠

馬車的噠噠聲更甚,雖臨近七夕,時日仍熱。

沈徵的馬車上的白色皮裘早已換去,換了不知什麽材質的細皮墊子,坐上去冰冰涼涼。

馬車正中放置了幾塊冰,用青玉白盆盛着,便稍稍降了車廂裏的暑熱。

只是崔蓁畏熱,自端午後,她除了上課便甚少出門,實在是這古代沒有空調,讓她心緒愈發容易煩躁。

這樣炎熱的天氣,即使王祁那些人偶有事沒事找茬幾句,甚至仍舊日常嘤嘤嘤的崔苒,她都懶得理會。

便也沒再起什麽争執。

崔蓁把衣袖稍稍退上一些,那只包得牢牢實實的右手因伸展不開手指,便朝車頂舉起來,衣袖順着小臂退了下去,露出白皙一截。

少女身子前傾,更貼近了些冰塊,面上露出如釋重負的滿足感。

本視線望着崔蓁的沈徵見她如此,又移至那一截白藕似的手臂,面色不可控制地火燒起來。

少年喉珠滾動,慌忙着避開視線。

但車廂瑕疵,餘光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看見崔蓁已然把裙角都攬了起來,才露出腿上的一線春光,沈徵覺得脖子、臉……全身上下都如同放置在悶爐裏烘烤。

“崔····”他從喉嚨底冒出一個音,之後的話卻怎麽也再落不下去。

“阿徵你怎麽了?”倒是崔蓁見少年面紅耳赤,甚有些呼吸急促的模樣,不解地湊進來身問。

“我···”少年低啞聲線。

即使再怎麽退後,可視線仍能瞥見那如白璧般肌膚。

隐約間,甚能聞到她身上自帶的香氣。

不似脂粉味,但清新又不甜膩,沾染了點春色旭光。

心中一縷冒出尖,然後緩緩向着別的地方舒展,卻被他一把遏住。

沈徵,她是你朋友,她是有婚約在身的人。

你不應當,也不該有什麽別的想法。

朋友之間,怎能如此。

他心下自對自警告,遂合上眼睛平複心緒半晌才再次擡頭。

見崔蓁已經攬下衣袖端正坐在位置上,帶着些許愧色看着他。

“阿徵,不好意思,我實在太怕熱了,你們這裏規矩太多,要是在我以前,早就穿着大褲衩子出門,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崔蓁見少年望着她不語,似覺得還不夠,又補充道:“我知道你們這裏的規矩,雖然我剛才露胳膊露腿的,但我不是……哎……”

少女撓了撓頭,面露難色,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下去。

“實在是太熱了,我忍不了啊,還有,我不得不說,你們對婦女的壓迫過于嚴重。”崔蓁末了不忘補充一句。

看見沈徵的面色稍稍有些回轉。

她才長長松了口氣。

方才她被那冰吸引地有些忘乎所以,把胳膊腿都不自知地露了出來,待她見到沈徵紅着臉避開的模樣才反應過來。

如今身處大梁,按大梁的規矩,女子是不能過于露腿胳膊這些部位,會被視作某些特殊職業的姑娘。

那日她在金明池邊,因潑水受的流言甚盛,左右其實她也不在乎別人怎麽想。

只是沈徵不一樣,他是她認定的朋友。

何論他本就生性少語,害羞寡言,哪個姑娘在他面前露胳膊露腿的,定會把他吓到。

“無事。”沈徵低頭不再看崔蓁,反盯着那漸漸有些微化的冰塊出神。

不知怎的,這一瞬間,腦子裏忽而想到的卻是崔蓁與王祁的婚約。

這個念頭被不斷放大,接而充斥了他所有思緒。

“郎君,到了。”車外阿古拉喚了一聲。

沈徵才晃神過來。

待他擡頭,崔蓁早已跳下馬車,只餘他一人。

少年長長噓了口氣,定了定神。

掀開巾簾下車。

“這裏是?”崔蓁盯着眼前的情景,眉目蹙成一團,整張臉皆是肅容。

臨邑風亭水榭,峻宇高樓,旌旗蔽空,歡門彩徹。

四季皆是繁花如錦,望若繡晨。

但這裏是與臨邑皇城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世界。

大地之上是錦繡凡塵,大地之下是茍且腐爛。

“臨邑的地下水道寬闊,可居人,許多無處可去的流民,便在此暫住下來。”沈徵回答,聲線裏帶着幾分悲憫之色,“時人又稱為鬼礬樓。”

青夕躲在崔蓁身後,扯了扯崔蓁的衣袖,小聲問:“姑娘,我們···我們要進去麽?”

“你若是嫌棄,便留在這裏。”反是阿古拉低沉的聲線響起,對着青夕冷聲道。

青夕扯着崔蓁的手微微一抖,哭喪着臉埋在崔蓁身後更甚。

沈徵轉過頭來:“此處多有亡命之徒藏于其中,不安全,你在此等着。”

随後少年又補充道:“我去的地方不遠,馬上就能回來,阿古拉,你陪她們待在這裏。”

“郎君。”阿古拉急向前,“郎君他們···”

“沒事,都來這麽多次了,不會有事。”沈徵回頭對着阿古拉寬慰道。

阿古拉雖不情願,但還是點了點頭,算作應允。

崔蓁定眼瞧那黑黢黢的暗渠,憂心地看了眼沈徵,也應了聲好。

直至送少年單薄的青碧色身影被長空洞的黑暗吞噬,不知是不是黑暗作祟,她突然很是緊張。

“阿古拉,阿徵來這裏很多次了嗎?”崔蓁擡頭問。

阿古拉望着那暗渠,點頭:“每月都來。”

“他來這裏找什麽人?”崔蓁又問。

“能讓他安心些的人。”阿古拉的漢語并不多熟練,因此說安心兩個字的時候,顯得極其生硬。

崔蓁辨別許久才明曉。

“阿徵為什麽不安心?”崔蓁不解。

阿古拉把視線落在了這小姑娘身上,崔蓁被他的身影籠在裏面。

這個草原漢子眼神裏閃過悲哀和愁怨,像是遠方草原上落下了第一場秋雨。

“郎君是草原上最善良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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