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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蘊籍的劉郎君半分神采。

“世間生活艱苦之人諸多,我有腿有腳,能識別花木藥材,靠這份活計便可養活自己,比之那些飯食日憂之人,談何辛苦?”少女面色不變,依舊是清靈之聲,卻帶了幾分理所當然的傲氣。

☆、簪子

劉松遠只覺密汗四下,他顧不上擦拭,對着孟萱一揖:“是我妄自揣度了。”

他把頭埋得低,只能瞧見那女子的水色裙角,露出的一小邊鞋面上還沾了些泥草。

七夕時節的城裏姑娘們,提前數日便梳妝整齊,羅绮着身,等着看燈賞月。

大抵天底下唯獨只有眼前這位姑娘,着舊日衣衫,踩着泥草,匆匆進城買賣。

心下泛起又酸又疼的細涓,繞着他心思盤桓。

若是他……他能有什麽法子讓她不這般辛苦便好了。

“那我便告辭了。”孟萱福一禮,順手拉過身側的小少年。

待劉松遠一晃眼,少女身影早已消失于門外。

他猛而腳步一急,向前追了幾步,至那短短的門檻前,卻又惶惶停了下來。

虛握了握拳,抿唇暗恨自己。

往日裏他的那些潇灑肆意,出口成章的習性此刻早被抛擲九霄外。

他面對她,便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郎君。”劉松遠暗自頹唐間,方才那站在孟萱身側的那個頗為眼熟的小少年又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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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着劉松遠恭敬一揖:“劉郎君,這是孟姐姐托我給你的。”

劉松遠手中一沉,他低頭去看。

這是一方折疊方方正正小包袱,外頭的細布雖有些褪色,卻很是整潔,依稀還能聞見一股棗香。

他用手稍稍掂了掂,發出細細銀兩碰撞的聲響。

“孟姐姐說,多出的錢原封不動都在裏面了,郎君且點點,若是少了,可去找她再補上。”小少年說道,又是一揖,抽身又要離去。

被身後的劉松遠喚住:“我看你眼熟,你叫什麽名字?”

方才他見到這小少年同崔蓁相談甚歡,他雖未聽清,但總有些好奇。

“我叫阿元。”少年撓撓頭,“我是圖畫院的雜役,圖畫院這麽多人,郎君自然不認得我。”

少年說畢便轉身朝着來處小步跑去。

劉松遠低頭又看了眼那包錢,心口卻覺得有什麽缺了一塊,他移動手指碰至胸口處。

那日她留下的帕子他還放在胸口。

接而他又面色一喜。

方才那般沉落消失殆盡,心思反之浮動起來。

總有機會的,他還有辦法再去尋她。

***

“青夕,我覺得今晚我一直在吃狗糧。”崔蓁耷拉着腦袋,掃着四周的行人,長長嘆了口氣。

“姑娘,什麽是狗糧?這裏也沒狗啊。”青夕看了一眼四周,疑惑道。

“此狗非狗也。”崔蓁憤憤咬了一口梨條,“這種節日,古今中外都一樣。”

“那是什麽狗?”青夕還在疑惑,追着詢問。

“你看,這節日,來去是不是都成雙成對?”崔蓁指了指來往的郎君小娘子們。

“是啊。”青夕坦然道。

“賣的是不是并蒂蓮?”崔蓁又指了指一旁的鋪子。

青夕掃過去,見那鋪子上許多并蒂簇擁一起,更有許多有情人左右挑撿,帶笑如春。

“對啊。”青夕又答。

“連賣的磨喝樂都是一對一對是不是?”崔蓁示意她看對面的小攤子。

青夕踮腳,複點了點頭。

“這就叫吃狗糧,你的,明白?”崔蓁側過頭,對着崔青夕露出一個假笑。

青夕秀眉幾蹙成一條直線,待過了許久,她還是搖了搖頭。

“姑娘若是覺得無趣,可以找沈郎君玩。”青夕雖不懂這話,但見崔蓁陷入無趣苦悶中,試探地提議道。

“我都不知道阿徵去哪裏了,怎麽去哪兒找他?”崔蓁嘟囔道。

“也許他現在正在和那個什麽什麽郡主,誰家的二姑娘三姑娘走在一起,正歡歡喜喜看花燈呢?”她嘆了口氣,這般說着說着,便心思也愈發低沉下去。

“姑娘胡說什麽呢,沈郎君不是正和夏郎君待在一起麽?”青夕拍了拍崔蓁的胳膊。

“你怎麽知道?”崔蓁直起腰去看青夕。

見青夕背對着她,正指着前方,一手還不停拍打崔蓁的肩膀。

“姑娘你看啊,我沒騙你,你看嘛。”

崔蓁半信半疑地把視線掃過去,本還耷拉着的精神氣順時被提了起來。

青夕甚覺得,崔蓁眼裏倒映的燈火似比方才看到那果食将軍更明亮些。

“阿徵!阿徵!”崔蓁朝着那廂急急揮手。

但行人諸多,隔離視線。

崔蓁一急,便直直跳了起來,把手擡到了最高。

“阿徵!阿徵!”崔蓁喊着,“我在這裏!”

那裏少年本微低着頭,盯着指間的一簪出神,忽而聽到耳側有熟悉聲響,面上的平緩順時散去,他眼底閃過幾絲茫然,接而瞬間熠熠明爍起來。

從諸多衣香鬓影間,他看到一個腦袋一下一下地躍出人群,發髻頂上的朱釵也跟着晃動成影,像是春生的柳枝搖曳,偏那手卻從未擡下,奮力朝他招呼。

“阿徵,你們在這裏呢?”他身形方想朝前動,忽而人群中便露出一張笑靥,直直沖到他面前。

他身子朝後微仰,可眼神絲毫不願離開眼前少女那若彎月的明眸。

天幕裏最閃亮的星辰,此刻都在她的眼睛裏。

他忽而覺得四周一時都慢了下來,胸口方始是一下一下震動,接而緩緩便如鼓聲似要從耳朵裏躍出去。

“子生,你手裏拿着啥?”待他稍稍回神,才察覺崔蓁早已微動身體,盯着夏椿手裏的一個簪子好奇打量。

沈徵這才把視線錯開,又覺得四周花燈光線有些雜亂,照得崔蓁臉上時斷時續看不分明。

“這是··子生你買簪子做啥?”崔蓁盯着他手裏的一支珍珠釵,看着極簡單,不過是用幾個珍珠串成的一朵小細花。

但夏椿卻認認真真左右摩挲細看。

“我給她買的。”少年把簪子攢在手裏,又細細端詳。

“她?”崔蓁蹙眉,随後展顏了然笑了起來。

“可是你那老家的小媳婦?”她調笑道。

夏椿手一頓,別過身去,不理崔蓁的話。

擡手把那簪子放置明亮處想仔細驗看,不再理崔蓁。

“小氣。”崔蓁癟癟嘴,“不逗你了。”

她回頭視線去尋沈徵。

少年的面容被一側的方栀燈照得半明半暗,面容俊朗起伏處,像是流淌燈色的停留。

亮的那半張臉鍍上的黃暈裏還摻着幾縷紅色,倒似那燈火的光亮要比平日更盛。

崔蓁又擡頭看了眼月色,見只倒挂着半月,月影清輝,人間街巷燈火比之蒼穹還要熱烈。

“阿徵,你是太熱了麽?”崔蓁不解。

“嗯?”少年的聲音有些喑啞。

“大···大概吧。”他結巴着回應,鼻尖聞到她身上的清柔暖香,他試圖避開少女的灼灼視線。

崔蓁也不追問,又道:“劉松遠呢?這挑簪子的事,應當是他最擅長,怎麽不是他陪着子生過來?”

“他有事去了。”夏椿回頭應了一句。

“他最近總是神出鬼沒的,也不曉得在做什麽事。”崔蓁嘟哝了聲,見沈徵手裏還拿着那簪子,她湊近腦袋。

“子生,我覺得吧,你手裏那個還是阿徵這個好看。”

夏椿慢悠悠也湊了過來,可手裏仍舊緊握着他自己選的珍珠簪不放。

“給女孩子買東西,總是要問女孩子的吧?”崔蓁挑眉道。

“阿徵可比你有眼光多了,你買這個吧。”

夏椿低頭看了眼沈徵手裏的,又瞧了眼自己的,手中一握,把那簪子護在掌心。

空出的一只手,斬釘截鐵地把錢遞了出去。

“哎?子生你最近挺有想法的嘛。”崔蓁見他決定地迅速,拍了拍他的肩。

“你···你不算···女子。”夏椿被她拍的力道踉跄了幾分,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話來。

“我不算女子?”崔蓁竟有些瞠目,“子生你剛才是說我不像女子嗎?”

“我···”夏椿說話又開始結巴,掃了眼崔蓁,喉珠滾動,不再往下說。

“罷了罷了。”崔蓁擺了擺手,打了個哈欠,“咱們是朋友,用得着分什麽男男女女,你們當我是男的也好,女的也罷,都沒關系。”

她朗聲笑了起來,從煙雲凡塵間穿梭過去,又似在衣衫搖曳裏生出另一段燕燕生色。

“我想吃那個涼水荔枝膏!”崔蓁忽而眼睛一亮,指了指前頭的攤子,“子生,我們快去買一個!這個我想吃很久了!”

“我···”夏椿被崔蓁推搡着往前走,“我沒說我要吃啊。”

“哎呀,不管不管,排隊啊先排隊。”崔蓁回頭招了招沈徵,“阿徵,你快跟上。”

少年還停在原地,手中的那枚雲月簪上還停留着光色,他竟覺得這簪子比方才看起來還要好看上許多。

指尖輕輕握上,碰到冰涼處也覺得舒潤。

他把錢小販攤子上,手心微微一轉,那簪子沒入衣袖便不見粼光。

可少年卻覺得像是買了世間最稱心的東西,只覺此刻萬事諸好,和序時芳。

“阿徵,阿徵。”崔蓁又回頭見沈徵遲遲不曾跟上,對着沈徵又揮手。

沈徵的腳步繞過擁擠的人群,才走至少女身側。

“阿徵,你付錢,方才子生說,你得的俸直是最多的,肯定要請客的吧。”崔蓁指了指那涼水荔枝膏。

沈徵無奈搖了搖頭,伸手付了錢,他又道;“莫要太貪涼了。”

“知道啦知道啦。”崔蓁飲了一口,又把瓶子遞給青夕。

“好喝的。”她對着青夕肯定點點頭。

“阿徵,我方才還以為,你今日和哪家姑娘一起去逛花燈了,沒想竟是和子生在一塊,大好的節日,真是有些浪費。”崔蓁見青夕也飲啜一口,露出滿意的神色。

“其實吧,我瞧着那安寧郡主生得也不錯,要不,你考慮考慮?”她胳膊推了推沈徵。

“郡主她····”沈徵忽而有些急切,連帶着耳根子都紅起來,“郡主她……我……我是東戎人。”

他聲音比往日急切,往日雖說話也有結巴的時候,可今日卻分明要更外顯情緒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小朋友們都在互相很有好感的階段,但都還不明白這就是喜歡的感覺,特別提名小崔同學,固執認為自己就是朋友間的喜歡!

老母親滄桑點煙嘆氣。

☆、巴掌

“東戎人怎麽了?”崔蓁不解,“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啊。”

“何為五十六?”一側子生也詢問。

“不重要不重要,”崔蓁擺擺手,“阿徵你總是要成親的,不過,我想若等你回草原了,再選個中意的姑娘也是好的。”

“我···”沈徵又想說什麽,聲線忽而低落起來,“我大抵,是回不去的。”

他神色默了默,連帶着整個人都似哀落下來。

“阿徵你胡說什麽呢,你既然能來這裏,當然也是能回去的。”崔蓁見少年陷入失落,也不自知地跟着他哀傷起來。

但她卻不能過于表露出哀愁,反故意揚了聲調寬慰。

“對。”一側夏椿雖不說話,也斬釘截鐵地跟着崔蓁點了點頭。

少年勾了勾唇,有些自嘲道:“我回不回去,左右都是一樣的。”

星光被雲遮蔽,只剩漫無的空色。

崔蓁陷在喉嚨裏話方想再說出口,但很快失了啓唇的機會。

“讓讓,讓讓,讓讓。”遙遙聲色喧嚷淹沒了少女的言語,但少年眼疾手快地把少女稍稍一拉,轉身避開了那些冰冷盔甲。

“怎麽了?”

“怎麽回事?”

“怎麽突然多了這麽多當兵的?”

本還沉浸于風花雪月中的諸人皆四下驚慌,探頭詢問。

“這些巡警是做什麽?怎麽還出動了這麽多人?”

“說是有匪徒劫持了某家姑娘,朝着大相國寺那裏去了。”有人小聲回。

“咱們臨邑可是皇都,天子腳下,怎會有匪徒這麽猖狂?”

“誰說不是呢,前幾日我就聽我隔壁那當巡尉的老頭說,據說這些匪徒分了好幾波,分批進城,專挑官宦人家的姑娘下手,劫走一日第二日又給你送回來,聽說已經有好幾戶大官家姑娘都丢過。”這人說話面露小心,特意壓低了聲。

“什麽?這是為何?”

“這事,關乎着那裏呢,說不得,說不得。”那人貓了聲,瞟了眼那些盔甲撞擊聲遠去,指了指西南方向搖了搖頭。

“宮內?”夏椿順着那人視線看去,卻先突兀的冒出了聲。

“子生。”倒是沈徵小聲斥責一聲。

夏椿自知失言,抿了抿唇低頭不再言語。

“我們陪你回去。”沈徵低下頭,對着崔蓁柔聲道。

但他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崔蓁雖滿臉疑惑不止,但因沈徵的話,便乖巧地點了點頭。

圍看的諸多行人也逐漸散去,河堤的垂柳微起,在細風裏繞出好看的弧線。

“阿徵我可以問麽?”崔蓁方才因周遭人多,憋了一路,見此刻稍稍少了些,她才忍不住出聲。

沈徵垂目,輕嘆了氣。

随之語氣卻肅容起來:“大抵是因右司谏上的那道劄子。”

“官家一心要蔽除大梁冗官的惡症,自右司谏上劄子後,便着韓大相公大刀闊斧改革推廣新政,但牽一發而動全身,這自妨礙了多家利益。”沈徵回得小聲,也說得簡略。

崔蓁點頭。

“上政不能下達,臨邑雖表面繁華,卻還是有如暗渠那樣的地方存在,便知民生仍是艱難。”沈徵感慨,最後幾個音帶着遺憾。

“這與那些匪徒有什麽關系?”崔蓁卻是不明。

“韓大相公有兩個女兒。”子生倒是先開了口。

“陳大相公也有女兒,李司谏,多位谏官都有女兒。”

“他們都是大力推行新政的重要官員。”子生難得多話,也随之肅容起來。

“不能拿着人家兒子的性命要挾,怕惹怒了兩方,但女兒家重名聲,把人家女兒劫持去,過一日又送回來,拿着這樣見不得人的手段作警告,尋得又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混子,自是查不到那些背後人身上。”崔蓁喃喃自語開口。

她已然暗暗猜測到其裏的關系。

“是。”沈徵極短應和,“近日你與青夕都減少出門。”

他目色擔憂,又追了一句叮囑道。

“我爹官不大,應該沒事吧。”崔蓁自顧自先開口,倒是跟在一旁的青夕拉了拉崔蓁的衣衫。

“但博士有清名。”沈徵回。

“好···好。”崔蓁見少年神情嚴肅,她便覺得他定是有他的道理,順從地點點頭。

沈徵雖沉默寡言,甚少對許多事情評價,她只以為他只好丹青,別的毫不在意。

可今日看來,卻是心中有稱之人。

“為什麽···這麽看我?”沈徵見崔蓁一動不動盯着他,他方才的擔憂散去,心下跟着忐忑起來。

“我覺得,阿徵你似乎,和我以為的你不大一樣。”崔蓁肯定道。

沈徵心猛而一提。

她說他與之前不一樣?

是自己方才的言語體現出過于深沉的心思,讓她的印象破滅?

還是自己方才哪句話說得不對,讓她對他有了不好的聯想?

“我以前以為你只懂畫畫,卻沒想到,竟也是關心這些政事的,我還擔心你會被人欺負呢,現在看來,應當是沒問題的。”崔蓁笑道。

“我···”沈徵想說些什麽,話語卻都梗在喉嚨裏,也不知怎麽解釋。

囫囵了片刻,他才稍稍吐出一句話:“若是什麽都不懂,就活不到現在了。”

他說得極輕,與夜風糅雜在一處,甚至連他自己也沒聽分明。

“阿徵你說什麽?”崔蓁湊近耳朵。

子生也不解望着他。

“沒事。”他笑了笑,停了下來。

視線注意到前面的人,他微蹙眉:“博士····”

“嗯?”崔蓁也跟着看去。

見那寫着“崔府”的四方燈下,赫然站着崔成與秦氏。

昏暗的兩盞燈只照亮了他們的頭頂,神情因黑暗有些看不清。

與門前幾株梧桐落下的投影一同,被困籠在其裏。

不知是不是與沈徵待在一處的原因,她難得心情極好,因而帶着不自知的笑意,往前行了幾步,對着崔成一揖:“父親。”

該有的禮數她不會少。

低着頭只能看到男子腳上的鞋履,一步一步從石階上落下。

停至她身前。

崔蓁緩緩擡起頭。

疾風而過,她甚至來不及反應,臉上只剩火辣辣的疼痛。

她的笑意還僵持在原地,接而一點一點縮了回去。

耳畔只有嗡嗡的轟鳴聲,一時四處的嘈雜聲都淡去,她怔在原地。

“你妹妹呢?”接而她聽到一聲震天的怒斥在她的耳朵邊響起,然後化成火熱的沖擊在她的耳膜裏。

“崔蓁。”她聽到不知是子生還是阿徵喊了一句,接而便又看見青夕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頓覺心中的憤怒屈辱似被無限放大,她緩緩轉過頭,對上崔成那目眦火焰的眼睛。

她微微蹙眉,勾唇冷笑一聲,又帶着不可置信地語氣,喃喃問:“你,打我?”

“你妹妹如今正在那匪徒手裏不知安危,若不是你又把你妹妹丢在那裏,你妹妹會遇到那種事?你如今還興高采烈地回來?難道我不該打你嗎?”崔成被崔蓁的反應氣極,三個反問竟一聲比一聲大。

“崔苒?”崔蓁頓了頓,露出幾分茫然,“她怎麽了?”

☆、杏樹

“蓁丫頭,你們出門前,我和官人是叮囑過的,你定要照顧好你妹妹,千萬不要像上元那日一樣,再讓苒兒走丢了,我自問這麽多年,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後你妹妹回來,我的确是把心思多花在了她身上,這事自有我的不對。”秦大娘子移了幾步,用娟帕拭了拭淚。

“可即使再讨厭你妹妹,也不能,不能把你妹妹一個人丢在街巷上,如今她又被歹人抓了去,這可讓我們怎麽辦啊。”秦氏淚流不止,依靠在崔成身上泣不成聲。

“崔苒被劫了?”崔蓁喃喃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若不是綠夷回來與我們說,我竟不知道你已經對你妹妹怨恨至此。”崔成安撫了幾分秦氏,又對着崔蓁厲聲道。

綠夷是崔苒身側跟着的貼身女使。

崔蓁這才視線移去,見崔氏夫婦身後站着的那個翠衣女使,确實是崔苒身側随行的貼身丫頭。

綠夷此刻也清淚滿面,意識到崔蓁的視線,她咬了下唇,視線停留在秦氏身上,接而迅速回轉視線,對上崔蓁質問的眼神。

“是大姑娘說,與我們姑娘不熟,然後便抛下姑娘獨自走了。”那女使噙着淚,語句卻不含糊,在場之人皆聽得分明。

崔成蹙眉,腦中因信息雜亂嗡嗡一片。

倒是身側的青夕已然站起身,指着綠夷道:“你莫要胡說。”

“主君,我沒有胡說。”綠夷撲通一聲朝着崔成跪下。

把額頭在青石板上重重一磕:“若是綠夷有半句謊話,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問你,‘與你不熟’這句話,你是不是與你妹妹說過?”秦氏已然從崔成身上退開,暗自拿着巾帕垂淚,崔成摟着妻子,居高臨下望着崔蓁,言語裏似能滴水成冰。

秋夜風過,比之夏日早褪去舒爽,帶着不易察覺卻又極為分明的寒意。

把崔府門前的衆人的衣袍都卷起一角。

“我····”崔蓁被突如其來的風吹醒了大半,除卻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她似乎找回了些思緒,“我确實說過這話。”

崔蓁這張面容,原生神情裏本就自帶着幾分戾氣,但因她穿越過來後,不同的靈魂主宰,讓這張臉便生動活潑許多。

可此刻崔蓁略歪着頭,冷笑一聲,連那語氣都露不屑,似又成了原本那個性若竹尖,紮得自己滿身是血的崔蓁。

“是我說的。”秋風把四方燈吹得打了個旋,梧桐晃動成影,落下參差不齊的齒輪。

少女眼底是帶着寒涼與嘲弄。

恍惚間,崔成似又憶起許多年前,他去夔州接女兒回家,那時崔蓁不過六歲,小小身影跪在亡妻的靈堂前,初初見到他,她還雙眼含淚,接而視線緩緩移到跟在他身後的人。

她的眼神正如今日一般,順時冷了下來,連同清淚都頓留在臉上,不願落下絲毫。

她盯着他,如同看着一個什麽都不相關的陌生人,卻用孩童稚嫩的言語,說出了最剜心的話。

“你與這個女人,別髒了我娘的靈堂。”

這句話正如安在他心頭的時時不定的碰觸點,因孩童輕輕一句質問,屈辱,不安,怨恨混雜一處,最後形成極致的憤怒,似才能掩飾隐藏在心底的那點不堪。

他再也抑制不住因屈憤而渾身顫抖的身軀,手高高揚起,似要把那個孩童要全然掩埋在陰影裏,她卻只斜着眼擡頭看他,像是在看一個世界上最無關緊要的人。

記憶翻湧,孩童的面容生長成如今少女的容貌,可自那日起眉宇的戾色并不少分毫。

舉起的手無法控制,仿佛是這樣,他還能站在作為父親的制高點,能證明自己被迫無奈的發洩。

那支撐尊嚴的巴掌卻未曾如願落下。

它被生生卡在半路,牢牢被一雙手擋住。

“博士,二姑娘是女兒家,崔姑娘也是女兒家,若兩位姑娘并行一處,歹人來襲,難道還要指望崔姑娘去救二姑娘嗎?”

少年人言語清晰,但也不留間隙。

“現今當務之急,是先找到二姑娘,還不是指責誰的時候。”青碧色道袍的少年人擋在崔蓁身前。

他比她高出許多,她被他徹底護在身後,擋住了風,也擋住了若有人的視線。

少年神色清明,清澈的眼睛裏比之前還要多幾分篤定。

大抵是醍醐灌頂,也許也是不知如何收場。

崔成像是一瞬被突然抽幹了氣力,方才手掌上的怨念都消失殆盡,甚至少年固住他的手腕他都覺有千金氣力。

他用力抽了抽,卻不能動分毫。

倒是沈徵卸了氣力,退後幾步,對着崔成一揖:“博士,沈徵冒犯了。”

“回來了回來了。”人群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遠處有不少噠噠馬蹄聲朝着崔府而來。

馬匹嘶鳴起,有人匆匆忙忙從這廂奔了過去。

路過沈徵,路過崔蓁,路過夏椿。

“娘親。”少女一聲軟糯帶着虛弱的聲音從馬匹上輕柔落下。

随後是秦氏的哽咽不止:“苒兒,我的苒兒,可有傷到哪裏,讓娘看看。”

“娘親,我沒事。”少女軟了聲安慰道。

接而又響起綠夷的哭聲:“姑娘你沒事就好,若你有事,綠夷也不活成了。”

“沒事,傻丫頭,你看我不好好的嘛。”

崔成斂容,對着來人一揖:“多謝柳公救下小女,崔成實在無以為報。”

那官員回之一禮:“倒也不是我的功勞,多虧了王家七郎出手果斷,才使得崔姑娘無恙。”

“柳叔父過獎了。”把崔苒從馬上扶下來的王祁對着衆人一揖,“二妹妹無事,便是最好不過。”

接而又是熙熙攘攘的拜別,感謝,寒暄等客套語氣。

四方燈緩緩也安靜下來,裏面的燈火跳躍幾分,連同帶着漸漸消散的人語,也安靜下來。

“崔蓁。”夏椿小聲喚了一聲。

崔蓁仍舊躲在沈徵身後,被虛長而又瘦弱的月色煙岚襯得不似真實。

崔蓁未應。

“崔蓁。”沈徵微側過頭來,就着月岚柔聲喚了一句。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少年撚了撚手指想作那日少女安慰他時同樣的姿勢,但最後還是未舉起來。

崔蓁素來多話,即使安靜也靜不了多久,如今這般遲遲不語,是他們從未見過的。

“姑娘。”青夕也跟着喚了一聲。

崔蓁突然如夢大醒般,微微擡頭,茫然掃了眼衆人。

接而唇角一彎:“啊,我走神呢。”

一如往日的模樣。

“有些困了。”她笑了笑,“青夕,我想睡覺了。”

沈徵衣袖微動,大概是晚了一步,未能固住那豆青色的衣角。

她頭也不回地路過四方燈,轉而被崔府吞噬殆盡。

夜風露重,清輝散盡。

衣角起的波瀾愈發明顯,即連人影也外朝着寫着“崔”字的四方燈外,一絲一毫也落不進去。

夏椿先開了口:“明成,我們也回去吧。”

沈徵目光還停在那府邸不知哪個方向,看不清輪廓,但他卻好像是分明瞧着什麽似的。

“你先回去吧。”他應了聲。

夏椿望了眼崔府,又看了眼沈徵。

他覺得自己大抵是勸不動他的。

沈徵是生于懸崖的青竹,生在嶙峋石縫裏不動,可眼神裏的卻是來自春日草原的無限柔意。

“好吧。”夏椿默了默,往回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沈徵。

見他已然行至崔府牆檐下,那廂上頭,正伸出一杆杏枝,葉落了一半,因而顯得突兀地像是從裏面伸展而出的情緒。

他站在那杏子樹下,也籠在那影子裏。

如同被勾到了什麽相似的回憶,夏椿身子微僵,便又毅然決然地回頭,仿佛那處的月光過于燙人,而只想迅速逃離。

少年人的心是溢于煙雨的水波,就着月色呢喃,輕覆了便露色于眉宇。

他擡頭望了眼伸張而出的杏樹,試着擡手去碰,但到半路,卻又松了下來,少年輕嘆了口氣。

那杏樹看着很近,但他卻好像夠不到。

崔府門口又有人語。

窸窣雜碎的腳步聲落在石街上,然後有等得不耐的馬匹打了個憨鳴。

寂靜便又緩緩散開。

“沈徵,你還在這?”沈徵擡頭,才意識到眼前站着的人。

☆、好氣

王祁斜睨着眼上下掃了圈沈徵,像是有些挑釁地問出聲。

“你是····”他頓了頓,“等崔蓁?”

“崔蓁不會再出來了,你不用等了。”王祁說話間不自知地帶着主人家的口吻,恍若自己與崔府已然有着密切聯系。

“嗯。”沈徵并未做多反應,只是清淡地回了句,又微微側過身,仰頭看了眼伸張出高牆的杏枝。

自崔蓁與沈徵諸人日益親近,王祈愈發看着雜流那些畫學生不耐。

方才他看到沈徵一人站在崔府外,那詭異的心思便勾住他的心念,竟控制不住地想與沈徵宣示一下自己與崔家的熟絡。

但沈徵全然不理的神情,他隐秘的心思裏勾起了定要與他分明的念頭。

“我之前聽你說,與其師諸物,不如師諸心,我倒是也細細斟酌了一番,你這話确也有它的意蘊。”王祁立在原地,他說得是肯定的念頭,可語氣卻是不以為然。

沈徵只稍稍轉過身,他看了眼王祁,随後又越過他,看向崔府門邸。

“但我有一事請教,你的師諸心,究竟是哪個心?”王祁見他這般毫不理睬,心中愈發不滿,急急追問道。

“恕我冒犯,但按你的想法,若要細細究竟,你來自東戎,生的應當是那草原上生蠻的心,可你又自幼入了大梁,見過我大梁風韻山水。這般計較下,請問,你從的是哪顆心?”

沈徵頓了頓,視線緩緩移至王祁臉上。

“我想,天生萬物,便得一自然心,此心純正自在,與所生天地同氣同韻,例如我,父親自幼教習我丹青,恩師教授筆墨,飲的是臨邑的山水,見的是臨邑的四時,我眼中見臨邑,心中生臨邑,這是我的從心。”

“而你呢,又生哪顆?從哪個?見哪方?”王祁語氣加快。

随後他又停了下來:“何論這偌大的大梁山川河流,繁華市井,你甚至都不知道崔蓁住在崔府的哪個角落。”

“但我知道。”他帶着幾分不自知地洋洋自矜。

待他言畢,沈徵卻也只是清清淡淡望着他,視線落在他臉上,但情緒絲毫未增。

“她睡了麽?”王祁聽到身前的少年啓唇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麽?”王祁有些不可置信,手中的拳頭暗暗握緊。

原來方才他所說諸多,沈徵不作絲毫反駁,而只問這樣簡短的一句話,竟如屈辱之捶,往他身上墜。

他方才的确起着一顆要與之探讨畫論的心思,但此刻屈辱已然成了噴湧而出的尖刀,讓他自亂陣腳。

“沈徵,你聽好了,我自幼生于此處,父親與崔家是世交,我與崔蓁十歲便相識,每逢年節,父親便帶我來崔家拜歲,即使是閉着眼睛,我都知道崔家的每個角落。”王祁自說地愈發聲響,即使他語速頻頻,但他仍舊在留意沈徵的神色。

待這大段話結束,沈徵眉宇微動,他的衣袍也跟着風起了一角。

王祁見他有了反應,心緒便湧上難抑的興奮,篤信自己占了上風般,他情不自禁開了口:“崔蓁與我是有婚約的。”

沈徵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身子頓了須臾。

衣角被風帶起的一個低低的弧度,又悄然落了下去。

王祁見勢暗暗自喜,方又想繼續言語。

“她睡着了嗎?”他卻聽到他又問了一句。

立于道德至高點的情緒一瞬殆盡,只化作了酸脹的惱怒。

“她睡着了沒有,和你又有何幹系?”他語氣直沖。

“你不知道?”少年語氣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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