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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尾音稍稍揚了個調。

但聽在王祁耳畔,便多了幾分挑釁。

“我方才在正堂上回博士今日匪徒之事,哪裏顧得上崔蓁睡沒睡。”王祁被這語氣徹底激怒,便是一股腦把話哄嘯而出。

沈徵卻像是把對方所有的情緒都屏蔽于外,聽畢後反之斂眉,便又不再看王祁。

“沈徵,崔蓁與你又是什麽關系,你做什麽這麽關心她?”王祁走進幾步,他的怒氣被頂到高點。

“即使你畫地再怎麽好,博士再怎麽對你另眼相看,但這也改不了你骨子裏還是蠻橫粗俗的東戎人事實,你的所謂從心,不過是無稽之談。”

“而你,永遠都改變不了是東戎戰敗送到我們大梁的質子,是求和的低賤貢品。東戎人不要你,我們大梁,更不會要你,勸你還是早日歸去,莫要再起無意義之心。”

少年聲線比之往日都要尖銳,甚至露出止不住的惡毒。

王祁那俊秀的五官因此刻的情緒而漸漸扭曲,全然破開那書畫将養的清潤氣。

“你給老子放屁。”深藍寂靜處被一聲怒罵破開。

那是少女罵罵咧咧的聲音。

接而一個石頭正巧砸到王祁的胸口,王祁吃力一痛,氣憤仰頭去看石頭來的方向。

沈徵本遙遙盯着月色一隅,此刻也怔神擡頭去看那杏樹。

參差枝葉間,冒出一個腦袋,唯獨一支翠色朱釵反光,向沈徵暴露了來人的身份。

“晦氣,竟然沒砸中。”崔蓁惱恨地低罵了一句。

見王祁有些愕然盯着她,也不管黑暗中能不能看清她的神情,她用力地對着王祁翻了個白眼:“看什麽,砸的就是你這龜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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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祁似徹底被這接二連三的謾罵驚到,嘴張了半晌講了“我”“你”幾個字囫囵着,也沒說出完整的話。

“我看你才低賤,你若不仗着你王家出身,仗着一個會投胎的技能,你又能比多少人牛逼,看不起誰呢你?”少女還在輸出。

“要說身份是吧,好,咱們也掰扯掰扯身份。我們阿徵性格好,樣貌好,畫畫也比你畫得好,身份又是草原小王子,連官家娘娘都喜歡地不得了,最最重要的是人還謙虛,不和傻逼論短長,多麽優秀的品質,他驕傲了嗎?他和你炫耀了嗎?反倒是你,你小嘴叭叭地挺起勁啊。”

嘎吱一聲,少女說到起勁處,指尖一用力,憤憤折了小段樹枝,對着王祁又一扔。

但力沒用盡,只輕飄飄落在王祁衣角處。

“崔蓁,你!”王祁被少女的連環攻擊,絲毫插不進一句話,只有指着樹枝上的少女,一個字也吐露不出來。

“別仗着我們阿徵話少就欺負他,以後你再說一句阿徵不是,我見你一次罵一次。”崔蓁又補上話。

王祁指着崔蓁,氣的胸口起伏,整個人似要冒煙爆炸般。

最後徑直轉過身,三兩步扯過侍從牽着的馬匹,跨了好幾次才踩準了腳镫。

待王祁消失在路盡,崔蓁這才洋洋得意地挑了挑眉。

低頭去看沈徵。

“阿徵,以後遇到這樣的人,就罵回去,誰還看不起誰了?”

崔蓁見沈徵盯着她不語,她有些擔憂,難道是王祁說話說得過于難聽,他還在難過?

照着沈徵性格,倒也的确是會把心思悶在心裏。

“臉還疼嗎?”少年聲線與被崔蓁扒拉枝葉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同,落進崔蓁的耳朵裏。

“啊?”倒是崔蓁愣了愣,手不自知地撫上自己的臉。

不知是牆檐下的少年聲音過于溫和,方才淡下的情緒被徹底開閘,決堤的委屈不斷泛濫。

不只臉上疼,好像手裏也疼,腳上也疼。

她癟了癟嘴,猜測此刻樹枝掩映了她的情緒,下面的沈徵大抵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疼。”聲線裏滿是委屈,她趴得又高了些,把身體大半露了出去。

這句話她說給沈徵聽,她也想讓沈徵看清她的表情。

“青宜膏,擦了就不疼了。”沈徵擡手,踮起腳遞來那青瓷瓶子。

那是崔蓁很熟悉的瓶子,上次沈徵替他擦手也用的這個。

她伸出手去夠。

沈徵手裏一空,再看時少女已握在掌心,他的心裏也微微一松。

方才他還覺得那杏枝過于遙遠,現在卻發現,只需稍稍踮腳便可觸到。

“我方才啊,本來是要睡了,但是越想越氣,越想越氣,就想讓青夕看看廚房有什麽吃的,青夕路過這裏說聽到你與王祁說話的聲音,我心想不對,就趕緊跑出來,不過我那老爹吩咐下去不準我出門,我就只能爬牆。”少女身子勾着牆邊瓦,有些吃力地說道。

“我就知道阿徵你仗義,定是擔心我呢,我沒事,你也早些回去吧,阿徵你生的好看,要是被那群賊人看到了,把你抓走了可怎麽辦。”少女揮了揮手。

“他們只抓姑娘。”沈徵唇角不自知地翹起。

“男孩子,晚上也要好好保護自己啊。”崔蓁嚴肅地教育道。

“好。”沈徵似是習慣了偶爾崔蓁的一些異于常人的言語,點點頭。

“你先下去,我就走。”

“還是我看看你走吧,不然我不安心。”崔蓁抿唇道。

“你先走。”沈徵言語篤定。

崔蓁知曉沈徵的性子,他雖看着溫和,但骨子裏卻是極其固執。

她便也順了他。

“那我先下去咯。”她伸腳去勾一側的枝幹。

發額上的翠色朱釵到了月色照耀處,像是山風裏的霧岚。

他手指觸了觸那一直握在掌心的釵子,冰涼的珠花已經被掌心焐熱。

“等等。”

少女聽到呼喚,又冒出了頭。

“怎麽了?”她眨了眨眼睛,等他說話。

“沒···沒事,小心。”沈徵抿了抿唇,只半結巴地說了這句話。

“好。”崔蓁眉眼一彎,冒出的腦袋便又消失在樹影間。

掌心的朱釵好像愈發燙手,但他偏握在手裏不願松開。

“哦對了。”樹影間忽而又冒出了方才消失的腦袋。

沈徵慌忙擡頭應答。

少女趴在枝幹間,一手撐着樹枝,努力夠着冒出頭。

“這兒的杏樹太高了,我跳不下來,我那個院子離後門近,那裏也有一株杏樹,我已經考察過了,可以輕輕松松跳下去。以後若是阿徵你想找我了,但我又出不來,就去那裏等我!”

少女說完便瞬息不見了身影。

少年甚至來不及答應,身體微微前傾做了一個微弱的反應。

但他也不管究竟有沒有人看到,暗自點了點頭,算是應允了這件事。

少年的身影被月影扯地狹長,與移了位置的杏枝影子并在一處,成了深深淺淺的灰色。

作者有話要說: 暴躁小崔再次上線:有些人就是欠罵!

☆、偏心

火光跳了一下,書頁上的墨字似也跟着閃爍。

繼而“劈拉”一聲,燈花的脆響徹底擾了崔成的心緒。

他把那些書籍一推,身體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擡手揉了揉眉心。

“主君。”跟着的侍從走進一揖。

“大娘子睡了麽?”他聲音有些疲憊。

“回主君,大娘子說要陪着二姑娘一起睡,今日就不回房了。我方才瞧見二姑娘房裏的燈已經熄了。”那侍從回答道。

崔成聽畢,腳步走到那門檻處,一只腳要落出去,又收了回來。

回過身往裏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對着那侍從緩緩道:“拿盞防風燈來,我去趟松煙榭。”

崔成定了念頭,身後的侍從也跟着遞上件靛青披風,只堪堪搭住了半個肩,崔成已然踏出了院門。

“這兒的草怎麽這麽高了?”繞過矮渠時,狹窄的小道草木半高,時不時擦過他的衣衫,他皺眉問道。

“回主君,這條路上草木一向如此,自春日起便生地猛烈,一直到冬日裏才會落盡。”身前打着燈籠的侍從微側過身回。

“這麽多草,夏日裏多招蟲,也沒人來清理清理嗎?”崔成不滿。

身前的侍從把燈籠提地高些,避開草木:“因向來如此,府裏便以為這處是特意生成這樣。”

“誰說的,”崔成駁斥,“我以前····”

他頓了頓,他上一次去松煙榭是什麽時候?

大抵是那日他怒氣沖沖地進崔蓁院裏,看到的卻是崔蓁把崔苒推到在地,湯水撒了一地的情景。

但那時他也沒在意這路上的草究竟生得多高,是否又有蟲蟻。

沖脹的情緒自然而然讓他忽視了很多東西。

那···再這之前呢?他還來過這裏嗎?

他自己也有些記不清了。

“過幾日找人,把這裏的草除一除。”他聲音低沉,叮囑道。

“是,主君。”身前的侍從一躬身。

“主君?”迎面有一小姑娘對着崔成一揖,語氣裏露出驚訝。

她半低着頭,崔成借着半亮的燈光,才看清是崔蓁身前跟着的丫頭。

他便站直攏了攏披風,手抄在衣袖裏。

“你家姑娘呢?”

“回主君,姑娘方才睡下了。”小女使回道,停了停,又接上話,“可要我去叫醒姑娘?”

“不用了不用了。”崔成聽到“睡下了”這三個字,心頭的緊張忽而又淡去。

他身體都覺得疏松起來。

“你叫?”他盯着眼前的姑娘疑惑問道。

他知曉這是跟在崔蓁身前的,崔苒貼身女使叫綠夷,崔蓁這個,他倒是沒放在心上。

只依稀記得是随着崔蓁一同從夔州過來的。

“回主君,我叫青夕。”

“哦,我知道我知道。”崔成擡手,斂了斂衣袖。

“你家姑娘,沒說什麽吧?”他又向前傾了傾身,小心翼翼問道。

青夕愣了幾秒。

她忽而腦袋裏回憶起方才姑娘剛進了屋子,眼神還呆呆愣愣的,右臉還留着五個手指印。

但眼淚噙在眼眶裏,偏偏不往下墜一顆。

她小聲詢問了一句。

姑娘卻像突然被什麽點到,接而便嚎啕大哭起來。

“我要回家·····嗚嗚嗚嗚·····回家·····不轉正了,不要錢了·····回家了···媽媽···”

青夕聽着心頭一酸,也跟着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想來姑娘定是又思念早逝的夫人。

哭了半晌,姑娘漸漸安靜下來。

可因哭地過于用力,身體卻還在跟着一抽一抽,但聲音柔了下來:“青夕,我餓了。”

她跑出去給姑娘尋食時,路過那杏樹,聽到了外頭那沈郎君與王郎君的聲音。

她便又折回去與姑娘說。

誰知姑娘一聽,竟徑直一抹眼淚,怒氣沖沖便往外跑。

費力爬上樹幹,罵了那王郎君許久,連她聽着都解氣。

待再回院子,姑娘便心情大好,吃了兩塊糕點,便安心躺下了。

但這些,自是不能與主君說明。

她便低了低頭:“姑娘什麽都沒說,便躺下了。”

“好···好吧。”崔成前傾的身子又縮了回去,男子似有些失落。

但又好像如釋重負。

“讓她好好睡吧,明日先不用去上課了。”他對着青夕補充道。

“是。”青夕行禮。

男子轉過身,那飄在身前的燈籠裏的光也昏暗不少,只堪堪能照亮一隅角落。

腳步比來時要快上許多,不知是落荒而逃,還是遺憾而歸。

與那些雜亂的野草一同,便都說不清。

待過了七夕,白日裏時日便愈發短,夜深寒氣漸重,日頭卻還努力留着盛頭,因而寒氣還未侵蝕白日。

“崔蓁,你這鳥,倒是比以前畫得好了。”劉松遠掃了眼崔蓁紙張上起的錦雞草稿,如是感慨道。

“怎麽,你們東廂還不允許你畫絹上呢?”随即他又打趣道,“你不如轉班來我們雜流吧,我們那裏要求還低了些,最起碼不用背那些大經。”

“我倒是想轉班啊,我那老爹不允許。”崔蓁屏着氣,才将那錦雞的尾巴畫了最後一筆羽毛。

她拿起墨紙,又前後左右細細觀看一番。

“畫院的諸多先生們都說,我若是用絹作畫,那簡直就是暴殄天物,還是不浪費那玩意了。”崔蓁不以為然地挑挑眉。

“說真的,你們這要是有素描紙,誰比誰畫得好還不一定呢。”崔蓁放下紙張,對着身旁圍着的幾人皺了皺鼻子。

“什麽是素描紙?”夏椿好奇。

他平時少話,但耳朵卻好使,總能抓住關鍵詞。

“就是一種紙,比這個硬多了,得用鉛····就一種黑黑的硬筆,就是女孩子描眉的類似那種畫。”崔蓁擺擺手,胡亂解釋一通。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劉松遠好奇道。

“我···”崔蓁咽了口口水,“我書上看得呀,那是西域傳進來的玩意,你們沒見過很正常。”

她糊弄着理那些散亂的毫錐。

“我家産業遍布大梁,即使是西域的東西,我也見過不少,怎從未聽過這種紙和筆?”劉松遠湊近身,抓着不放。

“沒聽過說明你孤陋寡聞,這世上你沒聽過的事情多了去了。”崔蓁微仰頭道。

“行吧,你這腦袋裏,凡是三分心思放在畫業上,學谕也不會日日都見你都哭喪着臉了。”劉松遠轉過身,拿了枝筆也開始描畫。

“我可聽說,王祁那小子最近升官了,官家看他那幅《臘梅雙禽圖》大為贊賞,授了右班殿直的官職,這幾日春風滿面的,好不得意。”劉松遠邊落筆,邊緩緩感慨着。

“哦。”崔蓁懶散散地應了一句。

劉松遠微一蹙眉,若不是今日沈徵不在,他定要瞧瞧沈徵此刻聽到這話的表情。

“右班殿直是什麽大官嗎?”崔蓁把筆擱下,松了松筋骨,又問。

“倒也不是什麽大官,只是本朝憑畫授官的畫師向來少,如今出了一個,自然便是一段佳話。”

“就是花花綠綠的兩只雞,幾朵花,整個畫院都是這個風格,我都看厭了,要我說,遠不如子生畫得那些神仙好,子生,三十六神仙,你畫幾個了?”崔蓁側目問。

“才至五個。”夏椿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那你可趕緊的,早日畫完,也好早日回去娶你的小娘子。”崔蓁提醒道。

夏椿也不答,歪着頭繼續看手裏翻了一半的書冊。

不過崔蓁瞟了眼,那書好像根本就沒動過,仍舊是方才那一頁。

“你倒也說別人,你可是正兒八經與王祁有婚約的,你要怎麽辦?”劉松遠想逗逗崔蓁。

接而崔蓁剜了他一眼:“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我還沒問你們呢,阿徵有事去,可有告訴你們他今日去哪裏了?”

“你這眼裏天天都是阿徵阿徵,我和子生兩個大活人在你眼前,也不見你有多關心。”劉松遠桃花眼眨了眨,佯裝失望,微微嘆了口氣。

“哎,既然你提起來,那我可是要說了。”崔蓁雙臂一攬,“我前幾日聽阿元說,他最近總能在下裏村看到你,你倒是說說,你去下裏村做什麽?”

劉松遠眼神略有躲避,方才的不羁随性都褪去,但嘴裏依舊不饒人:“我自然……自然是去做我的事情。”

“罷了罷了,你總有你的理由,你倒是快說,阿徵今日去哪裏了?”

“昨日博士教舟船一類,明成說想去仔細看看船只,早日裏便與學谕請假,去渡口看船去了。”劉松遠不賣關子,應得迅速。

“哪個渡口?”

“虹橋那吧。”劉松遠道。

“那我先走了。”崔蓁站起身。

小跑了幾步,又折回來,瞪了劉松遠一眼,拿過那畫好的錦雞,小心翼翼攢在手裏。

劉松遠本愣了半晌,随即了然地無奈搖搖頭。

“子生,你說這小崔偏不偏心?”他回頭看夏椿,意欲引起共鳴。

夏椿卻也難得放下書頁,認認真真盯着他。

“你····你為什麽這麽看我?”劉松遠被他看得有些發毛,身子往後縮了幾步。

然後子生一字一頓地問出口。

“你最近,總去下裏村做什麽?”

☆、梁瘋子

“阿徵,阿徵。”沈徵正望着橋下的行過的船只,身後被輕輕一推。

鼻尖聞到一股暖香。

他心中微動,轉頭便是一張笑意盈盈的臉。

“阿徵你手裏拿着什麽呢?”崔蓁見他手裏捧着一本書,上面是些墨跡圖案,隐隐能看出船只的形狀。

“這是你的速寫本?”崔蓁探頭了然道。

倒是沈徵好奇:“何為速寫本?”

崔蓁又知自己吐露了些不該多說的話,她撓撓頭:“就是····速速畫完的本子。”

“原是這樣。”沈徵點頭。

“你畫得咋樣啦?”崔蓁最喜沈徵這般甚少追問的性子,她便很容易把自己的防禦卸得越來越多。

“博士授了畫船只的口訣,但我覺得還是自己觀察更好。”他把視線移回河道。

臨邑城有三大水系,是整個城池的水系來源,來往漕運物資豐盛,也是這些河道保證了整個城市百萬人口生存。

“畫畫當然還是要自己觀察啦~哦對了。”崔蓁掏了掏自己衣袖。

隆重地拿出一張紙來,那紙張折地細心,她神情虔誠得小心翼翼打開。

便又歡歡喜喜遞給沈徵:“阿徵,你看我畫得錦雞,是不是有進步?”

沈徵盯着那紙上的繪本,身體湊近些細看,随後點頭道:“的确進步了。”

“那是當然!”崔蓁滿意地把紙張收回去,“若不是不習慣用毛筆,我一定能畫得更好。”

她探頭又往沈徵那“速寫本”上掃了一眼。

順着書上的幾行筆墨,她順勢從河道上找到了沈徵繪畫的那幾只船只。

随之她微蹙了蹙眉。

“怎麽了?”沈徵先發問。

“阿徵,我若說了,你別生氣。”崔蓁斟酌開口。

“你說。”沈徵把衣袖垂下,拱手等授。

“你看,這個船只與後面的船只一樣大,雖然阿徵你只畫了幾條粗糙的線條,但是卻沒有遵從近大遠小的視覺感,所以我看着會有點奇怪。”崔蓁一板一眼說完。

随後她頓了頓,慌而捂住了嘴。

中國傳統繪畫與西方繪畫的思路完全不同,西方尊崇焦點透視法,視覺中心只在一點上,因而更注重虛實處理。

而中國繪畫往往是散點透視法,所見處處皆為景,并非只有一處重點,因而在風俗畫這些畫種中,每一處畫家都用了心思描繪。

兩者并無誰好誰壞,只是不同文化造就不同觀察方法和思維模式。

她這般不知好歹随意指點,也許是破了沈徵心中所向的畫道。

“何為近大遠小?”沈徵距離崔蓁近了幾步,微低下頭,詢問道。

“沒……也沒什麽。”崔蓁嗫嚅地吐出幾個字。

“我想聽,你能告訴我嗎?”

少年停住腳步伐,不再迫近她,漆黑的瞳仁裏閃着點點光色。

他明明比崔蓁高出許多,此刻卻用像是一頭幼獸般黑亮的眼睛,裏面還帶着盈盈水汽的可憐眼神望着她。

根本···根本拒絕不了啊。

崔蓁默了默,嘆了口氣。

“這個只是一種方式而已,你聽了也就随意借鑒一下,也不是很重要。”

崔蓁暗暗思索,想着用什麽方式說得簡略些:“謝赫六法中有經營位置,其實說得便就是這個道理。”

“比如路上的那些行人,其實我們知道大家都差不多高,但我們的眼睛看到的,卻是距離我們近的大一些,遠的小一些,也就是這個道理了”

沈徵細細聽了,又垂頭暗思索了半晌,後擡頭了然到:“是我未曾摸透六法,多謝指教。”

“昔日看《游春圖》還不知其究竟好在何處,如今才明白,其妙法非在于用色獨特,而是因畫者細心經營,而有了咫尺千裏的奇妙。”少年清隽眉宇因有了新的理解而躍躍,讓本就俊秀的臉龐愈發生動好看。

“對,是這個道理。”崔蓁慶幸沈徵還能舉一反三,便也欣慰地點點頭。

“阿徵,我聽說潘樓街賣鮮蟹了,我這幾日就嘴饞地很,想吃好幾天了。”崔蓁拉過沈徵,她飛速轉移了話題。

實是不想沈徵再多問,她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何況方才來的路上,便見有許多人在潘樓底下買蟹,她心中一動,惦念了許久。

“好。”少年從不拒絕她的任何要求,便收起紙頁,順着崔蓁的腳步朝前走去。

待至潘樓街,見本應買賣蟹的人都湊到了一正店的拒馬杈子前,彩樓紅綠的顏色比之往日更鮮豔,如錦雲浮空。

“怎麽了?”崔蓁拉住一個看熱鬧的問。

“你不知道?梁瘋子在裏頭畫畫呢!”那人匆忙應了一句,又湊近人群裏去叫好。

“梁瘋子?”崔蓁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阿···”崔蓁畫還未落下。

“在這裏等我。”沈徵撂下一句話,已經閃身進了人群。

她踮起腳,才看到沈徵擠到了深處,只留了一個腦袋給她。

她瞠目片刻。

實在是沒想到,這平日清潤的沈徵也有一天會這般動作迅猛湊進人群,這世上,大概只有畫畫的才能讓他有這樣的反應了。

她便也硬着頭皮往裏擠去。

好容易尋了間隙,便窺見一方長桌上,正鋪着半丈長紙。

一面蓄長須的男子,衣衫大敞,手裏還有一只經瓶。

他仰頭猛飲一口酒,酒水順着喉結往下,溢至衣領。

随即通紅的面色上露出熏熏然的滿足意,他身形踉跄颠倒幾步,快撞至一側桌角時,猛頓了下來。

一旁的酒博士正半躬着身仔仔細細研磨,還對着那男子挂上讨好的笑意:“梁待诏,您小心,您可別磕着自個。”

那男子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手中的毛筆絲毫未沾墨,在空白宣紙上游走半晌,突然又停了下來。

圍觀衆人也跟着屏住呼吸。

接而他打了一個飽足的酒膈。

衆人一松氣,

男子已然将筆對準硯臺,直直落了進去,濺出的墨色全然撒在空白宣紙上。

圍觀者一瞬被提起了神,便又是一聲驚呼。

崔蓁不解地朝四處看了一圈,這還沒落筆呢,都在興奮啥?

接而她很快就為自己的此刻的想法感到後悔。

他落筆極快,手腕似若游龍,落筆便知其有千金之力,帶起的衣袖仿佛飛舞的蝶燕,整個人如包裹在雲霞蒸騰中,驚鴻貫影,衆人只見筆墨飛濺,紙色生香。

群衆皆睜大眼睛,想湊近前觀看,卻又不敢過了那虛空的防線,生怕驚擾了畫畫之人。

便在好奇仰慕與敬畏中反複來回,化作啧啧稱嘆。

最後一筆落盡,那毛筆被重重一擱,男子仰頭又是一口酒。

衣衫比方才還要敞得無謂,連那發冠都歪斜墜下雜發。

看着是不可理喻的酒鬼,只那長桌上的繪畫,卻道明了他的不凡。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男子對着酒瓶喃喃呓語,踉跄着後退幾步,坐至一靠窗的矮凳上,背靠素壁,呼呼而大睡而去。

本還圍着的衆人呼啦一聲皆邁進酒樓,圍繞至桌前細看,酒博士呼喊着的秩序卻早已被淹沒其中。

崔蓁好不容易在這衆多縫隙間,窺見這畫全貌。

這畫只有寥寥幾筆,已然勾勒了一個正在行吟的飄然形象。

“這畫得是誰?”

“難道是梁瘋子自己?”

“這也不像啊。”

“你們這群沒文化的,沒聽到那瘋子剛吟誦地是什麽詩麽?”

“什麽啊?”

“那是李太白的詩,平日裏讓你少去瓦子,多讀點書,說了多少遍了讓你不聽。”

“那這畫的是李太白?”

“你看這樣子,這形态,定然是李太白無誤了。”

衆人一致肯定。

崔蓁也跟着點點頭,随後又去尋沈徵。

見沈徵已不與衆人行于一處,而是安安坐在了那已經打起鼾的梁瘋子身側。

崔蓁也退出人群,移到沈徵身側坐下。

“酒博士,麻煩,煮一碗醒酒湯來。”崔蓁對着被擠在人堆外頭的那酒博士招招手,手勢示意。

那酒博士掃了眼酩酊大醉的梁瘋子,了然地點了點頭。

崔蓁這才轉過身,靠近沈徵些許,手肘扣在桌上,托着腮看着那正靠窗睡得不省人事的“行為藝術家”。

“阿徵,他也是圖畫院的人麽?我在畫院這麽多月,怎麽從沒見過他?”崔蓁小聲問。

“先生半年前離開臨邑,說是要去終南山中尋友,順道覓山林之妙。今日見先生于此作畫,我才知道他回來了。”沈徵輕了聲解釋道。

“圖畫院裏除卻崔博士被官家授予金帶,剩餘的四個待诏唯有先生有此殊榮。”

“聽起來倒是挺厲害的。”崔蓁抿了抿唇,視線落在那梁瘋子臉上。

聽沈徵這般介紹,崔蓁又湊近些看那男子。

細細觀摩,倒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不染塵世的模樣。

“明成小友,你身邊的是哪家的小娘子?”本還睡得不理俗世的男子忽而唇角動了動,胡子也跟着翹了個腳,跟着這句話一起動了起來。

崔蓁驚地往後一躲。

“他···他這是睡着了還是沒睡着?”崔蓁指了指男子,對着沈徵惶恐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游春圖》:這幅圖指的是隋朝畫家展子虔的作品,是我國發現的存世山水圖卷最早的一幅,在這幅畫展示了六朝以來的山水畫從萌芽狀态趨向于成熟,達到“遠近山川,咫尺千裏”的效果。

文中的梁瘋子的原型來自南宋畫家梁楷,然後借助了這個歷史人物的經歷,畫作用到了文中~

誰說我們阿徵只有看到畫畫反應大啊!明明看到小崔你反應更大!(作者君為這兩孩子愁白了頭發)

☆、《筆法記》

“先生。”倒是沈徵對着男子一揖,“與先生多日不見,終南山一行可還順利?”

“順利順利,只要遠離這四方城,我去哪都自在地很。”男子動了動身子,緩緩睜開眼睛。

接而用手慢慢支撐窗沿,斜起了半個身子。

方才的醉意似全然淡去,那雙上挑的丹鳳眼裏,只剩清日淡雲。

崔蓁忽而覺得,眼前這個男子眼睛裏的東西,與沈徵眼底所蘊,有說不出的相似。

“圖畫院還是老樣子?有什麽新鮮事沒有?”男子見到酒博士遞過來的醒酒湯皺眉,揚手道,“餓了,要碗索餅來填填肚子。”

“好嘞。”那酒博士眉眼一喜,便又轉身退了下去。

“圖畫院一切安好。”沈徵規規矩矩回答,接而視線轉到了身側坐着的十分好奇的崔蓁。

開口介紹道:“這位是崔博士的····”

他見崔蓁着的一身豆綠色男裝,‘姑娘’二字停在唇齒間未曾吐露,怕自己會不會冒犯了崔蓁本意。

“我叫崔蓁,如今也在圖畫院裏旁聽學畫,見過梁···梁待诏。”倒是崔蓁眼疾手快,凳子往後一移,站起身恭敬一揖。

“崔蓁?”男子沉吟,“你是崔成那老古板的···”

“我是他女兒。”崔蓁補充道。

“女兒?我記得他的确有一個女兒在士流學畫的,你是···”

“大女兒。”崔蓁回得迅速。

“哦,”男子恍然,“你是他上個婆娘生的女兒。”

接而他上下仔細看了崔蓁許久,最後停在崔蓁臉上半晌。

随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瞧你這小娘子倒是與你那妹妹不同,你那妹妹常常哭哭啼啼的,我不喜歡。”他把身子支平,端坐了幾分。

“我倒沒料到,這老古板還有個這樣婷整的女兒。”他攬了衣袖,低頭把那剛上的火熱索餅吞了個囫囵。

倒是崔蓁好奇道:“先生如何看出我和我妹妹不同了?”

“嗚····能和小友···嗚····”他吞咽地急切,好容易飲了口湯水,才擡頭又道,“能與我們明成小友處一起的,定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崔蓁聞聲倒是噗嗤一笑:“那先生也定是個有趣的人,畢竟能受到阿徵的尊重也是了不得。”

“哈哈哈哈,是了是了,你這小娘子倒是嘴甜。”梁瘋子笑道,“你那老爹我看不順眼,你這小姑娘難得合我性子。”

沈徵見二人談笑甚歡,又都因談及他,他微微垂頭,臉頰有些泛紅,但心底溢着的卻是春日裏升溫的一汪春水。

好像有什麽事情被先生肯定,他也連着歡喜起來。

“明成小友,近日可是遇到了難事?”梁瘋子喝盡最後一口湯水,拿起衣袖随意擦了擦嘴上的油水,随意整了整衣衫。

擡頭時面容忽而正色起來,對着沈徵問道。

沈徵一愣,喃喃:“先生···你是怎麽知道···”

“我走之前你與我說的那套‘搜盡奇峰’,我閉着眼睛都能想象那老古板聽了定是要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你這日子能好到哪裏去?”梁瘋子唇角的胡子因臉上扯起的笑意,也跳起一個調皮的角度。

沈徵卻是聽了不語,他垂下頭去,擡手替梁瘋子斟了茶,推了過去。

倒是崔蓁見沈徵情緒突然失落,她便也跟着失落起來,方才的歡喜勁頭便也都蕩然無存。

“阿徵。”她稍稍挪過去些,低頭喚了一聲,試圖寬慰他。

“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華為實。這句話你細細斟酌斟酌。”日色從檐廊間照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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