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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了一半桌椅,能看到深檀色桌上的留下的水漬。
“先生?”沈徵訝異地擡頭,日光恰照亮了他骨節分明的手指。
“我這次去終南山,雖未有幸再見你老師,但卻有了意外之喜。”梁瘋子從胸口處掏出一本稍薄的書冊遞給沈徵。
那書頁邊角破損,甚有些已經泛黃,但依稀還能分辨幀頁上的幾個字。
“筆···法···記?”崔蓁歪着頭緩緩念出書頁上的字。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問道:“這是《筆法記》!”
梁瘋子也一挑眉,把目光移到了崔蓁驚訝的臉上:“崔家小娘子,你竟還知道這個?”
崔蓁暗嘆不好,她之前因專業的關系,曾讀過《筆法記》,這本在她的時代裏作為研究古人繪畫必讀的文章,沒想到竟也出現在這個時空中。
“我····我就是···驚訝。”崔蓁撓了撓頭,試圖推脫過去。
梁瘋子卻只是随意笑道:“你都不知道內容,便這般驚訝,定然是聽說過這篇。”
“我···我就是以前在我父親書房翻書的時候看到……看到文獻提到過這個,所以……所以記了下來。”崔蓁随意編了一個理由,她抿唇,低頭自己倒了杯水。
“那也是難得。”梁瘋子并不追問,反之輕飄飄地帶了過去。
崔蓁卻也聽出,他歲有些不信她的話,但他好像也并不在意。
“無論于何處見過此文,那都是世間難得的幸事,應當有一番慶賀。”梁瘋子随後言語道。
他的語氣間的滿不在乎,也有着腳踏實地的安心。
崔蓁這才認認真真擡頭,細細看清了這個頗負盛名的畫院待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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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桎梏,心性自然,于他人不願言之事點到為止。
不作追問,不陷狹隘。
比之崔成,眼前這位的确更值得沈徵尊崇。
“我将此書贈你,或能解你惑,至于能領悟多少,要看你自己了。”梁瘋子站起身,日光傾斜角度,全然傾瀉至他衣衫間。
他微仰起頭,半眯着眼睛看了眼被杆子支開的碧空一隅。
“這臨邑的天啊,無論從何處瞧都不能避免見到那些磚瓦宮檐,不盡興啊不盡興。”他搖了搖頭,一揮衣袖,大踏步走出酒肆。
崔蓁望着那随風卷起的衣角,漸漸淹沒于往來人衆中。
一時也跟着愣了神。
“阿徵,他要去哪裏?”崔蓁輕聲詢問道,與日光一同,送着那聲音遠去。
沈徵倒是了然笑笑:“先生常說,世間相遇,如伏流奔莽,隐顯無定,不必追問去往何處。”
沈徵方還略帶愁容的面上,眉宇間全是釋然,輕落落的睫毛沾染了餘晖,把暖意帶進了眼睛裏。
她看着他,也跟着歡喜起來。
也許那梁瘋子,真能解了他惑。
崔蓁提着螃蟹走在街巷上,與沈徵并行。
日影将兩個少年人的身影拉得狹長,偶爾手肘肩膀并觸,影子便交織在一起。
崔蓁走得蹦蹦跳跳,沈徵便總能看到她那固着發髻的玉簪染了光色,在他的眼睛裏一躍一躍。
好像只要看着她,他的唇角便會不自知地上揚。
“求求官老爺,求求各位官老爺,不要抄我們的鋪子,我們真的沒有偷釀酒水。”前頭衆人圍在一處,蒼老的男子哀求聲從縫隙散了出來。
噼裏啪啦聲碎裂聲從裏頭滾了出來,人群為避,那圍着的圈子又擴大了一圈。
“爹,爹。”其中有女子聲線高高揚起,接着又是一聲刺耳碎裂的聲響。
是酒水盆子摔落的聲音。
崔蓁微一蹙眉,意圖擠進人群裏去看。
沈徵見勢,身體先行了一步,替她辟開前路,崔蓁便貓着腰,兩人順勢從圍觀人中擠了進去。
見竟是幾個身着官服的巡警,正拿着店鋪裏的瓷盆,桌椅,一片狼藉。
一側還立着一烏金錦袍的男子,翹着小拇指撥了撥胡須,一雙綠豆大小的眼睛歪在臉上的那點細縫裏,譏笑地看着那廂哀求的男子與少女。
對面穿着霜色短襖長裙的女子正攔在一佝偻男子身前,滿臉清淚,卻依舊挺直了細細的腰杆,怒目盯着烏金男子。
“蔡伯。”崔蓁聽到沈徵小聲喚道。
“待在這裏。”沈徵對着崔蓁落下一句話,身形一動。
再一晃眼,沈徵已然踏進了那腳店。
崔蓁心中一急,也顧不上沈徵的叮囑,未想太多也跟了進去。
“喲呵,這位是····”那烏金男子見踏門進來的沈徵,歪着嘴上下瞥了一眼,又掃了眼崔蓁,露出極為興趣的神情。
“沈郎君。”那女子護在身後的男子見着沈徵,像尋到了什麽支撐,身子稍稍一松,喉嚨裏粗糙的摩裂聲混雜喚道。
沈徵疾步移到他身側,将他扶了起來,崔蓁也跟着過去。
沈徵見了身側的崔蓁,少年稍一頓,低下聲對崔蓁道:“到我身後去。”
崔蓁見他神色嚴肅,便乖巧地點了點頭,躲到了他青碧寬袖道袍後。
“各位老爺,這小郎君定是這小娘子的姘頭,私自釀酒之事肯定與他脫不了幹系!”對面男子見此景,把那凳子一踢,身子一抖,那烏金錦袍便扇起一陣旋,蘭花指對着沈徵罵道。
那男子本就生得一張長馬臉,包着高聳顴骨的皮肉抖了抖,做出表情時像攪着豆汁的漿布,扭曲成一坨,所有五官都沖着這個方向伸展,似要沖破這張臉去。
“你····你莫要胡說。”倒是那女子先急急斥責。
“呵,既不是姘頭,那便是個多管閑事的,官差大人開眼,趕緊把這多事的趕出去。”那男子眼神一變,欺進身來。
旁側幾個巡警聽聞,便也跨前一步,腰間的長刀墜在袍子邊上晃抖了幾下。
“到後面去。”沈徵也回頭對着霜色少女也低聲叮囑。
少年跨步走至諸人身前。
崔蓁心中一緊,也跟着他行了一步。
那些巡警看着滿身橫肉,比沈徵足足大了一個號子,萬一動起手來····
作者有話要說: 索餅:宋朝稱面條為索餅。
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華為實。
這句話出自五代荊浩所寫的《筆法記》
《筆法記》是一部山水畫論著,又名《山水受筆法》、《畫山水錄》,其誕生于山水畫漸趨成熟的時代,荊浩總結了前人繪畫,并結合自己的經驗,構建出山水畫論的體系。
私自釀酒:在宋代,正店指的是那些可以買曲造酒的店子,而其餘的腳店只能從正店購買,若是私自釀酒,就會上門查封,抄家。
小崔:超擔心!阿徵哪裏打得過他們啊!
沈徵緩緩看向作者君:我在她心裏是有多弱雞?
☆、打架
“大梁全律十二篇,即使是抄店,我也從未見過哪條律法可進他人腳店肆意扔砸。”沈徵平日說話溫吞舒緩,可今日聽來,聲線低沉,竟似也有了雷霆攜雲之怒。
那幾個巡警面色一青,随之互相對視一眼,轉了下脖頸,便又恢複了居高臨下的神色。
“你是何人?敢阻撓我們辦事,識相的,還是勸你早些讓開。”他們揚直了頭,聲音裏帶着輕蔑無視。
“腳店私自釀酒,官差大人們是奉令過來查封抄店,哪裏有錯?”那烏金男子綠豆眼股溜轉了一圈,雖躲在那些巡警身後,但仗着官府人勢,聲音全都朝上擡起。
“你胡說,這酒是我今日才去礬樓買的,哪裏就私釀酒水了?”少女在沈徵身後露出半個身子,指着烏金男子斥道,“不信,你可以去問礬樓賣酒的博士。”
“你們這家蔡記酒店,素來都是到我們澄樓買的酒水,如今竟說是從礬樓買酒,礬樓給賣酒的,皆是大的酒肆鋪子,就你們這區區芝麻大的小店,人礬樓能賣你什麽?官差大人,她定是為了掩飾私自釀酒的罪證,才在這裏胡謅這樣的話。”
“你們澄樓如今賣酒,價格一天比一天高,難道···難道還不許我換一家正店了麽?我去礬樓買酒,自有我自己的辦法。”女子帶着哭腔,“何況你們說我私自釀酒,可有證據!”
大梁有律法規定,臨邑城八十四家正店,皆可從官府購買酒曲釀酒,而剩餘的腳店,則要去正店買酒,若違了此律,便是要抄店查封的。
“既然是私自釀酒,定然已經把罪證藏了起來,還會等着別人再翻出來?”對面的一個巡警道。
“之前我們便說了,你若有人證,我們便馬上就走,偏等你許久,至今等不到一個人證來,那怪不得我們秉律執法了。”那些巡警擡了擡長刀。
沈徵聞聲微蹙眉。
倒是崔蓁先詢問那女子:“可有人能為你作證?”
那女子哽咽着,垂着頭思索半晌:“礬樓來往之人如此多,誰能···誰····況且早日裏,胡掌櫃便堵在門口,我即使想去找人,也尋不到機會出去啊。”
她喃喃自語片刻,忽而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麽般,急忙擡頭:“礬樓有一大伯,我今早去的時候,見他可憐買了個胡餅給他,他能給我作證。”
“叫什麽?”沈徵追問道。
“叫·····叫子同。”
“子同。”崔蓁暗自念了幾遍,眼神對上沈徵,“我去趟礬樓就回。”
沈徵緊蹙眉宇,朝着崔蓁那廂小步了些許,手縮在寬袖間,擡到一半。
才稍稍觸及崔蓁的衣角,那少女已經繞過巡警從人縫間飛奔出腳店,消失于人群裏。
跑,跑快些····
崔蓁喘着氣,疾步從擁擠着的小販,行人間穿插而過。
埋頭只朝前,頭卻嘭地一聲,撞上了什麽人。
“對···”她下意識把話至嘴邊,待看清了來人,臉順時沉了下來。
“你這般匆忙,是去哪裏?”王祁陰着臉,話還是問出了口。
随後他便有些後悔。
他每每看到崔蓁都是厭惡又嫌棄,可到了嘴邊的話,卻總也控制不出又詢問出口。
随後他又意識到,崔蓁似乎對自己的事情并不怎麽上心,他人再如何冷言相向她好像都無所謂,唯獨與沈徵那些人有關的,她的情緒便極受幹擾。
今日這樣急迫,定也是為了沈徵。
胸口奇怪的妒意又開始攀爬上來,攪得他心緒不寧。
“沒空和你扯掰,我忙。”崔蓁見不遠處礬樓沖天的彩樓,此刻怎麽看都不似雲霞,倒像那遙不可及的星辰。
她試圖從他身側越過去。
王祁身影一動,她被攔住。
她又躲開方向,卻又被一人擋住去路。
崔蓁後退幾步,努力壓下怒火,盯住來人:“燕漢臣,你沒完了是吧?”
“我不過是擋擋路,與前幾日你罵茂京的話相比較,也沒什麽的吧。”他說話也是懶洋洋的,但與劉松遠的那般懶散相比,燕漢臣的聲調裏總透着更多看人笑話的心思。
“今日我沒時間賜諸位我的慰問祝福,勞煩,給我讓讓。”崔蓁抿唇壓了聲線。
“你若今日不與茂京道歉,我是絕不讓你走的。”燕漢臣語氣有涼意,欺身向前,把崔蓁融在他陰影裏。
王祁神色依舊陰沉,卻也不反駁。
崔蓁掃了眼兩人,手中的拳頭漸漸握緊。
她從未見過,這般讨嫌的兩人。
像是被什麽神情惹笑,在這樣的氛圍中,她彎了唇。
随後少女緩緩擡頭看向兩人:“我沒有讓他道歉已經是寬宏大量了,我道歉?你怕是晚上做的夢還不夠多吧。”
說畢,身子便直沖向前,扒手意圖推搡開二人,想沖鋒辟開一條路來。
可她實在是估低了這具身體。
再怎麽說,這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如何和少年們的力量抗衡。
即使她怎麽努力推搡,卻也擠不出一條夾縫鑽過。
掙紮間,她的手越發上揚,揚手間隙,被燕漢臣牢牢固住手腕。
他不斷用力,她卻掙脫不開,手腕恰能見血紅的印子固出痕跡,疼得她眼睛直泛水汽。
接而在幾要痛得蜷起,恍惚間,似看到眼前青碧色一閃。
手中一松,再擡眼。
只看到燕漢臣一手支着路側黑漆杈子,半歪着頭。
他拿起手往唇邊一擦,見到一抹腥紅的血跡,也面露怔色。
接而,他的目光轉而憤恨,朝着崔蓁這廂轉了過來。
青蔥的氣息萦繞于崔蓁鼻尖,她的視線被青碧色擋住。
少年高挺的脊背像春日裏松動的山脊。
從山脊裏面傳出的,是悶而低憤的聲音:“燕漢臣,你過了。”
“有義?你沒事吧?”身側王祁疾步扶住燕漢臣。
燕漢臣手推開王祁的攙扶,身子似還有些吃力不住,踉跄着走至沈徵身前。
“沈徵,你是要趕着來出頭是嗎?不要以為在大梁待得久了,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仗着官家的寵愛,就以為這臨邑城便成了你的了!”燕漢臣說話有些斷續,大概是被惹怒到頂峰。
太寧郡王的幺子,自小萬千寵愛長大,哪裏受過一點挨打,更別說如今當着衆多臨邑城百姓的面。
“我就仗着了。”沈徵依舊是原來的說話語速,可字音卻比往常要字字有聲。
他立于原地,如同一杆直立青竹,甚比往日更要挺拔。
也許是沈徵平日過于少語,甚極為內斂害羞,崔蓁便以為沒有任何能讓他生氣。
她沒有想到,生氣的少年,竟是這樣的表情。
可她又覺得,他是為了她而有了波瀾,這樣又好像證明了,他們是關系很好的朋友。
她緊張,又有些說不出的開心。
少年回答的聲音都未有多一毫的波動,仿佛是居高臨下裏,看着什麽無甚重要的人。
那便是最極致的輕視。
“蔡伯。”崔蓁從沉溺的情緒中先反應過來,現在不是與他們掰扯好時候,她扯了扯沈徵的衣角,小聲提醒道。
“方才叔蓬去了那腳店作了證人,如今蔡伯與季蘭姑娘已經無事了。”
沈徵遞過來眼神。
他與她說話,又恢複往日溫柔的态度與神情。
好像身前沒有燕漢臣,也沒有諸多圍觀的群衆。
“你剛才說什麽?”燕漢臣猛然沖上來,一把抓住沈徵的衣領,不可置信問道。
“燕漢臣,你給我松開,你松開!”崔蓁撓着爪飛速拍打燕漢臣抓住沈徵衣領的手。
她使勁巴拉,甚至比方才要破開那兩人防線還要起勁。
欺負她可以,欺負沈徵,門都沒有。
“你剛才說什麽?”燕漢臣還在質問。
崔蓁的攻擊對他并未造成任何影響。
沈徵的目光卻還是在崔蓁身上,甚至唇角有淡淡笑意。
少年好像是束手就擒的意思,方才的雷霆聲色,不過是崔蓁的恍惚。
“崔蓁你做什麽!”一旁王祁呵斥道。
但這話落在崔蓁耳朵裏,不過是撓了個癢,她還在努力巴拉開燕漢臣的手。
“季蘭怎麽了?”沈徵的神情讓燕漢臣愈發惱怒,發出怒吼。
“季蘭?”崔蓁先停下手。
“你認識?”
“快說,她怎麽了?”燕漢臣松開沈徵,朝着崔蓁踏了一步。
沈徵身形微動,又擋在了崔蓁身前,燕漢臣便只能瞧見她的小半側身。
“她家腳店被疑私自釀酒,方才被巡警……”沈徵話未落完。
燕漢臣已經沖出人群朝着遠處奔去。
崔蓁還在扒拉的手停在半空,落了空便又有些無措地眨眨眼。
對上沈徵的視線,她才急切道:“那家夥沒有抓疼你吧?”
沈徵視線停在少女泛紅的手腕上,睫毛及不可察地顫了顫,随後又落到她的臉上。
他搖了搖頭。
“崔蓁。”崔蓁聽到身後王祁說話聲。
她并未回頭,而是極不耐煩道:“你又要做什麽?”
“你當真,要這樣讨厭我?要這般維護他?”王祁的聲音很淡,倒也沒在乎身側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崔叉腰:誰都不能欺負阿徵。
沈徵:其實,也沒人能欺負我……
☆、奇怪
方才他立于那處,看到崔蓁看着沈徵的神情。
好像在許久許久以前,崔蓁也曾用那樣期待又滿懷真摯地看着他。
但那個時候,他聽聞了那些關于崔蓁性情的傳聞,方一見面,便露出嫌棄神色。
甚至若是有人提到這樁婚事,他甚至會立刻冷聲制止。
然後,她眼裏的光,便一點一點,淡了下去。
淡到他覺得心安理得,淡到她在那日瓢潑大雨中跑出臨邑城,失足落入溪澗。
然後,他便再也看不到那樣看他的她了。
“王祁。”他看到崔蓁轉過身來。
姿勢還是下意識地擋在沈徵面前。
“你我心知肚明的事情,又何必讓我再說一遍?”崔蓁對着他,冷淡道。
但身後的沈徵,依舊望着身前的少女。
崔蓁看不到沈徵的目光,但王祁卻一覽無餘。
那像是一種無聲的挑戰,他覺得額角的似有什麽在突突作響。
蜷在手心裏拳頭緩緩握緊,對着逆光的日頭,像是無聲的宣誓,他低聲回道:“我知道了,但我總能改變你的想法的。”
他轉身,朝着人群擁擠處走去。
崔蓁本護着沈徵的手放了下來,不明所以地呆愣了半秒。
回頭對上沈徵的視線:“他剛才在說什麽?”
沈徵搖了搖頭。
她便也跟着聳了聳肩,把這話抛擲腦後,對着沈徵又問:“劉松遠怎麽會去那腳店?”
沈徵回道:“恰好遇到阿元路過腳店,便跑去告訴了叔蓬,礬樓本就是叔蓬家業,他今早去恰遇上了季蘭姑娘,便順便作了證人。”
“原來是這樣。”崔蓁點頭。
“以後蔡伯家店子的酒水,都可以到礬樓去買,有了礬樓在背後,那澄樓就不會再欺負他們了。”沈徵又補充道。
崔蓁了然,這倒是一勞永逸的好辦法。
她心中緊繃的弦一松,擡手松了松筋骨,左右動動身子,又貓了身伸了個懶腰。
“有點餓了,我想吃乳糖圓子。”崔蓁對着少年松散了聲線。
沈徵看着她眼裏倒映的光色,熠熠銀光間,突然想起那日晴空碧色下,湛藍瀚海湖上倒映的那朵銀蓮花。
“好。”
少年聲音輕柔落下,餘晖殘存,日頭暖和。
蔡季蘭整着店鋪裏散亂的桌椅,她半彎着腰,眼睛裏的水汽還未退去。
但她不敢停下手裏的活計。
年邁的父親好不容易被她勸了回去,她不敢,也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發洩這些情緒。
将一把扔至牆角的木凳扶起,她指尖觸到了那才塗了一半的灰色土牆。
左側已經有了一幅畫了一半的花鳥畫,那半伸出的桃花枝幹上正立着一只鹦鹉。
腳店裏雖塵土飛揚,雜亂不堪,但那幅畫卻依舊栩栩如生,不染塵埃。
她有些慶幸,還好方才這畫并未被毀去。
若是他們要毀了這堵牆面,她定是要與那些人拼命的。
“季蘭,季蘭。”她開始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随後耳邊的聲音愈發大。
她才擡起頭來。
見到來人,她提着東西的手僵在那處。
心中湧動的情緒再也掩飾不住,方才的委屈不甘,因見到眼前這個人,瞬息決堤洶湧。
“季蘭,你怎麽哭了?”燕漢臣四下掃了一眼,見少女眼睛泛紅。
他慌亂地從袖口處想找帕子出來,但翻了半晌,也沒找出什麽來。
只得拿着衣袖去拭她的眼淚。
她往旁邊躲了躲。
擡起頭,看到少年嘴角紅腫,心下的委屈已然散去,只急急問;“臉是怎麽了?”
燕漢臣擡起衣袖,碰了碰自己的嘴角,痛意讓他神情有片刻扭曲。
但很快又用笑意掩蓋:“沒事沒事,就是走路撞上了。”
随後他又緊張起來:“那些巡警沒動手吧?你和蔡伯可有傷到哪裏?”
“沒有,多虧了沈郎君與劉郎君他們。”
季蘭把倒地的凳子用帕子擦了擦,示意燕漢臣坐。
燕漢臣神色一僵,随後也不多話,只是點了點頭應:“沒事就好。”
“那澄樓的如今是愈發嚣張了,仗着身後有貴妃娘娘撐腰,愈發得意忘形,季蘭你別急,到時我定要給你讨個公道回來。”少年對着少女安慰。
“既是貴妃娘娘家的人,那便罷了,左右我也沒事,郎君千萬別為了我與那些貴人們起了沖突。”季蘭憂慮道。
身前的少年見她神情甚重,才寬慰笑道:“不用擔心,我還沒那麽莽撞。”
季蘭稍稍松了口氣:“郎君平安,我便放心了。”
燕漢臣聽聞身前少女的喃喃呓語。
眼神卻忽而一亮,他站起來靠近少女:“方才,你說什麽?”
少年眼神裏有灼灼之色,如同聽到什麽迫切的答案急急待證明般。
季蘭被攏在他的陰影裏,清麗的臉上忽而騰地紅了起來,餘光看到燕漢臣腳邊落下的一方矮凳,她彎了彎身。
假意嗔怪地打了一下燕漢臣的衣角:“郎君且讓讓,莫要煩擾我理東西。”
燕漢臣聽聞,申請狡黠地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黎色深袍一角耽擱在那矮凳上,他低下頭,把那矮凳扶了起來。
額頭觸到季蘭鬓發間的一支石榴色簪子,少年順時不好意思地退開身子。
方還緊密接觸的二人之間,只留下狹小的間隙。
季蘭抿唇,頭更低了些:“郎君若是有空,便把那半壁上的畫給補齊了,我便很感激你了。”
燕漢臣唇角微揚,忙點頭道:“定不負季蘭所托。”
燕漢臣的眉宇間實則帶着富貴人家将養出來的精明氣,他看人總是随意掃過,說話也愛冷言相向,絲毫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唯獨此刻,倒像是個癡傻的少年郎,仿佛除了憨笑與滿口答應以外,別的什麽儀姿風度早就被他抛擲腦後。
他竟生起了,白首偕老的心思。
***
秋日裏時日短暫,圖畫院的草植生了葉,又變了黃色,最後落了下來,逐漸成了冒杆的嶙峋枝葉。
崔蓁捂着領子,冒着冷風朝着圖畫院裏擠。
四處窗子皆落下,屋裏雖生了炭火,但因窗外寒風緊,滲進來的風聲不停,崔蓁又靠着窗戶的位置,只把手縮在衣袖裏,堪堪伸出兩枚手指挂着筆。
“崔蓁,你這披麻皴倒是比之前進步了許多。”郭恕回頭看了眼崔蓁的桌面。
如今她也用上了絹作畫,連同夏學谕見她,臉色都好了許多。
“多練多練,總能練會的嘛。”崔蓁頗為得意地擺擺手,笑道。
她一只手稍稍伸了出來,另一只手壓在腿下取暖,幹涸的筆尖再去沾墨,才稍稍染上墨色。
懷裏突然重重落了個什麽東西。
溫溫熱熱,連帶着身子也暖和起來。
她掃了眼,又擡起頭看來人。
王祁正站在她桌邊,還是那冷着臉的表情,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見她盯着他,他才擠出一句話:“給你的。”
話音方落,整個屋舍便都回頭來看這廂。
崔蓁皺眉,低頭看了眼那手爐,又擡頭看了眼神情別扭的王祁。
頭上冒出大大的問好。
自上次沈徵與燕漢臣大打出手後,這王祁就變得怪怪的,時不時送她個什麽東西,或者有事沒事來搭讪幾句,态度竟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她依舊有的沒的應答一聲,送來的東西也都原封不動還了回去,王祁也不惱,但之後仍然繼續送東西。
崔蓁餘光看到不遠處的崔苒也望着這廂。
少女秀眉微攏,眉眼透着言不盡的哀愁,下一刻似便有愁緒從淚眶而下。
這個神情,随着王祁每送她東西一次,崔苒的表情便愈發悲傷。
她暗下思索,這定是王祁那幾人整她的新辦法。
崔蓁站起身,指尖雖還貪戀着手爐上的溫度,可還是一把遞還給王祁:“不敢勞您的東西。”
王祁神色一僵,也不多言,捧着那手爐又回了自己位置,拿起毛筆繼續他的畫作。
崔蓁皺眉掃了他一眼,便又坐下沾墨繪山川。
“崔蓁,我怎麽覺得,茂京待你與往日不同了?”郭恕凳子往後移了移,壓低聲問道。
“我也這麽覺得。”崔蓁擡眼也小聲回,“奇奇怪怪,我有點害怕。”
“你怕什麽?”郭恕不解,“這不是好事嗎?”
“你沒看到燕漢臣與高泙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嗎?”崔蓁擱下筆。
“特別是我那老妹,每天都是西子捧心地看着我,像是時刻要暈倒一樣,我害怕。”崔蓁撓了撓碎發,皺眉小聲道。
“可你與茂京本就有婚···”郭恕還要繼續言語。
“哎哎哎,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崔蓁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想到有婚約這事,她便一個頭兩個大。
這一年都快要過去了,自己的攻略任務毫無進展,都是因為這該死的婚約。
“其實我覺得,如果你不與雜流那些人來往,茂京他們待你還是很好的。”郭恕語重心長。
“我警告你啊,你再說這樣的話,以後咱也別來往了。”崔蓁向後仰,指着郭恕嚴肅道。
“阿徵他們,是我認定的朋友,認定了,便是一輩子的事情。”崔蓁有些生氣。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官家
她雖與郭恕相熟,但這些士流骨子裏瞧不起雜流畫學生的性子,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行行行,我以後不提總可以吧,不過我最近聽說,那沈徵與崔博士常起争執,博士常在西廂上了一半課,便怒氣沖沖拂袖而走,鬧得很不愉快。”郭恕又道。
崔蓁掃了眼他,低頭不再回答。
自沈徵與梁瘋子見面後,得了那《筆法記》,常看得忘情,與崔成的意見愈發相左,似找到心中有定,便也敢于直抒胸臆,再不遮掩。
她也未曾料到,沈徵往日看着寡言,但談及畫論,眼裏便盛萬千光色,似誰也不能再阻。
不破不立,破之一事,自要經歷萬千苦難,身痛心戮,才可博得另一方境界。
“官家來了,官家來了。”崔蓁還在陷入思緒中,門外響起嘈雜聲。
接而門被呼啦一聲推開。
湧進的寒風吞噬了炭火暖意,衆人都打了個寒顫。
開門進來的人畫學生們都很熟悉,也是那日帶崔蓁進畫院的小內侍,他今日着帶毛領的藍灰色長袍,灰白的軟毛貼在面頰上,但臉被冷風吹得通紅。
但他仍神情自若,對着諸人一揖:“諸位郎君,官家來了。”
桌角矮凳的碰撞聲呼啦而起,毛筆擱置的清脆,套上外衫的嘈雜,甚至找手爐的,尋畫跡的,通通都忙做一團。
“官家囑咐,郎君們都帶上自己的得意之作,到正堂上去。”那小內侍在一片嘈亂中依舊鎮定自若。
那翻頁尋覓的聲音裏愈發明顯。
崔蓁站在那廂有些不知所措,再猛而擡頭,見那小內侍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前,對着她作揖:“崔郎君,博士囑咐,您是旁聽的畫學生,便不必去正堂了。”
崔蓁眨了眨眼睛,心中也落下石頭。
她根本尋不出來一張看得過去的畫作啊,還好崔成有遠見。
她對着那小內侍回禮:“多謝先生叮囑。”
內侍拱手,側目看了眼那廂在書桌上翻畫的崔苒。
神色變了變,便轉身退了出去。
崔蓁也尋着視線去看崔苒。
崔苒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被寒風突來的呼嘯凍了臉,小尖下巴繃得緊,白皙的臉上全然都是紅暈。
仿佛方才那傷心惆悵的神色不過是崔蓁的錯覺。
崔蓁倒也不挂心上,坦坦然坐了下來。
理了理自己的紙張,又拿起筆墨對着摹本在自己畫作上點披麻皴。
“崔蓁,你說我是這張好,還是這張?”郭恕手忙腳亂,書冊筆杆扔了一桌子,翻出幾張來。
左右對比又沒落下什麽主意。
崔蓁擡頭掃了一眼。
“都不錯啊。”
郭恕撓了撓頭,有些懊惱道:“問你就和沒問一樣。”
他自己低頭仔細對比,最後抓了左手那張群魚嬉藻圖,便匆匆朝外奔去。
屋舍內人數漸少,逐漸嘈雜聲都消,屋裏人頭簇擁的暖氣也殆盡,崔蓁冷得打了個寒顫。
她頗為無趣地擱置下筆。
外面皆是步履匆匆,她心裏有了些打算。
反正自己待着也是待着,不如跑去正堂遠遠瞧一眼,阿徵他們必然也是帶着畫作過去的。
她攏住衣袖,大踏步出了院子。
到了冬日,衆多植樹皆以凋敝,再華麗精致的院子,也生出冷清寂寥。
但今日不同,從檐廊繞過去,正堂處人頭攢動,圍繞的人擠得水洩不通。
崔蓁踮了踮腳,卻怎麽也看不到裏頭的人。
心下有些遺憾,便見人群裏阿元沖她招手。
“崔郎君崔郎君。”
在畫院的時候,阿元仍稱她為崔郎君。
崔蓁擠了過去。
阿元面露神秘,扯着她的衣袖小聲道:“郎君可是要看官家?”
崔蓁點頭:“你有辦法?”
“郎君随我來。”阿元帶她離開人群,“正堂四處都有人把手,定是瞧不見的,我有個好位置,視野極佳。”
二人從朱壁繞過,轉過幾方山石,待到了一矮坡處,正對着正堂一個窗棂口子。
因此處荒僻又近後門,便極少人來往,而視野恰是極好。
“不瞞姐姐,我以前常在這裏聽先生們評畫,此處隐秘,又無人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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