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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地很。”阿元有些不好意思,“姐姐可千萬別說出啊。”
崔蓁肅容點點頭,表示自己的靠譜:“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
她把目光從那縫隙間遞進,見正堂深木色長案上鋪滿了畫作,有內侍還在仔細整理,長案間留出狹窄的空隙,恰能讓一人通過。
崔成正收着手立在一旁,神态恭敬。
依次過去是畫院的待招們,接着便是學正,學谕,學直。
按照官職高低依次排列站開。
被衆星拱月站在正堂之上的,是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
他身着赭黃色常服,腰間束帶,眉眼細長,眉毛倒是很濃,臉有些圓潤,因着的是圓領袍,便顯得脖子短了些。
神情很溫和,但即使這般,并沒有掩住他的氣場,反之他立于那處,便覺威嚴頓生。
崔蓁即使閉着眼睛也知道那便是大梁如今的官家。
她視線再掃去,在下方站着的衆畫學生間,一眼便瞧見了青碧色道袍的沈徵。
雖整個正堂站滿了學生,且都低着頭示作謙恭,但唯獨沈徵的垂目,仿佛天然就是那般的神色,并無故作刻意之态。
“今日怎麽沒看見梁夢生?”帝王聲并不似崔蓁預料的那般威嚴,反之還透着平和。
這話一出,崔成先俯身一揖:“回官家,梁待诏他···他身體不适,所以今日未曾來畫院。”
聲線一落,并未得什麽反饋。
崔成頭垂得更低,崔蓁幾都要看不到她那老爹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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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正堂上官家先笑道:“定是又在哪處醉酒了吧,他那性子我還能不知道。”
凝滞的空氣忽而一松,衆人都肉眼可見地噓了口氣。
“是···是,還是官家明察秋毫。”崔成說話有些磕巴,起身時身子微有些踉跄。
“諸位也不必緊張,朕不過是随意看看而已,不必這般鄭重。”官家朗聲道。
衆人只點頭稱是,但也沒什麽人敢随意。
畫作擺放完畢的內侍朝前一揖:“回禀官家,諸位畫學生的畫作已經擺放完畢。”
官家點了點頭。
便先于一步踏入衆畫之中。
随着他每一步落下,崔蓁也不知為何跟着緊張起來,她手攢的極緊,直直冒汗。
“姐姐,我怎麽也有點緊張。”一旁冒着小腦袋的阿元也捏了捏手,緊張道。
“我也緊張。”崔蓁跟着壓低聲回。
她目光又落在沈徵身上,沈徵似毫無反應,仍舊斂眉不動。
像是一株直挺挺的小白菜。
想到這裏,她便又放松下來。
她只要看到他,無論再怎麽心緒起伏,心似乎也會跟着平靜下來。
“這幅出水芙蓉圖設色柔麗富貴,清夏初荷,清透飽滿,細看線色相溶,絲毫不見勾勒墨跡,确實不錯。”官家在一副纨扇形畫頁前停了下來,半伏下身,細細觀道,“頗得前朝黃家富貴之氣,崔成,你教得不錯。”
崔成在一側迅速一拱:“官家過獎了,是茂京天資頗佳,又極為勤勉,并非是我功勞。”
“哦?可是王學士家的七郎?站出來讓我瞧瞧。”官家直起身四處巡視。
王祁從衆畫學生中走出,對着官家行禮:“學生王祁見過官家。”
“果然是一表人才,聽聞你前些日子還升了右班殿直,确實是少年才俊,不錯。”官家點頭表示贊賞。
王祁一躬身;“多謝官家誇贊。”
“連澤,賞。”官家對着身側跟着的內侍擡手道。
崔蓁見王祁行禮謝恩,她癟了癟嘴,悶聲喃喃;“我看着也沒好到哪裏去,都畫得複制品一樣,有什麽了不起的。”
“姐姐,這都畫得不好嗎?”阿元聽到崔蓁的吐槽,頗為不解。
崔蓁低下頭看小少年:“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整個畫院都這個風格,也不出去仔細觀察實物,陷入了這種過于追求富貴華麗的風格中,這樣發展下去,整個畫院一定會走向沒落。”
阿元奶氣的臉上皺成一團。
他表示不理解。
崔蓁搖了搖頭,摸了摸小少年的頭發,嘆氣道:“簡單來說,就是沒新意。”
她又擡頭往正堂裏窺去。
見官家已從第一排畫作走至第二排。
偶爾也會誇幾步用筆用墨頗佳,但逐漸,連崔蓁都能分辨,他的臉上方才還在的松快笑意已然逐漸散去,眉頭微皺,從那些花鳥,植被,山木間速速掃過。
只是臉色漸漸凝重,抿唇不語。
崔蓁甚能看到崔成擡起衣袖擦了擦汗,又飛速落下不想被人看出端倪。
“姐姐,我覺得,官家好像有點不高興啊。”阿元小腦袋又湊近些,小聲出聲問道。
崔蓁也跟着點頭,蹙眉贊同道:“我也這麽覺得。”
崔成的臉肉眼可見地跟着逐漸慘白。
直至走至第三排,這個中年男人停了下來。
平和的一張面容上,兩眉間呈現深壑,看得出這個表情是他所常有的,也是令諸多臣子忐忑的。
赭黃色常服落在畫頁上,微胖的身子微微躬下身。
作者有話要說: 崔成:大女兒畫得太垃圾,還是不丢人現眼了,二女兒很不錯,還是可以展示展示的。
小崔表示,随老崔怎麽想,她只關心阿徵。
☆、卷雲皴
官家從畫頂又至畫底,反複來回掃視。
神态愈發嚴肅。
崔蓁踮腳也瞧不見究竟那畫作上究竟是什麽,只大概能判斷是一山水畫作。
看了許久,官家的身體便直了起來。
但依舊抿着唇視線落在畫上不語。
“官家恕罪。”崔成撲通一聲先跪下。
一時衣袂與軀體的摩擦皆起了聲響,整個圖畫院的人黑壓壓跟着跪了一大片。
崔蓁便只能看到一個個黑溜溜的腦袋,和團成一圈的各色官服。
“姐姐,這是··這是怎麽了?”阿元的聲音顫抖,“官家是要殺人了嗎?”
“呸呸呸,胡說什麽呢,當今官家仁厚名聲全梁皆知,怎麽可能為了一幅畫就殺人。”崔蓁壓低聲,拍了拍阿元的手讓他安靜。
“這幅畫是誰畫的?”雖人衆多,但此刻的正堂鴉雀無聲,獨有官家落下的聲音在房梁間回響,久未有人回話。
“回···回官家,不過是不懂事的畫學生瞎畫,官家切莫放在心上。”崔成俯身把頭磕至石面上。
一時正堂又安靜下來,并未有人跟着言語。
只有外頭的呼嘯北風更緊,崔蓁只覺得後脖頸衣衫松處似也有冷風跟着往裏鑽。
“我問,這是誰畫的。”官家并未理崔成的話,擡頭掃視了眼跪成一片的畫學生們。
細長的視線一個個游弋過去,蹙着眉陰沉着臉繼續問道。
“官家。”崔成又喊了一聲。
“崔成,我沒有問你。”官家掃了眼整個身子都微微顫抖的崔成,語氣無波地阻了他的話。
“回官家,是我畫的。”畫學生中,有一青碧身影站起來。
越過重重人影,他走至官家身前距離數步處,俯身一揖。
“沈徵。”崔成急促地喊了一聲,很快被沈徵打斷了話。
“這幅山水出自學生之手。”沈徵低頭回道。
“阿徵。”崔蓁急急出聲,身子幾要站起身。
被阿元一把扯住:“姐姐,冷靜啊,咱們進不去的。”
崔蓁才稍稍恢複神智。
她以前只在書上讀過帝王威嚴,認為不過是些古人的封建糟粕,但從今日見來,當權勢握于一人之手,殺伐皆出他意,無論有怎樣的仁厚名聲為前提,終究令人心生寒意。
正堂內寒風從縫隙間越進,繞着房梁圍轉,盤旋于心上久未有人聲再起。
“畫的是什麽?”官家的聲線比之前稍緩,但聲帶裏仍舊帶着緊色。
“回官家,學生畫的是臨邑城郊的九南山的早春。”沈徵回答坦然,絲毫未有畏意。
“九南山?”
“正是。”
“這些是山石?”官家低聲又問,神色依舊不變。
“是。”
“披麻皴,點子皴這些皴法朕皆有所見聞,你畫的,又是出自哪家?”他語氣未有緩和,反之聽着如同質問之語。
“回官家,這是學生根據自己的觀察所得,學生稱之為卷雲皴。”
“卷雲皴。”官家把這三個字細細念了三遍,眉宇仍舊凝重,目光凜視過跪着的衆人。
正堂裏只剩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卻突然如同反轉,官家眉宇忽而一松,唇角先勾了起來:“我瞧着不像雲,反倒是像鬼面啊。”
這一聲語音起,整個正堂的風聲呼嘯瞬息不如方才那般緊秘,本跪着繃直的一個個身體,姿勢雖不變,但能明顯看到松弛許多。
崔蓁心頭也一松,卸了口氣。
随後她又不明起來,低頭問阿元:“阿元,為什麽方才我爹那麽害怕?”
“姐姐你不知道?那是因為前朝的時候,圖畫院也有一畫學生別出心裁,運用了自己獨創的畫法,先帝素來最忌自以為是,非常不喜不遵法則之事。有一日來圖畫院,見那學生不臨摹前人佳作,只低頭按着自己心意畫東西,便勃然大怒,直接罷免了畫院博士,還把那學生趕了出去。”阿元小聲道。
崔蓁點頭,又聽正堂裏官家說話:“朕還在東宮的時候,曾見過範中立所畫的《溪山行旅圖》,氣勢雄渾,山澗飛瀑,直落千刃,皴法處理的林泉煙雲極為精妙,至今仍頗為感慨懷念。只是如今見到這幅作品,雖與範中立山水全然不同,但卻在虛間尋得了一極為精妙的平衡,即使不在山林,也讓朕知曉春光明媚,煙雲生岚。”
“我有許多時日都未見徵兒的畫作,未曾想,今日一見,便知這小子已經尋到了自己的畫道,崔成,你把這樣好的苗子藏起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官家帶着笑意對跪在一側的崔成佯怒道。
崔成身軀一頓,立刻用頭埋地,悶聲道:“是臣的過錯。”
“黃家富貴,荊關董巨,這些多看了也實在有些疲乏,實則畫院也應當尋出新意來,不然也如朝堂般死氣沉沉,好好的小子們都要被生生帶傻了。”官家從那畫作上移開,走至依舊躬身的沈徵身前。
“我瞧着這卷雲皴甚好,左右樞密院兩側的牆還空着,便着你去把那些都畫了吧。”官家語氣輕松,這是說給衆人聽的。
随後又小了聲,是私家話。
但也是要讓衆人都能聽見:“你好久都沒進宮,你大娘娘最近總和朕念叨你,今日便随朕回宮去陪陪她。”
沈徵又一行禮,稱了聲好。
官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與內侍招了招手,轉身朝正堂門外行去。
本跪着的崔成慌忙起身,随着官家亦步亦趨向圖畫院外行去。
崔蓁長長舒了口氣。
沈徵早已随着官家行遠,她也心下跟着歡喜。
仿佛方才因寒風逼進的冷意早就煙消雲散。
如今阿徵的繪畫行則有了這個王朝最大的支持者,受到的委屈一定會少去很多。
崔蓁方向起身,耳朵一動,忽而聽聞正堂裏傳來官家的聲音。
“你是···”
崔蓁目光移去。
見官家在正堂門口處停了下來,身前一人頭深深埋跪在地上,玲珑嬌小的身子還在瑟瑟發抖。
衣衫是月白色。
這是···崔苒?
視線微動,見地上滾落出一支毛筆,還在打着旋,正巧滾到官家的腳邊。
“官家。”幾聲聲音同時響起。
崔成與王祁的聲音并在一處,但王祁的聲線并未再繼續。
只是崔成又作揖道:“官家恕罪,這是小女崔苒,我看她天賦不錯,所以着她來圖畫院旁聽。”
随後他聲線厲色道:“苒兒,快見過官家。”
“臣···臣··臣女崔苒···見過···見過官家。”崔苒聲線比往日裏還要軟糯柔順,帶着婉轉微揚的聲調,只是聲線裏顫抖不止。
“崔苒?”官家饒有興趣地念了下這個名字,随後又笑起來,“朕有這麽可怕嗎?都不敢擡頭。”
“臣女妝容不整,不敢···不敢直面天顏。”崔苒悶着頭繼續道。
身子縮成一團,像是一只受驚了的小兔。
“罷了,怎麽還随身帶着筆?”官家低下聲,把那纖細毫錐拾了起來,握在掌心。
“臣···臣女因過于匆忙,方才···方才畫了一半,官家來了,所以直接拿着筆就···就出來了,官家,求官家恕罪。”崔苒繼續顫顫回道。
“罷了,是朕來的突然,與你們無關。”官家聲音柔了下來,“方才那些畫裏,哪張是你畫的?”
“回官家,第二排的那張《榛荊鹌鹑圖》便是臣女所畫。”崔苒回道。
官家視線向那些畫作移了移,随後恍然道:“我倒是有幾分記憶,頗得前朝邊鸾折枝花的精妙,畫得不錯。”
“謝···謝官家。”崔苒聲音比方才多了幾分明顯的歡喜。
“我記得畫庫裏還存着邊鸾的《梅花山茶雪雀圖》,朕讓內侍給你取來,争取下次更加精進。”官家握了握筆,瞧了半晌,轉而一收入了衣袖,又轉過身朝外行去。
跪在原地的崔苒仍舊埋着頭對着已經男子保持不動姿勢,一側崔成已然跟着官家出去。
待內侍們走盡,王祁便第一個奔了過去,扶起崔苒擔憂道:“二妹妹,你沒事吧。”
崔苒低垂着頭,不知是不是被正堂裏凝滞的空氣冷澀到,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面色卻泛着紅暈,似若春花微綻。
搖了搖頭,溫聲道:“沒事。”
土坡上的崔蓁癟了癟嘴,這才大喇喇地站起身來,撣去衣衫上的塵土,又左右晃了晃,松了筋骨。
見阿元還蹲在那處不動,她伸手輕拍了下阿元的腦袋。
“都沒人了,看什麽呢?”
“姐姐,我方才好像看到,姐姐的那個妹妹,好像····是故意把毛筆從袖子裏落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披麻皴:山水畫皴法之一,亦稱"麻皮皴",由五代董源創始。
卷雲皴:這個引用的是北宋山水畫家郭熙的雲頭皴,文中提到的阿徵畫得九南山早春我引用的就是郭熙的《早春圖》
邊鸾:唐代畫家,邊鸾擅長畫花鳥、草木、蜂蝶、雀蟬,以畫“折技花”最為著名。
☆、糖瓜蒌
阿元喃喃地,也跟着站了起來。
崔蓁本伸着懶腰的手臂一頓,哈欠還悶在原地不動。
但很快,她放下手。
“管他呢,故意也好,不是故意也好,反正和我沒有關系。”她跟着打了個哈欠,眼睛裏冒了些水汽。
“走咯阿元,我聽說最近城裏新上了鵝梨,我還沒吃過這個呢。”她從那小坡上一步踏了下來,轉過牆角,走至檐廊下。
寒風又緊了些,遠處山雲灰蒙。
總覺得明日便會落雪,也不知道阿徵去那什麽勞什子樞密院畫畫,那地方的炭火充不充足,可莫要凍壞手了。
那皇帝也真是的,又不是多重要的事,等開了春再畫不好嗎?非要等這冬日裏的季節。
但崔蓁也未再多想下去,她一門心思還在鵝梨上,扯着阿元就朝街市走。
***
崔府自立冬以後,日日都有陸續的車子往後院裏運冬菜,崔府來往之人比往日裏要多上許多。
後門大敞,但崔氏夫婦不常往此處來,多為崔府下人們聚集地。
因收冬菜,比往常更熱鬧些。
崔蓁卻是時時往這裏跑。
因她實在愛吃鵝梨,剛運進來的梨子最為鮮嫩,她随手拿了幾個往袖子裏一塞,又偷拿幾個給讓青夕藏着,身子微擋,便與崔府裏的一些還年少的家生子們說着閑話。
大多時候她都習慣背靠漆木柱子,閑散着性子講着些家長裏短。
直至掌燈,關了後門,崔蓁才會與崔府的諸多仆人們都一起散去。
從後門的小院再往前幾進,繞過折角處,為扛冬日嚴寒,前幾日崔成着人修了檐廊前頭的幾處松散處,此時也落了工。
再往前過亭子水榭,便是崔成與大娘子的院子玉楮堂,此時侍從們陸續從主屋裏退了出來。
屋裏點了幾盞油燈,寒風跟地緊,便早早阖了門窗。
崔成靠在椅子上,手裏拿着一本書,身子往油燈處靠近,大抵是想看的更分明些。
一旁的秦氏倒了杯茶水,輕輕推了過去,神情小心地開口問:“官人,有一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崔成翻了一頁,低着頭道:“說。”
“是這樣的,咱們苒兒等過了年,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官人可有什麽主意?”秦氏湊近身,聲音裏還夾着柔婉,是商量的語氣。
崔成手上書頁本意翻過,但卻又翻了回去。
他擡起頭來:“苒兒倒也的确到了年紀了。”
秦氏聽聞,面色一喜。
她拂了拂耳畔的釵環,發髻上這枝石榴金簪镂空打磨細致,就着光色泛着毫不遮掩的光澤。
如今這石榴簪是城裏最時興的樣式,是根據崔成的海棠圖所來的紋樣,她今日特意将其簪在鬓發間。
“官人自說得是,我想着,咱們定當早早考慮起來,不然臨邑城好的小郎君們都可要被搶光了。”
“我心中自有些打算。”崔成把書放到案面上,他卻沒有擡頭看秦氏一眼,只盯着一角案面出神。
“官人可有人選?”秦氏手一頓,緩緩放下收回了袖子裏,語氣不急不緩。
“我瞧着,孫家五郎就不錯。”崔成抿了口茶。
秦氏卻眉頭一皺:“哪個孫家五郎?”
“難道是····”秦氏急急出聲,“他父親不過是個六品小官,孫家又非世代簪纓,他家的兒郎,如何配得上我家的女兒。”
崔成将茶盞一推,面色微變:“若要說官職,我也不過是一個禮部員外郎,還沒到五品呢,倒也不知是誰配不上誰。”
秦氏見崔成面色有異,聲音便低婉了下來:“我也不過是急了,只是實在是心疼苒兒,最起碼····”
秦氏低了聲:“官人,苒兒自幼便被人拐走,多年不在你我身邊,如今好不容易尋了回來,自當要找一個最好的人家,何況,本與苒兒定婚約的是王家七郎···”
秦氏随後又接上:“我并不是說如今許了蓁丫頭過去便是不好了,只是咱們苒兒尋的夫婿,自是不能比王家差的。”
“官人,我婦人家不懂什麽,只期盼女兒這輩子能有個好的歸宿,便是最大的期望了。”
秦氏說着聲線逐而梗塞,微微擡手拿帕子拭了拭淚。
崔成見此,也嘆了口氣:“我知曉你的心意,我又何嘗不是這般想的呢。”
秦氏神色稍稍一變,又擡頭問道:“對了官人,我前幾日聽苒兒說,官家還賞了她看畫呢,可有這事?”
崔成再次端起的茶水到了嘴邊,還未沾上唇,卻重重一擱放回了案面。
書案間的水漬落下塊塊斑駁。
他的面色竟比方才還要肅容:“此事正也是我擔心的,那宮裏并不是什麽好的去處,我只期盼,官家并沒把苒兒放于心上。”
秦氏眉宇微動,垂了目,身子坐回去些,距離崔成愈發遠了些。
婦人細細的眉毛稍稍一挑,語氣平淡道:“官人說得是,那宮裏自不是什麽好去處。”
聲音有些凝澀,與那跳動油燈明明滅滅,起伏不定。
“天色也不早了,我喚人給官人更衣,官人且早些睡吧。”秦氏又道。
她直起身,喚了貼身的女使進屋。
她自己先繞進屏風後,拆卸朱環。
不知是力氣用的大了些,那枝石榴簪勾住了頭發,她試圖扯下來,但卻被镂空出的轉角牽絆,生生亂了發髻。
婦人似有些不耐,手腕一用力,徑直把那釵子扯了下來。
她低頭看了眼,見發簪上還順帶下幾縷頭發,盯了半晌,才就着燈火細細摒除了,将那釵子放回妝匣。
今夜風聲緊,怎麽聽都覺得鬧人。
“崔蓁,你怎麽才下課就匆匆往外跑?”郭恕見崔蓁随手一推書冊,就匆匆朝外跑去。
他喊了一聲,只得了崔蓁遠遠落下一句話:“有事,遲了就來不及了。”
“吃飯也沒見她這麽急過。”郭恕嘆了口氣,慢吞吞整理自己的東西,無奈着搖了搖頭。
他擡頭注意到那王祁也望着崔蓁消失的門口,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郭恕挑了眉,低下頭端正椅子,便攬上相熟的同窗,便也飛速朝外歸家去。
崔蓁跑得飛快,她早日裏便着青夕去買了糖瓜蒌。
青夕在圖畫院門口才遞給她,崔蓁便一股腦又繼續往前跑,實在是怕自己趕不上阿徵下班。
今日是阿徵第一天去樞密院畫壁畫。
夏椿今日去了三清觀,就連劉松遠也不曉得跑到什麽地方,慶祝阿徵開工順利的任務便交到了她的頭上。
衣衫厚重,且一邊奔跑一邊呼出寒氣,但崔蓁很快便發了細汗,面色也跟着紅潤起來。
直快至宮門口,她才停下腳步,試圖緩了緩氣。
她扶着一旁的黑漆杈子,大口喘着氣。
陸續已經有官員從那廂窄門裏出來,遠處宮牆上的日頭因冬日霧朦重色,也顯得并不紅豔,轉而漸漸朝着宮闕低窪處傾斜。
漸漸到了掌燈時分,四處的方栀燈燃起。
四時的小販叫賣聲也跟着此起彼伏。
但寒氣更重,退了汗,崔蓁便覺得愈發冷,她捂了捂手,朝着手心哈氣。
她把那糖瓜蒌藏在懷裏,生怕它冷了味,又使勁墊着腳朝着遠處張望。
落了葉的桧樹只剩下伸張的枝幹,在夜色裏落下大片的投影。
崔蓁聳了聳鼻子,接而,她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一盞防風燈只照亮了青碧色一角,它順着一側行道緩步朝着崔蓁處走來。
清淡的顏色,于四方城裏走向市井繁華。
“阿徵,阿徵。”崔蓁踮着腳招手。
青碧色在遠處一頓,接而便疾步許多。
少年人停在距離崔蓁幾步前。
晨出暮歸,丹青之事若是投入,極耗精神,只是他的疲倦倒比別人藏得好些,出宮門後稍稍流露出些許。
他身上還殘留着方才從樞密院炭火處帶來的暖意,因而還夾着些書香墨氣。
但眼前少女的鼻尖凍地通紅,可看到他的時候,她的眼睛裏便瞬間倒映出明亮的光色。
方才那些疲乏似也煙消雲散。
“子生和劉松遠都有事,今日你開工,就只剩我給你祝賀啦。”少女眉眼一彎,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油紙袋子。
她微開了個口子往裏觑了眼,後又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把那紙袋子一股腦遞到沈徵手裏。
沈徵閑着的一只手一重,紙袋子還有些溫溫的熱氣,倒不像是因着裏面的東西,反之是因為在懷裏揣地久了,所以帶了她身上的溫度。
“糖瓜蒌,龍津橋南買的,慶祝你開工順利!”崔蓁把手縮回衣袖裏,對着身前的少年笑盈盈道。
随後少女又狡黠地眨眨眼睛,湊近壓低聲:“還是我最仗義吧?”
沈徵身子頓在原地,看到少女的臉忽而在他眼前放大,方才心頭的情緒還來不及細覺,此刻便又只剩下腦子裏一片空白。
明明有許多話至嘴邊,臨了卻一句也不知道說些什麽,連手裏的糖瓜蒌好像也比方才重了許多。
“阿徵,你怎麽不說話?”崔蓁見沈徵愣神的模樣,她歪了歪頭又靠近些,想細細分辨他的神情。
見沈徵的臉已經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她想看得更分明,沈徵卻往後退了幾步。
躲至燈火陰影裏,便再瞧不見表情。
黑暗裏,少年悶聲回:“沒···沒,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小朋友超級可愛,我們蓁蓁完全是直球選手,然而自己一點也沒察覺到嘿嘿。
超級感謝一直陪伴的姑娘,抱住揪咪一大口!
☆、許願
崔蓁松了口氣,站直了身子:“喜歡就好,我方才看到別的官員都出來了,還以為我錯過了,擔心了半天。”
她說着自顧自撓了撓頭。
“是我遲了。”沈徵似又找回了原來的語調,他言語輕柔,帶着些自責。
“辛苦辛苦,阿徵,你吃飯了嗎?”崔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下了課跑得急,因等沈徵也忘了時間,這會才覺得肚子餓了。
沈徵見少女摸着肚子陷入愁思,少年睫毛微翕,露出裏面清亮澄黑的瞳仁。
樞密院給諸位相公的晚食其實也有他的一份,但看着崔蓁的神情,話至嘴邊便又成:“沒有。”
“正好正好,我那毫錐總掉毛,今日大相國寺開着,我們去找點東西吃,然後再去買些筆墨來。”崔蓁眉眼一彎,直直拉過沈徵的衣袖,朝前走去。
夜裏風又緊了些,迎面寒意更重。
但臨邑街巷并未因季節而改了熱鬧,四周敞亮的方栀燈亮堂得仿佛能把寒意驅散,便也覺得并沒有昨日那般冷。
因再過幾日便是冬至,大梁人習俗冬至吃餃子,街市間的幾家餃子鋪早早開始熱鬧。
崔蓁囫囵着吞了半碗餃子,接而從還冒着餘熱的碗盞裏擡頭,見沈徵只動了幾個,她有些不解:“阿徵,你不是沒吃晚飯嗎?就這麽幾個哪裏吃得飽!”
沈徵微愣,低頭看了看自己還剩下大半的餃子,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拿起筷子繼續開始,身旁的崔蓁早已向着剩下一半進發。
待她心滿意足地把空碗朝前一推,覺得胃裏暖洋洋的,心情也跟着愉悅起來。
側目看沈徵還在慢條斯理地吃東西,他素來氣質朗潤,眼眸微閡時,便遮蔽了大半清亮瞳孔,成了起一彎上揚的弧線。
像是一輪草原上的新月。
崔蓁把手肘拖着腮想離這輪新月更近些,卻不知怎的眼神逐漸迷離,竟看得有些入了迷。
“吃飽了嗎?”少年餘光其實一直瞧見了少女的神态,方方還能鎮定神色。
但随着她眼神的愈發癡迷,他卻如坐針氈,手裏的筷子似乎也握不住,只能稍別過頭,紅着臉問出這麽一句話。
崔蓁斂了神色,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雖然好像的确沒有吃飽,但總不能在阿徵面前露出她太能吃的樣子來,只得讪讪笑道:“飽了飽了。”
“阿徵,我們進大相國寺去看看。”
大梁人最重冬至,因而冬至前後,大梁街市極其熱鬧,連同寺裏也燈火通明,各色物件買賣無奇不有。
冬夜寒氣環繞,可整個城市卻如同一滴水墨暈開,由小筆漸漸描繪,成了秾豔多色的工筆畫作。
大相國寺叫賣聲不停,素衣檀香與衣香鬓影交織一處,從燈火間緩緩穿過,随後又沾染上不同的衣袍,往各個方向而去。
“阿徵你看你看,這個珠翠好看。”崔蓁一路并未閑着,她跑至一小攤前,拿起一支往頭上比了比,回頭對着沈徵彎眉。
沈徵也跟着疾步朝前,方想問價,崔蓁已然又蹦跳着往前了幾米,拿起的是一頂道冠,道冠精巧,她把它頂在頭頂,但很快又一臉頹喪地放下,喃喃自語道:“我戴這個好像不大好看。”
哪裏不好看?沈徵心底喊了一聲。
可少女又朝前的攤子跑去,這話便沒冒出口。
她又拿了一側的領抹摩挲了一番。
再往前,拿起書籍,圖畫等等諸物……
皆是好奇地彎下腰細看,又緩緩放了回去。
沈徵跟在她身後,有時候能看到她的表情,多數時候,都只能看到她的後腦勺。
她今日仍舊着了男裝,頭上還是只簪了一個玉簪子。
不知是什麽原因,有幾縷碎發從頭頂的發髻裏冒了出來,背對着光線的時候,恰能看到,像是一簇偷偷生長的花朵。
随着少女的蹦蹦跳跳,它們也跟着翻飛跳躍。
“阿徵,阿徵你來!”崔蓁在大殿門前朝沈徵揮手。
他便三兩步跨上了石街,鼻尖有從大殿裏濃烈的檀香味道,萦繞在寺門外的空氣裏。
“我方才聽那些日者說,在大相國寺裏許願望最靈,咱們也進步拜拜?”
還未等沈徵應聲,崔蓁已經踏步走進了進去。
來往信衆諸多,盞盞明燈立于佛祖腳下,像是堆起了一片琉璃光。
巨大的佛身塑被這些光照映,凸出的塊面反射出金銅色的光芒,凹進的地方卻是灰暗一片。
佛祖神色悲憫,垂目望着芸芸匍匐衆生。
沈徵擡頭望着巨大的佛像,一時又開始怔神,記憶與這些檀香和琉璃光一同,浮到了很遠的地方。
“徵哥兒,這個呢,是佛祖,只要虔誠地和他許願,他就能保佑我們啦。”母親的聲音輕柔繞于耳畔。
“我在這裏許願,他真的能聽見嗎?”他那個時候年幼,問出的問題也很簡單。
“能。”他看到他的母親笑了起來,摸了摸他的頭,“只要徵哥兒認真許願,佛菩薩一定能聽到的。”
母親笑起來的時候能看到她嘴邊的梨渦,淺淺的凹進去一個小點,卻像是綻開的最美的花朵。
他覺得母親好看極了。
“阿古拉說,和長生天許願,他也能保佑我們,那佛祖和長生天是朋友嗎?”幾歲孩童的心裏,總覺得凡是有同樣功效的,便都可歸于一類。
母親抿了唇,努力把笑意不要流露太多。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好容易收了神色,才正色道:“他們都是能保佑我們徵哥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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