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3)
神。只要我們徵哥兒永遠善良,正直,無論以後你去哪裏,他們都會保佑你的。”
記憶的色澤不斷褪去,之後的事他有些記不清了,眼前的琉璃燈火又重回視線,他目光微移,見崔蓁不知何時已經跪在蒲團前。
她閉着眼睛,神情虔誠,嘴裏正念念有詞。
“佛菩薩,我有幾個願望,不知道這個世界的你能不能聽到,但既然進來了,還是要和你許願的。”
“一願世間太平;二願家人平安;三願沈徵每天都可以快快樂樂的,凡事都能得償所願。”
少女的聲音不大,但沈徵卻聽得很分明。
蒲團前疊放的琉璃燈映照着她的臉,随着焰火的跳躍,她臉上的光色也時暗時亮。
少女雙手攤開,認認真真磕了幾個頭,才心滿意足地站起身回頭尋沈徵。
崔蓁的眼睛是很清透的琥珀色,映襯光色時便愈發分明,平日裏無情緒時看着便冷淡些,但若微微有了弧度,那便如月色間的泉水溫柔。
沈徵從那雙眼睛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阿徵,你怎麽不拜?”崔蓁歪頭問道。
沈徵擡步朝前走至蒲團處,也跟着跪了下來。
仰頭看到佛祖那巨大的眼睛正悲憫地望着他,他低下頭,雙手合十,靜靜祈禱。
也許是受崔蓁的感染,他好像此刻也有了想要許的願望。
心生向往,心滿意足。
待他站起身,崔蓁好奇道:“阿徵,你許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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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滿臉求知的神情,斂眉移開視線,唇角卻翹了起來。
“和你差不多。”他輕飄飄落下一句話,轉過身不想讓崔蓁看到他的神情。
“什麽叫和我差不多。”崔蓁在身後追問,“到底是什麽啊?”
“阿徵,沈徵!你這是在勾起我的好奇心!”崔蓁喊了一路,沈徵卻不理,只顧着朝前走。
他知道她會追上來,此刻也有些有恃無恐起來。
可少年的嘴角的弧度愈發明顯,仿佛寒夜裏的風聲不再緊,只有垂墜的燈火明晃地映照在少年少女的額發間,又淺淺醞開去。
歲月靜好,世事安穩。
***
下裏村。
“小郎君,麻煩你了。”
劉松遠擦擦額頭的汗,對着站在身前的老婦笑道:“快到冬至了,想着婆婆孤身一人,若沒冬菜儲存,這寒冬又要怎麽熬過去。這些是我家多買的一車蔬菜,婆婆莫要嫌棄。”
“小郎君真是個好心人。”老婦說着,倒了碗熱水遞給劉松遠,“喝口熱水,去去寒。”
劉松遠應着,悶頭灌了大水解了渴,一邊也随着老婦進了屋子。
屋子裏點了一盞油燈,勉強照亮了大半土壁。
劉松遠尋了位置坐下,把碗盞遞還給老婦:“婆婆,有件事我想問問。”
他躊躇着開口道。
“是···是這樣,因為我家裏是開藥鋪的,孟姑娘有大半月都沒去賣藥材,所以···所以我···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他說話結巴,素來最擅口舌的劉松遠,凡扯至孟萱的事情,便會生生成了個結巴少年。
老婦把瓷碗疊好,倒沒察覺異樣:“孟姑娘的父親好像最近身子有些不好,她照顧她爹呢。”
劉松遠心中一緊:“嚴重麽?”
“養了一月了,本來她爹身子就不好,前些日子去山裏采藥染了寒氣,引發舊疾,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老婦談了口氣。
“老婆子我身體不好,小郎君你若是有空替老婆子去看看,你往裏走,他家就在村子最裏面那戶。”
“是。”劉松遠急急站起身,“那我先過去了。”
他心中急切,這些日子他還是會偷偷坐在藥鋪附近等孟萱,可這多日子下來,竟遲遲不見她。
但他卻又找不出什麽合适的理由跑去下裏村,好不容易快至冬至,才想了個送冬蔬的方法來了這裏。
袖口領子處有寒風鑽進,山腳的寒氣似比城裏要更多些,再往高處也能看到城裏燈火通明,但他今日心思都不在那繁華市井,只落在村野炊煙。
路過幾家升起炊煙的人家,他都停下來望了望,直至往村盡頭,火光更弱了些。
他站在最裏的一戶人家前,手方想扣門,但又覺得唐突放了下來,才至此動作,門卻嘎吱一聲開了,他胸口被跟着撞了一下。
“劉郎君?”他低下頭,見是熟識的圖畫院的阿元。
阿元此刻很是焦急,他吃痛地摸了摸額頭,小步跺了跺腳:“劉郎君我還有事,待會再和你說。”
劉松遠往裏掃了一眼,從門縫間聞到了濃烈的藥草氣,他心下覺得不安,扯住正想跑的阿元:“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日者:宋代指的是占侯蔔巫的人
☆、孟阿爹
“孟阿爹病重,如今正缺一味藥材,必須得現在入山去采。來不及了,我得進山去了。”阿元說得急切。
“什麽藥材,城裏買不到嗎?”劉松遠一把拉住他。
“孟姐姐說,這味藥材必須是新鮮的,藥效最佳,賣進城裏的都是後期曬幹的,不如直接去采下來的好。”
“叫什麽,我去采。”劉松遠從門口踏出一步,對着阿元正色道,“你年紀小,這天黑山高的萬一走丢了如何是好,九南山我熟悉,你留在這裏陪孟姑娘,等我回來。”
“郎君,這···”阿元遲疑。
“別說了,救人要緊,那草藥叫什麽?”
“說是一種紫色植物,筋脈很細為紅色,葉子是三葉的有齒輪狀,生長于背陰山崖處,叫···叫和黍草。”
“好。”劉松遠點了點頭,“我這就進山。”
他拿過阿元手裏的鐮刀與背簍,跨步朝外又匆匆行去。
方才的緊張早消失殆盡,此刻一心只剩下必要摘下和黍草的心思。
“孟姐姐,劉郎君進山去采藥了。”阿元轉身踏入孟家,他對着正在煮藥的孟萱急急道,“孟阿爹怎麽樣了?”
孟萱的手一頓,蹙眉擡頭問:“劉郎君?”
“是,我方才出門便尋見了劉郎君,他說他比較熟悉九南山,就拿過鐮刀進山去了。”
“九南山入了夜山路崎岖,他又如何能尋到!”孟萱将手裏的扇子一擲,迅速起身,“我得進山去看看。”
“孟姐姐。”阿元眼疾手快拉住孟萱,“你若走了,孟阿爹怎麽辦?我平日裏在圖畫院當差,不說別的,就說性情,整個圖畫院最有辦法就是劉郎君,孟姐姐,你就相信他一次。”
阿元懇切道。
孟萱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又往裏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父親,嘆了口氣,認命蹲下繼續扇火。
“孟姐姐,我看着藥,你先去照顧孟阿爹。”阿元拿過扇子,蹲了下來。
“好。”孟萱遞過去,轉身入了裏屋。
屋子裏點了兩盞油燈,與尋常農家不同的是,這間裏屋內側放着一個早就褪了色的書架,雖看着陳舊,但上面卻有不少書冊,擺放地極為整齊。
前面還置了一張長桌,也放着筆墨紙硯,還有半幹的字跡落在上頭。
“阿爹,你感覺怎麽樣?”孟萱倒了碗水坐至床邊。
窗上躺着的中年男子身形瘦隽,雖神色疲乏,但雙目仍就有神,極少能在常年背□□日的農家人臉上看到這般精神氣。
“小萱,是我拖累你了。”孟阿爹搖了搖頭,“我這是舊疾,我自己也是知道我的身子的。”
“阿爹,你說的什麽話,阿爹自幼撫養我長大,如今你生了病,作為女兒自當侍奉床前,絕無怨言。”
“小萱,你不明白,若是···若是我···”男子嘆了口氣,後面的話急急想說出口。
“阿爹。”孟萱制止了他繼續言語。
“當年我雖年幼,但我相信,阿爹做的選擇自有阿爹的道理,過去之事,只求問心無愧便好。以後的日子,我能行醫,阿爹還能教書,咱們都能憑一技之長養活自己,那也是另一種齊全的生活。”孟萱把碗盞推移桌邊,對着床上的男子認真言語。
“罷了,是我不如小萱你通透。”孟阿爹嘆了口氣,“你母親在天有靈,大概會怪我至今還沒能給你尋個好人家。”
“女子身活一世,并不是定要以婚姻為評判值得與否的準則。天地之大,自有我的生而緣由,若是終身不嫁也沒什麽,我有雙手,養得活自己。”孟萱朗聲回道。
孟阿爹聽畢,嘴角勾了個了然的笑意:“不愧是我孟明知的女兒。”
“阿爹先休息,我去看看藥煮好了沒。”孟萱站起身,将油燈吹滅了一盞,她又踏至外間。
見阿元正鼓着腮幫子,用力煽着火,左手用累了,便又換了右手。
屋子外風聲呼呼,從細縫裏傳入尖叫的呼嘯聲,入了屋子又啞了下去。
孟萱手擡至門上,她微微開了一道縫隙,便有風跟着鑽入。
臉上落了濕涼的東西,她拂手抹去,眯起眼擡頭看,見随着風卷入的,竟是翻飛的雪花。
今年冬至前,便下雪了。
她心中猛而一緊,打開門朝遠處黑黢黢的九南山望去。
天寒地凍,又是風雪交加,和黍草若真尋不到便罷了,但他····
少女素來表情甚少,今日卻也有了明顯挂于臉上的緊張情緒。
她跺了跺步,在院子裏繞了一圈。
屋頂的幾縷茅草跟着風雪卷入空中不知所蹤。
像是下定狠心,孟萱轉身一頭沖進屋子裏,拿起鬥笠匆忙往頭上一罩,又扯過蓑衣往身上一搭。
“姐姐你去哪裏?”阿元站起身。
“你好好管着藥,我出去看看。”孟萱語氣不容置喙。
她匆匆踏出門檻,埋頭朝前行徑,雪花盤旋着往她身上落下。
下裏村的路向來泥濘,落了雪,便更不能分明。
她心中急切,也顧不上這麽多。
走了些路,卻聽見遙遙有步履踩踏至泥地的聲響。
她擡頭去看。
憑着幾戶人家虛弱的燈火,見是一個黑影。
逐漸的,那個影子漸漸清晰。
她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來。
“孟姑娘?”那人站定,疑惑地喊出聲。
随後,腳步加快走至孟萱身前。
他身上衣衫濕透大半,重重垂在肩上,這般風雪也只能勉強帶起一個衣角。
孟萱擡頭去看他的面容,少年人額發全濕,濃眉裏還夾着化了一半的雪花,可那雙桃花眼微揚,流轉着與這寒澀冬日全然不符的欣喜。
“孟姑娘你怎麽出來了?”少年人語氣迫切,忽而又想到什麽,急急忙忙地把背上的藥簍拿了下來,“我把覺得像和黍草的都摘了,也不知道究竟對不對,孟姑娘你且先看看,若是不對,我再去找。”
孟萱拿過背簍,手指撥弄了一下那些還沾着雪水與泥水的草植。
雪夜山路難走,也不知他是經歷了多少艱險才找到這些。
“沒有錯。”少女平靜的聲線裏有了些波瀾,随後她擡頭對上少年迫切的眼神,“快些進屋去吧。”
“嗯?”大抵風雪緊,劉松遠并未聽清她後面一句話,揚着調子又問。
“進屋驅寒,我給你煮姜湯。”少女落下一句話,舍下他轉身朝孟家屋舍行去。
劉松遠愣在原地,忽而似想明白一般,桃花眼一彎,竟覺得心下升起無比歡快:“好的。”
腳下的泥濘都不再那般沉重,他甚覺得周身寒意全去,那風雪也不再駭人。
劉松遠大口飲了姜湯,把瓷碗一推。
見孟萱将那和黍草細細碾碎,加入沸煮的湯藥中,阿元在一側認認真真煽火煮藥。
她臉上的那些小雀斑,在此刻昏暗燭火的掩映下,也看不分明。
肌膚間散出瑩瑩光色,那不是那些高門大戶裏擺放的瓷器,而是原始的胚胎自然生成的玉色。
劉松遠胸口又劇烈跳動起來。
孟萱将藥草全部煮入,随後她站直身,走進裏屋。
待再出來,手裏拿着一雙鞋和一件外袍:“這是我阿爹的衣衫,郎君先湊合換上,莫要嫌棄。”
劉松遠一愣,掃了眼那灰色的衣衫,那雙鞋雖并無什麽紋樣,但針腳細密,看得出來做鞋的人極其用心。
他低頭掃了眼自己,這才意識到那鞋子上全是泥漿,實在是很不體面。
“不嫌棄不嫌棄,謝····謝謝。”他支支吾吾地說道,伸手拿過那鞋衫。
少女手一松,那衣衫便落在他懷裏。
劉松遠就要解開濕厚的衣衫。
擡頭見孟萱轉過了身。
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妥,放在衣帶上的手放了下來:“姑娘這裏可有換衣服的地方?”
“劉郎君若不介意的話,那便去我阿爹那間換吧。”孟萱的聲音比之前柔了幾分。
劉松遠視線見到裏屋暈出的昏光,便拾起衣衫,朝裏走去。
孟萱仍舊背着身不動,直至劉松遠進了裏屋,她才開始回頭整理那盛了姜湯的碗盞。
“孟伯父。”劉松遠進屋,視線掃至簡陋的書櫃須臾,便迅速又看向床上躺着的男子,他對着他一揖,“打擾伯父了。”
那男子點了點頭:“無妨,方才我聽小萱說,是小郎君尋來了草藥,應當是我感謝你才對。”
劉松遠忙搖頭:“是應該的。”
他視線才稍稍移至那孟萱父親的臉上。
那是一張清瘦的面容,因常年日曬膚色比城裏許多人要黑上許多,但此刻因染了病氣愈發有些褪色,唯獨那眼睛卻很是清亮。
這倒不像一個尋常的農家漢子。
他餘光又掃至那書桌上半幹的字跡。
心下有些疑惑。
但手中解衣動作不停,脫了衣衫,換上那灰色袍子,雖說衣長有些短,但袖子卻是剛好。
“小郎君是城裏人?”那男子輕咳嗽了聲,嘶啞着聲問。
“回伯父,正是。”劉松遠又換下鞋子,那鞋子泡了雪水,變得愈發沉重,僵在腳上很是難脫。
“我方才聽阿元說,你是圖畫院的畫學生?”孟阿爹眼裏忽而光芒大盛,急急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劉松遠:所以她跑出來是擔心我嗎?是嗎是嗎?作者君你回答我啊!!
作者君翻了個白眼,表示不說話。
今日是副線cp的故事~
☆、行吟
劉松遠雖疑惑,但仍恭敬回:“正是。”
“如今····”孟阿爹頓了頓,“你們的畫院博士···可是崔成?”
“确實是崔博士。”劉松遠心下愈發奇怪,可該有的禮數并未因好奇而省。
“他……他可好?”
“博士很好。”
“很好便好。”孟阿爹有些嘆了口氣,“那梁瘋子仍舊愛喝酒?”
“梁待诏不常在畫院,倒是經常離開臨邑游覽山水,不過愛喝酒的毛病,自我進畫院起,他就沒停過。”劉松遠說得仔細,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孟阿爹似想再多聽些關于畫院的事情。
“這瘋子倒還是那老樣子。”孟阿爹面上浮了笑意,“好像一如既往卻也沒變。”
随後,他的笑意漸漸散了去,頭轉向土壁方向,喃喃自語:“不過,一切也都變了。”
劉松遠疑惑更甚,可他卻又覺得冒犯,不知再接些什麽話。
“佛道,人物,山川,鳥獸,竹花,屋舍,小郎君,你最擅畫什麽?”他聽到孟阿爹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頗有幾分畫院先生們平日裏對着他說話的語氣。
“松遠不才,只有學董家山水還算拿得出手。”劉松遠拱手回道。
“世人皆謂董家山水着色清淡,從不作奇峭之筆,自以為便極好學習。實則董叔達所繪山水自有平淡天真,一派率性真意,諸人皆只學了形,卻未曾學到其魂……”孟阿爹喃喃感慨,但說了一半,他又停了下來。
“小郎君若不嫌棄,我這裏有筆有墨,雖無絹布,但勉強小郎君在這紙張上能不能繪一張董家山水?”孟阿爹試圖直起身,他半撐着力氣,喉嚨裏的咳嗽聲不止,但仍舊語氣迫切地說出這句話。
他眼睛裏的光色比之剛才還要灼灼,仿佛又燃起了生命焰火。
劉松遠回頭看了眼那簡陋的書案,聽到孟萱的聲音。
“阿爹,你先喝藥。”劉松遠擡頭,見孟萱端着藥盞進了裏屋。
她對着劉松遠微一額首。
“阿爹,待你喝了藥,再讓劉郎君給您畫。”孟萱語氣溫和,倒像是有些哄着這男子。
“好··好··咳···咳咳···”孟阿爹咳嗽着,由孟萱攙扶着又坐起了些。
“小郎君···咳咳···求你定要給我··畫一張··讓我看看。”他一口飲盡了藥,因喝地太快,胸腔跟着猛烈起伏。
劉松遠擔憂地朝前一步,孟萱已然拍了拍男子的背脊,給他順了氣。
“小郎君,拜托····拜托了。”他試圖稍稍扶起身,“小萱,扶我,扶我再坐起些。”
“好,阿爹你別急。”孟萱拿過枕頭,靠在男子背後,男子拖着身軀半耷拉着頭,與虛弱的身軀有明顯對比的,是眼睛裏迫不及待的亮光。
“是。”劉松遠見此,便退至那書案間。
“小萱··咳咳···小萱,你替小郎君去研磨,快··快去。”孟阿爹推了推孟萱的手。
“好的,阿爹。”孟萱替他掖好被角,站起身走至劉松遠身側。
少女提了一盞油燈過來,這廂書案便照亮了大半。
所用筆墨紙硯倒一應俱全,甚至一旁還有半幹的字跡,頗有書聖之風。
劉松遠往日只在絹本上繪畫,若是宣紙上無非是起一些草稿,但今日應此要求,他便也只得埋頭落墨。
才至一筆,那些墨點便瞬息氤氲成墨團,身側少女并未落目至他畫作,只是垂目認真研墨。
劉松遠額頭有些出汗。
“宣紙與絹本多有不同,郎君不必緊張,照常繪即可。”孟萱似看出他的為難,盈盈寬慰道。
“是··是。”劉松遠只管應着,便開始落第二筆。
墨色仍舊在淺淡深色間不斷渲染,但他實在控制不好筆下的墨色,心下愈發緊張。
到後便只能大致地繪畫勾勒,将平淡精細的董家山水,勾出粗粗的山勢形狀。
“孟伯父···我學藝不精,只能到此了。”劉松遠擱置下筆,面露難色地對着床上的男子回道。
他餘光看了眼仍舊在研磨的孟萱,心中只覺無比懊惱。
好不容易展示一次自己的本行,竟沒想到落筆竟是這般模樣,她不會以為自己只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公子吧?
“小萱,扶我,扶我起來。”孟阿爹擡手對着孟萱喚。
孟萱急急放下墨,支起孟阿爹,倒是劉松遠眼疾手快,少年人力氣大,比之一旁扶着的少女要可靠許多。
就着昏暗的燈火,孟阿爹眼裏點點星光不斷凝聚,男子顫抖着手想撫上那還未幹透的墨水,可落了一半,便又放了下去。
“實在是我不夠通宣紙特性,以我的能力只能畫到這裏了。”劉松遠頗為懊惱道。
“已經有形了,甚好··甚好。”他嘶啞的聲線裏帶着哽咽,身軀卻如釋重負般重重嘆了口氣。
“好,好啊。”他擡起頭,年邁卻還并不渾濁的眼睛對上劉松遠,“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崔成他們,教的很好。”
“孟伯父,有一事,不知我當不當問?”劉松遠把孟阿爹扶着坐下,他神色不定,緩緩嗫嚅道。
“你是要問我與圖畫院的關系?”孟阿爹鎮靜地出乎意料,他先開了口。
“阿爹。”孟萱急急喚出聲。
劉松遠見勢,忙忙補話道:“若是不便,我就不問了。”
“無妨。”男子嘆了口氣,“我以前的确在畫院當過一段時間畫學生,只是後來····”
男子聲音頓了頓。
“無論如何,翰林圖畫院終究是大梁的圖畫院,即使筆墨再幹淨,卻仍不能避免與朝堂牽扯着千絲萬縷的關系,而我,便是這所謂關系中被牽扯過的人。”
孟阿爹視線又移到那畫作上,神色有些冷淡:“手受了傷,這輩子再也拿不起筆了,只能躲到這小村裏,做些雜活,偶爾教教村裏的孩子們,倒也能養得活自己。”
“罷了,都是往事。”他收回視線,“小郎君,今日謝謝你了。”
“應該的,是我畫的還不夠好,讓伯父失望了。”劉松遠作揖。
“夠好了,夠好了。”男子呢喃着開口,像是在回答劉松遠的話,又像是自己對自己說。
伴随着屋舍外卷攜的風聲,與那些飛揚起的茅草一同,消失在漆黑的雪夜裏。
***
崔蓁咬着筆頭,她盯着自己那只畫了一筆的紙張出神。
自前幾日起,便是圖畫院一年一次的考試,由畫博士和諸位待诏們出題。
山川,屋舍,鳥獸····每一類畫種考一場,如今是最後一門人物。
崔蓁本就比圖畫院的其他畫學生們學得晚一些,且她受西方傳統繪畫的原因,無論是房子還是動物,都下意識地在旁邊加一圈陰影。
幾位學谕監考時,站在她身側蹙眉盯了許久,最後嘆了口氣又走向別處。
崔蓁倒是不以為意。
幾場下來,別的倒也好說,唯獨這人物實在是沒畫幾次,她便坐在位置上怔神許久。
出題是行吟圖,她抓了抓頭發,一點思路都沒有。
擡頭掃了眼前頭郭恕正悶着頭認真作畫,身體也比繃得很直,全神貫注地樣子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
崔蓁視線又掃去看旁的人,只見着王祁已經畫了大半,正拿着細筆緩緩勾勒。
工筆精細,需極具耐心,因而心思不能四散。
後頭燕漢臣與高泙,甚至崔苒皆是投入畫作。
崔蓁癟了癟嘴,實現又回至自己的那一條墨線上。
書案響起指節的扣響聲,崔蓁擡頭。
這場考試的監考是夏學谕,他正肅着一張長臉,落下的陰影散在桌面上,緊抿着唇低頭冷冷盯着崔蓁。
還是崔蓁熟悉的平日裏上課時看她不耐的神情。
崔蓁低了低頭,拿起毛筆沾了些筆墨試圖再加一筆墨色。
罷了罷了,硬着頭皮繼續畫。
可她實在不知道如何落筆,行吟圖,行吟什麽?邊走邊唱酒醉的蝴蝶嗎?
“不知道行吟是什麽意思?”夏學谕掃了眼她的紙張,無甚情緒地嘲諷道。
也仍是崔蓁熟悉的口吻。
她倒也懶着反駁,拿着筆繼續苦惱。
“潘樓的畫,白看了?”
她聽到夏學谕冷哼一聲,背着手又往別處走去。
心思一停,可靈光跟着一現。
潘樓····潘樓····
潘樓那日看到的是梁瘋子畫畫,畫的正是李白的一幅圖。
行吟行吟,那便如李白行吟。
思緒被瞬息點亮。
她将面前畫了一道墨色的宣紙直直扯開,拿起一側本作草稿的宣紙,用鎮紙平鋪,繼而手腕一動,整枝毛筆飽蘸墨色。
一筆落下,便占滿了整張紙半壁。
衣袖一動,接而又是用淡墨落下衣衫形狀。
但這筆···有些歪了···
崔蓁一鎖眉,幹脆又扯了一張。
繼續又落下一筆。
這一筆倒是沒有歪,但是落墨過重,便有墨跡暈開。
扯掉,再來!
人物臉有些歪,不行,再來!
頭發斜了,不行,繼續!
墨色過濃,扯掉,重新落筆!
崔蓁身側被抛擲的宣紙逐漸增多。
直至郭恕回頭罵道:“崔蓁,你畫不好也不要亂扔紙啊。”
少年踢了踢散在腳邊的紙張,随後他餘光掃到崔蓁的宣紙上畫作,愣了半晌,圓潤的眼睛逐漸瞪大。
嘴緩緩張開,磕磕絆絆擠出一句話:“梁···梁···待诏?”
随着郭恕的聲音響起,整個考場的人都轉過頭來,仰着脖子試圖視線落在崔蓁的書案上。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蓁蓁小放光芒的一章!
(學習進步,老母親欣慰)
☆、枷鎖
“只是····崔···崔蓁,你這個···你為什麽在旁邊又畫了那一坨?”郭恕訝異的情緒未曾保持幾分熱度,掃了眼那寫意人物身後的一團淡墨皺眉嫌棄道。
崔蓁一挑眉,拿起筆就要去戳郭恕的手臂:“投影!你懂不懂,投影!”
“安靜。”夏學谕對着室內吼了一聲。
郭恕吐了吐舌頭,斜了頭掃了眼夏學谕,讪讪地轉過頭去。
崔蓁倒是躬起了身子,把最後一筆心滿意足的補上。
這幅畫雖不及那日梁瘋子十分之一的筆力,但終究還是有些許相似,何況她往日的西方美術功底,對人物比例的掌握也頗為得心應手,只唯獨用墨上,還是差了許多。
但無妨,怎麽算還是完成了這場考試。
崔蓁左看右看,她對自己的畫作心滿意足。
直至擡頭見夏學谕又走至她身側。
她臉上本能挂了幾分讨好的笑意,但其實此刻她有些感激這個總是對她十分嚴厲的學谕。
她雖不知道夏學谕是怎麽知道那日她在潘樓看到梁待诏作畫,但方才的提醒的确是實實在在的好用。
“多謝學谕。”她努力把笑扯得燦爛些,将此刻讨好的神色全然暴露。
“謝什麽。”夏學谕依舊神情冷漠的掃過她的紙,随後指了指一地的紙張,“畫不好便算了,還把書案搞得如此髒亂。”
“學生待會就整理好。”崔蓁乖巧地低下頭,這聲應答比之前上學谕課的她,要應得更心甘情願。
提上名字,崔蓁伸了伸懶腰,左右坐着也沒事,幹脆直接交了卷子。
随之也有陸續的畫學生們交了卷子出門。
畫完的畫作留在原位便可,會有學谕們将畫作一一收起來,再進行評錄。
她彎下身,把那些畫費了的紙張一一收起來,抱了滿懷準備出門。
“崔蓁。”剛踏出屋子,寒風迎面,她縮了縮脖子,身後便有人喚。
回頭見是王祁,身側不出所料跟着高泙與燕漢臣。
見崔蓁回頭,王祁不自然地咳嗽一聲,才半幹不幹道:“你看過梁待诏的畫?”
崔蓁聳肩點了點頭。
身側的高泙那一身荼白衣衫刺目,夏日裏看倒是清淨潔白,但冬日裏···崔蓁不禁打個寒顫。
這高泙擅畫人物,想必這場考試得心應手。
至于燕漢臣與王祁,向來也是畫院的佼佼者,想來發揮地一定也可以。
“畫得····”王祁又擡手咳嗽一聲,發出的聲音仍然幹澀,“畫得挺好的。”
随後他手肘推了推身側的燕漢臣,想要迫切得到呼應般示意道:“是吧?”
“是。”燕漢臣擡頭看了眼崔蓁,視線又躲開,極不自然地點頭稱是。
崔蓁聞聲心中一緊,身體退後了幾步,四處警惕地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不遠處就站着崔苒,正雙眼欲泣般望着這處。
“多···多謝誇獎,我先撤了。”崔蓁又往後縮了一步,幹吞咽一下,拔腿就往西廂那處跑。
完蛋完蛋,按着崔苒一哭,崔成必到的規律,崔成大概還有三秒就會抵達戰場,然後怒罵她一頓要她去跪祠堂。
還是趕緊跑路是正事。
還有這王祁這幾個人,太奇怪了,王祁太奇怪了!奇怪到讓她覺得有些可怕。
崔蓁跑至西廂時,順路扔了抱了滿懷的廢紙,擡頭見西廂的畫學生們也散了大半,迎面遇到了劉松遠和夏椿。
崔蓁緩了口氣,踮起腳左看又看都不見沈徵。
她皺眉忙問;“阿徵呢?”
“還在裏面。”劉松遠指了指畫舍。
那畫舍緊閉,與外面的熱鬧喧嘩生生隔開了空間。
“還沒結束?”
“明成他·····”劉松遠欲言又止。
見劉松遠的臉色有些不好,崔蓁緊張起來。
“你快說啊。”她急地就要上手拍他兩。
“之前與你說過的,明成他,不擅人物。”劉松遠嘆了口氣。
崔蓁眉頭緊鎖,她有些不解。
即使不擅,最多也不過是比別的幾門要稍稍弱一些,何至于現在還在裏面。
連她這樣的圖畫小垃圾都已經交了卷子,她不信沈徵會想不到那日梁瘋子的李白行吟圖。
劉松遠看出了崔蓁的心思。
他與夏椿對視一眼,才緩緩道:“不能說畫不好人物,是他,根本無法下筆人物。”
西廂屋內。
很多次了,已經是很多次了。
好像無論試多少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平日裏順滑的細長筆杆,握在手裏竟似刀柄一般沉重。
而柔順的筆尖,便是最尖銳的尖刀紮于心口。
額頭上全是密汗,明明炭火充足,可他卻打了個寒顫。
那些呼嘯而出的記憶他試圖努力阻于心門外,可仍舊節節崩潰,到最後後背全濕,逐漸貼着背脊冰涼。
他認命地阖上眼睛。
記憶的潮水便浩浩再現而來。
他記得自己被通知要去大梁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帳篷外的長枯木上望着遠處的雲山,層層疊疊,好像永遠也望不到邊。
他不喜歡王帳,他的那個父親,稱之為大汗的人,把他安排到距離王帳稍遠的地方,派了幾個奴仆陪他。
有一個年級稍長的,是大汗親自指派的貼身侍從叫牧仁,他其實挺喜歡這個中年男子,自母親死後,唯獨只剩他還對他總是充滿了耐心。
牧仁帶着大汗的旨意宣布了他要去大梁的消息。
他聽到這個消息其實并沒有什麽波動,無非覺得只是換了個地方居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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