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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露出山石骨架,一旁散着割裂下來的大捆枯草。
“早日裏,大娘子着人把這裏的雜草都整幹淨,說是過幾日再把這些雜草運走,給咱們松煙榭種些姑娘喜歡的花木,等到來年便能看到花開了。”
青夕喜氣地解釋道。
寒風而過,有幾株未被除盡的草木俯身彎了腰,崔蓁攬了攬衣衫。
她有些奇怪,這植被春夏不砍,非要等到這個時間再去除,也不曉得那秦氏又是怎麽想的。
不過左右與她幹系不大,且随它去吧。
**
過了冬至便要臨近過年。
整個崔府也比之前更要熱鬧,刷洗欄杆的,換新簾的,枝幹上纏上彩絡迎新歲,存在地窖裏的酒水也都搬至堂前,整個崔府都浸泡在濃烈酒香中。
一戶人家是臨邑城一角的折射,整個臨邑也陷入了歲末的歡喜中。
崔蓁也跟着由崔府裏統一管理新衣的婆婆們按頭量了尺寸作了新衣,皆為豆綠色,圓領的男裝與女裝各為一套。
她這幾日在崔府裏待着無趣,崔成又日日按頭她帶着馮丞和崔苒在臨邑四處逛逛,她便索性帶着這馮丞去了趟礬樓吃了酒,又帶着去大相國寺轉了圈。
那馮丞一張總是恰到弧度笑意的臉,也并未因崔蓁的心不在焉掃了興致,只是圍着崔苒左右詢問所見景致。
只是在大相國寺時候,遇到了王祁。
崔苒先一步跑了過去,用帶着江南軟糯口音的官話稱呼:“祁哥哥。”
崔蓁皺眉,正想退後幾步,卻覺得身前被什麽一攔,她的視線被阻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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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頭,才察覺身前擋着的是馮丞。
這個少年與崔蓁身高相近,因而恰能擋住前頭的光線,接而他緩緩轉過身來。
也許是背着光線,他的面容冷了幾分,唇角雖還挂着弧度未變的笑意,但神色裏卻露出幾分邪氣來。
“崔姐姐,聽說你與那王七郎有婚約?”馮丞語氣有些不陰不陽。
崔蓁向後退了幾步,避開少年這奇怪的氣息,心下被這語氣惹得有些不适:“怎麽?”
“本該與王七郎有婚約的,應該是我姐姐吧?”馮丞又近一步。
“所以呢?”崔蓁對上他的眼睛,她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這麽說來,是崔姐姐搶了我姐姐的夫婿吧?”
少年雖還挂着笑意,但卻看不到任何眼睛裏的亮色,只覺那是一片瞳孔漆黑之地。
崔蓁眉頭微皺,眼前這少年明明笑意盈盈可又夾着說不出的怪異表情讓她愈發不适。
“姐姐,小弟,你們在聊什麽呢?快過來啊。”幾步遠處崔苒朝着二人招手。
馮丞身形一轉,眼裏的黝深随着光線的傾轉而逐漸又恢複了單一歡快情緒。
“我和崔姐姐聊天呢。”馮丞的語調也是帶着江南口音,與崔苒如出一轍。
“這位是我錢塘的小弟馮丞,我之前和你提到過的。”崔苒拉着王祁走近。
又對王祁介紹道:“這個是王家七郎,祈哥哥。”
“見過王七郎。”馮丞一揖。
擡頭見王祁盯着一旁崔蓁出神,似也沒聽到他的話。
直至崔苒又拉了拉他衣袖,他才對着馮丞一禮。
崔苒打了個哈欠,見崔苒已經依在王祁身側,馮丞也跟着站至崔苒身側。
倒顯得她在這裏有些多餘。
“既然有他帶你們,那我先走了啊。”崔蓁轉過身,頗覺如釋重負。
雖方才由馮丞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但因不用再陪玩,便覺得卸下了擔子,腳步也輕快起來。
“崔蓁。”她未行幾步,王祁喚住了她。
“什麽事?”她轉過身。
“過幾日我會去崔家送年禮。”王祁似有許多話想說,但最後卻冒出這樣一句話。
未等崔蓁有反應,崔苒先擠進問話。
“祁哥哥?你還和往年一樣會來我家嗎?”
王祁低下頭回應少女的柔聲詢問:“是的。”
只是話才落口,他想到什麽,又急急擡頭去看崔蓁的反應。
視線巡視半晌,只瞧見豆青色的衣衫消失在重重衣袂深處,消逝于人群裏。
他方才只是想喚住崔蓁,但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每每諸多話至嘴邊,便只有這麽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但每次得到的反饋好像崔蓁也并無多在意,待他又聽到崔苒的呼喚聲,他才能尋回自己那奇怪的心思,又落至崔苒身上。
崔苒喜食甜,生性又柔弱膽小,王祁便帶着她與馮丞買了許多甜果子,等環餅的時候,王祁與馮丞站在後頭,崔苒則排在前方。
“王郎君,你喜歡我姐姐麽?”馮丞比王祁矮上一些,因生得圓潤,便看着年歲更小些。
王祁指尖一動,他并未作什麽正面裏的回答。
☆、心事
王祁幾不可察得愣了幾分,卻反問道:“為什麽這麽問?”
聲音明顯有些幹巴。
但馮丞并未順着回話。
“那崔姐姐呢?”馮丞緊跟着又問。
“她···”王祁不知怎的,被這少年的追問有些口幹舌燥,吞吐半晌,心裏的忐忑鼓聲愈甚。
低頭看了眼馮丞,少年笑得依舊如常,像是在說着最簡單的話。
也許是被發現了幽密的暗口,馮丞的三言兩語便照露出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本樣。
一定……一定有別的解決之道。
也許,他可以……兩者皆得呢?
“姐姐,這是什麽呀?”待王祁反應過來,馮丞早已湊近崔苒,指着崔苒的油紙袋子好奇發問。
仿佛方才的那段對話只是恍惚,而看着眼前景象,也不過是最尋常不過的姐弟情深。
***
下裏村。
正午泥濘的村落荒涼小道上,正行着一支運着年貨的隊伍。
都着青布毛領衣衫,看着大抵是城裏行郎們的隊伍。
視線細往平板車上瞧,皆是年節用的布匹,食物,被褥許多···
都用油布捆得嚴實。
衆人皆行色匆匆,大抵是因為今日除夕,一門心思只想早早了了事,快些回家過年這件事上。
走在衆人前頭的是一個身着水色圓領厚棉錦的小郎君,生地一雙潋滟的桃花眼,但此刻比隊伍要行地還要快些,像是迫切想要到那目的地。
待到一戶人家門口,他便指揮着行郎們把東西運進一一運進去。
今日除夕,村落上空種滿了炊煙,又因少年人此刻拜訪,便愈發錦上添花。
這支隊伍,像是樂此不疲般,一戶挨着一戶分發。
平板車上的物件逐漸少去,最後停在下裏村最裏面的一戶人家前。
少年人攬了攬衣衫,想讓自己看得齊整些。
又深深吸了口氣,轉頭對着跟着的行郎們叮囑道:“你們趕緊回去過年吧,別耽誤時辰了。”
衆人一揖,便先散了去。
他又攬了攬衣袖,擡起手指,輕扣了扣門。
寒風冷瑟,但未受多久,門戶便嘎吱一聲開啓。
冒出的是一張秀氣靈動的臉。
“劉···劉郎君?”少女的語氣依舊,卻也多少露出訝異。
“風大,劉郎君且快些進屋吧。”少女把門戶敞開,露出孟家院子全貌來。
“小萱,是誰啊?”屋子裏有蒼老的男子聲問。
“是劉郎君。”孟萱朝裏喊了一聲。
随即裏頭的門也嘎吱一聲開啓,見是孟阿爹拄着根木質的拐杖,見着劉松遠,男子面露歡喜,急匆匆朝這廂行了數步。
“小萱,快快,請小郎君進去。”
劉松遠卻慌忙轉過身,指了指身後的平板車,彎下身,把那些他親自選給孟家的年貨運進了這小院。
“這些不過是尋常的年貨,伯父千萬不要嫌棄。”劉松遠笑道,“也是為了感謝伯父贈的那套毫錐。”
孟阿爹本想拒絕,但聽到“毫錐”二字,擡起的手才放了下來。
中年男人瘦隽的面容裏露出些許了然,點了點頭。
劉松遠從那年貨中尋出一個長方匣子,随着孟家父女進了裏屋。
“之前那副董家山水未曾畫好,這幅是我以前臨的《潇湘圖》,筆力還不夠,請孟伯父指點一二。”
孟阿爹本坐在那處,聽到潇湘二字,身體顫顫巍巍地想迅速直起身,幾乎來不及用手去握拐杖。
還好孟萱眼疾手快遞了過來。
劉松遠眼尖,先一步把匣子打開,尋了平坦的案面,就着油燈,把那副卷軸緩緩展開。
孟阿爹幾乎用身體的慣性直撲至案面前。
孟萱把油燈舉得高了些,男人的指尖帶着顫意靠近畫面。
但随後又瞬間縮了回來。
他的臉上的肌肉都随着情緒有微弱的抖動,身體小心翼翼的向前傾倒,在距離畫面幾寸的地方停了下來。
“峰巒出沒,雲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男子順着畫面內容的轉變,像是陷入了癡狂中喃喃說道。
他的神情擺脫了農家人與土地自帶的親近感,反之生出書畫間精神氣。
如此一瞬燃起生命的焰火,用一種盎然的,癡迷的,如同陷入某種狂熱回憶的傾訴。
“已然是很好了,很好了。”孟阿爹聲調裏有了哽咽聲。
佝偻的中年男子緩緩把身子踱直,眼底卻有浮光湧動,他也意識到失态,低了低頭。
“劉小郎君,是我失态了,還望見諒。”孟阿爹顫巍地坐下,除卻與劉松遠說的時候眼神微遞過去,一瞬又迫不及待回到了畫面上。
“只得些許皮毛,讓孟伯父見笑了。”劉松遠雖驚訝孟阿爹的情緒竟比之上一次更為激烈,但想來他定也是喜書畫成癡之人。
“崔成教得不錯啊。”他喃喃嘆了口氣,然後聲線漸漸與燭火消失在一處。
劉松遠甚都覺得是自己的恍惚。
“今日除夕,小郎君是要···”孟阿爹望着畫許久,才似意識到自己應當再說些別的話。
劉松遠掃了眼身側站着的孟萱,直直站起身,又觑了眼外頭的天際。
日頭傾斜,大抵快到落城門的時刻了。
“那松遠先告辭了。”他一揖,“先給孟伯父,孟姑娘賀歲了。”
少年人恭敬說完,擡眼時視線又不自知地朝着孟萱看去。
見孟萱未有反應,他心下略有些失望。
其實除卻自己的那幅畫作,那些積壓的年貨裏還有他給她買的一雙雲頭履。
尋的是臨邑城裏最好的繡閣,用的也是從揚州來的繡線。
雖然不知道她具體的碼數,但他還是把自家府裏與孟萱身形差不多的姑娘都喚了出來,仔細比量,将她們的碼數皆買了一雙。
但見到她似乎連眉毛都未動一下,話至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便也只能作罷。
劉松遠攬了攬衣袖,往後踱了幾步退出了孟家茅屋。
遠山上有濃厚的雲層遮掩,但日光卻依舊從縫隙間穿插而過。
仿佛是白雲層間鍍層金光,召喚歸家路途。
腳下的路仍舊不是很平坦。
他走的有些不耐煩,幹脆踢了幾株枯萎的野草打發心思。
“劉郎君。”他心思一片昏頓間,聽到了身後清泠聲音。
欣喜轉過身,見是孟萱對着他一揖。
“這是阿爹之前種的柿子樹,今年收成特別好,給郎君圖個喜氣,祝郎君事事順利。”孟萱說這話的時候,唇角帶着一絲淺淡的笑意。
眉宇裏的清冷破了些,臉上因落着日光,也愈發生機勃勃。
那是從少女身體內緩緩生長出的蓬勃,只屬于她的好看。
“給···給我的?”劉松遠指了指自己,他有些不可置信。
“自然是給郎君的。”孟萱把那小包袱一塞到劉松遠懷裏。
便轉過身朝着來去疾步走去,漸漸竟跑了起來。
獨留他還在原地發呆。
他摸了摸那包袱,有些沉甸甸的。
但這份沉是落在心裏的喜悅。
少年人本耷拉着的眉宇揚了起來,桃花眼裏此刻便是潋滟之色。
此時此刻,他曾經的那些少年意氣,不被約束相比,他似更願意被拉墜在這方土地上。
今歲要過,萬事皆好。
***
從下裏村往臨邑城中瞧,至城東崔宅院子裏。
崔蓁本就對這裏過年未有什麽期盼,倒是冬至過後,府邸裏運送年貨的人直至除夕也未停過。
因她那松煙榭本就離後門頗近,便時時能聽到平頭車來回運往的聲響。
這幾日門口經過的僧尼更是許多,多捧着一金銅或木佛像,用楊枝灑浴,排門教化。
最近幾日,秦氏對僧佛之事特別上心,凡有路過的,皆奉上茶水銀兩,甚有時也不忘帶着崔苒與那馮丞一同供奉。
崔蓁倒并沒有太多熱情,秦氏來叫了她一次,見她反應不大,便再未來喚過。
崔蓁便仍舊咬着鵝梨與那些還年幼的家生子們說些話,或是玩些小孩的游戲,她倒很喜歡這些把戲。
那馮丞雖也住在崔府,但崔蓁故意避着這兩姐弟,也沒碰上幾回。
倒是松煙榭門口的雜草都除盡,她那日出門的時候,見是馮丞抱臂在一旁看侍從們整理雜草,見着崔蓁,臉上又咧了那如年畫玩偶般的笑容,讓人挑不出錯來。
崔蓁微點了點頭,又閃身進了自己院子。
除卻這些,這幾日青夕似也情緒不高。
前些日子從廚房拿了東西回來,整個人便魂不守舍,踉跄着敲了拿着的杯盞,人也跟着撞到了素柱上。
吓得崔蓁急忙忙從屋裏跑了出來。
見青夕蹲坐在一角,如同失魂症般對着一角發呆。
她扶住青夕,又細看她額頭手指是否有被傷到,确認只是紅腫了些,才松了口氣。
“青夕你最近怎麽了?”崔蓁很是擔憂。
青夕倒是先反應過來,扯了扯笑意道:“無事。”
低頭便要用手去觸那碎了的瓷盞。
崔蓁一把拉住她。
才讓她未曾傷了手。
她又對着院裏掃地的女使叮囑清理了這些碎瓷,拉着青夕進了屋。
這小丫頭往日的聰穎乖巧絲毫不見,整個人有些呆呆的。
崔蓁給她倒了碗乳酪,問了許久見她都未有反應。
崔蓁便坐在一旁,等她主動開口。
直至青夕稍稍有了些反應,小姑娘轉頭一把抱住了崔蓁。
“我還不想與姑娘說,這事,姑娘且先不要問我了。”
崔蓁愣了愣,但手還是覆上青夕的後背。
她是她穿越過來遇到的第一個對她好的人,崔蓁實實在在地喜歡這個小姑娘。
青夕又心眼實,想着對誰好,就會對誰好。
既然她不想說,她便也不多問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要過年啦~
☆、宮宴
崔蓁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這小丫頭便直起身,背過身去替崔蓁理淩亂的書案。
再此之後,青夕似又恢複了往日活潑的情态,崔蓁細細觀察着,提着的心思也才稍稍落了下去。
落日漸漸只剩下餘韻,她抱着湯婆子拖着腮,從她的小院子往外望去,便能看見遠處宮闕逶迤。
多日不見沈徵他們,她着實有些無聊。
也不知道此時此刻,阿徵又會在做些什麽?
大抵是端端正正坐在那四方城裏,看大殿上的歌舞升平,吃的是宮內大廚做得膳食。
只是不知道這次有木有螃蟹?
不過他大概已經學會怎麽吃螃蟹了吧。
崔蓁這般想着,不自知地勾了勾唇角。
今日除夕,崔府裏愈發熱鬧。
但這熱鬧倒是未多感染松煙榭,除卻門口的兩盞方栀燈換了新的,別的倒也沒什麽變化。
不過早日裏青夕便帶着院子裏的女使們細細打掃了一番屋裏屋外。
只是潑下去的水,容易成了冰,便又燒了些熱水來去,冒着些煙霧,看着便熱鬧起來。
崔蓁發呆的時候,青夕還拿着一方布帕正在擦拭書櫥。
“姑娘,今年這對磨喝樂是仍擺在這裏還是整到箱子裏去?”青夕墊着腳把那對憨态的磨喝樂取下來,換了方幹淨的帕子擦拭。
崔蓁回頭見青夕手裏的那對憨态小人泥塑,歪着頭見其中塑着一個女娃娃烏溜溜的眼睛正對着她的視線。
這對小人偶做得精巧,眉眼憨态,圓潤喜氣。
聽青夕說,原身除了那支被崔苒敲斷了的碧玉釵子十分在意以外,便是對母親留下來的這對磨喝樂十分愛護。
崔蓁發現自己對這對磨喝樂只有些模糊的印象,想必是換了芯子,有些事她還是記不大清楚。
但既然原身這般愛護,她定也會好好保護。
“還是擺在那裏,好看。”崔蓁歪着頭認真建議。
青夕了然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又擺了上去。
“這對磨喝樂是當初夫人尋的夔州最好的手藝人做的,即使是臨邑也難找到一模一樣的一對。”青夕自顧自說着,身子轉了過來。
她看着精神氣比往日要恢複了許多,對着崔蓁還會眉眼微彎一笑,崔蓁便也跟着歡快起來。
“青夕你今日心情好了?”崔蓁站起身依靠在書案上揶揄。
“我···我很好啊。”青夕眼神有些躲閃,低下頭又開始整理別的東西。
她嘴唇嗫嚅了幾分,最後也沒落下什麽話。
崔蓁低下頭又去找青夕的眼睛。
“若是還有什麽心事,一定要和我說。”崔蓁見青夕仍舊躲避,便也作罷,“今日是過年,這都最後一天了,咱們把煩心事仍一扔,好好過個年?”
青夕聽到這話,這才擡起頭來,小丫頭的眼睛裏又有了光彩。
先是有些迷茫,後見崔蓁清清明明盯着她,眼神裏似能看到萬千篤定。
青夕本漂浮着的心思也落了地,點頭稱好。
今日除夕,晦事應除淨,萬事皆有好運向前。
崔蓁在崔府兢兢業業吃完了所謂年夜飯。
府邸上諸多人倒也算客氣,崔成多喝了幾杯,平日嚴肅的眉宇難得稍稍舒展,除了視線偶爾掃到崔蓁,依舊是很鐵不成鋼的神情。
秦氏也比往日客氣,時不時給崔蓁夾菜,這熟絡崔蓁雖奇怪,但因長輩的面子,崔蓁還是埋頭吃完。
崔苒與馮丞倒是姐弟情深,二人笑語盈盈,對着崔氏夫婦說着讨巧的話。
馮丞那張自帶喜氣的臉龐,像是把笑容咧至最誇張的程度,喜氣都要從那張臉上盛不下。
崔蓁看着是不喜的,但別人似乎都很受感染。
倒也還有一個插曲。
青夕替崔蓁遞茶水時,手一時沒穩,潑了大半,還好都落在了地上。
馮丞先箭步沖上來。
崔蓁本有些奇怪馮丞的态度,再一擡頭,青夕早已避得很遠。
她又側目去看馮丞,那少年的視線有意無意往青夕那處瞟。
她微一蹙眉。
也許青夕最近的魂不守舍與這馮丞有關系。
待她今日回來守歲,再好好盤問青夕。
好不容易散了席,崔蓁一攬衣衫,趁着還算雜鬧,便尋了空子先閃了出去。
跑出張燈結彩的崔府,臨邑街巷間并未因今日是除夕而顯得冷寂。
反之一眼望去,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燈籠,一盞盞明亮的燈火從這條巷子傳至那條巷子。
通明熱情,照亮了不同人家門前的門神或是桃符。
大多都是鐘馗的模樣,多數都是相似的形象。
還有一些有小童的人家早早跑到街巷間圍着火盆想放炮仗,小心翼翼地靠近點燃,又呼啦一聲散開,捂着通紅的耳朵興奮地眉眼彎彎。
崔蓁繞過那幾片熱鬧的,予鬧上來的孩童們撒了些糖便脫身出去。
她朝着宮門方向疾步而去。
她幾日前留了心眼問劉松遠,說沈徵向來都是早早從宮宴上回府邸,便一人孤零零在府邸裏守歲。
當時崔蓁便暗暗心下有了打算。
***
今年宮內朝宴,沈徵的位置有些變動。
他被安排在了安寧郡主身旁,與一衆皇親貴戚坐在一處。
雖然年年都參加除夕宮宴,但其實他仍舊有些不自在。
放在面前的滿席珍馐也未動幾下。
今日教坊司特意排了新的歌舞賀歲,舞女皆着盛裝,環佩衣衫零丁聲響,随着殿內的暖香融于一處,直看得眼花缭亂。
唯獨沈徵似只盯着那虛空的紗缦出神。
那紗缦上的灰黑投影,倒像是水墨山水的輪廓,似乎也有點像他的卷雲皴。
“明成哥哥?明成哥哥?”安寧郡主小聲喚了他。
他才有些茫然地擡起頭。
“明成哥哥,你看我今日的新衣好不好看?”安寧今日着了胭脂色的燈籠錦,發髻上也簪了新的珊瑚珠釵。
襯得少女明豔攝人,美目盈盈。
沈徵并未看她,只是點頭說了聲:“嗯。”
算作應允。
明堂下的舞姬換了身豆青的衣裙翩跹,随着身形的轉動,如同春日裏随風的柳葉婀娜多姿。
胭脂再好,也比不過豆青生動。
他心下念着,思緒從宮殿間繞牆而過,似又去了很遠的地方。
今日是除夕,想必她現在定坐在房中安心守歲吧?
安寧見沈徵對她并無多少理會,她癟了癟嘴,自己端正了身子。
餘光又細細看自己身上的這件新錦裙,她自己是極其滿意,這可是燭火也掩映不住的好看。
沈徵還真是沒什麽眼光。
少女暗自腹诽,又開始欣賞起自己的衣裙布料。
內侍們端上了些果子。
但沈徵這次把視線停留在了瓷盞上。
那是滿滿一盤子的糖瓜蒌,顏色就着燈火,甜膩誘人。
他視線微擡,掃了眼四周沉溺歌舞的諸人。
鬼使神差地拿出一方幹淨的小兜子,将那糖瓜蒌一股腦地都藏了進去。
做完這些,他稍稍松了口氣。
才再鎮定地看向四周。
“徵兒。”官家在笙歌中喚了一聲。
沈徵袖子一抖,确定那小兜掩蓋地萬無一失,才從席見站出來行禮。
“朕記得,過了今歲,你便十九了吧。”官家有些熏熏然,記歲數卻很清楚。
“回官家,正是。”沈徵應道。
“前些日子,你父汗托人來信,與朕提及,說按着你的年歲,在東戎早就該成親了。”官家臉上帶着笑盈盈的神色,“你自幼在臨邑長大,與這臨邑城裏的諸多郎君們實則也并無多區別,要不要考慮選一個咱們大梁的姑娘?”
最後一句話,官家像是借着醉意,說得有些輕飄。
“我瞧着,你與安寧青梅竹馬,自幼又是一起長大···”
“官家。”兩道聲同時響起。
沈徵一愣,擡頭看到的竟是安寧出席。
“官家,安寧還小,想在官家與娘娘跟前再盡幾年孝,千萬不要現在就趕安寧走。”
胭脂色的燈籠錦覆地,少女的神色有些固執。
倒是沈徵雖還怔色,心頭卻是一松。
只是官家那裏····
宮宴最高位沉默須臾。
“官家。”身側的皇後出聲。
官家仍默聲不語。
衆人皆屏氣,但很快,官家卻先自己笑了起來。
“罷了,咱們安寧年紀還小呢,不着急,不着急。”
寬大的袖子擺了擺:“再過些時日,東戎的使者便要到臨邑了,據說來的使團中,還有徵兒的兄長,那這次就由徵兒來當這次的館伴使,與升澍府判官一同去京郊迎使團。”
“是。”沈徵一拱手。
唯獨低下頭的時候,他卻略微不解地微一蹙眉。
“官家,徵兒···”皇後似又要言語。
官家擡手,制止了皇後繼續。
“朕自有思量。”說畢,他便又拿起酒杯,前斟了一口。
沈徵只再一拱手,算作應允。
待這宮宴再散,還有官家與娘娘的家宴。
但沈徵往往這個時候,便先于衆人出宮門。
他雖大梁長大,但終究并非這四方城裏的人。
即使他把自己當做大梁人,可家宴中“家”這一字,實在是他不敢奢望的。
從大殿退下,沿着宮道逐漸開闊。
寒風也跟着愈發緊密。
沈徵仰頭看天,月亮被堵在濃厚雲層後。
今日的宮道便愈發幽長漆黑。
前面的小黃門提着一盞防風燈在前頭開路,沈徵手裏抱着湯婆子攬在衣袖。
除卻這點暖意,接而四周便有白色細碎緩緩而至。
他腳步一頓,伸出手去。
待接住一片,那東西瞬息成了冰涼的一滴水,停留在掌心裏。
“下雪了。”沈徵喃喃自語。
“回殿下,的确是下雪了。”小黃門也停了腳步。
在宮裏的時候,內侍們按着東戎的身份,皆喚他為殿下。
沈徵雖也不是很喜歡這個稱謂,但他并不怎麽反駁。
他是東戎大汗兒子,這個身份是永遠也改變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蓁蓁吃飯,想阿徵。
阿徵吃飯,想蓁蓁。
老母親跪求兩個小朋友開竅啊!
☆、煙花
但唯獨到了下雪天,他卻總不能避免的思念起自己的母親。
他記得自己小的時候,草原上賀新歲方式,其實與這裏有着很大的區別。
但在他們的帳篷裏,與別的人家多了些不一樣的習俗。
例如母親會用紅色的布綢裝點帳篷,但別家都用白色。
再例如母親會在那日穿上梁人的服飾,梳不一樣的發髻。
也會給他換上他很不熟悉的衣服。
要他對着幾塊木頭跪拜。
他奇怪阿古拉為什麽不用跪下磕頭。
那個時候母親只是摸摸他的頭與他說,等他長大了,就都會明白的。
那時孩子心性,總覺得這些形式繁瑣又麻煩,一心期待着早早結束與外頭圍着篝火的小夥伴們一起唱歌玩耍。
便對這儀式也沒多認真。
直至到了大梁,他才知道,母親帶他行的禮做的事,皆為梁人習俗。
追憶祖先,向往新歲,日日皆好,月月盼圓。
但他卻已經沒有機會再問母親,那些木頭上的名字了。
“殿下?”小黃門小聲提了句。
沈徵低下頭才道:“是我走神了,走吧。”
他的腳步并不快,跟在那小黃門身後,卻隔開不長也不短的距離。
其實有時候他還是慶幸,無論從瀚海湖到臨邑城,還好,總有阿古拉還陪着他,也在臨邑遇到了相談甚歡的朋友。
走至東華門,小黃門把防風燈遞給沈徵,對着他一禮:“就送殿下到這裏了。”
“多謝。”沈徵從衣袖間掏出些銀兩遞給那小黃門,“算作新歲賀禮了,你也辛苦了。”
小黃門本意推脫,但見沈徵神色真摯,他一拱手,飛速收進衣袖裏。
“恭送殿下。”
沈徵轉身朝着宮門外兩道走去。
兩側溝渠裏的荷花早只剩殘葉枯枝,桧樹如今也落盡了樹葉,只生光禿的枝幹。
雪似又密了些,沈徵一手握着湯婆子,一手迎着風雪手裏還提着燈。
“阿徵。”雪色中,萬事似乎都慢了下來。
他聽到有人喚他。
“阿徵,阿徵。”
他怔神片刻,那呼喚愈發清晰。
這聲音是···
沈徵慌忙擡頭遠看。
看到那廂黑木釵子下,燈籠的光暈籠罩着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身形高大的大漢默着臉,也朝沈徵招了招手。
身旁矮許多的是崔蓁,正時不時小跳着沖沈徵揮手。
今夜少風,雪色便會頓生出一種朦胧之色,把少女的神情隔地模糊。
沈徵疾步朝前,她的身影愈來愈近。
至最後,他竟小跑起來。
身上披着的大氅帶起雪,将平靜的氣息攪亂,冷意便鑽進了衣袖間。
“你怎麽在這?”他跑至崔蓁身前。
氣息仍舊不平,但神情卻出賣了此刻的歡喜。
“我偷偷溜出來的,來給你道聲新年好。”崔蓁湊近沈徵,狡黠地眨眨眼。
“拿着。”
她本還想再多說幾句,手心卻忽而一熱,低頭一看,見是一個精致的小湯婆子。
她便一把攬進懷裏。
方才等得有些久了,挨不住冬日涼意,凍得她手腳冰涼。
但此刻不知是不是抱着湯婆子的緣故,她全身似也跟着開始發熱。
“啊對了,我方才給了一個阿古拉壓歲錢,喏,這個是給你的。”崔蓁從懷裏那出一個用紅綢子做的鼓鼓的小紅囊,下面垂了圈細細的流蘇。
“裏面是什麽?”沈徵左右翻看,只覺得裏面像是有銅板的聲音。
“我存了好久的私房錢,剛好給你和阿古拉,還有子生的這個。”崔蓁又拿出一個遞給沈徵,“待你有空,幫我給他。”
沈徵塞進衣袖。
方才的歡喜稍稍減了些。
他心下暗想:原來這個,大家都有啊。
委實有些沮喪。
“阿徵,你怎麽了?不開心嗎?”崔蓁見沈徵眉宇微垂,看着比方才失落了許多。
她有些不解。
“沒···沒有。”沈徵擡起頭對上崔蓁的視線。
他能收到她的禮物,已經是最大的滿足,又何必去在乎別人有沒有呢。
“我不知道你們草原上是怎麽過年的,我上一次也沒活到過年的時候····”崔蓁撓撓頭,後幾句話說得很囫囵。
“只想着給你們都發一個紅包,這樣大家都能歡歡喜喜,順順利利的。”崔蓁笑道。
少女的笑意感染了身前的少年。
今日蔓延的思念,因為這朗聲的笑意也變得溫情起來。
“想不想,看煙花?”沈徵小心翼翼問出聲。
“煙花?”崔蓁跟着眼睛一亮,“今日城裏還有煙火看嗎?”
“待再過些時間,宣德樓廣場前,會燃起諸多煙花以賀新歲。”沈徵解釋道。
“那我們等什麽?阿古拉,走走走,一起去看。”崔蓁一把扯過阿古拉的衣袖,一把扯過沈徵。
急沖沖地朝前奔。
沈徵卻反手拉住了她。
“我知道一處觀景最佳。”
崔蓁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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