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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在鬓發,順勢随着她的力氣落了下來。

那蜻蜓鬧蛾金絲纏線,用朱紅色的色澤勾勒了蝴蝶外樣,旁施柏葉,小巧可人。

她把那小鬧蛾簪在了小童的雙丫髻上,待蜻蜓停得安安穩穩,那張與崔苒相似的小臉滿足地笑了起來。

她轉過身,仰頭又去看那兔子燈。

兔子燈上的兔子眼睛紅紅的,朱紅色的光澤在方栀燈下愈發顯出殷紅色。

“妹····”她一轉身。

身旁本應站着小童的地方,已然空無一人。

衣袂摩擦,燈影重重。

她擡頭去看,只瞧見人影縫隙裏,有一只鬧蛾被一個佝偻着背的男人反抱着,一躍一躍消失在她的視野處。

接着所有的街巷開始褪色,光影成了條條豎現,逐而消失成視線裏的盲點。

情景抽離,視線愈發渙散。

她沒有夢到青夕,卻夢到了這樣奇怪的情景。

她倒也不願細想這夢境的緣由,只一心念着,是青夕不願入她夢來麽?

她抱着這樣的念頭,緩緩似又陷入了另一重的混沌中,至黑暗處沉淪,而不知軀體所在。

可恍惚間,卻又害怕自己陷在這樣恐懼的混沌黑暗裏無法逃離,便強行集中了精神,驀得睜開眼睛。

空蕩蕩的房間裏,一點聲音都未有,只有紗帳在微弱着擺動,可她卻再也不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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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窗外望了望,黑黢黢不見星光,就如同她一般不見光色。

***

王祁站在正堂處,上位的王晖端着一盞已經半涼的茶,但并沒有抿一口,又重新退至茶案上。

“我見你往日裏就不喜崔家大姑娘,對那二姑娘倒是挺上心的,雖說崔家如今提出婚約仍換回二姑娘,我還是要問問你的想法。”王晖擡眸,看了眼自己這個兒子。

王祁似沒聽到他說話,他身軀站得筆直,低頭看着桌角,神情似有些恍惚。

“祁兒。”王晖擡了聲。

“是,父親。”王祁這才有了些許反應,身子一拱,作揖道。

“我方才問你的,你自己可有什麽想法?”王晖又問。

“我····”王祁縮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顫,他嗫嚅幾聲,“我···”

“你怎麽想,不妨直說。”王晖坐直了身,他在等這個兒子回話。

他的諸多兒子裏,多數都已入仕途,不用再多作憂慮。

唯獨七郎性情最為高潔,對丹青筆墨又極為擅長,頗有他年輕時的風韻。

因而對這個兒子,無論他作何要求要求,王晖總願多些包容。

“我其實···”王祁抿成薄線,他胸腔起伏明顯,像是準備鼓足勇氣表達自己心意。

他噗通一聲跪下,對着王晖磕了幾個頭。

王晖心中一詫,身子稍稍前傾。

“崔家的兩個姑娘,兒子都心悅之。”

王祁額頭抵着冰冷的臺面,他将自己心中所想直接表達出來。

這些時日他思慮許久,他對崔苒是憐愛,是歡喜;對崔蓁是新奇,是萌動。

他初初也會陷入自我譴責中,也曾輾轉反側不得其思。

但最後,他選擇直面內心所欲。

她們這般的截然不同,卻同樣觸之心弦。

“你說什麽?”王晖愣在那處,不可置信又問。

“兒子對崔家兩個姑娘,都十分心悅,哪個都難以割舍。”王祁又道。

“你是說,崔家的兩個姑娘你都想娶?”王晖問。

“回父親,正是。”王祁聲之鑿鑿。

“可是,崔家怎麽會同意一個姑娘做妾呢?”王晖為難道。

他雖被兒子這番言論驚訝,但卻并無覺得不妥。

少年郎,多情種,同時愛慕兩個姑娘,倒也不為過。

但崔家究竟是臨邑出名的清流人家,怎會同意這樣的事情。

“父親,兒子最近聽說了崔家一事。”王祁擡起頭,他神情裏露出幾分氣定神閑。

“你說。”王晖指節敲了敲臺面,他額首,示意王祁起身。

作者有話要說: 做夢大師王祁:紅玫瑰白玫瑰我都要。

已經把王祈推出去,請随意罵。

☆、銀蓮花

“你說什麽?”

礬樓裏,劉松遠一拍桌案,大呵一聲。

“我是說,王祁準備同時娶博士家的兩個女兒,都已經開始準備彩禮了。”郭恕小聲回道。

“王家即使是再名聲顯赫的簪纓世家,怎麽也輪不到崔家嫁兩個女兒過去,那豈不是逼人去做妾的嗎?”劉松遠氣得拿起杯子就朝地上一摔,“這人還真是不要臉!”

碎裂的瓷盞跳到了郭恕腳邊,驚得郭恕一躲,他自知理虧,只得讪讪低下頭。

“如今···如今整個臨邑都傳崔蓁着自家的丫鬟勾搭馮家小郎君,有了這樣治下不嚴的名聲,還有哪戶人家要這樣的姑娘去做大娘子。“郭恕低頭喃喃道。

“你還有臉說,若不是因為你巴巴就跑去告訴王祁那腌臜貨,整個臨邑又怎會傳出這樣的風聲?”劉松遠就要着身去揍郭恕。

夏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叔蓬,即使他不說,那馮家小郎也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劉松遠一揮衣袖,怒沖沖坐了下來:“我看倒不是那馮丞說的,保不準,是王祁那小子四處宣揚的此事。”

“你說什麽?”郭恕瞪大了眼睛,搖頭道,“怎麽會?王祁怎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怎麽不會?”劉松遠冷笑一聲,“如今他要崔家娶一送一,為何會打這樣的主意?不就是仗着崔蓁如今名聲不好,才敢有了這樣的打算?”

“不會,王家七郎怎會行如此龌龊事,你莫要胡說八道!”郭恕指着劉松遠反駁道。

“你還以為你們東廂的各個風光霁月,不染凡塵?還不過是仗着個出身就自命不凡,真是笑話。”劉松遠拂袖坐下,又似氣不過,狠狠拍了下案面,“這事若是被明成知曉可怎麽辦?”

“他過幾日便要去當館伴使,也不是能分心的時候。”劉松遠愈發着急,他猛然擡頭問,“郭恕,我且問你,崔家知曉此事時是什麽反應?”

“就…就聽…博士說,容他考慮些時日再做回複。”郭恕說得小心翼翼,這裏西廂人多,動起手來,他抗不過。

劉松遠倒是稍松了口氣:“還有些時間,總有辦法的。”

随後他指尖一蜷,忽而想到什麽,徑直站起身。

“我去趟明成那處,此事無論如何,還是需與他商量。”他快步出了酒閣子。

待門重重一關,郭恕松了口氣。

他擡頭見夏椿還低着頭,神思凝重不知在思索何事,郭恕擡手在夏椿面前晃了晃,夏椿仍未有反應。

他癟了癟嘴,有些興致寥寥。

這幾人裏,獨這夏椿,總是一臉茫然的神情,除了方才扯着劉松遠時動作敏捷些,平日裏看着都是呆呆愣愣的,着實無趣。

“喂,你想什麽呢?”郭恕拍了拍夏椿。

夏椿似才反應過來,擡起頭,露出熟悉的神情。

“劉松遠走了,你走不走?”郭恕挑眉問道。

“我知道。”夏椿應了一聲,站起身。

“我聽之前聽崔蓁說,你老家有個一直盼着你的小娘子等着娶?”郭恕随口問道。

倒是夏椿一怔,點了點頭。

二人各自拿過外衫。

“你當初怎麽不成了婚再到臨邑來,成了婚你可以直接帶着她來啊,這樣就不用兩地分離。”郭恕不解道。

夏椿目光掃至遙遙灰色瓦檐間,好像越過這些層樓,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他臉上茫然的神情淡去,露出執拗卻又期冀的神情來。

“我答應過她,等臨邑的樓舍亭臺的牆壁,屏風上,有了我的筆墨痕跡,我再回去與她成親。”他自顧自說着。

“答應過的,決不能反悔。”少年歪了歪頭,像是自我肯定一般,臉上露出一個滿足的笑意。

郭恕皺了皺眉,他讀不懂夏椿的表情。

但他現在卻能肯定一件事,這西廂的人,是一個比一個奇怪。

***

沈宅不大。

又因是冬日,除了門檐上挂着的彩絡,與整個臨邑過年的氣氛格格不入。

這個宅院據說是前朝一位頗有名氣的大家私宅,如今被當今官家賞給沈徵作宅邸。

“劉郎君。”門口的小厮對着劉松遠一揖,正要進屋去通報。

劉松遠一揚手,意作制止。

三兩步踏入了宅院中。

他來沈宅次數不多,但沈宅不大,方向他很分明。

踏過修剪整齊的矮灌,臨了還有些勾着雪的枝條搖搖欲墜。

“明成。”他掀開厚簾,踏入屋內。

屋內炭火未燃,一瞬以為似比外頭還要再冷些。

坐在書案前的人依然着單薄的青碧色道袍,仿佛是冬日裏迷蒙的煙霧,眨眼便能散去。

聽到劉松遠的聲音,他緩緩擡頭。

“叔蓬?”少年面色并未露出訝異,像是預料到他會來一般。

劉松遠見沈徵變化無多,他走進幾步。

“崔家···你都知道了?”他試探問道。

沈徵點了點頭。

“你···不急?”劉松遠語氣急切,“你不是···”

他還是未說出後面的話,畢竟這是沈徵的心思,他也不好直直點破,便轉換了話:“按着崔蓁的性子,如何能嫁到王家去做妾,這豈不是等于殺了她麽?”

沈徵斂了眉,門簾一角被人掀起,寒意流動。

“郎君,信已寄出。”

進來的是阿古拉,他對着沈徵一揖,看到一側的劉松遠,也跟着一揖。

劉松遠額首,他嘆了口氣。

“罷了,過幾日東戎使團就要來了,你如今也分不出什麽心思,左右博士還未答應,總有轉圜的餘地。”

他雖嘴上這般寬慰着,但心裏暗暗念着估計得他想些法子,實在不行,把崔蓁偷也要偷出來。

“叔蓬,我有一事要拜托你。”沈徵的話打亂了劉松遠的思緒。

“你說。”劉松遠見他神色如常,像是有了什麽打算才這般鎮定,急忙回應道。

“方才我着人送了封信遞往夔州,送信的是你們劉家的商隊,能否麻煩你家催促些,好讓這封信快些到夔州。”沈徵懇切道。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送信···”劉松遠方想抱怨,聲音一頓,“夔州?”

沈徵擡頭對上他,點了點頭。

“夔州是···”劉松遠忽而有些思緒,面色一喜,“你且放寬心,我這就回去與我兄長說一聲,最多三天,那封信一定能如願抵夔州。”

劉松遠一掀衣袍,急匆匆就朝外奔去。

沈徵的院子又安靜下來。

沈徵目送劉松遠離去,神情與之前一般無二。

“郎君可要用晚食?”阿古拉問。

沈徵搖了搖頭,他手扶過衣袖,拿筆研了研磨,又從上往下頓落一筆。

“暗渠那裏的冬物可有着人送去?”沈徵問。

“回郎君,昨日剛以劉家義莊名義送去,他們都收下了。”阿古拉回。

他筆頓了頓:“阿仲呢?”

“回郎君,阿仲最近好像尋到了一份幫運冬菜的活當,最近也都未閑着。”

沈徵極微地點了點頭。

“郎君,休息會吧,你已經好多天沒阖眼了。”阿古拉小聲勸道。

自那日從崔府回來後,郎君便有多日未曾安眠,不是坐在房裏寫東西,便是站起身,望着遙遙遠處低的屋檐不知在想些什麽。

崔宅裏也常有書信來往,還時有市井人出入。

有時候至深夜,他還能瞧見郎君的燈還亮着。

別人或許察覺不到,以為他家的郎君從來氣定神閑,凡事都如流水過身,甚少反應。

但唯獨他自幼與郎君一同長大,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郎君這幾日繃緊了神經,幾夜不能寐。

這般下去,怕是要壞了身子。

“阿古拉,聽說這次的使團裏,牧仁也來了。”沈徵置若罔聞,擡起頭對着阿古拉無緣由的說了一句。

阿古拉仲怔半晌。

他自然記得牧仁,郎君剛至大汗身邊時,這位牧仁便由大汗派來照顧郎君起居。

這位慈善的中年男人,用難得耐心和溫情,在那個群狼厭惡的王帳裏給予了他們溫暖。

他與郎君都很依賴他。

這麽多年過去,這次東戎能派牧仁前來,郎君定是要高興才對。

“那是好事。”這個草原漢子平板的臉上溢出笑意,“牧仁看到郎君如今這般,定然會很欣慰。”

“是。”沈徵倒是微微低下頭,他一半神情淹沒在陰影裏,“若是能讓牧仁見見她就好了。”

“郎君在說什麽?”阿古拉沒有聽清沈徵的話,湊近問。

“阿古拉,你說,等過了冬,瀚海湖邊的銀蓮花,是不是開得和那年我們走的時候一樣?”

阿古拉站在原地,他搓了搓手。

“郎君是想念草原了嗎?算算日子,咱們再過幾年,就能回到瀚海湖邊看銀蓮花了。”他向來粗線條,自然猜不透沈徵為何會突然問這個。

但他卻知道,不止是沈徵,連同他,也很懷念當年在瀚海湖邊的那些日子。

銀蓮花,澄碧的湖水,一望無際的青翠草原,白色的帳篷,笑着的夫人,和那個記憶裏永遠年幼的他們。

那是仍一成不變的草原,也是他們回不去的故土。

“阿古拉。”倒是沈徵喚回了阿古拉的記憶。

“今日起,你便陸陸續續整些東西,再過些日子,我們要去夔州。”

“夔州?”阿古拉不解。

“對,夔州。”倒是沈徵肯定的點點頭。

☆、提親

臨邑,京郊。

冬日裏,天色依舊灰蒙,厚雲壓山,意欲傾倒。

身側的升澍府判官今日公服規整,與沈徵并行一處。

身後是浩浩湯湯的迎使團的隊伍,各色公服此刻在灰重的冬日裏,像是強行要盛開的花束,極為突兀。

對面的,則與大梁這處的使團景致全然不同。

帶着東戎風情的服飾大多是厚色皮草,前頭騎着高馬的男子寬裘錦帶,帶着一頂灰黃色氈帽,斜睨着眼,居高臨下看着站在地上的大梁官員們。

在旗幟的獵獵作響中,兩方誰都未踏進一步。

可未多久,一旁的沈徵先前行一步,對着那高頭大馬上的男子額首,把右手放于胸前,行以草原之禮。

“哥哥。”少年聲音清楚,傳至高馬上男子的耳朵裏。

這位男子是東戎的三皇子旭日幹,是如今東戎皇室頗受器重的皇子之一。

男子歪了歪頭,傾前看了沈徵一眼,輕聲一笑,接而身形一晃,便從高馬上輕盈而下。

身後的随行使團也紛紛下馬。

男子疾步走近沈徵,張開手把沈徵牢牢固于懷中。

“哈斯,多年不見,沒想到你已經這般高了。”草原人聲線郎快,說話時更聲若洪鐘。

自母親死後,他被接至父汗身邊撫養,但他與那些哥哥們相處的記憶,并不是很好。

所以才有了後來父汗派了牧仁随他去距離王帳稍遠的地方居住。

那些雖是孩提時候的事情,未有幾年便離開草原來了大梁,這些名義上與他有着密切血緣關系的人,有時候甚至不如臨邑城開臨街鋪子的小販們來的熟悉。

他的身體本能抗拒這位哥哥的擁抱。

但意識卻告訴他并不能這麽做。

視線上移,他越過重重人群,看到不遠處有一張熟悉的臉,那是牧仁,他随早早知曉這個消息,但看到他的時候身體仍怔在那處。

他離開草原時,牧仁雖已中年,但卻仍有着草原兒郎的硬朗,可如今,那半白鬓發,身形佝偻的模樣,讓他幾乎認不出這位曾經朝夕相處的草原漢子。

“怎麽?在這大梁溫柔鄉裏呆久了,都不穿咱們東戎的衣服了麽?”旭日幹松開沈徵,蹙眉上下打量一番依舊青碧色道袍的沈徵。

倒像是個思念弟弟的好哥哥。

“這種衣服怎麽能配我們草原上的狼崽,哥哥這次給你帶了很多咱們草原上的好東西,待會把這一身綠油油的東西脫下來,換上咱們的衣服。”旭日幹拍了拍沈徵的肩膀,“哦,對了!我記得你小時候都是由牧仁照顧起居的,這次我特意求了父汗恩典,讓我帶牧仁來照料你。”

旭日幹招了招手,身後的牧仁得了回應,踉跄着走上前來。

風華的年華逝去,草原的寒風吹白了男子的烏發,也渾濁了他清澈的眼睛。

“小殿下,”牧仁哽咽着喚出聲,“感謝長生天,我的小殿下,如今已經長大了。”

随着從北方草原帶來的風,記憶的洪流被他的呼喚徹底喚醒。

“牧仁。”沈徵眼底有些蘊熱,仿佛一瞬也翻動了他的心緒。

他有很多話對這位男子說,但此刻并不是好時候。

“三殿下遠道而來,定是累了,我等已經為各位貴使安排好住所,請各位随下官來。”升澍府判官倒是眼力勁很好,湊近身來,對諸多人一拜,好聲問道。

“哥哥舟車勞頓一定是累了,且先修整一番,晚上官家準備了宮宴為哥哥一行接風洗塵。”沈徵努力平複情緒,語氣坦然道。

旭日幹勾了唇角,但又故作親昵般拍了拍沈徵的肩膀,倒也沒再多話。

只是眼神游戈了眼身後的牧仁,随後轉過頭,随着前行開路的升澍府判官朝臨邑城裏行去。

“郎君。”阿古拉站在沈徵身後,“三殿下他?”

阿古拉欲言又止。

沈徵并不答話,他回頭看向阿古拉。

“夔州可有信來?”他的聲線低沉。

“劉郎君說,兩日後就有信可達。”

“好。”沈徵微松了口氣。

如今所面之事頗多,還好這件事還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自今日起,還有諸多事情會直面他而來,他還不能松懈。

沈徵握了握拳,斂了眉。

往日在崔蓁面前面紅耳赤的少年氣消失殆盡,少年郎氣的眉宇裏,多了不一樣的愁慮。

臨邑城外的送別柳距離抽枝還有許久,就仿佛因着這個原因,往來送客的人都像是陷入某種更深的離別之情裏。

楊柳未綠,諸事待啓。

“姐姐,如果姐姐願意,苒兒願意給祁哥哥做小…”

崔蓁看着眼前面色蒼白,時刻像要化風而去的崔苒不為所動。

其實崔苒生的清秀,哭的時候又梨花帶雨,很能引起人的保護欲,也大抵是這個原因,圖畫院的諸多小郎君,都很喜歡這個柔弱的小女子。

但崔蓁只是冷冷望着她,她倚着矮塌,面無表情。

崔苒見崔蓁的神情,她微愣,眼淚卻愈發不止。

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緩緩道:“我不怪姐姐當年丢了我;我也不怪姐姐總對我疾言厲色;我也不怪姐姐打碎了祁哥哥送我的磨喝樂····姐姐做的一切,一定是因為妹妹沒有做好,所以姐姐才會這般生氣。”

崔蓁臉色陰沉,她向後依在軟枕上,想看這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還能說出什麽話來。

“這次王家來提親,雖然王家伯伯說要苒兒去做大娘子,可姐姐你畢竟是長姐,哪有姐姐伺候妹妹的道理。”崔苒絞了絞帕子,語氣忽然懇切起來,“姐姐放心,我定會與祁哥哥去商量,讓姐姐做大娘子。”

看着眼前這個一臉認真語氣商量的小娘子,崔蓁冷笑一聲,低頭拂了拂裙擺。

“妹妹這是在而和我商量誰做大,誰做小?”

崔蓁語氣冷淡,倒是崔苒聽了哭泣漸止。

少女臉上露出訝異:“姐姐···姐姐不知道前幾日王家來提親的事情麽?說是··說是要娶我做···”

“妹妹是真的要我去做大娘子麽?”崔蓁制止了她繼續往下的話。

“當然,妹妹是誠心誠意···”崔苒一愣,但卻很快接着話往下。

“那便這麽定了吧,待會咱們一同去父親面前說清這事。”崔蓁站起身。

從她的視線裏,正能居高臨下看着崔苒。

崔苒一頓,少女的神色劃過不可置信,她微微張了朱唇,怯怯擡頭。

“啊?”聲音輕柔,卻能聽得出着實怔色。

“妹妹既這般大方,那這事便這麽定了吧。”崔蓁露出無辜的表情,緩緩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

“姐姐,我···”崔苒似乎有些急,“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什麽?”崔蓁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說說而已?”

她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

“不是,姐姐我···”崔苒忽而臉漲得通紅,她慌亂地擺擺手。

“崔苒,我知道你今日過來,不過是一招以退為進的法子,你算準了按我的性子,一定會對你提出的建議不屑一顧,然後與你大吵一架,你不僅可以心安理得嫁給王祁做他的大娘子,還又博得了知禮識節的好名聲?對嗎?”崔蓁語氣無波,但落在崔苒耳朵裏,卻是字字誅心。

“我··我不是。”崔苒倉皇後退幾步,只是她的面色随着崔蓁的步步逼問,轉而變得愈發慘白。

“我一點也不在乎,王祁送了你什麽東西,更無所謂要摔壞它。”崔蓁盯着她,“也不在意,王祁喜不喜歡你,或者是你喜不喜歡他。”

“崔家的一切我都并不放在眼裏。”崔蓁一步一步逼近,陰影逐而籠罩崔苒。

“我要的,是害了人,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崔苒杏目溢滿淚水,此刻這泉眼裏還滲着恐懼。

“善惡有報,害死青夕的人終會償命。”

随着崔蓁的話落下,門嘎吱一聲又開。

來人的面容一近,崔蓁的神情瞬間恢複冷漠。

“爹爹。”崔苒被投進的光線松了一口氣,她哭着跑至崔成身後,扯了扯崔成的衣袖。

崔成低頭看了眼淚眼婆娑的崔苒,溫聲道:“苒兒,你先出去,爹爹有些話要和你姐姐說。”

“爹爹我···”崔苒似又想說些什麽。

“再過幾日,你弟弟就要回錢塘了,你再好好陪陪他。”崔成遞了一個眼神給她。

崔苒戀戀不舍松了手,對着崔成一揖,轉身踏出了門。

“關門。”崔成對着守門的女使命令。

随着門的再次阖上,光線也逐而消失,整個室內又陷入了凝滞的陰冷裏。

崔蓁後退幾步,腳觸及矮塌,便低着頭坐了下來。

“蓁兒。”崔成尋着圓凳也坐了下來,但他并未距離崔蓁很近。

兩人之間,隔開不長不短的距離。

“有什麽事嗎?”崔蓁并不想看他。

“蓁兒,王家來提親的事你知道了吧?”崔成喉珠滾動,顯得很是局促。

“知道。”崔蓁應了聲。

“王家的意思,是娶你妹妹過去做大娘子,然後你···”崔成沒有說下去,他又急急補充道,“但是王家和爹爹保證過,等你嫁過去了,名義上雖不是大娘子,但地位卻是與你妹妹一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蓁蓁:這家人,我累了。

☆、逃跑

“你已經答應了?”崔蓁擡頭,她的表情甚無變化。

“自然是沒有,我是來,問你的意思的。”崔成被崔蓁的神情盯得心下不安,他又解釋道,“是爹爹沒有護好你,青夕偷竊行壓勝之事,終究還是傳了出去。女兒家在閨中就落了一個馭下不嚴的名聲,怕是沒有什麽好人家郎君會再來提親,我本以為王家會來退婚,便想着依舊換成你妹妹履行婚約,誰知七郎竟不願舍了你。”

男子眼底忽而有光線一亮:“爹爹與王家素來交好,七郎又是爹爹看着長大的,即使你嫁過去不是做大娘子,也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那王祁與爹爹作了保證了···”

“你當年,也和母親作了保證,說等功成名就,就回來接她,但你如今又做了些什麽呢?”崔蓁制止了崔成的話,依舊冷淡說道。

可這話,卻若紮針一般,直擊崔成的心髒。

他本就知曉理虧,但卻一直自欺欺人,在這個松煙榭裏,他竟是從未有過的局促。

“若我母親在天有靈,知道你如今給我尋這樣的親事,又會是什麽心情?”崔蓁依舊不忘補上一刀。

崔成迅速握緊了拳頭,骨節生生作響。

但他強壓下心緒,手指又緩緩松開。

“蓁兒。”崔成緩聲道,“你既然不願,我們先不提此事,只是蓁兒,青夕她已經認了罪,即使上了公堂,此案也絕無回圜可能,你又何必這般執着呢?”

“到時候不僅于事無補,我們家也會因為此事成為整個臨邑的笑柄,蓁兒,這便是得不償失啊!”

崔蓁聞聲,緩緩擡起頭。

她對上崔成的眼睛。

“如果我不再追究,那父親可以不要再讓人看着我嗎?”

崔蓁的眼睛沒有溫度,那是崔成極其陌生的,像是看着絲毫不相熟的人的神情。

崔成被看得後背發涼,他慌而避開站起身背過去:“好,松煙榭不會再有人看着你,最近臨邑天寒要下雪,你素來易染風寒,這些日子便待在家裏。”

崔蓁的眼神裏冷若寒冰,讓崔成迫切想離開這個地方。

“父親怕是記錯了吧,易染風寒的是崔苒,不是我。”身後少女的聲線冷澀仍然。

崔成後背頓覺冷汗起,寒意從腳底直沖而上。

崔苒的話,讓他着實想落荒而逃。

門戶又啓,陰影落了進來。

崔蓁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崔成邁出她房門時,身形踉跄了一下。

她嘲諷地勾了勾唇。

方才那些話,不過是她替原身出的一口氣。

這些日子被關着下來,她倒是想通了很多道理。

連本來有些混亂的原身記憶,都漸漸被她捋順。

那日的确是她幼稚輕率,青夕如今已經走了,死無對證,按着這朝代的規矩,侍從們的命便根本算不上什麽。

因而這見事,最後只能作了啞巴虧。

但無論如何,害了人的人不能這般沾沾自喜,逍遙法外,即使最終無濟于事,她也要試着去做一做,尋一個公道。

她暗暗思索許久,在青夕的那件事中,蘭心多少也算是至關重要的人物,她必須先找到她問個明白,這樁假證或許還有回轉之地。

事到如今,她唯一的思緒,是先要從這小院子裏出去。

而從院子裏出去的重要環節點,便是崔成的應允。

這些時日,阿徵都再未進來看她,算算日子,東戎使團應該也到臨邑了。

她得想辦法出去,與阿徵他們商量商量,究竟怎麽才能替青夕讨回一個公道。

***

沈徵從衣架上拿過外衫。

這件青碧道袍比他的以往一些都要厚一些,是他冬日裏常着的外衫。

手臂才至衣袖,扣門聲響起。

“小殿下,我可以進來嗎?”男子聲音蒼老又透露出小心翼翼。

這個呼喚曾經也是沈徵再熟悉不過的。

在那些黑暗的,總是透不進光的帳篷裏,每每在他深陷恐懼時,與之一同響起的,也是同樣的話。

如今這兩個聲音隔着時間茫茫重合。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永遠都煮着熱奶酒的帳篷裏,活在牧仁從未離開過的歲月裏。

“牧仁,你進來吧。”沈徵轉過身。

年幼時的記憶撲面,嘎吱一聲,門戶開了。

男子見沈徵的姿勢,微愣片刻。

他手裏還捧着一個東戎紋樣的圓盒。

見沈徵還在穿衣,男子把那圓盒匆匆一置,急忙上手來幫。

沈徵便也松了手,索性讓他處理。

“阿古拉這麽多年是怎麽照顧小殿下的?竟然連穿衣都不進來伺候着。”牧仁蹙着眉不滿道。

倒是沈徵溫溫笑了笑,輕聲回:“我本來就不喜歡讓別人伺候着,牧仁你又不是不知道。”

牧仁轉過身,轉向正面替沈徵理正衣衫。

沈徵自然地擡起頭,脖頸在牧仁視線裏暴露無遺。

那是最沒有防範的姿勢。

男子指節在衣領處停留須臾,很快又彎下身替他寬正長袖。

“每年使團回去的時候,我都托他們帶禮物給牧仁,牧仁可有收到?”

男子身形一頓。

随後手上并未有松懈,只是低聲回道:“收到了,多謝小殿下記挂。”

“那就好。”沈徵的聲音似有寬慰。

“父汗身體可好?東戎一切安好?”少年又問。

“大汗··大汗安好,就是最近咳疾又犯了,不過不礙事。”牧仁應着,“去歲三殿下添了個兒子,大汗很是高興。”

牧仁揀了些細節予沈徵說,仿佛景致便發生于二人眼前般。

沈徵默默應和,言語間便也有難得的興趣。

“好了。”牧仁直起身,他看着如今這個已經比他還高些的少年,可神情卻還是與第一次見他時的那個孩童無二。

眼睛裏只有清澈泉眼,一眼可見底。

他喉珠滾動,緩緩問出一句話:“小殿下不問我,為何這次三殿下帶了我來?”

牧仁的聲音是試探。

“若是別人,我自然會問,可你是牧仁,無論三哥哥出于什麽原因帶你來,我只知道,你是牧仁就好。”沈徵的回答坦然舒郎。

“小殿下···”男子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的下唇止不住抖動,許多話就要傾瀉而出。

可沈徵的身形一晃,他已然走至那書案上,彎下身問:“這是牧仁你給我帶的馬奶糕嗎?”

男子內心翻湧的情緒止住,他垂了垂衣袖,斂了情緒。

男子藏在衣袖裏的手緊緊蜷縮在一起,像是全身力氣都凝于指尖。

可至最後,只能看到袖子虛晃了一下。

他并未向前。

語氣似有冷淡又有溫柔道:“小殿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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