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
前喜歡吃馬奶糕,我特意從東戎給你帶了過來。”
牧仁看着背對自己的少年,他有話堵在胸口,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沈徵已然揀起一塊往嘴裏一塞。
牧仁這才疾步朝前:“小···”
這聲還未落實,沈徵已經把整塊馬奶糕都咽了下去。
少年回眸露出疑惑的神情:“怎麽了?”
牧仁一怔,這才解釋道:“我藏了許久,這麽多日下來,也不知道···不知道壞了沒有。”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身前的少年卻莞爾道:“沒有,依然很好吃。”
“以後牧仁與我住在一處,便可以天天做馬奶糕給我了。”
牧仁指節一縮,頭卻垂落下來,微微別過臉去。
他悶哼着應了一聲,卻突然換了話:“宮內晚宴,小殿下不換東戎的衣服麽?”
“牧仁的意見呢?”沈徵把話抛給他。
“牧仁不敢。”
“無妨,你說。”
沈徵視線對上他,似在謙恭等建議。
“那牧仁便冒着膽子給建議了,牧仁以為,既然是接東戎使團的晚宴,小殿下畢竟是東戎人,還是着咱們草原的長袍吧。”牧仁提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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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我聽牧仁的。”沈徵聲線松快。
他轉身又揀起一塊馬奶糕,往嘴裏一塞。
身後的牧仁眼底一暗,晦澀難明。
崔蓁已經觀察了兩日。
她這些日子只是繞着崔宅的後花園閑閑散散随意走動,倒沒有坦露出太大的情緒。
神色平靜,行蹤無異。
甚有幾次碰到馮丞。
她都能斂了情緒,面無表情地走過去。
直至回了自己的松煙榭,藏在衣袖裏緊握的拳頭才稍稍松懈。
但緊咬着的後槽牙還在咯咯作響。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試圖讓自己的五官松弛些。
今日是崔府的家宴,據說王家也要來崔家拜歲赴宴,唯獨崔蓁借口身體不适便已推脫。
崔成倒也未曾多言,只着她好生休息。
她如今一人坐在空空的屋子裏。
松煙榭只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開着窗,外頭月色清輝一片。
雖未下雪,但地上卻積了銀白的一汪月色,積素于庭,遙遙看着雅致但裏頭卻夾着寒意。
前頭掌了燈,發出暖黃的光暈,與松煙榭的寂冷有了鮮明對比。
大抵宴飲已然開始。
崔蓁站起身,她只在衣袖裏藏了些原身積攢只沒銀兩,這些做勉強幾日的傍身之用。
她并沒有整理全部,畢竟只是尋個機會出去與阿徵他們傳一個消息,她還沒有傻到現在就要徹底離家出走。
畢竟如今她還處在一個封建王朝,脫離崔家,還是要作細細規劃。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都想在作話裏多說些話,但是到了這裏,又不知道說些啥了,那就今天也是繼續罵崔家和王祁的一天!
☆、生變
“姑娘。”院裏的灑掃婆子對着崔蓁一福。
崔蓁一額首:“我四處走走。”
“我給姑娘拿盞燈來。”那婆子道。
“不用。”崔蓁擡手,“我去去就回,不必麻煩了。”
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麻煩張媽媽回頭給我尋些點心來,我有些餓了。”
那婆子又一福身,算作應允。
崔蓁本慢慢地在自己院子挪動,待一轉角,那婆子便瞧不見她,她腳下步履瞬間加快。
如今前院裏熱鬧,後院的仆衆大多都調去了前頭伺候。
她尋着這個機會從後門出去,正是好時候。
距後門最近的那株杏樹她早早就勘測過,恰好能翻身出牆。
她四處張望确認無虞,便掀起裙擺一腳踏在杏枝上,腿又一用力,整個身子便都挂于枝幹上。
可腦海裏的記憶卻突然頓住。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她爬上前院裏的杏樹與阿徵說話,彼時青夕在下面擔憂扶着她的神情。
當日不過以為平常,如今思來,卻恍若隔世。
但她今日來不及沉溺情緒,她的腳又朝前登了一步。
落了葉的杏樹晃了一下,她的身體也跟着晃動。
她吃力地想定住身子,可枝幹晃得厲害,無處可抓的手只能試圖努力扣住那近在咫尺的瓦礫。
“姑娘小心。”身下有人驚喚了一聲,扶住她的腳。
崔蓁暗叫一聲不好。
手剛扣住牆頭,她把身子撐了過去,餘光看向身後。
那張臉有些熟悉。
是那日曾帶她去驗磨喝樂碎片的那個侍從,也是常在崔成身邊服侍的人。
見崔蓁踩定了點,那男子緩緩松開扶着崔蓁的手,緩聲道:“這根杏樹枝不夠牢固,姑娘踩左邊那根,剛好可以攀到牆頭上。”
崔蓁皺眉,本還以為今日計劃前功盡棄,但見他神色真摯,也來不及多慮,便把腳試探挂了過去。
果然牢固許多。
她心下一松,便把整個身體都挪了過去。
堪堪站定,距離牆外只需寸厘。
“你···”崔蓁回頭想說些什麽。
那侍從只一額首:“今日之事,我會當做從沒見過,姑娘盡可放心。”
崔蓁一蹙眉,她此刻并不明白為何這個崔成身邊的人會幫她,但她來不及多想。
就着月色,她淡淡道了一聲:“多謝。”
腳步一踏,又朝外用力一踩。
至牆頭上,她身子半蹲,攬起瑣碎的衣裙,腳下凝力氣。
一聲悶響落地,她便至圍牆外。
“你做什麽呢?前頭主君正找你呢。”崔蓁剛想站起身,聽到了院牆裏另一聲響起。
她心中接而又是一緊。
“方才看到一只野貓,好奇就看了會。”那侍從鎮定回道。
“野貓?哪呢?我也看看。”來人好奇地湊近聲。
“早就跑了。”聽聲音像是被那侍從攔住,“不是說主君找我麽,走吧。”
“哦…對對,找你呢。”
腳步聲漸而遠去,崔蓁才徹底松了口氣。
才過新歲,街巷角落裏四處都散着眼煙花燃盡的紅色碎紙,看着的喜慶,此刻在崔蓁看來卻像是冬日土地生長出來的滴滴血跡。
崔蓁覺得有些礙眼。
她裹緊了衣衫,腳步匆匆朝外踏去。
先去找阿徵是正事。
從後牆繞過去,便會直接繞至隔壁宅邸的牆道邊。
崔蓁才轉了過彎,腳步一瞬凝于原地。
她看到了一個此刻非常不想看到的人。
她本能轉過身想要往回跑,可才挪動幾步,她便知道她退無可退,何況今日着的女裝實在不便。
可偏又不甘心,還是努力跑了幾步,很快就被來人一把拉住。
“你去哪裏?”王祁的聲音如同緊箍一般從她頭頂響起。
崔蓁本能地試圖掙脫,奮力甩了兩下,她便知曉男女之間力量的懸殊。
若是此刻王祁硬要帶着她回崔府,她下次出來可就更難了。
沒想到就一個簡單的攻略任務,如今她一個攻略對象都沒找到,馬上還要低聲下氣去做小妾,倒不如再去和別人扯頭花來的痛快。
崔蓁自我安慰,把惡心勁強壓下去,試着平靜情緒。
她深呼吸一口,轉過身,對上王祁的眼睛:“你先放開我。”
王祁似也一驚崔蓁的反應,他手一松。
崔蓁甩了甩手臂,不接他的話,只是略有防備回道:“你怎麽在這裏?”
“方才有些事,所以繞了近路來,恰好便看到你從那裏出來。”王祁上下掃了眼崔蓁,又緩緩開口:“你是偷跑出來了?”
這裏距離崔宅後門最近,猜到這點并不奇怪。
崔蓁并不否認,卻也不應答。
“招呼和你打了,可以放我走了吧。”她冷靜問道。
若是王祁還要攔她,她便趁他不備,趕緊從旁邊溜過去,待到了正街,行人衆多,便也攔不住她了。
王祁倒神色默了默,他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随後鼓足了勇氣才道:“崔蓁,我有事想和你說。”
“我不想聽。”崔蓁回得飛速。
若是王祁只喜歡崔苒,趁着她如今在臨邑的名聲愈發差,換回與崔苒的婚約,那她還敬他是個癡心君子;
可提出要崔苒作大娘子,竟還要她去過去做妾?若以前她只是看不慣他,如今,她便是惡心他了。
“以前的事,我有諸多對不住你,我想彌補,蓁妹妹。”王祁并未因崔蓁的抗拒而有退縮的意思,反之試圖走近一步來拉她的手。
崔蓁聽着渾身打了個寒顫,她身子一躲,差點就要嘔吐出聲。
“娶我過去做小彌補我?”她冷笑一聲。
“你聽我解釋,父親執意要換回二妹妹與我的婚約,我沒有辦法。更何況,如今以你在臨邑的名聲,若這次被退了婚約,怕是難再尋一樁好親事。”王祁随後神情變得信誓旦旦,“你放心,到時你嫁過去,與二妹妹地位是一樣的,該給的尊重和待遇我都會給你。”
崔蓁看着眼前這個少年,他明明生得好皮相,說話舉止都極為雅致,可偏偏每一個發出的聲音,都令她無比厭惡。
“你不是很讨厭我嗎?讓我做小,是用另一種方式惡心我?”崔蓁斜睨着他,她已經徹底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神情。
倒是本還欲滔滔不絕的王祁一愣,眼神微微一暗:“我以前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如今我才知道,我其實,是不願意失去你。”
“那你不喜歡崔苒了?”崔蓁又問。
“娥皇女英,合德飛燕,大小周後,古往今來有頗多男子鐘情于兩個女子,皆為佳話。如今我大梁,姐妹共嫁一夫也是常見,何況身為男子,鐘情兩位女子,實也是常事。蓁妹妹,我不想遮擋我的感情,我是真心心悅你。”王祁語氣倒是滿腹深情。
“你是說,你同時喜歡我和崔苒?”崔蓁被他的真情告白都快氣笑了,“你舉例的那幾個娶了姐妹花的男的,好像命都不是很長啊。”
王祁臉一僵,他像是有些惱了:“二妹妹已經答應了,為何你不能答應?”
這麽一張還算不錯的臉,說出的話,怎是這般令人作嘔?
崔蓁扯笑意嘲諷,她臉冷了下來,一字一頓道:“我告訴你,你在想PEACH。”
她顧不上和他繼續周旋了,王祁再這般說下去,她怕是會直接上手揍他。
她直接越過這個少年,徑直向前走,腳下步伐愈快。
而身後的人,像是被她方才振聾發聩的罵聲怔住,倒是沒有來追。
她心下一喜,小步就要往前跑。
“崔蓁,你是不是要去找沈徵。”這聲聲音只讓她有稍稍遲疑,但她并未停下。
“今日來你家赴宴之所以遲了,是因為東戎使團遇刺封了正街,沈徵當時也在那使團之中。”
崔蓁聽到自己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接而耳膜裏傳來持續不斷的嗡嗡聲,她微晃了一下,擡眼見眼前街道開始扭曲旋轉,她徹底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
腳下虛浮的步伐讓她緩緩轉過身:“你,說什麽?”
“我說,東戎使團遇刺,沈徵也在其中。”王祁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清晰,一語便直入她心肺。
王祁看着眼前少女神情抽空的模樣,他暗暗握緊了拳。
沈徵,又是沈徵,只有那個低賤的東戎蠻子,才能讓她有所波動嗎?
他看着她失魂落魄地轉過身,腳步卻不斷加快,逐漸消失在他的視野處。
他是世家出身,在臨邑的諸多名門郎君中,他王七郎也是頗得清名,可在崔蓁眼裏,卻遠遠不及那個低微的蠻人。
他已然刨開心意予她,她卻無情地将其棄置敝履,屈辱感包圍了他的思緒。
方才那刺殺,那沈徵真能死了就好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毒,毫無忌憚得想象着。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侍從之所以幫蓁蓁爬牆出去,是因為之前去拿磨喝樂碎片的時候,蓁蓁關心過他,而且在青夕的事情上他沒有幫到蓁蓁,內疚又同情才有了這次相助。
今天的王祁一邊敲鍵盤一邊罵!(自己把自己寫得氣笑了)
☆、刺殺
“阿徵,阿徵。”崔蓁一把推開在沈宅前守夜的侍從,只一股腦往裏闖。
才進了正庭,又被一群人攔住。
“阿徵怎麽了?你們快說啊,阿徵他怎麽了?”崔蓁掙脫不開,只得抓住一人胳膊,迫切地問道。
她擡頭,看到正堂處有大夫正拿着藥箱下堂,她腦中嗡嗡聲不止。
眼睛裏忽而酸脹地刺痛,幾要看不清眼前諸多面容。
“阿徵他···他怎麽了?”她慌亂抓住一人手臂,聲色顫抖地喃喃問出一句話。
可她聽不清周圍人圍着她在喊什麽,只覺得所有人的嘴巴張了合,合了張,而她被隔絕在外。
他們都指着那扇緊閉的門牖,她的視線在混沌中緩緩移過去,也許那扇門後,關着的是她不願相信的真相。
那扇門被緩緩推開,崔蓁眼睛忽而睜大。
出來的是阿古拉。
許是看到崔蓁,阿古拉愣了片刻,急急撥開侍從,走至崔蓁身前。
“崔姑娘?”還是熟悉的有些生疏的大梁話。
但這聲卻像是開啓了某處開關,眼裏的酸脹變得更痛,捶得她整個思緒都痛苦不堪。
“阿徵他···”崔蓁的聲音虛弱又飄渺,“他是不是···”
少女的臉色露出些許迫切,但又像是翼翼小心的,生怕驚醒誰似的,她的手指縮在衣袖裏,那般無措地将內裏的布面蜷成胡亂一團。
“郎君他…”阿古拉未曾說完。
在他身後,一聲熟悉的白玉相扣之聲起:“崔蓁?”
這聲呼喚,讓崔蓁在無妄的飛速下墜之中,忽而被柔軟的雲層裹住。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古拉緩緩讓開身。
少年靜如星海的眼睛正望着她,也露出怔怔的神情。
她聽到自己心頭仿佛停了很久的心髒又開始緩緩跳躍。
一聲,一聲…
清楚的在耳膜裏震動。
她此刻顧不上什麽阻攔,直接越過阿古拉,拖沓的裙擺幾乎讓她摔倒。
溫熱的手卻一把扶住了她。
她緩緩擡頭。
沈徵今日未着那一身青碧色道袍,而是穿着靛青色的東戎長袍,衣領邊繡着東戎特有的流雲圖騰,腰間綴了玉飾的帶子松松挂着,生出草原兒郎的富貴氣來。
連同頭發也不似往日那般束着,而是兩側有幾縷小辮子貼着耳邊紮過去,後面又用一極細的棕色皮帶子垂了一個小髻,多餘的頭發皆編織成辮子皆披于腦後。
他向來生的好看,但不知是今日換了裝束,如今就這麽清清明明站于月色清輝下,竟比平日還增了幾分異域的清聖感。
但崔蓁此刻哪裏顧得上,只一頭紮進少年懷裏,眼淚便再也抑制不住。
她哪裏管他這衣衫究竟有多珍貴,哭得起勁就拿他的袖子蹭了蹭臉,手握緊捶了幾下少年的胸口。
悶着聲抽泣道:“我還以為····以為你也不見了···青夕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大家都不要我了···”
崔蓁似越說越覺得委屈,哭得愈發不止。
沈徵初初怔在那處,但聽着崔蓁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他才大抵明了事情原委。
擡手示意阿古拉避退圍觀的侍從。
緩緩擡手覆在少女一起一浮肩胛骨處,有規律地輕輕拍着。
任少女發洩情緒。
待撲在懷裏的人稍稍平靜了些,他才柔聲道:“沒有不要你。”
崔蓁一聽,這才直起身擡頭對上沈徵的眼睛。
他的幾根小辮子落在胸前,她突然思緒有點飄遠。
這麽多小辮子,他究竟梳了多久的頭發?
随後她搖了搖頭試圖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咬了下唇故作生氣地別過頭去。
“你不要以為你今天穿得好看,我就原諒你了。”崔蓁別別扭扭地說完這句話,餘光還瞟了眼沈徵。
見沈徵唇角含着笑意看着她,絲毫不似有思過之心。
她心下更惱。
方才實在是自己太失态了,可她又不願多承認,只得轉過頭假意不理。
“我只是有些擦傷,不礙事,其實是牧仁為了護我受了傷。”崔蓁聽到少年在身側解釋。
她微微回頭,才看到沈徵神情真摯,他是真的認認真真在與她講明事由。
崔蓁倒也收了情緒,拿衣袖随意擦了臉,問:“牧仁?”
“是以前在東戎的時候,照顧過我的一位…應當算我的親人。”沈徵緩聲道。
崔蓁恍然,方才腦子糊成一團,如今才細細明白了這事情的重要性。
東戎使團當街被刺殺,這件事情,對兩個國家來說,實在不容小觑。
“還有別人受傷嗎?”崔蓁蹙眉問道。
沈徵倒是默了默,低聲回:“天冷,先進屋。”
崔蓁點了點頭,随着他繞過正堂,走了幾步回廊,至一書房前,少年擡手移開門,退了些身,才讓崔蓁進入。
“阿古拉,煮碗馬奶酒來。”沈徵喚了一聲。
門一關,寒意擋在外頭,他将油燈全部點亮。
随後示意崔蓁坐于塌上,又轉身遞過來一個湯婆子和東戎人常用的長毛毯子。
室內炭火充足,方才的寒意漸漸都煙消雲散。
待崔蓁小飲了一口馬奶酒,沈徵才緩緩開口:“我大哥想借流民之手在臨邑殺我三哥。”
崔蓁本抿了一口的奶酒瞬間沒了味道。
她愣在那處,擡頭去看少年的表情。
他好像在說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明明是血脈間的刀劍相向,他卻像是習以為常。
“他想借着這個由頭,讓兩國開戰。”
“可是若兩國開戰,那你怎麽辦?大梁怎會放過你?”崔蓁急急追問。
随後她想到,自己這個問題極為愚蠢。
帝王家,自然不會放過任何可以威脅的機會,彼時,大梁定會讓這個東戎質子以血祭旗,如此一石二鳥,正合那位東戎大皇子的心意。
可她看着沈徵的神情,卻怎麽也沒料到,那般清風朗月的少年郎,對手足相殘之事,似毫無所動。
甚至,連一點點的怨念都沒有嗎?
還是已經經歷太多,便習以為常。
沈徵并未回答崔蓁的問話,他只是接着又開始解釋:“今日宮宴結束,因我馬車車軸有壞,我和牧仁便先坐了三哥馬車回來,那些流民大抵以為我是東戎三皇子。牧仁替我擋了一箭,不過還好,只是傷了手臂,并無無礙。”
他清清淡淡地解釋完,才擡頭去看崔蓁的表情。
見崔蓁蹙着眉,卻是一動不動盯着他,神情甚為嚴肅。
“怎麽?”沈徵心中一緊,是自己的話吓到她了嗎?
還是哪裏被她看出了端倪。
“阿徵,可是你又是如何知道,這些人是你大哥派來的?”崔蓁這才問出聲,“還有,那些刺客竟是流民麽?”
沈徵起身掀開銅爐,他撥了撥炭火,微低下頭。
“是,多數是些曾在與東戎交戰時家破人亡的流民。”
随後他又解釋:“如今東戎皇位,最有競争力的是我大哥和三哥,若是那些流民真的是對東戎人恨之入骨,我在臨邑為質多年,應該想辦法致我于死地才是,可偏偏是去刺殺我三哥,從而想來,放眼東戎,而最想除去我三哥的,除了我大哥別無他人。”
他又緩緩阖上銅爐蓋子。
“可是,這裏畢竟是臨邑,又不是東戎,在官家眼皮底下刺殺東戎使團,你大哥手能伸這麽遠嗎?”崔蓁不解。
沈徵擡頭,他此刻眼底光色有些晦澀難明,許是因為燈光昏暗,那澄澈裏攪了沉沉郁色。
“難道···”崔蓁思緒一閃,她急急站起身,“臨邑裏也有人想要!”
“馬奶酒要涼了。”沈徵清淺制止崔蓁的話。
崔蓁卻似被當頭棒喝一般,到了嘴邊的話又都轉了回去。
“你來找我,可是瞞着博士?”沈徵換了話題問道。
“啊?”崔蓁這番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目的,她撓撓頭。
她本來以為,沈徵作為質子,最多是受到大梁人的嫌惡。
可如今她才知道,他在這個異國皇城,活得竟這般如履薄冰。
兄弟間的橫亘相殺,國與國的對弈相博,他頂上一直懸着一把刀刃,随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這般算來,如今沈徵的事情比之她的要重要許多。
那蘭心的事情···
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可是青夕的事情有了線索?”倒是沈徵先開口。
“我···”崔蓁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麻煩他,她垂了沒說話。
“前幾日,叔蓬說你家大娘子放了蘭心身契,準她回老家去了,叔蓬便派人跟了過去。”沈徵聲線起伏不大,“那蘭心本是雲州人,可誰知在回雲州路上,那馬車摔下懸崖,車夫與那蘭心皆不知所終。”
“什麽?”崔蓁一拍幾案,“哪裏有這麽巧的事情,一定是馮丞派人作了手腳!”
沈徵額首:“想來也定是有人動了手腳。”
崔蓁頹喪地彎了身:“這條線索又斷了。”
她暗自懊惱,那自己如今是白白跑出來。
沈徵看着少女凝重的神色,他的思緒卻稍稍有些轉遠。
昨日劉松遠也坐在崔蓁那個位置上,半依着矮塌,他挑着桃花眼,眼波含水悠悠道:“蘭心的線索雖然斷了,但錢塘那裏,卻有別的發現。”
“錢塘?”沈徵聽聞,不解問,“錢塘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小朋友今天也有點可愛(被氣太久了,要可愛一下)
☆、緊張
“馮家曾趕出過一個叫凝秀的侍女,據說曾是馮丞的女使,後被人發現與馮家三郎有私,被馮家大娘子行了家法攆了出去,之後沒幾日,在一破廟裏發現了她的屍身,據說後來仵作驗屍,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劉松遠語氣裏似有遺憾,随後又低頭抿了口茶,“明成,這茶有些冷啊。”
沈徵并不理他的抱怨,只是繼續問道:“那又如何?”
劉松遠倒是換了姿勢,一手撐着案面,面帶狡黠湊近道:“我派人四處尋其中線索,倒是運氣好,被我發現這女子竟還有一同胞妹妹,如今也在臨邑城中。她說當初其實是馮丞诓騙她姐姐,答應給她妾的身份,要她用自己被輕薄的事情設計陷害馮家三郎,可事後,馮丞便翻臉不認人,那女子才落得那般境地。”
“所以呢?”沈徵聽着不為所動。
“明成啊,你還真是任何八卦由你聽着,眉毛都不動一下。”劉松遠有些喪氣。
“繼續說。”沈徵垂眉,自顧自倒了杯茶,“你若好好說話,或許那孟姑娘還能多看你一眼。”
“明成你這!”劉松遠有些磕巴。
接而認命低頭道:“那馮家三郎百口莫辯,被馮家主君打了好幾板子,這馮三郎一氣之下,獨自一人去榷場做買賣,如今也算有了些家當。他與我家有生意來往,與我阿兄也算是有些交情,聽說再過幾日就要來臨邑暫住一段時間。”
“你說說,這馮丞的手段,是不是與如今在崔家做的那些事有些相似?”劉松遠挑了挑眉。
沈徵端起一側的茶盞,低頭微抿了一口,他并不說話。
“你怎麽不說話?”劉松遠不解,他走下矮塌,靠近沈徵,“明成,我以前覺得,你性子溫和,癡迷丹青,別的事毫無在意,如今倒是覺得我有些看錯你了。”
“你倒說說是哪裏看錯了?”沈徵微微擡頭,他清明的眼睛裏難得流露幾分有些好奇。
劉松遠倒是一笑,站直了身:“咱們小崔絕對想不到,她平日裏看着乖巧羞澀的小郎君,其實憋着一肚子壞水呢。只是往日裏這位小郎君,不屑用那些心思罷了。”
沈徵倒也不反駁,他又抿了口茶;“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已經不是那個剛入臨邑的天真孩童了。”
“也對,自你來了這臨邑,大大小小的事情也經歷不少,若天真依舊,怕也是不合常理。”劉松遠似自顧自感慨一番。
他其實有些佩服沈徵,雖嘴裏這般說着,但他知道,沈徵始終都是心底澄澈,不蒙塵埃,而能做到這番,實屬難得。
如果是他站在沈徵的身份境地,還要做到不怨怼,仍守一顆赤誠之心,他劉松遠絕對做不到。
“明成,我知曉你的心思,青夕的事情,其實我們能從中再找到突破實屬不易。”劉松遠不再打混,語氣珍重了許多。
“但不妨咱們換個思路,既然有馮家人,那便讓馮家人自己去處理。”劉松遠松了松筋骨,“倒時,咱們從中再摻和點就是了。”
“阿徵,阿徵?”沈徵聽到崔蓁喚他。
他才回轉了思路。
“你怎麽了?”少女有些擔憂。
“無事,如今夜深,你今日可還要回崔府?”沈徵問道。
“不去。”崔蓁毅然而然否定了這個提議,“那王祁今日在我家吃酒,我要是現在回去,指不定被惡心死。”
“阿徵,你今天能不能收留我啊?”崔蓁亮晶晶的眼神遞了過來,像是濕漉漉的小狗請求收留。
沈徵臉一發燙,他不自然地別過頭,聲音有些細微的煽動:“好。”
“今日你暫且睡在這裏,我再找人給你加點炭火。”沈徵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阿徵。”身後崔蓁喚了聲,與那日他從崔蓁房裏離開時,她喚他的聲音一樣。
帶着些少女特有的小轉音。
沈徵轉過身。
“阿徵,能不能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崔蓁把雙腿蜷起來,她把頭托在膝蓋上,微微上仰,濕潤的眼睛裏有水汽,楚楚可憐望着少年。
見對面的少年不說話,崔蓁咬了咬下唇,有些頹唐地低下頭。
她知道按着沈徵這般正經的性子,又是這大梁封建社會裏養出的小郎君,自己提的要求,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可自從青夕走了以後,她的松煙榭就空蕩蕩的,她常常半夜驚醒,然後就盯着起伏帷帳的投影發呆,一直等到東方既白。
有時候她會有幻覺覺得青夕好像還在身邊,卻一瞬間清醒,那個有些癡傻的小侍女,已被埋在冬日冰冷的寒土下,再也不會跟着春天一起複蘇。
“好。”少年的聲音輕柔響起,圍着她微微繞着圈,又緩緩落至心口。
崔蓁聽畢猛然擡起頭,少年明明還紅着臉,但眼睛裏的澄澈卻一覽無餘。
仿佛因這樣的目光,讓她把所有思緒裏的煩悶都煙消雲散,她被很安全地圍繞,不用擔心任何侵擾。
“我喚人給你打盆水來,洗個臉,就去睡吧。”沈徵有些局促,但聲音卻很輕柔。
崔蓁心定了些,起身坐至書案前,因這房裏并無銅鏡,她便只能憑着感覺卸釵環,只是才扯了一根,就好像有頭發絞進了發簪的細縫裏,扯着頭皮怎麽也下不來。
崔蓁龇了牙,空着的一只手招呼道:“阿徵,阿徵快來幫我,勾頭發了,痛!”
指尖被溫熱覆上,她便松了手指,身體也松懈下來。
沈徵卻慶幸此刻沒有銅鏡,崔蓁便看不到沈徵漲得通紅的臉。
他的手其實有些顫抖,那幾縷頭發勾在镂空的花蕊處,其實只需把簪子轉過去些,便能繞出頭發。
可沈徵卻覺得手指像是從未有過的笨拙,纖細的頭發與細薄的簪花,似有着滾燙溫度,灼手卻又不知所措。
他額頭起了些密汗。
“阿徵?是不是都纏到一起了?”身下少女問道,“解不開就剪了。”
她想轉過身來自己看那簪子。
昏黃的燈光下,少女因傾斜的角度恰能從上而下瞧見一段白皙的脖頸。
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泛着瑩潤的色澤。
沈徵的喉珠不自然地滾動,眼神順時轉移到那繞了頭發的發簪上。
“別,別動。”少年的聲音喑啞。
崔蓁被他有些異樣的音調怔了半晌,但還是乖巧地轉過身。
少年身上自帶的青草舒朗氣緩緩傳遞過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沈徵身上的味道,總有一種讓人靜心凝神的作用,她很喜歡。
少年人似用了極大的氣力凝聚精神,手腕一轉,指尖再一用力,才環繞了出來。
“好···好了。”他說話結巴。
但崔蓁并未察覺,只是滿意點頭道:“謝謝阿徵。”
她站起身,正準備去了外衫,滑至肩側,她方覺不妥。
回頭見沈徵早已退至外間,背着她,身子站得筆直。
他身後垂着的頭發盡數都是小辮子,這樣瞧過去,倒是有些可愛。
崔蓁這般想着,抿嘴自顧自笑了起來,這才緩緩去了衣衫,又拿起巾帕拭了拭臉,鑽進了一旁的床榻上。
這床榻上鋪着厚厚的皮毛,卧上去便覺得暖和溫熱,與她那床被褥全然不同。
崔蓁整個人縮在被子裏,只冒出一個腦袋,見沈徵還是一動不動背對着她,她才喚道:“阿徵,你可以轉過來了。”
少年人緩緩轉過頭。
他臉上還有淡淡的紅暈,但燈光遮掩了他慌亂的心意。
他順着方才崔蓁坐過的矮塌緩緩坐下。
“阿徵,你坐的太遠了。”少女的聲音從被褥裏悶悶發出聲,“你再坐近一些,和我說說話。”
沈徵聽畢,又緩緩移了過去。
他距離她雖還有些距離,但她已然能看到少年的全貌,
他的眼睛望着她,像是草原星海在與她對話。
“阿徵,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樣很好看。”少女半張臉從被褥裏露出來,琥珀色的眼睛撲閃撲閃地望着少年認真道。
沈徵一愣,他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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