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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小女使仍站在那處一動不動,對上崔蓁的眼睛,神色裏多了些無措。
她似在等崔蓁的指令。
崔蓁心下便起不忍,随意指了指:“過幾日我要啓程遠行,你把東西整了吧。”
那小女使得了信,面下歡愉,便迫不及待開始四處收拾東西。
似被這鬧出的動靜驚擾,崔蓁本郁郁的心情被惹得有些煩躁。
可看着那小女使殷勤的樣子,她又不好發作。
便試圖讓自己聲音和善些,問道:“叫什麽名字?”
“回姑娘,我叫綠鞘。”
小女使說話的時候眉目一揚,像是對自己的名字很滿意。
“主君誇我生得讨喜,所以在一衆新來的中選了我來做姑娘的女使。”小女使有些得意,好像是被誇了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情。
“哪裏人,幾歲了?”崔蓁見她天生讨喜,倒也跟着面色柔緩,輕聲問道。
“回姑娘,過了年剛滿十四,夔州人。”
崔蓁眉梢一跳。
夔州人?
不知是不是崔成知曉這小姑娘的籍貫才選她來,她的懶得去想。
十四歲的年紀,在她的世界裏還只是個讀初中的小屁孩,可到了這個地方,便已成了官宦人家伺候人的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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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世命運便被掌控在主家手裏,不得掙脫也無法自由,正如青夕一般。
思索到此處,崔蓁不免又垂了睫毛,緩緩低下頭。
“姑娘,這個要不要帶?”綠鞘倒似興致極高,每每拿起一件東西,便要與崔蓁詢問是否要帶。
初初崔蓁還有些耐心回答,後來時間久了,她便答得愈不走心,甚至漸漸開始發困。
嘴裏還有一聲沒一聲應着,身子卻已經倒在了枕頭上。
綠鞘正拿了件裙襖又要回頭,見崔蓁已起了輕微的鼾聲。
小女使眨了眨眼睛,踮起腳小心翼翼靠近崔蓁。
細細看了崔蓁半晌,替崔蓁蓋上被子,左右确認沒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這才放心的又退回去。
她手裏又開始忙活起來,自顧自說着話:“那位小郎君果然說得沒錯,這崔家姑娘,根本不似傳聞中的那般可怕。”
她說畢,又将幾件衣物疊齊歸置好,但手腳明顯放輕了聲音。
沈宅。
沈徵把藥遞給牧仁。
牧仁只端着藥,神色卻訝異道;“小殿下方才說,過幾日就要離開臨邑前往夔州?”
沈徵點頭。
随後手又擡了擡:“牧仁你先把藥喝了,我再與你解釋。”
“好。”草原男子一口悶了藥,擡頭急急看向沈徵。
“這梁人的藥,怎得如此苦。”牧仁皺了皺眉,咋吧一下嘴,似還在回味餘味。
沈徵微微一笑,遞過一顆杏脯。
牧仁卻頗有些嫌棄別開頭:“咱們草原上的漢子,怎能這點苦都受不得。”
沈徵并不強行,只是将杏脯置放回去。
待避退了仆衆,他才緩緩解釋道:“此去夔州,有私心也算公事。”
“之前我得了信,老師如今正在夔州一帶,因我心中有惑,确有諸多問題想問問老師,何況這也是我多年來,第一次得到老師确切音訊,所以定然要去,此為私心。”
少年聲音停了停,片刻後又淡淡響起。
“如今臨邑已有行刺之事,我自然更要去夔州,此為公事。”
牧仁蹙眉,身子往上擡了擡,他在等沈徵的解釋。
“自十年前止戈,兩國之間貿易不斷往來,如今大梁與東戎互通有無,互作安好。可臨邑行刺一事,必定會讓諸多人心生不安,如果我以東戎質子的身份離開臨邑前往夔州,所行之路毫無受阻,方時無論是東戎人還是大梁人,便都能相信我們兩國未起任何龌龊,足有穩定人心之效。”沈徵解釋道。
牧仁才了然點點頭。
“小殿下思慮甚對。”
男子浮過寬慰之色:“若大汗知曉小殿下如今這般懂進退,定然會很欣慰。”
沈徵并不答話,除卻這些,他其實還藏着別的心思。
少年人胸中藏着含苞欲放的一支春杏,隐于袖口,貼于衣襟,緩緩有香彌漫。
“那到時候小殿下定要帶着我同去。”牧仁忽而接口道,“如今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擔心···”
沈徵卻微微擡頭,他視線掃過牧仁急切的眼神,神情微微一松:“牧仁你傷勢過重不易遠行,還是留在臨邑,我會派阿古拉留在這裏照顧你。”
“這怎麽行?”牧仁似要起身争辯。
沈徵把手輕按住他的肩膀。
“這箭傷雖未至胸口,但多少還是傷了根本,況且那日大夫與我說,你身上還有不少陳年餘傷,需得好生靜養。”沈徵說得清淡。
可牧仁的瞳孔卻微微一震。
“小殿下···”
沈徵把碗盞推了推,又将身子側了過來。
“你好好休息。”他替牧仁掖好被角,才站起身。
“小殿下。”沈徵未走幾步,牧仁喚住他。
“小殿下不問我嗎?”牧仁的聲音由此而低沉。
“若我問,牧仁會回答嗎?”沈徵并未轉過頭。
牧仁垂了垂頭,男子的身軀隐在黑暗裏,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若牧仁願意告訴我,我自願意聽;若牧仁不願,那我也不會問。”沈徵的聲音先打破沉默。
“小殿下···”牧仁又喃喃一句,他言語裏有關切,“這麽多年,小殿下在這裏孤獨嗎?”
他看着少年青碧色的背影出神。
少年肩膀寬闊,身量極高,可身上卻無淩厲之氣,總有種平淡寧靜環繞于身,像是東戎永遠溫柔的河流。
若是自己在川流的街上遇到他,怕是全然認不出了。
“臨邑這個城市,表面看着繁華熱鬧,每個人以為來了這座城市,便都以為能尋到最想要的生活。可很多人看不到,這座城市後面,也有許多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那裏也有窮困潦倒,饔飧不濟。”
“剛到這裏的時候,我的确曾覺得自己格格不入,這裏的繁花似錦與貧難困苦,好像都與我有關,又好像都和我沒關系。”
沈徵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玉色的聲質裏有了別的情緒波動。
腦子不知怎的,忽而響起少女的音調:“阿徵你說話好聽,這世上有誰會不喜歡聽你說話。”
像是清靈燕雀揮翅的聲響,噗噗蘇蘇落在他心裏,然後生根開出一朵花。
“世事浮動,我把握不住所有,但唯獨我能選的,便是努力去看那些好的那一面,盡力而為,無愧于心便好。”
“牧仁,我希望你也能看到好的一面。”
少年人說完,緩緩走至油燈旁,低頭微微一吹,便滅了燈火。
屋子裏似比方才還要寂靜。
身後的牧仁捏了捏拳頭,須臾後又緩緩松開。
男子的眉宇落了下來,陷入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裏,在黑暗裏逐漸吞噬。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以後阿徵才要消失一段時間(撓頭)下一章,馮丞要惡有惡報啦!
☆、凝秀
自除夕後,馮丞日日與崔苒待在府邸裏喝酒談天,甚為快活。
崔府實則并不大,可他卻難得見崔蓁幾面。
自那日後,他心中歡喜愈甚。
那事情雖與預期有些差距,但怎麽說還是死了一個崔蓁身邊的小丫頭,王家換了姐姐過去做大娘子,要崔蓁過去做妾,這個結果他還是很滿意的。
只要姐姐能得償所願,即使花費再多心思也是值當。
只是今日他收了份請柬,看着紙箋上的字,他蹙了蹙眉。
當年他與小娘略施小計,将他那嫡出的三哥哥氣得離家出走,多年不見,卻意外在這臨邑相邀。
少年勾了勾唇。
一張圓臉上仍是喜氣滿滿,卻又不可避免露出些輕蔑之色。
當年他還年幼,便能讓這三哥哥憤而離家,由此護住母親,如今又用相似的辦法為姐姐奪回了姻緣,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情,無有完不成的。
少年手指在朱紅請柬上随意敲了兩下,緩緩站起身來。
不過是一樁赴宴,他倒是好奇,這位多年不見的兄長,如今又是個什麽模樣。
少年人為自己不久前才贏得的勝利洋洋自得,姿儀頗為随意,擡起手指整了衣衫,便大步朝外行去。
馬車停在王樓。
這是臨邑城頗為盛名的酒樓,他随崔苒她們來過幾次,倒是有些熟悉。
門口的大伯見着馮丞一揖,喚了一聲“客來了”,便在前頭人進門。
繞過幾重,待推開一間偏內裏酒閣子的門,馮丞擡腿踏入。
“三哥哥。”
他這位久未謀面的三哥哥馮亘,如今看來倒是比多年前要沉穩了許多,甚至都蓄起了短須。
父親曾說他與這位三哥哥生得最像,可他卻不以為然。
馮亘如何能比得上他心智萬一,馮家那些兄弟裏,也唯有他最為聰慧。
“小郎,多年未見了。”馮亘點了點頭,他倒是并未有何神色變化。
“三哥哥怎麽來臨邑了?”馮丞慢悠悠坐下,他自己先低頭倒了杯茶水,漫不經心地問道。
“榷場那裏生意了了,來臨邑修整幾天。”馮亘笑了笑,也斟了杯茶水,解釋道,“家中一切安好?父親母親也可安好?”
馮丞手一頓,将杯盞一推,他并未擡頭:“自是安好,勞煩三哥哥記挂了。”
馮亘倒并未對馮丞此刻不陰不陽的語氣有作多反應,只是微一沉吟:“聽聞王樓裏的炙羊肉做得最好,小郎可要嘗嘗?”
馮丞這才擡頭看向馮亘,他唇角微微一揚:“三哥哥找我,不會只是為了請我吃炙羊肉吧?”
馮亘微一愣,才算有了反應。
“小郎誤解我了,年少往事如過眼雲煙,如今你我都已長大了,無論如何,咱們都還是一家人。”馮亘笑了笑,提手替馮丞斟了杯酒,把酒盞又推了過去。
馮丞倒是手腕一擡,便把那酒接了過來:“三哥哥倒是明白人。”
“自然,我今日特來相邀小郎,是想與小郎說清楚,往日那些事過去便過去了,年前父親着人寄了信過來,我也實在有所感懷,如今思來,當日那些事,不過是彈指雲煙,咱們彼此都莫要再計較。無論如何,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馮亘擡起酒杯。
“三哥哥既已這般說,我便恭敬不如從命。”馮丞一揚手,酒水一飲而盡。
他的眼睛倒映在清澈酒杯裏,酒杯一晃,整個面容便模糊看不清。
他實未想到,自己這位兄長過了這些年,竟生出這樣的性子,無論是真是假,左右他也不能把他怎麽着。
自這般心思存着,也不知不覺飲了幾杯酒水。
二人陸陸續續搭着話,王樓的方栀燈不知何時也漸漸點了起來。
琉璃色的珠簾映襯在杯底,晃出許多彩色的影子,陷入杯盞裏的人心,偶爾也容易被這酒水去了神志。
恍惚間,耳畔竟傳來不知是什麽人的彈唱。
那女子的聲音憂傷,在繁華的王樓之間流動,透過酒格子的薄窗,緩緩入了馮丞的耳朵。
“新裂齊纨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
女子聲線柔美卻又哀婉,還頗有些熟悉。
“這唱歌的是什麽人?”
幾杯下肚,馮丞視線迷離,便覺這歌聲聽着哀傷,與他的心情全然不符,登時有些惱怒。
“無非是一些尋常歌妓,小郎你喜歡?我去給你喚進來。”
馮丞一揚手,試圖伸手去阻。
可眼前的馮亘的身影像是碎成了無數個影子,左右晃動,令他分明不清。
他扶了扶額頭,試圖讓自己看得更仔細些。
鼻尖卻略過濃香,待他意識又開始飄移。
屏風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女子。
“郎君要聽什麽曲子?”那聲線溫柔缱绻,卻讓馮丞的心思愈發迷散。
馮丞擡眼,那女子的身影搖搖晃晃,看不分明,偶一點清晰,他卻心神不禁一蕩。
“凝···凝秀?”馮丞指了指那女子,他站起身,幾乎要撲過去。
可他走得踉跄,被馮亘扶住。
“回郎君,奴家名叫春雲。”那女子低了低頭,身子微微後縮了些。
“春雲?”馮丞搖了搖頭,“不對,你是凝秀,你肯定是凝秀。”
“小郎,我方才問了,這女子是柳州人,的确喚作春雲。”馮亘在馮丞耳邊開口道,“怎麽可能會是凝秀呢?”
“是·是··我迷糊了。”馮丞支吾着,他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凝秀又不會唱什麽歌,怎的還能來王樓賣唱呢?”馮丞打了一個酒嗝,“何況她早就····早就···”
如今飲了酒水,酒意正濃,他平日臉上常有的喜氣笑意消失殆盡,此刻倒像是有了數不清的迷茫在這張仍舊稚嫩的臉上展露。
“你唱,你唱一首給我聽聽。”馮丞指不明方向,胡亂說了一句。
他看不清女子的具體容貌,手也只能虛虛立着,不知自己究竟有沒有指向對否,喃喃吐了這一句話。
“郎君想聽什麽曲子?”女子順從問道。
“随···随便。”
女子重新撥了撥琴弦,幾聲短音,讓馮丞有了短暫的清醒。
但很快,她朱唇輕啓,輕柔的曲調便又成了綿長的長調,直往人心沉落。
随着歌聲的起伏,整個酒閣子似都成了混沌顏色,擺在四處的器具時而放大,時而又逐漸縮小。
好像跟着他視線,它們都以詭異的形狀生長着。
“凝秀,凝···秀。”馮丞喃喃自語,如在一片混沌間沉沉睡去。
他覺得自己身體像是任由人主宰着。
突然像是離開了酒閣子,又不知不絕裏,仿佛置身于颠簸的馬車上。
那馬車去往什麽地方?他想不明白。
就回錢塘去,回他那個窄小的院子裏罷。
他與周圍的喧嚣如隔着一層水霧,勉強試圖睜開眼睛,渾身卻使不上氣力。
耳朵裏只有女子輕柔的吟唱聲填滿着。
“常恐秋節至,涼飙奪炎熱。
棄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絕。”
像是生在他的耳朵裏,一點一點向裏生長。
可他明明說不出任何話來。
唯有一遍一遍喚:“凝秀,凝秀···”
他像是墜入了夢境裏。
在那個煙紫色的夢境裏,凝秀依舊身着桃紅的衣裙,如同春日臨于枝頭的桃花,對着他彎眉一笑:“小郎若不負我,我定也不負小郎。小郎無論讓凝秀做什麽,凝秀都願意。”
馮丞向前忽而一抓,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便徹底消失不見。
眼睛裏的顏色便又成了層層落落的光圈,一點點放大,又一環環縮小。
凝秀好像又在更遠的一些方向朝着他淡淡笑着。
“凝秀···”
這樣的一個名字繞于唇齒,生出年少時的旖旎和諸多言不由衷。
他踉跄着朝前奔跑,想扯住她的裙擺。
可她卻若似桃夭色的煙霞,明明在那處,一瞬又在遙遙遠處。
他只能亦步亦趨往前追逐。
“小郎。”她在那廂輕喚了一聲。
“小郎不是說最愛我麽?”女子丹唇裏生出長長的憂怨。
“凝秀,我…你知道的…我小娘,我姐姐她們不易,我只能…只能這般把我那三哥哥趕出家去…”
他磕磕絆絆解釋着。
她卻依舊站在那處,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所以小郎你就不要我了麽?”女子言語哀婉,“你不要我了麽?你連…連同我們的孩子都不要了嗎?”
“凝秀,我···我···我對不起你···我那時,不知道你已有了孩子。”
他想不出任何解釋的言語,可唯獨‘對不起’幾字,便是他唯一可真情流露的話。
“你原諒我,原諒我好嗎?”他忽而擡起希冀的目光。
他試圖張開手去觸到她。
“你不要我了麽?”女子并不回答,她的身形又往後移了移,“我們的孩子…他都還沒成形,小郎,他甚至還沒有成形。”
“新裂齊纨素,鮮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遙遙的,不知從什麽方向又傳來哀婉的聲調,輕輕柔柔,讓人辯駁不明。
“小郎,你不要我了麽?”她雙目裏盡為憂傷,将他不斷往下拉墜。
“我沒有···”他低低哀嘆了一聲,“我沒有···”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飚奪炎熱····”
那時斷時續的歌聲,卻若如無形的網,層層羅織,讓他不得掙脫。
“凝秀。”馮丞看着她,試圖又喚了一聲。
她好像離他又遠了一些。
桃紅色的裙角逐而成彌散開的濃霧,成了模糊不清的煙雲。
她即将消失于空氣裏。
“凝秀,別走。”他掙紮着,義無反顧朝前跋涉。
“棄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絕。”
從四處傳來的歌聲與少女的口型重合,即将彌散于無形間。
“凝秀,等我。”少年掙紮着向前。
涉過煙氣缭繞的煙雲,忽而,身形像是被什麽牢牢抓住,讓他絲毫不得掙脫。
“救····救命!”他意圖伸手呼喊。
可腳下如同千金之墜拖着他不斷往下沉淪。
他低頭往下看去,他像陷入了沼澤之中,而将他腿腳緊緊縛束的,是一團不成形狀的血肉團,隐隐還能看到似有形狀的手指和扁腦袋。
那東西注意到他的目光,扁腦袋朝上看來。
它明明還沒有五官,可馮丞卻覺得這東西像是對着他露出了讨好的笑意。
也是那般喜氣,又夾了幾分詭異。
他渾身顫栗起來,仿佛方才心底的那點愧意與情誼因着這個東西煙消雲散。
鼻息裏忽而又聞到了濃烈的香氣。
“小郎,你不是愛我嗎?”他的脖頸間有冰涼的手指環了上來。
“小郎不喜歡我們的孩子嗎?”女子的聲音如同鬼魅,“小郎你低頭瞧瞧他,他生得與你這般相像。”
馮丞似被定在原處,他試圖逃離,可腿腳上的那個怪物牢牢固住他,不得掙脫。
“小郎愛我,便随我們走吧。”女子将唇輕輕覆在他的耳垂處,又旖旎着音調柔聲喚道,“我們一家三口,也算齊全。”
馮丞恐懼得牙齒咯咯發抖,可他卻喊不出一句話來。
身上的黏膩感抓着他不斷墜落,他試圖伸出手掙脫。
那女子卻又欺身上來,如同蛇類纏于他身上。
“走吧,小郎。”
馮丞看到那團東西已到了凝秀的後背,那張沒有五官的臉盯着他。
但女子毫無畏懼,反擁住他:“小郎別怕,我們的孩子很乖,他很聽話的。”
他想要發出聲音,想要拒絕。
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只有喉嚨底咯咯聲虛弱作響,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無力。
“小郎,走吧,随我們走吧。”女子輕輕咬住他的耳垂。
身體徹底失去控制,與恐懼一同,向着無底深淵墜落。
吞沒…
吞沒到所有幻象消失;吞沒到任何怨念情緒不見;吞沒到水面恢複平靜,只有半輪清月重新覆上。
堤岸上的女子望着黢黑的水面,靜得恍若未曾發生任何事情。
只是她的神情泛着冷意,像是黑暗裏無聲的蘆葦,明明纖弱得讓人忽視,卻又堅韌得于此生長。
“姐姐,我替你報仇了。”
寂靜裏,女子的聲音幾不可聞,與夜色溶攪一處,又在寒風間逐而消失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新裂齊纨素,皎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飙奪炎熱。
棄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絕。
出自兩漢班婕妤的《怨歌行》
這章搭配60章食用更佳。
還有!寶貝們聖誕快樂啊!!
☆、相送
崔蓁這些時日關在家裏,崔成對她好像看管地更為嚴格,她窩在被褥裏,也不願起身。
只看着綠鞘忙進忙出整理東西,有時候她甚至會恍惚,青夕的身影偶爾會和綠鞘重合,讓她一度分不清。
崔成只來過幾次松煙榭,崔蓁倒也懶得搭理他,他便最多叮囑了幾句,終究作罷。
倒是崔苒再無來過,這便清淨不少。
青夕的事情,是梗在她心底的刺,至夜深人靜,才會偶爾冒出一頭,往她心口一紮。
傷口未曾流血,痕跡卻難抹平。
只是那綠鞘極是機靈,她像是知曉她的性子,到了夜裏就會倒一碗熱牛乳來,因而她的睡眠算稍稍有些好轉。
又是幾日,春寒猶在,但日頭已經溫暖很多。
至午後,崔蓁便搬着躺椅,上面鋪了一層厚墊子,傾着身子半躺在檐廊下,日光從遠處過來,恰好讓她的全身都曬在暖光裏。
少女漸覺得憊懶,眼睛半眯起就要與周公相會。
綠鞘卻是匆匆忙忙跑了進來,帶起的腳步聲擾亂了她的睡意。
見着崔蓁,她一手扶住素柱,站在幾節臺階下大喘着粗氣。
“怎麽了?”崔蓁勉強擡起眼皮問。
“姑娘,那馮小郎···馮小郎···”綠鞘拂手讓自己呼吸勻稱些,磕磕絆絆解釋着。
崔蓁眼皮一跳。
馮丞這個名字,是一根細長的刺,只要一提及,便又重新劃開了那個傷口。
她身體微動,後又躺下,眯起眼睛。
她對他的消息并不感興趣。
“馮小郎沒了!”綠鞘見少女并不為意的神情,直接喊出聲一口氣表述完畢。
“什麽?”崔蓁猛得一驚,“沒了是什麽意思?”
“沒了就是沒了啊。”綠鞘似有些着急。
崔蓁徑直站起身,似不信般又問:“死了?”
她聲音帶着顫抖。
很奇怪,她恨極了馮丞,可如今聽到馮丞人沒了,卻沒有大快人心的感受。
好像突然有些仲怔,然後莫名湧起一股惆悵,如同聽了一個什麽遠遠的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一般。
“是啊。”綠鞘慌忙點頭道,“說是馮小郎的兄長邀他去王樓喝酒,喝至半夜興起便去了甜水巷,大抵是又與那裏的娘子們喝了些酒,待次日從那廂出來,便掉進了旁側的水道裏,被發現的時候,整個人都泡腫了,都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綠鞘說得生動,且有些神神叨叨的。
崔蓁卻開始出神。
“馮丞在臨邑還有兄長?”崔蓁問道。
“聽說是才從榷場回來,這位馮三郎常年在外行商,極少回錢塘。”綠鞘解釋道。
随着綠鞘的聲音,崔蓁聽到遙遙不知是誰的哭聲撕心裂肺,與春日的風聲一同湧至她的松煙榭。
崔蓁蹙了眉,分辨了片刻,才明了那大抵是崔苒的哭聲。
她面上極為平靜,一轉身,又坐回了躺椅上,阖起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應持如何的心情,她的确有想過惡人自有天懲,可直至今日真正遇到,她卻又覺恍若隔世。
無論如何,她的青夕,卻是永遠都回不來了。
只是不知道九南山的那片野花叢是否已經郁郁蔥蔥,青夕她喜不喜歡那個地方。
綠鞘看着面色沉靜的姑娘,仿佛方才片刻情緒起伏不過是她的恍惚,日光映照在姑娘臉上,像是渡了一層柔軟的暖光。
她也聽說過在她之前那個女使的故事,她以為姑娘會歡喜,甚至拍手叫好。
卻不想是這樣毫無波動的神情。
那個小郎君說得對,姑娘才不是外面傳聞的那般不可理喻,甚性子更要平和。
…
至離開之日,崔蓁早日裏便被綠鞘喚醒。
今日便是要動身前往夔州。
行至正堂處,崔蓁見立着的諸多人,她不可避免的神情露出些厭惡。
崔苒臉色煞白,眼睛還微有些紅腫,衣着極素,頭上簪着一朵白花,像是随時都要随風而去。
她的身側,立着的竟是王祁。
見着崔蓁,王祁視線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又迅速散去。
“七郎,就麻煩你陪苒兒去一趟錢塘,一路上辛苦你多多照顧了。”崔成語氣沉重道。
“應當的,二妹妹扶柩歸鄉,我定當照顧好她。”王祁語氣篤定。
“那苒兒就拜托你了。”秦氏拭了拭淚,拉住崔苒的手,淚眼婆娑似要再說些什麽。
崔苒站在那處,如一朵随時要被吞沒的嬌花,暗自垂淚,吃力地搖頭不語。
接着又像是用了全身力氣,直起身,走至崔成身前,對着崔成恭敬一揖:“苒兒拜別爹爹。”
崔成眼底也有波光,但作為當家的主君,他知曉自己此刻不能過于失态,便微額首算作應允。
崔蓁冷眼瞧着這一家人,心下波瀾甚少。
待這些人咿咿呀呀婆婆媽媽告別完畢。
她走上前,對着崔成和秦氏一揖:“崔蓁告別。”
言畢,便徑直轉過身。
崔成本想多囑托幾句,可見崔蓁毫無留戀的背影,又見身側崔苒那般戀戀不舍的神情,他的手微微握攏。
他這些年被各種愧疚牽絆于身,可當年他接崔蓁至臨邑時,也的确一心想要彌補的這個女兒,可世事難料,歲月遷徙,竟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父女已經形同陌路。
無限悔意自心底逐而彌散,像是枯萎的藤蔓被抽幹了最後的生氣。
背光處,他漸漸看不清崔蓁的背影,只剩渺小的一個黑點,最後與光一起消失。
就好像這一別,便是山高水長,再無相見。
崔蓁閃身進了馬車。
這次回夔州,她除了帶了貼身的綠鞘,還有幾個崔家稍稍有些拳腳功夫的小厮,行程頗為簡單。
與後頭崔苒的隆重成鮮明對比。
她坐在馬車裏,本還毫無表情的臉色裏忽而有哀傷纏上眉宇。
她如今匆匆離別臨邑,甚至沒來得及與阿徵他們道別,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怪她。
今日的臨邑還是原來的模樣,煙火氣從升騰的人群裏,繞過車巾的細縫,落在崔蓁的鼻尖。
自她這一世穿越來,她好像是第一次遠行。
心底的那些情緒大抵也是因為要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而起的心念,崔蓁這樣想着,便算作了自我安慰。
若是阿徵他們怪她,那等她回來再請他們多吃幾次酒算作補償。
車漸漸離了臨邑的繁華,自出城門後,忽而停了下來。
“怎麽了?”綠鞘靈敏,先一步拉開車巾問。
“姑娘,有人要見你。”車夫回頭喚道。
崔蓁拉開簾巾,外頭刺眼的光線落入眼眶,她微微一眯,再緩緩适應了以後,瞳孔卻忽而放大。
“子生?劉松遠?”崔蓁驚呼,随後她一愣,“郭恕?”
他顧不上許多,徑直從馬車上跳下來。
劉松遠依然是水色長衫,風起便若流雲随身,更顯風流蘊藉。
只明明是離別之景,他唇角笑意依舊,不似相送,倒像接風。
旁側的子生卻是神情嚴肅很多。
他生的高,還是那一身灰色長袍,茫然眉宇間似也在憂心什麽事。
郭恕倒像極不自在,搓了搓手,見着崔蓁,表情才稍稍舒緩了些。
崔蓁略有驚訝看着這三人,心思稍稍回轉,待片刻反應過來,迫不及待朝後張望。
臨邑城門來往諸多,送別與相見都是常事,但偏偏這些人裏,卻沒有她最想相見的那個人。
“如今東戎使團的事情棘手,明成他實在脫不開身。”劉松遠點破崔蓁的意圖,少年人語氣悠悠,“小崔你實在偏心,眼裏只有一個明成,看不到我們幾個特意來給你送行麽?”
劉松遠語氣帶着幾分揶揄,但故意面露惋惜嘆道。
崔蓁斜睨了他一眼,她自然能猜到沈徵這一層的事情,只是多少還抱着一點希望。
可劉松遠的話,讓她徹底心落谷底,眉宇耷拉下來。
“此去夔州路遠,你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倒是一側的子生先開了口。
他的表情難得鄭重,眉宇間的原生神情稍稍淡去了些。
崔蓁笑道:“多謝子生啦,你那壁畫我看也快完成了,今年終于可以回家娶小媳婦去咯。”
她本以為這般打趣,子生會和以往一般面色通紅,卻不知此刻卻是有些避開視線,只微一額首,便也不接話。
崔蓁實則偶爾有些奇怪,為何明明那三清觀壁畫愈畫得多,子生好像愈加愁容,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也許他有自己藏着的心思。
“對,你···你好好照顧自己,夔州那地方不比臨邑,你不要不爽快就耍性子,到時候被人欺負了也沒人知道。”
郭恕接了話,少年的眼睛是圓圓的形狀,他說這話的時候,圓潤的眼睛又稍稍睜開了些,但他捏着衣角的動作出賣了他明顯有些不好意思,神色卻仍帶真摯。
“知道啦。”崔蓁沒料到郭恕竟也會來相送,因而難得今日見他,她也不再打趣,便乖巧應和着。
少女又一挑眉:“你那後桌可不許坐別人,等我回來了還是要坐那裏的!”
“知道知道。”郭恕滿口應了下來,輕聲喃喃接了句話,“反正沒什麽人敢做你的位置。”
“行了,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崔蓁好不容易把離別的情緒稍稍安藏好,如今見了這幾人,又重新被勾了出來,她便先擺了擺手,想把這些心緒止在此處。
“等我回來了再請大家吃酒。”崔蓁轉過身,對着身後站着的幾個少年人擺擺手,便頭也不回登上馬車。
車軸滾動而起的塵煙,逐而彌散了視線。
日頭躲進層巒疊嶂的雲層中,盡數從幾位少年人身上撤去。
作者有話要說: 開啓新版圖!
蓁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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