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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不到任何痛意。
“若不是我···姐姐她也不會···”崔苒在一旁啜泣。
綠夷依着崔苒,遞上帕子似要安慰。
綠鞘擡起衣袖一抹臉,冷冷瞧了眼崔苒:“二姑娘若是能早有這覺悟,我們便早就過了南山嶺了,我家姑娘也不會掉下懸崖了。”
“我不是故意···”崔苒想要解釋。
“二姑娘的不是故意到底造成了多少事故,您自己心裏沒有數麽?”綠鞘又諷一句,她性子比之前的青夕還要咄咄逼人,因而有什麽話便是沖口而出,此刻也顧不得什麽禮數。
“你!”綠夷意圖護着崔苒。
“我怎麽了?”綠鞘叉腰,“若是我家姑娘真出了什麽意外,你們一個也別想逃得過!”
“夠了!”王祁吼了一聲,将劍一擲,直沒入沙土,四周才徹底安靜下來,“先進磁州。”
他說畢,一揮衣袖轉身朝遠處走去。
崔苒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綠鞘冷哼一聲,又面色擔憂地朝崖底看了一眼,小姑娘自下安慰道,既然小郎君親身下去了,姑娘肯定會沒事的,當務之急,是趕緊進城報官,好多些人來救姑娘。
南山嶺的連翹本是嫩黃的花色,現上頭染了血,便顯出殷紅一片。
唯獨風過,枝葉還在沙沙作響。
林間似也不再這般寂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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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蓁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好像又回到了前兩次穿越的時候。
她站在第一次穿越的草原上,遠處夕陽殘血,一線胭紅。
她那個所謂的丈夫正帶着別的女人私奔而去,她望着遠去馬蹄開始發呆,揚起的塵土讓她看不清那兩個人的模樣。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随後她像是認了命般轉身進了帳篷,在卧床上坐了下來。
架在火上的奶茶還在汩汩冒着熱氣,像是要沖破銀具就要噴湧而出。
奶茶倒是并未噴湧,她帳篷的長簾先被掀開,進來一張歡喜的臉。
“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那女人是住隔壁帳篷的,迫不及待拉住崔蓁的手就興沖沖笑道,“你可有福了!咱們草原上最英俊勇猛的小夥子看上你了,他可說了,好不容易等你男人私奔,準備今晚就過來和你成親!你好好準備!”
崔蓁盯着女人的臉放大了瞳孔,這?這又是什麽劇情?
“你好好準備,這可是長生天保佑的好事情!”
那女人說完便又掀開簾子出了門,崔蓁盯着空下來的帳篷又陷入死寂裏。
一眨眼,帳篷裏突然又點起了數盞油燈。
她低頭看了自己一眼,身上不知為何突然換成了紅色的草原服飾,頭上還頂着挂滿紅瑪瑙的頭飾晃晃蕩蕩讓她覺得整個腦袋像是要掉下來。
她餘光看去,四周都是暗暗的朦胧紅色,想細細看個究竟,又似分辨不明。
接而帳子又被一掀,崔蓁望着來人登時倒吸一口冷氣。
“阿···阿徵?”
進來的阿徵是之前她見過的東戎的打扮,但頭上的小辮子好像紮得更多了些,靛青色的寬袍換成了暗紅色流雲紋,正中繡着草原上的圖騰。
“崔蓁,我日思夜想,終于等到你丈夫走了了!”她的記憶裏沈徵素來很少這般肆無忌憚笑着,但此刻他的笑意像是要溢出眼底。
陌生到讓她措手不及。
“不是··不對,等等···我們?”崔蓁往後縮了些,沈徵卻不給她任何機會,直直褪去外袍将她壓在卧榻上。
“怎麽了?你不喜歡我?”沈徵的臉近在咫尺,見崔蓁抗拒,他神情有些失望,漆黑的眼睛忽然沒有了光色,像是失了主人的狗狗正眼巴巴望着他。
這個表情,也……也太……
她根本無法抗拒啊!
她聽到耳膜裏如同擂鼓的響聲,似乎圍繞在整個房間裏。
少年委屈卻又期待的眼神,讓她的身體全然不受她的控制,她只能由着他主導搖了搖頭。
“那你是不願意和我成親?”沈徵又靠近了些問。
他的鼻息鋪灑在她的脖頸,她覺得渾身都要灼燒一般。
“沒有。”崔蓁急忙搖了搖頭。
他炙熱溫度覆于全身,無處可避,無處可擋。
這樣的沈徵讓她覺得危險,卻又讓人甘心沉淪。
“那我們做夫妻好不好?”少年得了信,眉稍一挑,又笑了起來。
崔蓁好像都能看到他身後的尾巴開心地搖晃。
此刻腦子仿佛也不夠用了,身旁的溫度不斷上升,眼睛裏只有少年瞳孔裏漆黑的顏色。
她如同失去靈魂的牽線木偶般點了點頭。
可心底的快樂卻如同到達頂峰,将她包裹在極度的歡樂中。
“宿主注意,宿主注意,攻略任務已完成,攻略任務已完成,現在開始遣返,現在開始遣返。”
在一片炙熱間,耳畔系統的聲音像是冰冷的一潭水直接傾盆倒下:“請宿主準備,宿主準備。”
與聲音一同而至的,是沈徵的臉在她面前漸漸化為碎片,他明明還揚着笑意,卻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她伸出手想急急抱住他,可只感覺到氣流在手中不斷消散,紅色的光色不斷淡去,成為一團迷霧。
胸口的盾痛還未消逝,眼淚卻奪眶而出。
崔蓁發覺自己又成了第二次穿越的王娘子。
而她此刻正站在鄰村的水邊,看着不遠處自己的丈夫正與隔壁小寡婦卿卿我我。
只一瞬間,畫面似又一轉,她視線一晃,此刻又安坐在自家那小院裏,身上是略顯粗糙的嫁衣,顏色濃綠,看着倒是生機勃勃。
“崔蓁,我來可以娶你了!”崔蓁身側不知何時又站了一人,她聞聲往外看去。
心頭的震動又随之響起,方才的溫熱與涼意并未褪去,只餘下失而複得的喜悅。
這次的沈徵一身鄉野短襖的打扮,頭發用紅布松松束起,看起來活生生是一個英俊的農家小郎君。
但他此刻的喜悅溢于言表。
心髒的咚咚聲填滿了整個屋子,無處可遮擋。
“崔蓁。”沈徵踏步進了屋。
他身上還有些酒氣,俊朗的面容上起着紅暈,可他的眼睛分明是亮閃閃的,毫無遮掩只落在她身上。
“崔蓁,我喜歡我嗎?”他坐至她身側,手覆上她的手,那黑亮的眼睛似是要望穿她。
他在等她的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決定他的歡樂悲喜。
“嗯。”他的眼睛便是蠱惑的毒藥,她聽到自己應答聲。
“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他看着的她的眼睛又像多了幾分柔情,他聲音喑啞幾分,又小心問道。
“好。”崔蓁只覺得聲音再次不屬于自己,她被快樂抛擲在頂端,可心底又本能開始害怕。
“那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少年人把頭抵在她的脖頸間,微微摩挲了幾分,聲音再不是白玉扣擲,而似有種蠱惑的魅力,拉着她不斷沉淪。
與這句話一同出現的,是崔蓁的懷抱忽而冷了下來,溫度散盡,眼前的沈徵漸漸化為碎片,他的身體在她懷裏不斷消失,而她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無能為力。
“宿主注意,宿主注意,攻略任務已完成,現在開始遣返。”
冰冷的聲響如同鐘擺聲響,在不斷提醒她這只是绮麗的一場夢境。
而夢醒,人就該散了。
眼前一切皆漸漸遠離,少年,嫁衣···
皆成碎片與她一同轟塌。
她的身體不受她控制,像被水底的藤蔓束縛纏繞,越努力越不得逃跑。
她想作抗争,她想掙脫束縛。
她想掌控自己的聲音!
她幾乎用盡全身的氣力,孤注一擲般從喉底尋得了自主權。
便迫不及待地喊出聲。
“阿徵!”
與聲音一同,少女驀地睜開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是蓁蓁的潛意識春夢章。
☆、解惑
這是一間矮短的農舍,她的視線能看到低矮的屋頂,上面還有直愣愣支起的粗長房梁。
空氣中有濃濃藥草味道,但崔蓁隐隐還能聞出幾分墨色的氣味。
她手撐了撐被褥,試圖直起身子。
可很快,疼痛讓她龇牙低罵一聲,又癱至塌上,如何也用不上多餘氣力。
這一動作牽扯了諸多皮肉,連帶着手臂痛,腦袋痛,腿上也痛,好像所有能察覺到的地方都有強烈的痛感。
她只得勉強微微低頭,看到自己全身多處地方都包裹着紗布。
從她的視線向下看去,捆綁得嚴實樣可以直接搬進金字塔。
崔蓁正想再勉強用些氣力支起身子,不遠處的矮門被推開,沉悶的屋舍透進些許陽光,空氣稍輸入些涼意,崔蓁被強烈的光線刺得眯了眼睛。
“醒了?”來人聲線低沉,但卻難得平穩。
崔蓁稍稍适應了光線,才徹底看清了對方的面貌。
這人身着月白寬袍,須發皆白,面容清隽,可雙眼卻極其聚神,神态間顯露出仙風道骨的離世感。
“我?死了?”崔蓁盯着來人瞪大了眼睛,“怎麽這次還見神仙了?”
她正要呼喚系統,聽到來人笑了一聲,緩緩道:“你這小姑娘倒是命大,這麽高的山崖上滾下來還能活着的,怕只有你一個了。”
崔蓁聽畢,震驚未褪,她試圖擡手摸摸自己,但實在手臂太痛,只能作罷。
“我還沒死嗎?”她又擡頭問老者。
“自然是沒死。”那老者摸了把胡須,笑着搖了搖頭。
“我還活着?”崔蓁又急急追問。
“自然是活着。”老者又答。
“多謝爺···多謝老伯救命之恩!”崔蓁這才意識過來,又想行禮,但包裹得嚴實讓她動彈不得。
“莫要謝我,要謝,可去謝我那呆徒兒才是。”老者擡了擡手,朝門外喚了一聲,“十色,把藥端進來。”
随即門後又進來一個小女童,年歲不大,手裏平平穩穩端着一盞藥,對着老者一揖,又對着崔蓁一福。
“先生,崔姑娘。”
“多謝小妹妹救命之恩···”崔蓁正要啓唇。
那小童慌忙搖頭道:“救崔姑娘的并不是我。”
崔蓁不明,擡頭去尋老者的表情。
那老者倒是含笑又搖了搖頭:“我那學生現如今正在隔壁呢!十色,你與她說。”
崔蓁聽畢愈發茫然。
那小童清了清嗓音,把藥遞給崔蓁。
然後站直了身子道:“我随先生進山采藥,發現郎君正抱着崔姑娘在山路行走,當時崔姑娘渾身是血,先生讓郎君帶着姑娘回來,這才救下了姑娘。”
“怎麽跳過了那一段?”老者瞥了眼小童。
“先生,那段不說也罷。”小童癟了癟嘴。
“罷了。”老者笑着搖了搖頭,回頭又對崔蓁道:“你且安心養傷,你身上多是皮外傷,唯有左腿傷到了骨頭,靜養些時日便可。”
“十色,我們出去吧。”老者喚了聲小童。
門又嘎吱一聲關上,室內再複安靜。
看着複陷入空寂的屋子,崔蓁忽而覺得有些恍惚。
原來自己真的還沒離開這個世界,難道自己也有大難不死的能力了麽?
只是此刻身上太痛,她的思緒撐不住她思索太久,方又覺困意襲身,便任由心性沉沉睡去。
門外。
“十色,他畫出來了麽?”老者阖上門,對着小童低聲道,言語多了幾分嚴肅。
“回先生,沈郎君依舊只落下一筆,別的,絲毫未動。”小童嘆了口氣。
“這麽多年過去,我竟不知道他心魔竟有如此之深。”老者沉吟半晌,複不言語。
“可要把崔姑娘醒了的事告知于沈郎君?”小童問。
“不必,他心中雜念過多,也許不告訴他,還是一件好事。”老者衣袖半揮,擡手拂了拂長須,折身朝外走去。
此處位于南山深處,多年來雲霧缭繞,甚少人煙。
方圓十裏沒,唯有這一草廬還略有煙火之氣。
雲山深處,別有洞天。
…
已經過去三天了。
沈徵望着墨色上的淺淡的一點墨,那還是他花了許久的氣力才堪堪落下的一筆,至此後,絲毫未動。
無論是在臨邑還是到了這南山,只要是畫人物,這手中之筆便若千金之錘,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從落手。
他認命阖了阖眼睛。
黑暗裏,面前視線唯有一處終究有所不同,以往落筆人物,阖眼皆為猙獰着朝他嘶吼的面容,可如今,崔蓁渾身是血的情景,卻更占了上風。
那些令他畏懼的面色,此刻皆換作對她的驚懼。
她昏迷不醒,渾身是傷地躺在一牆之隔處,而他卻只能被關在此地還要直面內心煎熬。
是他無能,救不了她。
他本欣喜于命運眷顧,讓他能夠在南山中遇到頗通岐黃之術的老師,可老師救人的要求,卻是要他作一幅人物圖卷。
他從未像此刻怨恨自己的懦弱無用,竟連一幅人物都落不下筆。
自己平日裏意氣風發的“從心而繪”“搜盡奇峰”之類的高談闊論,此時此刻,仿佛都成了最無力的笑話。
他的心沉落在擔憂急迫裏,絲毫靜不下心,如何又能從心而繪?
他甚至不配拿起手中這支筆,少年握緊了拳頭,重重錘了一下案面。
也許正如王祁所說,他憑什麽能帶離崔蓁回家呢?
此刻他沖出去與老師說自己做不到,再求老師救崔蓁,或許她還有一線生機。
少年垂着頭,手指漸漸蜷縮起來,身子卻緩緩低了下去。
“沈徵。”門牖緩緩推開。
透進光色,也波動了凝滞在半空的空氣。
少年擡頭,見着來人,急急喊:“老師!她···”
“你可有畫出東西?”老者并不答話,視線清淡地掃了眼依舊空白的紙張問道。
“學生···未曾···”沈徵愧疚得低下頭,忽而又想到什麽,急急擡頭道,“只求老師救救她,除了這個,學生別的都能答應老師!”
少年的神情很是迫切。
老者收回視線,淡淡望着他的這個學生。
他看着少年漆黑卻滿是期待的眼睛,在老者的視線裏,仿佛能一瞬能看穿少年此刻的緊張無措。
“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于諸物;與其師于諸物,未若是諸心。沈徵,此刻你的心在哪裏?”老者淡然問道。
“老師,學生心不定,因而不能落筆。”沈徵低下頭,他不敢直視老者的眼睛。
作為學生,眼前這位是帶他進入水墨丹青之境的第一位恩師,他對老師永遠都懷以崇敬,他也最懼老師的失望。
老師的質問,如刀劈斧砍,直如心扉。
“為何心不定?”老者又問。
“因有前緣諸多雜念,是學生之過。”
“雜念可懼?”
“學生懼,因而次次意圖躲避。”
“定心是心,雜念也是心,你所言從心而繪,便只認一種心麽?”老者的聲音忽而提高,正如當頭棒喝,直敲少年靈府。
沈徵卻是心中一驚,錯亂擡頭。
“此刻你心中所思為何,那心便是何,就按此心繪下,爾明否?”
門牖又合上,獨留沈徵還在原地。
可老者的聲音卻若餘音繞梁不止。
這幾日他心中所想是什麽?
少年緩緩阖了眼眸,倚着椅子又坐了下去。
那透着薄光的紙張輕薄得像是淡淡一層煙雲,可他的思緒卻不在這張紙上。
他心中所思為何?
自幼年起,他被拉扯在不同身份認知的極端裏,當他覺得自己是東戎人,可東戎人厭棄他,說他不過是大梁的的雜種;
可自達大梁後,大梁人卻又當他是個草原來的蠻子,時常譏笑嘲諷。
就算是相識多年的劉松遠與夏椿,初初見他時,也不可避免得把他當做敵國質子,多有隔閡。
其間種種,他并非無動于衷···
但他雖不怨,卻心魔不止。
在他短暫的前半生裏,卻也有幸被人點醒過兩次。
一次是在那滾滾火焰的帳篷裏,他本以為自己将與母親焚在一處,可有人義無反顧沖進來揪出了他;
還有一次是在随官家出行時的一處村落裏,他被人陷害推入深潭,又有人拼死救了他,點醒了他的意圖;
可這短暫的兩次命運眷顧,都在喚醒他之後,卻又消失不見了。
他以為自己也許就是個災星,誰與他親近,誰便要受到詛咒。
他想做的所有事情,終究逃不了被抛棄後的命運。
唯獨……
那日春溪青碧,日光正好。
他一如往常坐在馬車裏,馬車不緊不慢朝前行。
因臨邑人多見他面色多有異樣,他素來不愛探出頭看街巷臨市,所以往往他都一人安安坐于車內出神。
但不知是不是那日的春風過于綿長,竟勾開了一角車巾。
他下意識看過去。
那是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清透得像是草原上姑娘們最愛佩戴在腰間的琥珀串子。
那樣好看的眼睛看到他時,沒有盛任何不懷好意的攻擊,只裝着滿滿好奇和毫不遮掩的驚豔。
這雙眼睛稱不上他見過最好看的,卻是最天真真摯的。
像只是一方琥珀在折射他。
他記不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了。
可那日的春風,攜着遠方草原上久違的暖意,拂過臨邑的街巷,帶來了第一朵銀蓮花的芳香。
再然後,他與她在畫院初遇。
他其實那日早早就看到她去了東廂,後中旬又被趕出了課堂。
他便也尋了個理由随劉松遠一起出來。
他那時雖站在劉松遠身後,但卻知道,自他出現在她視野裏,她的視線便停留在他身上。
少年人忽然有些得意,但卻又不敢報太大的期望,便也只能按壓住情緒默不作聲。
直至少女毫無遮攔地綻放笑意,把手伸至他前,對他說她的名字。
他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名字?
自那日街巷視線相對,他便偷偷打聽了她的名字。
只是“崔蓁”這個名字從她嘴裏親自說出來,好像又成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直至劉松遠問她“你不介意”,他似才稍稍找回了神志,手指在衣袖裏蜷了起來。
少女歪了歪頭,面色坦然的反問“介意什麽?”
也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像是落在他心上的種子,然後漸漸伸長,不斷開花。
直至貧瘠之地生出一朵花。
然後他看到她因別人對他的态度而惱火;在街巷上別人對她報以厭棄的神色時,她願意與他并行而走;甚至聽說她曾因他與別的姑娘大打出手。
他那時又因她有婚約顧及,而一心只當做朋友以待。
可他雖對很多事情有些遲鈍,卻并非察覺不到自己心思的轉換。
在懸底看到她的時候,她渾身是血,傷痕累累躺在枯枝叢木中,像是一朵破敗的花朵。
他仿佛一瞬間又回到那個火焰升騰的帳篷裏,他和母親間隔着燃燒的一個矮櫃子,可他卻怎麽也沖不過去救出母親。
恐懼,無能為力,漸漸淹沒了少年思緒。
他心中向長生天,向佛祖,向滿天神佛暗暗祈求,只要崔蓁活着,他做什麽都沒關系。
他只希望她能永遠都像那日在礬樓的漫天煙花裏笑着,他便能感覺到快樂像是一彎溪澗,漸漸将他充盈。
這些是他的心,是他意圖掩蓋,卻又無處可藏的心念。
手中的筆似乎一瞬輕盈起來。
那透着薄光的紙張輕柔又有着溫柔的肌理,仿佛每一墨下去,都能令他憶起萬千情緒。
壓在心頭的沉重,竟從未像此刻這般輕快。
既是雜念,那也是他的本心。
那便不避,不躲,将其本本由由,絲毫不減描述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前人之法……未若師諸心。
取自北宋畫家範寬繪畫觀點。
其實阿徵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就注意蓁蓁啦!就是小朋友覺得蓁蓁有婚約不該多想。
☆、相許
“先生,您這辦法真的有用?沈郎君真能克服心魔嗎?”十色托着腮,望了眼身後門窗緊閉的屋舍,“您真的不打算告訴沈郎君崔姑娘已經醒了?”
老者摸了摸胡子,将手負于身後。
“十色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我那學生時,他年歲與你一般大,那日我進宮赴宴,中途想出去透風,卻見他一人窩在宮牆角将那桧樹落在地面上的影子,用手指一點一點比劃,當時我問他,是否喜歡畫畫?他先是茫然了一會,不過很快就點頭求我教他。”
“然後呢?”十色撓了撓頭,追問道。
“我第一課,便是要他試着畫個小人出來,誰知這小子憋了半日,竟未曾落下一筆,我便改了主意,說不會畫小人,那畫朵花吧,誰料,他不一會就畫完了,我竟沒看出一個才八歲的孩子,以前也未曾受過丹青熏染,竟有如此順暢的線條,我當時大為歡喜,沒想到尋到了這樣好的苗子。”
“可後來我漸漸發現,除卻人物,山水,鳥獸諸如此類,他倒是一點就通,我本想着,也許時間久了,他漸漸便能畫人物了。再之後我又遇諸多瑣事,後來辭了官雲游四海,如今十多年過去,算起來也是第一次見他。”
老者緩緩言語,回憶往事時唇角還帶着笑意。
“您雖這麽多年第一次見沈郎君,可對他的消息您可是半分都未曾落下。”十色聽畢,卻嘟囔道,“之前您在終南山遇到梁先生,還讓他帶《筆法記》回去,梁先生說起沈郎君的時候,您可是聽得聚精會神,可不是走到哪還記挂着他嘛。”
“十色,你如今還能編排起我了?”老者低下頭,佯裝斂眉肅容道。
“我又沒說錯!您這次不也是聽說東戎使團遇刺,便眼巴巴地從夔州跑來,還好半路就遇到了沈郎君,不然等您到了臨邑,沈郎君卻不在那處,看您怎麽辦!”十色倒是繼續喋喋道。
“不過先生,您這法子,真的有用?萬一沈郎君被逼急了可怎麽辦?”
“我這學生是個死心眼,他瞧着那姑娘的眼神我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了。現在嘛,就看看這姑娘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了。”老者緩緩道。
“您平日裏不是說,學丹青之人,男女之事易影響心緒,最好不要碰嘛?”
老者摸了摸胡須,似有些得意道:“這你就不懂了,那些本就心思浮躁的,若多了情愛,那便是再也定心不得,丹青之事便再難突破。”
“可有些人,天生心性穩定,這樣的人若是動了情,便只會鐘情一人,這情字,更能助其穩定心思,至深處,甚能幫他弊棄餘多雜念,可是好用。”
十色小臉皺成一團:“先生,我聽不懂。”
老者卻是低頭笑了笑,視線望向遠處:“小十色,等你長大了就會聽懂的。”
十色小臉皺得愈發緊,又回頭看了眼毗鄰的兩間屋子,老氣橫秋地搖了搖頭。
遠處日色西斜,山巒間吞着一輪遙遙欲墜的日頭,殘餘下幾縷如血餘跡。
“我瞧着崔姑娘應該換藥了,我進去了。”十色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身子一傾,便繞進屋子。
她拿了火折子點了燈,見躺在床上的崔蓁似悠悠有些醒了,她才湊近身拿手貼了貼崔蓁的額頭。
随後了然點頭道:“崔姑娘的燒退了,這便無大礙了,之後好好養傷就是。”
崔蓁睡得迷迷糊糊,看到這半大點的小人老氣橫秋的神情,倒是噗嗤一聲先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十色從一側拿起繃布和藥,她雖年幼,但自幼跟着先生走南闖北,因而換藥拆繃布的動作倒是極為流利。
大抵是有些惱怒崔蓁的笑意,手下的動作用力了些,黏在腿上的繃布有些與藥草粘在一起,扯下時便觸到了傷口。
崔蓁疼得咧牙,這才讨饒道:“斯···疼···斯···小妹妹,我···我真的沒有笑話你,只是覺得你很可愛而已,啊啊啊!疼疼疼!”
“再喊我就更用力了。”十色擡頭看了她一眼,小臉嚴肅道。
崔蓁臉色一繃,這才咬住了牙,擠出幾句話:“好···好嘛,我不喊。”
待重新整理的傷口,十色将換下的繃帶拿出去扔了,又端了碗粥進來。
“喏,你的手傷口不多,自己端着喝。”十色把碗放在一旁的矮幾上。
崔蓁瞥了眼,堪堪用手肘花了半天功夫才撐起自己。
她許久未進食,這碗粥都是囫囵吞下,并未嘗出什麽味道。
待碗盞見底,她咋吧了一下,心想着若是現在能吃到糖瓜蒌就好了,最起碼嘴裏還有點味。
到她只敢偷偷幻想,卻又不敢表露太多。
別人救了她,她又要提這些要求,要是對這小姑娘知道,又不知該怎麽折騰。
“小妹妹,早日裏你們說,是有位郎君救了我,敢問那位郎君如今在何處,我想親自謝謝他。”崔蓁低下聲,努力謙恭道。
這小姑娘看着一團奶氣,但脾氣倒是不小。
“郎君如今正在隔壁呢,他忙得很,現在還不能見你。”十色清了清嗓子,面色卻有些不自然。
“忙?”崔蓁咂摸出不對味,“忙到都沒有時間出門麽?”
“先生說,他事情沒辦完前,不準他出來。”十色正經道。
“好吧。”崔蓁有些喪氣,“那他叫什麽名字,我可以知道嗎?”
“他···”十色方想回答,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随後搖了搖頭,“現在還不行。”
“名字也不行?”崔蓁不解。
“不行。”小姑娘搖了搖頭。
“那先生的名字我能知道嗎?”
“先生姓範,別人都叫他九雲山人。”十色說這話有些自豪,微微仰了仰頭。
但崔蓁實沒聽過這個名號,只能面做了然道:“哦,原是範先生啊。”
“你這表情一看就是沒聽說過,何必假裝。”十色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一言就戳穿了她。
崔蓁被這奶娃娃怼得平日伶俐之語盡失,此刻只得癟癟嘴不做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你這傷別的地方都無妨,就左腿傷了骨頭,不過也沒什麽大事,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了。”十色說畢,轉身又朝門外走去。
走了一半又折回來。
小童的眼神裏倒是多了幾分狡黠:“崔姑娘,你有喜歡的人嗎?”
“嗯?”崔蓁着實被這一問愣道,“為……為什麽問我這個?”
“好奇嘛。”十色嘆了口氣。
她自跟随先生以來,從未見過先生對什麽人這麽上心過,難得有了這麽一對,她自然多關心些。
“我···應該···”
崔蓁嗫嚅着,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卻讓她的腦子忽而一片混亂。
随後她意識到自己似乎被這小童戲耍了,這才找回了些往日的性情:“你這奶娃娃,怎麽這麽多問題!”
“罷了罷了,你不說也罷。”十色搖了搖頭,“咱們這裏呢有一個規矩,郎君救了你,你自當以身相許以報救命之恩,若是你沒有喜歡的人這事就更好辦了。”
“咱們郎君生的不錯,說起來,還是你得了便宜。”
她說完,一蹦一跳阖上了門。
留崔蓁一人還愣在那處。
“以身相許?”她喃喃。
“這又是什麽該死的封建糟粕思想?許他個頭啊!”她徹底反應過來,語氣有些急躁。
“系統,系統。”崔蓁心中呼喚。
但自那日後,這系統就像消失一般,她怎麽呼喚都未曾應答。
果然實習期系統實不靠譜。
不行,這傷得快些好,不然就要被按頭嫁個什麽歪瓜裂棗,那還不如直接摔崖死了呢。
随後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還沒來得及與阿徵告別,還是不能就這樣輕易死了。
得想辦法早日跑路才是!
她懊惱得看了眼自己被包得嚴嚴實實的腿。
就托着這玩意,怕是離開這個屋子都困難。
還是等稍稍好些,安穩好這一老一少還有那個面都沒見過的小郎君的情緒,再跑路要緊。
她心下寬慰,暗暗有了打算。
十色阖了門,一回頭又撞上誰的腿。
她摸了摸額頭,見來人皺眉道:“先生你是在偷聽麽?”
“是啊。”老者倒毫不遮掩,直起身子理直氣壯。
“先生愈發為老不尊了。”十色跺了跺腳。
“我為老不尊,那你可是诳時惑衆。”老者緩緩道,順勢摸了摸胡子。
“我!”十色自知理虧,只得解釋,“您不是說,沈郎君喜歡那崔姑娘,那我們幹脆就成了這好事,不是皆大歡喜嗎?”
“我那學生自是情根深種,那你也得看看人家姑娘願意不願意,萬一他只是一廂情願呢?”老者敲了敲小童的腦袋。
“也對!我方才問她有沒有喜歡的人,她好像猶豫了,然後又有點惱了。”十色恍然,“那完蛋啦,沈郎君豈不是深情錯付了?”
老者倒是微微一笑:“十色,這你就不明白了,有時候你所見,非你所覺也。”
他施施然轉身,朝自己屋子走去。
“先生,你能不能說點人話,我怎麽又聽不懂了啦!”十色在後面猛追不舍。
“你個小孩子,長大了就明白咯。”
老者拊掌大笑。
夜色寂靜裏,在這山間間有了空谷曠遼之意。
而一牆之隔的少年人,此刻聞此笑聲,卻又生出不同的心境。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兩個小朋友見面!
☆、老師
山中歲靜,時日悠長。
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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