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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怕,可以先回去。”少年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鎮定。
“這···這怎麽行,我出來的時候,阿古拉再三叮囑要我貼身照顧好郎君,哪有···哪有郎君未走,我先跑的道理。”恩和挺了挺身板,想讓自己看起來勇猛一些。
“我可是草原上的狼崽,怎能怕···怕這些···”恩和還未說完,突然尖叫一聲,直撲沈徵身後。
“郎····郎君,那那···那墳前有鬼!它它它····”恩和扒拉着沈徵的衣袍,帶着哭腔起聲尖叫道。
沈徵緊而蹙眉,朝着不遠處墳茔看去。
視線一停,有一黑色身影一閃而過,直朝墳後奔去。
“你在此處別動,我去追。”沈徵抛擲下此話,擡步就朝那黑影消失處追去。
一時四周又安靜下來,只有幾縷風穿過枝葉發出細細聲響。
“長生天,佛祖老爺,菩薩老爺,三清真人,千萬不要讓那厲鬼來找我,千萬不要。”恩和抓了個空,只能縮在原地,緊閉着眼睛絮絮叨叨念着。
沈徵卻對前頭的黑影緊追不舍。
他來不及看那墳茔究竟是何人,只是身前的黑影身形瘦長,他甚至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熟悉。
漸漸追近,他已經能聽到那人沉重的喘息聲。
這世間哪裏有鬼,若是真有,也不過是人心所扮。
他一把伸手扣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反手來擋。
沈徵身子一躲,腳下用力勾住前人左腿,那人猛一踉跄幾要失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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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徵見勢反手急急扣住那人肩膀,硬生生将那人折了過來。
月色清輝下,這“鬼”的面貌暴露無遺。
只是沈徵的瞳孔因看清來人面容一瞬放大,喊出一個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名字。
“子生,怎麽是你?”
☆、學畫
搖晃的燈火下,沈徵清透的眼睛因燈火的微晃浮上稀薄的霧氣。
對面的夏椿半張臉都縮在陰影裏,他被吞沒于燈火不明之間,往日迷茫之色盡數淡去,只餘下痛苦在眉宇纏繞。
“事情便是如此。”他将自己話作了收尾。
他不敢擡頭去看沈徵的神情,仍舊垂着頭悔恨不安。
對面一直沉默,沉默到夏椿甚至以為沈徵再不會搭理他,才聽到沈徵輕聲道:“斯人已逝,節哀。”
這話似把夏椿懸浮的心思稍微寬慰。
分別這些時日,到這句話出口,他才覺得那個熟悉的沈徵才算有些回來。
“我自幼由叔父帶大,叔父雖待我刻薄,但終究并未少我吃穿,此番送終也是應當的。”夏椿嘆了口氣,“只是···只是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玉茗她,她竟沒有等到我回來···”
他的聲音像是哀落之雁,低低嗚咽一聲,話未說盡。
沈徵擡頭看了眼他的這個朋友。
少年人的情緒裏是清晰可辨的哀痛,只是沈徵卻又覺得眼前的這個朋友有些陌生。
明明方才他才訴說了一段與心上人有約,卻遺憾錯過的故事,但聽在心思細膩的少年人心裏,卻總覺得哪裏不對,但現在他也分不出精力深究。
無論如何,這都是夏椿自己的事情,他作為朋友能給的,也只有安慰而已。
“你方才說,找崔蓁有了線索?”夏椿像是想到什麽,錯開話題,急急擡頭問道。
“倒也不算線索。”沈徵斂眉,指了指書案上的輿圖,“我只是覺得,黎城消失的那些姑娘,與玉茗姑娘有關。”
“可是玉茗她已經!她已經走了這麽多年,”夏椿憤而起身,“難道你也信那些說辭,是玉茗的厲鬼将她們帶走了?”
“子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沈徵搖了搖頭。
他認識夏椿多年,未曾見過自己這個朋友竟有這般氣憤的神情,可他眼裏的憤怒,分明是真實可辨。
“我想,或許是有人借用玉茗的事情,來做了這些事。”沈徵語氣溫和,寬慰了少年的激動。
夏椿的神色稍緩和,複坐了下來。
“我知這般問可能有唐突,請問玉茗姑娘生前,可曾與誰有怨?”沈徵見夏椿情緒有轉,這才試探發問。
“明成你是知道的,當年我走後與黎城舊人再無聯系,并不知玉茗她最後竟嫁到宋家···”少年人說着又陷入了悲痛中,言語間有顫抖之聲,“都是我的錯,若是我··若是我當年就有能力帶她走,也不會···也不會···她也不會如今躺在那冰冷的地下無人相伴。”
“玉茗姑娘是無藥可醫才走的,即使當時你在,也沒有別的辦法。”沈徵看着朋友陷入自責,他嘆了口氣,站起身,将手搭在朋友的肩上,“世事皆難料,這不是你的錯。”
“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原諒自己。”被這輕輕一觸,少年瘦高的身軀佝偻起來,如同孩童般掩面痛哭,“我根本無法原諒自己當年的離開,我怎麽···怎麽能做那樣的事情。”
“子生。”沈徵輕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勸他,他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又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世上之事,難辨對錯,既已至結局,便是死結。
今日再問玉茗之事怕也是難有所獲,沈徵垂下眼眸。
窗牖外的月光入戶,拉長了兩人的身影。
與那些死物一同,都在這空蕩的空間裏投下了自己的影子。
……
崔蓁醒的時候,鼻間又聞到了山茶花的香味。
一度以為自己再次回到了松煙榭的屋子裏,待眼睛适應了光線,身子的僵硬與左腿的痛感将她從幻想中拉了回來。
宋雲笙正坐在他旁邊,他低頭拿着筆在宣紙不知道畫些什麽。
少年的睫毛上落了日光,病态的眉宇間裏難得露出同齡人的少年氣。
仿佛不過是對窗讀書的少年郎,在溫習先生布置的功課。
崔蓁心下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眼前這個人,其實是個十足十的瘋子。
“你醒了?”宋雲笙意識到崔蓁的醒來,擡頭對着她一笑。
明明蒼白的一張臉,連笑意都似空氣稀薄。
“你又要做什麽?”崔蓁冷聲問道。
“我沒做什麽啊,我只是想讓你教我畫山茶花。”宋雲笙面露無辜。
他把那宣紙推了過來,寬大的衣衫褪上,露出消瘦的手腕。
“這樣,對不對?有沒有比之前好一點?”他問得真誠,眼睛裏透露出求賢若渴。
崔蓁掃了眼書案,擡頭看向他:“你放開我,我就教你。”
“那不行,要是你萬一跑了怎麽辦?”宋雲笙嘟囔一聲,“你就評價一下,看着我畫,若不對就讓我停下來,好不好?”
他像是在溝通,可說得不是什麽能聽的話。
崔蓁自也沒期待他就能這樣放過她,她冷哼一聲,轉了話題:“昨晚你為什麽要和說你的事情?”
“昨天?”宋雲笙擡頭,他像是在回憶,“昨天我說了什麽?”
“昨天啊。”
随後他恍然大悟,将筆擱置下,随意甩了甩衣袖。
“可能是我太久沒有和人說過我的事情了,覺得你還挺有趣的,所以想和你說說話。”他自顧自笑起來,然後猛而一擡頭,“何況,過不了多久,你就要去陪玉茗姐姐了,去了可就再回不來了,所以我和你說什麽都沒關系。”
他笑得天真無邪,但崔蓁看着冷意上湧。
果然是神經病,徹頭徹尾不可理喻的神經病。
“我畫了哦,我先這樣落筆對不對。”宋雲笙并未理崔蓁的神情變化,又自顧自說道,“我習慣先畫花瓣,這樣繞過來,對不對?”
見崔蓁并無反應,他擡起頭,眉眼一彎撒嬌道:“對不對嘛?”
明明那般柔和的語氣,落在崔蓁眼裏只有毛骨悚然。
“不對,先畫葉子。”索性也是死路一條,她便與這小變态杠上了。
“葉子?”宋雲笙一蹙眉,扯過紙,又重新鋪了一張。
“葉子邊有齒輪,落筆應輕一些對不對?”他邊畫邊問。
“重一些。”崔蓁冷聲答。
“花瓣柔軟,轉筆是不是要注意墨色,屏氣轉角?”少年又問。
“随你,重點都行。”崔蓁又答。
宋雲笙的筆頓了頓,然後轉了手腕重重擱置硯臺上,擡眼看來。
“你在耍我?”他的語氣不見情緒,但涼意滲骨。
眼睛裏閃過一絲腥紅,像是血色裏最後一縷朝霞。
崔蓁仰頭斜睨看着她,她唇角勾了勾,并不說話。
兩人便這麽對峙着。
片刻,宋雲笙先笑了起來。
笑意在病态的臉上不斷擴大,最後填滿了整張面孔。
這幾日下來,她勉強習慣了他一驚一乍的神情,還有動不動就開始撫掌大笑的神态。
她依然保持着原來的表情,巋然不動。
“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表情,我曾經在玉茗姐姐身上看到過。”少年湊近身,呼吸盡數撲撒在少女的耳畔,如同說着什麽秘密般小聲道,“她後來也是用那樣的表情,與我說話呢。”
他語氣有些可惜。
“玉茗姐姐不願意看我種的山茶花。”他頭垂了下去,“她明明,明明之前說過要看我種的山茶的,後來···後來她也不願意看我畫山茶花。”
“我只是想像那個人一樣,都能用筆墨畫出東西來,讓她能開心一些,可是她就是冷冷淡淡的,無論我做什麽都不和我說一句話。”
他渾身顫栗,寬大的衣袍随着他的抖動像是一匹臨風的缟布,裹着已失控的魂魄。
“然後我想啊,等我們成了親,以後有很多很多時間,我不會畫畫,但我可以慢慢學,她不願看花,但總有一天也會回心轉意的,”他眼角笑出了眼淚,“我用了這麽多的努力,用來換和她在一起一輩子的時間。”
“可她不要我,她甚至連死,都不理我。”他快要笑得倒到椅子下去,全身伏在書案上,揚起的灰塵湮沒在渾濁的空氣裏。
而一旁的那株白色山茶已然沾着露水,潔淨依舊,素淨仍然。
宋雲笙像是墜入深淵,忽而又支起身,一把撐住崔蓁的肩膀。
他的手腕如千金之力,幾要掐到她的骨頭裏去。
但崔蓁此刻許是這幾日實在被折磨久了,咬着下唇,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癫狂的少年,未有片刻松懈。
“她為什麽,為什麽不理我!為什麽不理我!”他嘶吼着質問她。
她的肩胛骨仿佛被徹底碎裂。
她被折磨夠了,她不想再試圖用什麽話能感動這個小變态。
“我若是玉茗,也絕不會理你!”她死死看着眼前人,回之同樣的嘶吼,把她肩胛上的痛意同樣釋放出聲,“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喜歡你這樣的人!”
手腕忽而一松,痛意瞬間消失。
她大喘着粗氣,擡起頭看宋雲笙。
他的面容上浮起茫然,眼睛裏失了焦距。
崔蓁的話把他擲入一片虛無中,一瞬間像是忘記了呼吸的方式。
他擡手抹了一下臉,又低頭看了一眼。
手指上有些濕潤,他很不解地又湊近看了看。
崔蓁死死盯着他,怕落下他的別的動作。
她在等他下一次的發作。
門外傳來噠噠噠的敲門聲。
将屋子裏詭異的寧靜擾亂。
宋雲笙擡起頭,怔神了片刻,遂反應過來。
轉身拿起布條往崔蓁嘴裏粗魯一塞,将崔蓁的凳子用手擡起,塞進一旁一口空曠的衣櫃裏,便擡步朝外走去。
用手一阖門,光線啓了滅,滅了起,複陷入死寂中。
櫃子裏有沉悶的黴味和不知是什麽令人作嘔的腐爛氣,争先恐後趴上來,将她不斷拉墜。
唯一能讓她喘過氣的,只有櫃門那一點微弱縫隙。
随後,她聽到宋雲笙的聲音遙遙傳來。
“你們找誰?”與崔蓁說話的方式不同,此刻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咬着舌根說話,帶着幾分遲鈍感。
這麽多年在外人面前,他都保持這番癡傻模樣,想來也是煞費苦心。
崔蓁暗自思量着。
“打擾,請問你是宋雲笙嗎?”
門外的聲音因隔着空間,傳入這間閉塞的櫃子裏時,便被削弱了音量。
但即使再微弱遙遠,她全身都控制不住顫抖起來,方才豎起的堤壩瞬間崩潰。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緊繃情緒的臉被沖淡,在這一瞬間,徹底失控。
這是她這幾日不敢奢望的,卻又無比期盼的阿徵的聲音!
☆、墳茔
求生本能再被喚起。
她重新聚起力氣,手腕不停摩擦繩索。
“嗚···嗚嗚···”她發不出具體的喊聲,便只能發出細弱的嗚嗚聲替代。
可這聲音如同石子入湖,一點漣漪都未曾聽到。
“我是宋雲笙。”
宋雲笙聲音帶了長音,似拖拽些癡呆感,“你有什麽事嗎?”
“我們想進明園看看,能不能開一下門?”沈徵的聲音又溫柔響起,循循善誘。
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他的表情。
腳下用力朝前推,她在試圖不斷靠近那扇櫃門。
只要出去,出去就能見到阿徵!
“爹爹說過,不能給陌生人開門。”宋雲笙的聲音傳來。
“真的不能開門嗎?”少年又問。
“不能哦,你們會吓壞山茶花的呀。”宋雲笙嗤嗤笑了一下,又壓低聲音“噓,不要吵到它們拉!”
門外又有人搭讪道:“郎君,這宋雲笙已經瘋了這麽多年了,崔姑娘怎麽可能在裏面,咱們還是趕緊往別處再看看。”
這個聲音崔蓁也熟悉,是沈徵随身跟着的侍從恩和。
別走!
她就在裏面,千萬不要走!
她心底吶喊着,但發出的卻只有嗚嗚的聲音,無力在這昏暗屋子間消逝。
眼淚還在奪眶而出,她視線已經分辨不明那近在咫尺的門。
她想再用力往前靠近。
可全身的力氣即将用盡,但她仍不願放棄。
“我們不會打擾它們,就進來看看,可以嗎?”門外的少年依舊不厭其煩問道。
她心底的火光又燃了起來。
“那···那好吧。”宋雲笙的語氣有些不情願。
凝滞又緩長的門軸聲響起,與崔蓁此刻的心跳一同開啓。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沈徵的聲音開口。
宋雲笙嗤嗤笑了一聲,回:“是呀,我一個人呢。”
而他的聲線在不斷靠近,她手心粘膩全是冷汗。
腳尖一點一點往前挪,試圖再靠近些那個櫃口。
“這裏的山茶花都是你種的?”沈徵的聲音停在這間屋子的門前。
她與他,只有一個空間的距離。
只要他推開這扇門,再靠近一點點,他就能立刻發現她。
“是呀,玉茗姐姐喜歡山茶花,這都是我種給她的。”宋雲笙乖巧回道。
“玉茗?”沈徵聲音頓了頓,“r你的妻子姜玉茗?”
“妻子?”宋雲笙似有些疑惑不解,“什麽是妻子?”
“玉茗姐姐就是玉茗姐姐。”宋雲笙疑惑了片刻,又歡喜笑起來。
崔蓁心底的吶喊破門而出。
宋雲笙就是個神經病,阿徵你不要信他!!!
她的腳尖已經靠近櫃門,她繃緊全身的氣力往前一撐,椅子的重量讓她往前一倒,徹底破開了櫃門。
傳來一聲悶咚聲。
“裏面什麽聲音?”門外人像是察覺了什麽,聲音朝裏響了響。
崔蓁被冰冷的地面擱得渾身疼痛,但她卻不敢有絲毫的放松,蜷縮着想朝前挪去。
“哦,是我養的小白,他可能是餓了。”宋雲笙的聲音響起。
“小白?”沈徵有些疑惑。
“小白有時候會跳到屋子裏去,嘿嘿,晚上的時候還會和我說話呢,小白挺好看的,渾身白白的,還能抓老鼠呢。”宋雲笙慢慢解釋道。
語氣不急,像是在平靜訴說一段事實。
不知從何處,大抵是哪個屋角裏,真傳來一聲綿長的貓叫。
疏懶又黏膩,與這間屋子一般詭異。
崔蓁心中半涼。
“小白還經常給我帶吃的呢!”宋雲笙忽而驚呼一聲,“喏,那個可好吃了。”
腳步噠噠噠響起。
“郎君!他他他,他在吃活老鼠!”跟在沈徵身側的恩和尖叫一聲。
然後傳來一聲嘔吐。
“這個,不能吃。”似乎是沈徵撥開了那只老鼠,他的聲音沉了幾分。
“為什麽不能吃,我一直都是吃這個的。”宋雲笙的聲音透露無辜。
“以後,不要吃這個了。”沈徵嘆了口氣,“這個世上,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但這個是不能吃的。”
“恩和,你去買些環餅來。”少年人的聲音有些疲憊。
屋子外又安靜下來,抑制住崔蓁此刻心底的吶喊。
不要信那個人!她就在裏面,求求他別走!!
心底的咆哮無用,她只能發出嗚嗚的,毫無氣力的聲音。
這微弱的反抗瞬息墜入空氣消失不見。
“郎君,你看這裏就只有這一個瘋子,崔姑娘一定沒在這裏。”恩和提議道,他的語氣帶着迫切,“我們還是快點離開這裏吧。”
“走吧。”沈徵似是長長嘆了口氣。
一句話已成死局,将她全身氣力皆抽盡,臉貼在冰冷的地面,寒意侵入骨髓。
眼前那細縫裏的光線,逐而化成層層光暈,然後疊疊相加,愈來愈遠。
與外面的腳步聲一起消失不見。
随後,門被重新開啓。
寬大的白色衣衫貼在地面,像是朵破敗的白色山茶。
“崔姑娘是認識方才外面的那個人嗎?”宋雲笙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崔蓁貼着冰冷的地面,她動彈不得,也無氣力再掙紮。
眼淚滲入地面的裂縫,倏忽不見痕跡。
“啊,那有些可惜了。”宋雲笙漸漸蹲下身,擡手摸了摸崔蓁的頭發。
他的指尖冰冷如吐着信子的毒蛇,捋過少女毛糙的頭發。
“崔姑娘,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人說過這麽多話了,我是真的還挺喜歡你的。”他嘆了口氣,“山茶花我是畫不好了,我帶你去見玉茗姐姐吧,若她知道我給她帶去一個會畫畫的,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宋雲笙的聲音一頓,崔蓁視線裏的屋內陳設微微一旋,她只覺後頸一涼,重新失了意識。
…
街巷。
“郎君,夏郎君說得對,那宋雲笙簡直就是個瘋子啊。”恩和在一旁言道,“他方才···方才竟然還吃那死老鼠,簡直···”
恩和打了個寒顫:“簡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沈徵只緩步朝前走着,他并未搭話。
“郎君?郎君?”恩和見沈徵并無反應,又試着喚了一聲。
“嗯。”沈徵才有片刻反應,應了一聲。
便繼續抽身向前。
“綠鞘那裏如何了?”
“回郎君,綠鞘姑娘白日裏都随着府衙的人一起找人,待入了夜才會回來,好像也找到了什麽。”恩和回。
沈徵繼續朝前:“子生呢?他還好?”
“回郎君,夏郎君昨日離開邸店後,便去了他叔父家,想必此刻正在夏家辦喪事吧。”
沈徵的腳步停了下來。
幾步之遠,那裏正挂着白色喪幡,遮蔽了一半天日。
“郎君要進去上香麽?”恩和擡頭望了眼,湊近小聲問道。
沈徵站在原地不動。
“恩和?”
“嗯?”
“你有沒有覺得,昨日子生的話粗聽并無漏洞,但我覺得,他好像還瞞着些什麽。”
恩和皺眉,順着沈徵的視線看去:“夏郎君對姜娘子一往情深,我看不出來哪裏不對。”
沈徵低下頭。
他有些不明白。
這幾日他也因尋崔蓁的原因,對黎城的事情有些了解。
他與子生相識多年,子生從來只說家鄉有一有婚約的女子,可他遍訪黎城,只知道姜娘子從來都只與那宋雲笙有婚約,從未言及夏椿。
早日裏,他提及要去明園問宋雲笙,本以為明園是姜娘子最後故去之地,姜家如今已盡數搬遷,與姜娘子最有關系的便只剩下宋雲笙。
子生卻是直接拒絕了他的話,只說尚有重孝在身,不願再面往事便離開了邸店。
他只覺得有些怪異,但多年的朋友相處,他不願說,他自不會提。
也許是因這件事梗在心頭,因而方才見那宋雲笙時,不由地也覺得有幾分怪異。
那宋雲笙雖看着癡傻,可為何他仍覺哪裏有不對?
少年搖了搖頭,大抵是因崔蓁消失時間日久,他愈發不得明心定性才至此。
如若他昨晚對輿圖的猜測正确,那麽崔蓁與那些姑娘的消失,定然是與姜玉茗有關。
不行,他還要再往燕婉坡去看看。
少年急匆匆轉移了方向,順着正午的直射光線,直朝着目的地而去。
正直正午,日光直射這片春日的山坡。
昨日來未曾看清山坡景致,如今日光大盛,視野望去,山茶溢至滿坡,幾乎将所有的小道皆堵住,不能向前。
沈徵疾步扶過枝葉,雖前進的有些艱難,但他似并不在意枝葉喇過身體的刺痛,只朝着那茶花叢正中的墳茔行去。
昨日夜色昏暗看不分明,此刻倒看得清楚。
四處的山茶圍繞着這個小山包,團團圍住,像是生怕被別的什麽侵擾了這個埋在地下的人。
墳茔前擺着幾株白色山茶,上面還有沾着露水,似乎是早日裏什麽人剛放在這裏,潔淨新鮮。
也許是夏椿來過此處。
沈徵這般想着,他的眉宇微微蹙起。
這個墳茔與這世間的諸多墳墓相同,就這麽孤孤單單躺在此處,時日漸久,記得她的人會逐漸減少,到最後,這個地方會被所有人都忘記。
“這墓看着倒挺新的。”身旁的恩和喃喃念叨了一句。
東戎的少年郎對這墳茔之所不以為意,何況又是正午時刻,他自然不如昨日夜裏時那般害怕,倒是無所畏懼地随口說道。
但身側的沈徵卻微微一愣,少年疾步走至立碑旁,擡手撫上冰冷的石碑。
接而,他的眼睛如又被什麽徹底吸引,迫切擡步圍繞着這個墳茔緩緩走了一圈。
恩和在一旁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難不成,郎君是看上了這墳?
☆、挖墳
“郎君,怎麽了?”恩和見沈徵轉身至墳茔後,身體完全消失在墳丘後,他踮腳喚了一聲。
沈徵未應,恩和指尖扣至刀柄上,擡腿快步跑了過去。
卻見沈徵蹲着身,指尖捏了些泥土,正盯着出神。
“郎君?這是怎麽了?”恩和不明。
“這土···是濕的。”沈徵喃喃道。
“濕的?”恩和也低下頭捏了些,指腹觸及濕潤,有些沾至手指無法褪去。
“可是郎君,這土是濕的又怎麽了呢?”恩和擡頭問。
見沈徵已直起身。
少年的眼睛裏有灼灼光色,像是遁入黑暗裏的光束,盯着這片墳茔肯定道:“姜娘子的墓,有人動過。”
“什···什麽?”恩和吓得往後跌了一步,踉跄着爬起來飛速躲至沈徵身後,“難···難道···姜娘子···又··又複活了?爬出來···爬出來害人?”
鬼是他最害怕的事情,那可是就算拿刀劈一萬次也沒用的對手啊。
“恩和,我們開棺。”沈徵并未理會恩和的話,反之直接下了一層命令。
“郎君··郎君說什麽?”恩和不可置信。
“我說,開棺。”沈徵冷冷道。
“開····開棺?”恩和指了指那墳茔,“郎君,這···這若是被她家人知曉了,咱們···咱們可是要被打死的啊。”
“姜家在黎城已經無人了。”沈徵沒有遞過來眼神,只是冷清回道。
他提過恩和配在身側的長刀,去了鞘,開始撥土。
“郎···郎君,無論怎麽說···那宋三郎雖然瘋了,但我們好歹也要問問夏郎君的意思不是?”恩和見自家郎君完全不顧理法,一意孤行的模樣,只能在一旁小聲提議道。
沈徵卻毫不理睬,只是繼續用刀作鏟,絲毫不停下動作。
“郎···郎君···”恩和面露難色,卻想不出任何辦法來阻止沈徵,“郎君你究竟是想要做什麽啊?”
“去找鏟子來。”沈徵依然不應,反冷聲下令道。
“我··我···”恩和有些磕巴。
“快去。”
“好··好好。”恩和跺了兩下土,四下掃了一眼,只得匆匆離開此處朝外奔去。
正午日頭臉一點陰影都不曾滲透,所有的事物皆成最明亮之色,不見投影晦暗。
禮法,教義···
沈徵勾了勾唇,他此刻已經顧不上許多。
他只知道手臂用力,将所有氣力凝聚于一點撥開泥土,尋一個原貌。
即使只有微弱的可能,他也要褪去阻攔将一切還原。
額發盡是密汗,但他顧不上擦拭,手上的氣力也不曾減弱分毫。
直至泥土間露出的一方東西讓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蒙了土塵,還能看到布料的原色,少年盯着那一角怔怔出神。
接而不知是誰撲了上來,對着少年的臉重重一拳。
沈徵吃力得往後退了幾步,被山茶樹林撐住了身體。
一旁的恩和慌忙跑去扶沈徵。
“沈徵你在做什麽!”夏椿怒不可遏地指着沈徵。
褪去茫然的臉上,此刻只被憤怒一衆情緒主宰。
沈徵擡手拭了拭嘴角的血跡。
他并未惱怒,只是支起身體,一手推開恩和。
面對着相識多年的好友,沈徵的臉上沒有什麽失态或是不甘的情緒。
“崔蓁不見了我也很着急,但這也不是你能在玉茗這裏發瘋的原因!”夏椿的聲音铿锵有力,他的氣憤抵至頂點。
“子生,你看看你腳底邊。”沈徵看着友人須臾,出聲止住了夏椿的話。
“什···什麽?”夏椿情緒一收,他順着沈徵目光低頭看去。
“這是··這···”
是一角松花綠的群腳,看着像是随處可見的姑娘們的某一處裙邊。
此刻與泥土混于一處,如今日積月累褪了些色,不若搖曳身上時的明媚。
那是褪色的,毫無生機的,枯死的顏色。
夏椿的呼吸被哽咽,聲音堵塞在嗓子眼發不出來。
“恩和,去叫府衙的人過來。”沈徵垂了眉宇,提聲命令道。
他并未等夏椿有所反應,拿過一旁的鐵鍬,又一力鏟了下去。
夏椿身體微動,手指縮了縮,但最後還是未制止沈徵的行為。
陽光西斜,素來漫山山茶的燕婉坡上,卻蒙起層層惡臭。
與山茶花香攪糅一處,便無處可躲。
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從姜娘子的墳茔四周被尋出。
昔日膚凝豐盛的軀體,如今只剩腐爛惡臭的屍骨。
府衙的人帶人趕到時,綠鞘緊緊跟在身後。
一時山坡上擠滿了來人,綠鞘捏着衣袖躲在恩和後面,恩和皺着眉頭勉強壓抑自己惡心,努力支起身體擋在綠鞘身前。
沈徵看着這一具具重見天日的屍體,神情卻愈發凝重。
這裏面,沒有他想找到人。
可他又短暫松了口氣,還好這些消逝的生命痕跡裏,并沒有她。
随後,他把視線停在墓穴裏那僅剩的棺椁處。
棺椁黑漆的顏色泛着沒有溫度的顏色,上面遍布不知名的花紋。
少年緩步朝前移了移,才微微靠近,便被一人攔了下來。
“明成,就···到此為止吧。”夏椿的眼尾泛紅,他的聲音顫顫,身體卻是背對着那棺椁,似在極力避開什麽。
沈徵沒有說話,他的視線跳過夏椿,仍落在棺椁上。
“崔蓁絕不會在裏面,你放過···放過玉茗。”夏椿像是強忍着劇痛說出這句話,“也··也當放過我好嗎?”
最後一句話有哀求之意。
沈徵視線停在那近在咫尺的棺椁上片刻,才緩緩移至自己這位朋友的臉上。
少年的神情依舊未變,只是眉宇裏似因方才的尋覓多了明顯的疲憊,但他的眼神仍舊清明望着他這位相識多年的朋友。
“姜娘子的棺椁,被人動過。”
聲線如玉相扣,又清明人心之效。
“你說什麽?”夏椿錯愕擡頭。
“棺蓋有縫隙。”沈徵答。
夏椿轉身,望着那棺椁邊極細微,幾乎難以分辨的一隅愣愣出神。
随後,少年的神色陷入了狂喜之中。
“難道···難道···”他自顧自言語,奮不顧身地跳入墓穴。
他的神情陷入癡迷,手指摩挲着棺椁的棺身,搖着頭似極力肯定着什麽事情。
接而,眼裏有光芒大盛,雙手尋至一點,用力一推。
那棺蓋應聲而倒。
揚起的塵土迷離了衆人的眼睛。
“玉茗,玉茗她一定是沒死!”衆人都驚訝之際,夏椿大呼一聲破空而出。
少年癡戀地摩挲着棺椁內壁,如同注視着深情的戀人。
随後眼睛裏升有萬千光彩,他迫不及待擡起頭來:“明成,玉茗她不在這裏,你看,她根本不在這裏!”
沈徵視線從高至低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棺椁,他看着自己的這個朋友癫狂的神情,卻并未表露出什麽回應。
他的思緒一瞬盾空。
也許···也許姜玉茗的确沒死,那麽這些被埋在她墳茔四周的女子又是怎麽回事?
崔蓁如今究竟在何處?
他以為自己摸到了那一點線頭能很快尋到她,卻發現不過是徒然。
巨大的失望和疑團,像是無處可躲的冷日潑面而下。
身體有從未有過的寒冷,冷到他幾乎失去了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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