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1)
像有無數人與他說話,他卻根本聽不進去任何一個字。
周圍的光亮了滅,滅了亮。
最後,他看到自己又坐回邸店的那間屋子裏,眼前重新擺着那張被他劃地傷痕累累的輿圖。
“郎君,你與我說一句話吧。”恩和在一旁小聲祈求道,“無論怎麽說,好歹喝口水。”
沈徵仍舊呆呆坐着,他不答話。
視線停在輿圖上不作反應。
“郎君,您千萬不要吓我,崔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您可不能先瘋了啊。”恩和幾乎要哭出來了。
“瘋?”這個詞像是墜入深潭的一顆石子,在沈徵的思緒裏不斷擴張。
瘋子····
他會發瘋嗎?
母親死的時候他沒有瘋;在東戎被他的哥哥們欺負的時候也沒有瘋;被送入臨邑當質子他還是沒有瘋。
那條繃着的思路也許只要輕輕一松,他就能看到自己瘋了的模樣。
他如果瘋了,會是什麽樣子呢?
他突然想起來,早日裏見過的宋雲笙就是個瘋子。
偏偏這個瘋子還養了滿院的山茶花。
山茶花···
Advertisement
腦海中閃過一點思緒,明園裏他曾隐隐有聞到一種味道,那味道,與今日在燕婉坡的諸多屍體被扒出來時極為相似!
憑借濃烈的花香掩蓋,但始終還存有微弱的洩露。
少年驀然站了起來,奪門奔入黑夜裏。
“郎君,郎君!”恩和被驚地一跳,直直追了兩步。
“尋人去明園!”黑暗裏,已經不見身影的少年抛擲下一句話。
恩和停在原地大喘着粗氣。
“怎麽了?”身後綠鞘聽到響動也跟了出來。
“郎君說,讓我們尋人去明園。”恩和扶着腰勻了氣道。
“我,我方才從府衙出來的時候,看到夏郎君也往明園那處去了。”綠鞘不解道。
“夏郎君也去了?”恩和倒吸一口氣,嘀咕道,“那兒就住了一個瘋子,一身白色穿得和鬼一樣,郎君他們到底是要去做什麽?”
“鬼?”綠鞘一把抓住恩和的袖子,“什麽鬼?什麽白色?”
“早日我和郎君去明園找崔姑娘,見到了那裏面瘋了的宋家三郎,那人穿了一身白色,整個人瘦得可怕,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個鬼呢!”恩和無辜道。
“是不是挺高的,然後長得就像生了病,臉很白的樣子?”綠鞘的語言有些急迫。
“對啊,他還吃死老鼠呢,可惡心了!”恩和皺了皺鼻子。
“他吃死老鼠?”
“是啊,可不就是個瘋子嗎!”恩和判斷道。
“不,那日···那日··”綠鞘似有所思的搖搖頭,“那日我和姑娘見他時,他根本就不是個瘋子的樣子,不對···肯定不對···”
“你在說什麽?”恩和湊近身看着在喃喃的綠鞘。
“快,我們趕緊去府衙,晚了就來不及了!”綠鞘忽而反應過來,扯起恩和就往旁側道上跑。
“什麽?你倒是說清楚啊!”恩和不明,但腳步仍未停下。
“說清楚就來不及了!快,快點!”綠鞘喘着氣,發出的聲音與疾風一同消失在夜色裏。
☆、真相
沿街的方栀燈随着夜風搖晃,在春日的寂靜夜色裏,像是一條幽暗的深隧,朝着遠處不斷延伸。
擡頭,今日是個滿月。
黎城盡在清輝之下,而秘密會在今夜被挖掘徹底暴露于月色之間。
明園一如既往的寂靜。
那些院中的山茶,像被月光染了色,籠在一片迷離的霧色之間,貞靜裏又透露詭異。
沈徵此刻顧不上欣賞這些風景,他的眼睛,正一動不動盯着眼前人的動作。
那雙瘦得只剩骨骼的手上,正握着一把匕首。
而匕首,抵在一個人的脖頸處。
那個人,被套了一件血紅色的婚服,身體卻牢牢縛在椅子上。
“我竟沒想到,這麽多年,還是被人發現了。”宋雲笙比了比那把刀,漫不經心開口,像是在挑什麽合适的角度落手。
“不過也算老天有眼,這個人,終于還是落到了我手上。”他忽而抵住被縛在椅子上人的脖子上,神情半默,片刻後大笑起來。
本就嶙峋的身軀在那寬大的衣衫裏抖動,如同一具複活的骷髅。
“你知不知道,她等你,已經很久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黏膩,貼着椅子上的人輕輕吹了口氣。
“夏,椿。”
他一字一頓說出這個名字,如同在說最短的詛咒。
而椅子上的人,只能嗚嗚了兩聲,他被塞了布條,絲毫動彈不得。
“你是那崔姑娘的情郎?”宋雲笙很滿意他的反應,緩緩站起身,斜睨着堂下的沈徵,語氣有些輕佻。
“不是。”沈徵的視線落在夏椿身上,回答的簡短。
“你喜歡她?”宋雲笙像被提起了興趣,又問道。
“是。”沈徵并未有半分猶豫。
“這倒是有趣。”宋雲笙笑了笑。
“她人呢?”沈徵把視線對上宋雲笙,他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冷峻。
本沉靜如青竹的少年,身上卻起了淩厲的氣魄。
“她就在這裏,你不用急。”宋雲笙把眼睛睜大,露出無辜的表情。
“但在這之前,我先要拜托夏郎君,幫我完成一件事情。”宋雲笙從椅子上一把拉過夏椿,将其用力朝屋裏一推。
門被破開,頓時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連同稍遠些的沈徵也微一蹙眉。
随後,屋子裏的油燈被帶動的氣流湧動,盡數皆被點燃。
屋裏有一個女子,正安坐在一把凳子上,背對着三人。
一身墨綠色的嫁衣,身形窈窕,神态貞靜,但看不清臉。
“玉茗姐姐,我替你把她尋來了。”宋雲笙的聲音柔了下來,言語裏多了幾分乖巧。
惡臭與花香交雜,混合出強烈難言的氣味。
珠簾掩映下,明明室內一如喜堂布置,卻絲毫不見喜氣的氛圍,反像滿室塗滿了殷紅血氣。
宋雲笙架着夏椿至一蒲團前,他避開了身後跟着的沈徵的空隙,微弱距離把握極巧。
“你站在那處,不要動。”宋雲笙出聲,将沈徵框在一盞油燈旁。
室內的腐爛氣更重,但三人卻在其中都做着各自的反應。
燈火搖曳,宋雲笙腳下用力頂了夏椿的膝蓋,夏椿身形踉跄,撲通一聲直接跪了下來。
此刻沈徵能看到那椅子上坐着的女子的身形,即使鎮定如他,卻也不由被僵在原地。
華冠的珠簾下,原本該是一張肌膚勝雪,明若清輝的臉龐。
可此刻沈徵看到的,卻是一張已經蛀空了一半的面容。
蒼白的骨架間,只有幾塊碎肉還勉強連着,黑黢黢的眼洞裏,甚至還有幾只蛆其中鑽來鑽去。
紅顏枯骨,頃刻頹敗。
“玉茗姐姐,你不要急,雲笙幫你把他找回來了。”宋雲笙溫柔地擡起頭,對着這具屍骨輕聲安撫道。
“玉···玉茗?”本跪着的夏椿似意識到什麽,猛而擡頭看向身旁墨綠嫁衣的屍體。
他的瞳孔瞬間放大,唇角顫抖道:“這是··玉茗?”
“你不認識麽?”宋雲笙有些驚訝,很快他臉上又露出天真的笑意來,“今日是我替玉茗姐姐梳妝打扮的,是不是很好看?”
“玉···玉茗···”夏椿眼眶裏不知覺溢滿淚水,他渾身如篩糠般顫栗起來。
微微伸出手想去觸及那女屍。
“還未成婚,還不能碰新娘子的。”宋雲笙扯住夏椿,他指節用力,将夏椿抵了回去。
“行禮,先行禮。”他語氣急迫,催促道。
淚流滿面的夏椿被少年的蠻力壓着,重重磕在冰冷石面上,他周身都被投在一片陰影裏,看不分明。
身後的沈徵急切喚:“子生!”
這一聲呼喚,宋雲笙手一松,讓夏椿掙脫束縛擡起頭來。
他明明還留着淚,神情卻透露出不可撼動的堅決。
宋雲笙抿唇一笑,很滿意此刻的反應,清了清嗓子。
少年聲音恍若黃鹂清脆,除了那把換了方向抵在腰間的匕首,他的神情分明透露着喜氣洋洋。
“拜天地。”他扯着嗓子,手舞足蹈指揮道。
夏椿俯身一拜。
随後,第二聲禮儀又起。
“拜父母。”少年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歡喜。
夏椿的背脊如同又千金垂墜,直直往下又是一拜。
“轉過來轉過來。”宋雲笙戳了戳夏椿,提醒道。
身子側了過來。
少年視線已經被沖淡得模糊,可當他擡頭看到身着嫁衣的這具軀體時,唇角卻起了淡淡笑意。
像是失而複得,又如同久別重逢。
燈花爆了一聲,春日的風幽幽鑽進來搖動了燈火。
然後,室內的的投影忽而猛烈旋轉起來,電光火石裏帶起一股劇烈的疾風,直沖宋雲笙面門。
少年瘦薄的身軀支擋不住,本能退了幾步,鮮血從額發間滲出。
他還未反應過來,脖間已被抵上了刀刃。
他甚至來不及看沈徵究竟是何時來的他身邊。
但他只是失神的片刻,自顧自笑了一聲,垂了頭并未作反抗。
沈徵暗覺有些異樣,但他來不及在意這些。
“子生!”沈徵側目,急急喊了一聲,“子生你沒事吧?”
夏椿并未對室內須臾變化有所反映,他正柔情地看着椅子上那具腐屍,像是看着多情的戀人。
“夏椿!你拜啊!你快拜啊!”本還甘心束縛的宋雲笙卻忽而尖叫起來,他的脖頸摩挲着尖銳的刀刃。
鮮血滲出,可他卻若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你快拜!你拜!就剩最後的禮節了!”他的尖叫像尖銳的鳥獸,在面臨死亡前,伸張開自己所有的護翼,發出最激烈的警告,“這是你欠她的,你還給她!你還給她!”
“子生!”沈徵抵着刀,他可以控制宋雲笙的身體,卻制止不了他的誅心之語。
跪在那處的夏椿随着那一聲聲的尖銳,身體顫抖的愈發厲害。
他明明淚流滿面,但宋雲笙的話,成了最能蠱惑人心的語言,将他的脊背重重壓了下去。
“夫妻對拜!”宋雲笙大笑起來,“禮成!禮成!”
他笑得聲線都糊了本音,整個人如癫狂的獸類,不停撫掌大笑。
“子生!你在做什麽!”沈徵不明白,他冷聲問道。
夏椿卻垂着頭,将自己徹底縮在那方蒲團上。
刀刃下抵着的少年身體漸漸平靜下來,他的笑意漸收,身體軟了下來,語氣有些撒嬌:“玉茗姐姐,雲笙已經幫你完成了你的心願,你不要不理雲笙了。”
“崔蓁呢!”沈徵不理會他的喜怒無常,刀刃又往裏遞進一分。
“玉茗姐姐,你看看雲笙,好不好,求求你,看看雲笙。”宋雲笙像是沒有察覺疼痛,視線望着那具屍體,小聲哀求道。
“宋雲笙!崔蓁到底在哪裏!”沈徵已經沒有多少耐心。
血液湧動,他甚至可以下一秒就将刀刃捅進這個軀殼裏,僅存的理智裏只剩一根弦搖搖欲墜。
“崔蓁?”宋雲笙像是反應過來,歪了歪頭,咧嘴笑了一下,“誰是崔蓁?我殺過這麽多人,哪能每一個都記住名字。”
“你知道崔蓁是誰,她到底在哪裏!”那個圖畫院裏最溫潤的小郎君,也能成北方雪山上的冷冽寒冰。
“好吧好吧,你湊近點,我告訴你。”宋雲笙嘆了口氣。
沈徵身子微動,本能靠近些。
“她現在,和玉茗姐姐在一處呢!”他壓低聲,對着沈徵的耳朵輕呼了口氣,然後嗤嗤笑了起來。
大門被劇烈破開,屋子裏跑進了許多人。
沈徵劍一松,宋雲笙被巡警重重壓住,扣壓在地上。
來的人帶動了燈火,火光躍躍落落,還夾雜許多人的喊叫。
有些在喊他的名字,有些在喊着別人的名字。
可沈徵站在原地,好像一點也聽不見。
他睫毛一顫,餘光看到宋雲笙被帶走前,回頭咧嘴朝他笑了笑。
盡是諷意與嘲弄。
可他卻再生不起氣力将刀刃捅進去那具身體。
他曾答應崔蓁要帶她回家的。
如今這承諾,便成了空頭白話,令人嗤笑。
若不是自己當初一意孤行表明心意,她也不會有此遭遇。
是他,害死了她!
原來所有人靠近他,都不能避免殒命的下場。
崔蓁那麽愛熱鬧一個人,一個人在那個地方該有多孤單啊…
“郎君!”恩和的一聲呼喊把沈徵的神志徹底帶回,“郎君你要做什麽!”
沈徵舉起的劍被恩和奪取,胸口血氣劇烈湧動,一口鮮血沾上青碧色的道袍,成了片片斑駁。
“郎君!”恩和驚恐喚道。
沈徵置若罔聞,他的衣袖垂了下去,整個人像被抽幹的魂魄,盯着一角怎麽也聚不起神。
“明成。”還跪在那處的夏椿卻開了口。
他不知何時直起了身體,視線卻仍望着眼前的枯骨。
但他聲音鎮定,往昔呆呆愣愣的情緒皆淡去,這聲是迷茫退散後的篤定。
“我想崔蓁,應該就在院中的山茶花下。”
一語點醒,沈徵神情一亮。
與玉茗待在一處,玉茗是白山茶的雅稱。
那麽崔蓁···
少年神思一閃,這一瞬間像是忽然得到了救贖,幾乎奪門而出。
月色清輝,燈火仍是黎城那年的燈火,可人卻不再是昔日相識的人了。
☆、舊事
崔蓁坐在邸店的客房裏,黎城的大街小巷仍有山茶花從娘子郎君的手指間略過。
花朵飽滿,生機勃勃。
好像一切皆為發生,始終都是花繁葉茂,景和春明。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如今又在黎城待了大半月養這傷口,左腿也終于算好了許多。
“姑娘怎麽又在吹風?”綠鞘進了屋子,急急要阖上窗子,卻被崔蓁一手擋住。
“我在那棺材裏悶了許久,如今好不容易見了天日,還是準許我多看會吧。”崔蓁讨饒道。
綠鞘嘆了口氣,把手松開。
“喏,這是沈郎君親自熬得藥,姑娘快些喝吧。”綠鞘把藥端了過來,臉色無奈。
“阿徵熬的?”崔蓁低頭看了眼黑黢黢的藥。
“姑娘你昏迷的時候,沈郎君可是衣不解帶照顧着,如今你醒了,他卻躲到後廚煎藥去了,你們兩個真真是最天底下最奇怪的人。”綠鞘又遞過糖瓜蒌,“最近沈郎君倒是又不少從臨邑來的信件,也不知是些什麽事,對了,這糖瓜蒌是沈郎君親自買的,可他不知怎的,就是不願意親自送來。”
崔蓁望了一眼那糖瓜蒌,心情低落幾分。
也好,其實不見他,也是好的。
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她明明暗下了決心,如果能活下去,自己一定要告訴他,她從未厭惡過他。
可如今劫後重生,萬事皆安,話至嘴邊卻又說不出一句來。
只能這樣避着見面,也許能勉強維持着二人間難得的平衡,這應該也算是好事。
崔蓁低了頭,擡起碗盞一飲而盡。
“姑娘,前幾日,夏郎君也來看過你。”綠鞘想到了什麽,又出聲道。
宋雲笙的事鬧得滿城皆知,恩和早就跑至她處詳細說了事情經過,她自也知道子生如今回了黎城。
只是···
她暗暗嘆了口氣,無論如何,子生仍舊是她的朋友,這一點是絕對不會變的。
“他有說什麽嗎?”崔蓁問。
“夏郎君只說,待姑娘醒了,他有些話想與姑娘和沈郎君說。”綠鞘小聲道,“姑娘要我請夏郎君和沈郎君過來嗎?”
“好。”崔蓁點頭。
綠鞘得了應,便拿過碗盞出了門。
崔蓁忽而意識到,自她被綁後,自己就再未見過沈徵,如今是她第一次要面他。
她不由自主地理了理頭發,又低頭确認是否衣衫端正。
半晌後,她卻又不動了,手停在半空有些茫然。
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反應。
手臂便松了下去,少女嘆了口氣。
停在邸店外的窗牖上,彩絡随風随意動了動,樓下的拒馬杈子有人換了位置,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随後便靜了下來,只能聽見街巷間的叫賣聲,彩絡被風帶至窗牖前,若一束停留偷聽的雲霞。
屋舍內,三人面前都放了一盞茶,只是都未開口說話。
夏椿的手指動了動,他先提起茶盞,微抿了一口,又擱置回去。
“我有事與你們說。”他神情看着極其疲憊,面色也是從未有過的蒼白。
唯獨聲音還與他們所熟悉的那個臨邑的夏椿有些接近。
這些時日過去,夏椿像是更為消瘦,身上早就換去了常年着身的那件藍灰色襕衫,換了件素白的孝服,身後拱起的肩胛骨愈發分明,他幾乎瘦得像是被溶解在這件衣服裏。
讓崔蓁無緣由的想到宋雲笙。
思及此處,她打了個寒顫。
宋雲笙已成她心底噩夢,每一次試圖回憶,皆讓她恐懼不已。
坐在一旁的沈徵并未說話,他也未曾看向她與夏椿。
少年低着頭盯着眼前漆黑的食案,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我與玉茗,從未有過婚約。”夏椿阖了阖眼睛,他的喉珠滾動了一下,艱難地說出這句話,“我一直……在騙你們。”
崔蓁本摸索着衣裙的手指漸漸松開。
她鼻尖聞到樓下花販路過帶來的花香,心思卻并無所動。
···
黎城夏家有一父母雙亡的孩子,自幼被養在叔父家。
叔父家貧寒,他也未曾有機會去讀書。
唯一的喜好,便是每日跑到黎城郊外的青山寺看僧人們畫畫。
僧人們見這少年淳樸,便有空也教他幾筆,這個少年在日積月累中逐漸學了些壁畫技巧。
為貼補家用,也是為了喜歡,他便常常留在寺中幫忙畫些佛本生故事。
日子雖貧寒,但手中有筆,卻能抵萬千憂慮。
一日清溪綿長,他在大殿中畫佛祖入了迷,待再擡頭,從窗戶裏看去,卻見外頭落了雨。
少年想起自己曬在外頭的衣服,匆匆從支架上爬了下來,撣了撣衣袖,再一擡頭。
見大殿門口正站着一個姑娘。
姑娘一身素色衣裙,清秀婉約,像是一朵雨中待放的白山茶。
但此刻,她那若琉璃般清透的眼睛正一動不動望着少年。
甚至夾了幾分好奇與向往。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
少年人生長粗野貧瘠之地,自然沒見過這樣好看的臉,見她盯着他,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這都是你畫的?”姑娘開口問道。
少年沒反應過來。
那姑娘又問了一遍,他才急忙點頭。
“真好看。”姑娘笑了起來,白山茶在細雨中搖晃了枝葉,墜落下水珠,“明天你還在這裏畫畫麽?”
少年愣了愣。
明天他本是要在家的,但鬼使神差的,他又點了點頭。
“那我明天再來看你。”少女說完便消失在殿門後。
少年以為那是自己的夢,可到了第二日,他還是早早等在大殿裏。
往日能聚精會神的筆,此刻怎麽也集中不了精神。
直至少女又出現,他才知道,昨日并非自己的夢境。
之後隔三五日,她就會來寺院看他畫畫。
是日久了,兩個人就熟悉起來,他也終于知道她的名字。
玉茗,白山茶花的雅稱。
這個名字,很襯她。
漸漸,青山寺大殿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約定。
少女喜歡看少年畫畫,而且堅定的告訴他,他一定能成為大梁最厲害的畫家,到時候大梁皇城裏的廟宇樓臺都會是他的手筆。
他會受衆人擁捧,像是昔日畫聖那樣。
少年将這期望暗暗記在心裏,等待它的生根發芽。
時間漸漸過去,她與他愈發熟悉,少年人之間生出心照不宣的情愫。
直至一個初春的清晨,她比往日都來得早一些。
他有些吃驚。
少女卻一把撲進了他的懷裏。
暖香擁在懷裏,他一時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裏。
“子生,你帶我走好不好,我們去沒有人的地方,好不好?”
她在哭。
可他又分明知道,聽到她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被徹底點燃。
她說父親要她嫁給宋家三郎,她不願意。
她說···她喜歡的是他。
少年與少女依依不舍分離,又互相約定,待三日後,就在城外的那株杏樹下相見,他們決定私奔。
可三日後,少女從日升等到日落,她并未等來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那一夜,杏樹的葉子一夜之間全部落光。
她最後也沒等到她的心上人。
別人告訴她,少年在當夜就逃走了。
少女不知道的是,少年本已收拾行囊,可卻被少女的父親知曉他們要私奔的事情。
少女父親給少年兩個選擇,一是出資讓少年去臨邑學畫,讓他放棄赴約;二是殺了少年與少年叔父全家,他家在黎城素有權勢,無所謂抹去幾條無關緊要的人命。
少年受脅迫選擇了前者,失了約。
再後來,少女被家族逼迫,嫁入了宋家。
少女成婚的那日大雨磅礴,一如她與他初見時的一樣。
她從婚房裏逃了出來,一路奔向青山寺。
等宋三郎找到新婚的妻子時,少女已自刎于寺院大殿那漫天神佛的壁畫之下。
佛祖用悲憫看世人,但蓮臺下卻彌漫着殷紅的鮮血,難渡衆生。
見妻子慘死,本該是新郎官的宋家三郎失了心智,成了黎城人盡皆知的瘋子。
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
大抵每個人在這個故事裏,都失了心。
····
黎城門口的杏樹生了葉子,開了花,又落了葉子。
待如今的春日,又恢複成多年前那般郁郁蔥蔥。
崔蓁坐在馬車裏,目光看着那棵杏樹,心下生起悵然。
“姑娘,可是,那宋三郎并未瘋啊。”綠鞘本還在念叨着,忽而想起來,出聲問道,“那他又是怎麽回事呢?”
“而且,外人都說那姜娘子是嫁過去得了重病死的,怎麽又成了自殺呢?”
崔蓁嘆了口氣,她的視線還停在那棵銀杏上。
宋雲笙前幾日被判了斬刑,聽說臨死前,他提了一個要求,要獄頭給他帶一支白山茶花。
他一個人在牢獄裏看了那白山茶花半晌,然後起身含笑赴死。
“姜玉茗偶爾的一點溫暖将他救出苦海,他便從一個心魔到了另一個心魔。”崔蓁回得簡略。
“那他為什麽要殺那些拿着白色山茶花的姑娘呢?”
“大概是那些白山茶讓他想到姜玉茗。”崔蓁答。
“但是···”綠鞘似乎還是不解,又想問。
見崔蓁別過頭,看着車巾外漸漸人煙稀少的景致,她也不再多問。
綠鞘不再追問,左右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姑娘沒事就好。
那個故事從宋雲笙的角度來講,大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忽而,綠鞘拍了拍腦子,似又想起什麽事。
“對了,姑娘,這是我們出發前,夏郎君派人送來的信。”
崔蓁回過頭,匆匆扯開信箋。
夏椿的字素來不能說好看,最多只能算作工整。
但此刻看到的一筆一劃,皆力透紙背,整整齊齊。
寫着不多,只有幾句話。
前面幾句是道別珍重的送別之語,後面加了一句詩。
“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謝謝你告訴我這句詩,遇友如斯,此生無憾。”
這是崔蓁一日吃多了酒,和沈徵他們在春風樓裏行酒令,她囫囵着說了這句。
他們便争着問這詩出自何處,她迫于無奈,才說是在一古書中看到,說的是大雁癡情不願形單影只殉情的故事。
她未曾想到,這句詩夏椿竟記在心裏。
可是大雁殉情···
她心中一晃,紙張被她用力一捏,慌而拉開車簾。
“回黎城,快!回去!”她急急喚道,“不然就來不及了!”
“姑娘?”車夫不解。
車側有馬匹靠近。
崔蓁擡頭看清來人,急急道:“我們要快些回去!”
沈徵看了眼崔蓁手裏被捏成一團的信紙,視線又微微上移。
“子生無事,放心。”
他的聲音安穩又有力量。
“可是!”崔蓁擡了擡信紙。
“他與我說,他和姜姑娘是在青山寺相識的,如今青山寺的壁畫褪色了,他要去補上。”少年溫溫道。
“那補完以後呢?”崔蓁不解,“他還回臨邑麽?”
少年不說話,睫毛微微顫了顫,低下頭。
“他說青山寺是他最好的歸宿,他會一直守着她。”半晌,沈徵的聲音沉落下來,語氣淡淡的,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崔蓁卻哽咽着不知道該答什麽話。
她自沒有理由苛責或勸解。
夏椿做了他覺得最好的選擇,作為朋友,她只能尊重。
日光順着車頂落了下裏,她又回馬車裏,綠鞘有些擔憂地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夏郎君不會是要在青山寺出家做和尚了吧?”
“大概···是吧。”崔蓁嘆了口氣。
“可是···夏郎君明明畫畫那麽厲害,豈不是有些可惜了。”綠鞘追問道。
“若我是姜姑娘,絕不會希望他就這樣。”崔蓁本還有些落落的心情,因綠鞘的話,猛然提起了精神,重重拍了拍車壁,“他明明應當更好的活着,做最了不起的畫師,讓大梁所有亭臺樓閣的牆壁都能留下他的名字,這才是姜姑娘最想看到的事情!”
她說得義憤填膺,義氣洩去,很快又萎靡下來。
“我畢竟不是姜姑娘。”崔蓁縮了縮身子,身體又朝綠鞘歪了下去,“我也不是子生。”
這世間之人,各人有各人的選擇,誰都不能替誰做主。
作者有話要說: 黎城子生的故事就到此結束了,也不知道自己寫的亂不亂,因為經常換視角,這段故事算是一次嘗試吧。
☆、情斷
下裏村。
村子上的炊煙一如既往升了起來,煙火氣,歸旅人,皆是熟悉的靜谧。
唯獨最裏面的孟家卻連燈都未點起來,整個院子一片雜亂,連同屋子裏都似被狂風卷攜過一般。
阿元方從圖畫院回來,手裏還提着早日出門時孟萱叮囑買的食材,見孟家一片狼藉,他手上一松,匆匆跑進門。
“孟姐姐,孟···”小少年才進了裏屋,卻見孟姐姐眼眶通紅在收拾倒在地上的書畫,而孟阿爹躺在床上,臉上有多道血痕,但他閉着眼睛似在強忍痛苦。
“這是···”阿元不知所措,早日離開下裏村時一切都還好好的,如今怎麽就成了這個模樣。
孟萱意識到阿元的到來,擡袖去了清淚,聲音仍舊鎮定道:“阿元,麻煩你,幫我把外頭的藥爐生起來。”
阿元本想問什麽,看了眼孟萱還是應了聲好便折身離開。
“小···小萱。”被褥間的孟阿爹啞着嗓子喚了一聲。
孟萱盡力褪去臉上的悲怆,回頭綻了一個帶淚的笑意。
“哎,阿爹。”她倚着床榻坐了下來,又替父親掖了掖被角。
“小萱,哭什麽。”孟阿爹想擡手摸摸少女的臉,大概是使不上力氣,停了一半又落了下去,“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我孟明知的女兒,又怎能這般脆弱。”
男子聲音喑啞,可說這句話,言語裏明明有止不住的驕傲。
“沒有,阿爹,我沒哭呢。”孟萱唇角顫了顫,想再努力扯一個笑意,卻并未如願。
眼淚先從眼眶盡數落下。
“今日,來咱家的那些人是曹大相公家的人,他們說那劉家小郎君已與她家六姑娘議了親了,小萱,你····”男子聲音虛弱,可眉目裏盡是擔憂。
“阿爹,我知道。”孟萱很快接過話,她臉上的表情很淡,淡到甚至沒有一絲波動。
“哎。”男子長長嘆了口氣,“小萱,是阿爹我沒本事,劉小郎君···”
“阿爹,你好好養病,咱們先不說此事。”孟萱別開頭,“曹家這般私闖民宅,我定要去府衙告他們。”
“小萱,不要。”孟阿爹被女兒的話驚得試圖支起身,慌而搖頭,“咳咳···咳··如今那,如今整個朝堂都歸康王,而曹大相公又是那康王的左膀右臂,這樣無異于··咳咳···無異于以卵擊石。”
“阿爹,曹家家仆将你害成這樣,我怎能坐視不管!”孟萱站起身,眼裏含淚道。
“小萱!”孟阿爹搖着手,他試圖拉住自己的女兒。
孟萱卻想極力掙脫。
“孟萱!”男子只能聚集全身的氣力呵斥了一聲。
這一聲,将他肺腑之氣一抽而盡,他又劇烈咳嗽起來。
“阿爹,阿爹你沒事吧。”孟萱慌忙去拍父親的背。
孟阿爹搖了搖手,半晌稍稍緩和些許。
他阖着眼睛指了指地上:“你…咳咳……你跪下。”
“阿爹!”孟萱不明。
“跪下··跪下,快!”
孟萱面色繃緊,神色依舊緊張看着父親,站了片刻,最後還是跪了下來。
“我……我要你以我和你娘的名義發誓,發誓你不會去招惹曹家,快……快咳咳。”
“阿爹!”孟萱不明。
“你若不發此誓,我··我死不瞑目。”孟阿爹扭過頭不看女兒。
孟萱唇抿成薄線,身子卻僵硬得像是一根木頭。
外頭汩汩的燒水聲傳至裏屋,将屋內僵持的空間填滿。
少女低下頭,唇角微張了張,半晌,才吐露出話。
“我孟萱發誓,若之後之招惹曹家,父母···父母百年後,定當···定當··死不瞑目。”她聲音顫抖
同類推薦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