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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的孟明知卻松了口氣,他又咳嗽了幾聲,緩緩開口:“小萱,我當年……咳咳……仗着一腔熱情,以為這世間總是認真理的,誰知換來的,卻是永遠被驅逐出圖畫院。”

男子吃力得動了動手指:“這只手,終身都不能再……咳咳……不能再繪這世間山水。”

繃直的氣散了去,身體又被咳嗽帶得顫抖不停。

“阿爹,阿爹!”孟萱幾乎慌亂,撲上床榻想把父親的脈搏。

卻看見父親直直噴出一口鮮血來,将灰色的被褥盡數染紅。

“山水……山水……”他在這兩個詞那裏停了一下來,眼睛裏盛起癡狂灼色。

少女素來冷靜自持,但近日卻是止不住的慌亂。

她不知道能做些什麽,能如何挽留父親的命。

“小萱··小萱。”男子轉過頭,急急喊她的名字。

“阿爹,你要什麽,你與我說。”孟萱湊近,帶着哭腔道。

“畫···畫···”孟阿爹氣若游絲,只能吐出這麽一個字。

“畫?什麽畫?”孟萱握住父親的手問。

“潇湘···潇湘··”男子咽在喉嚨裏的氣似要提不上來,像是破敗棉絮裏掙紮出聲。

“潇湘··”孟萱緊緊握住父親的手指,思緒在這個字上分辨。

她轉身,朝那些被翻得雜亂的地上尋找,嘴裏不斷念叨着“潇湘”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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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爛的書卷與幹了墨的筆墨,皆七零八落。

即使指尖如何顫抖,她都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手裏的動作。

觸及到一張絹本,孟萱手指一頓,迅速抽了出來,轉身塞到父親手裏。

“阿爹,阿爹,潇湘圖在這裏,在這裏。”

她把那圖卷緊緊塞在父親手裏,好像這樣就能留住父親多些時間。

孟阿爹還在猛烈的喘氣,但手指自觸及畫,便緊緊捏住。

但他已經沒有氣力再看,只能憑感覺握在懷裏。

“好··好···”

男子的生命最後一點火光被點燃,身軀開始頹敗,可臉上劃過滿足的笑意,好像拿着這卷畫冊,他便有了可依偎的支點。

“阿爹,阿爹。”孟萱撲在父親身上。

作為大夫她看過許多人臨終時的模樣,而如今,她清楚知道她最後的一個親人,也要離她而去。

希望冷靜自持到今日都不過是假象。

“下輩子··下輩子··”男子說這話之時,身體還在不停震顫,但語氣平緩下來。

他最後還是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卻滿足得合上了眼睛。

屋外藥罐裏的水沸騰的汩汩聲仍舊,和撕心裂肺的痛哭并融一起,将這個簡陋的茅屋填得滿滿當當。

今日外頭無風,無月。

遙遙深山裏傳來暮鼓之聲,蒼涼孤寂,盤桓過下裏村的宅子,又朝着臨邑城裏散去。

站在檐廊下的少年正眺望着臨邑城外的某處地方,也聽到了暮鼓之聲。

他心中半空了一下,無來由地有些不安。

但他此刻顧不上細細思索。

幾日前,他的父親與大哥被刑部帶去,至今音訊全無。

家中族人托了許多門路去問,卻都了無音訊。

倒是曹家遞了一份書信,邀他今晚于曹家赴宴。

“郎君,我們到底去不去?”身側的侍從小聲問道。

劉松遠低了頭,又朝着遠處黑暗裏看了一會。

他捏緊了拳,随後認命地點了點頭。

“好。”侍從得了信便松了口氣,出門去備馬車。

劉松遠卻一揚手:“騎馬。”

少年仍着廣袖,但今日衣衫再不似雲霞于身,反而沉重難挨。

曹家點了排排紗栀燈,整個曹府燈火通明。

宴席上倒是佳肴遍布,酒色生香。

落在劉松遠眼裏,絲毫未有興趣。

“三郎怎麽不動筷子?”曹家大娘子柳氏主了此次家宴,但宴上,只有劉松遠一人。

劉松遠盯着酒杯裏泠泠的酒水,他未擡頭。

少年冷聲問道:“您邀我來,不是為了吃飯吧。”

柳氏聽畢微微一笑,擡手退了仆衆,才緩緩放下筷子。

“既然三郎這麽說,那我就開門見山了。”

劉松遠擡頭,桃花眼冷冷盯着柳氏。

“其實很簡單,我家小六對三郎你一見鐘情,我這個做母親的拗不過女兒,做主給她議這門親事。”柳氏說得簡略。

劉松遠卻冷哼一聲:“您以我父兄為要挾,逼我娶她?”

柳氏唇角一勾,大方應道:“三郎的父親與哥哥是刑部查出私相賄賂朝中官員,可與我曹家無關。”

“這罪名倒是安得好,曹大相公可真是辛苦了。”劉松遠冷聲應。

“不過,若是三郎娶了我家小六,那你我兩家就是姻親,親家之間,哪有不幫忙的道理?”柳式抿了口茶。

“你在威脅我?”劉松遠站起身,少年從未涉官場之事,自幼丹青為伴侶,生得性情舒朗,風流倜傥。

但今日這張俊朗的臉上再不見往昔輕松歡快的神情。

“對啊。”婦人不為所動,面露無辜,“三郎你這麽聰慧,不會想不明白的。”

“畢竟,若是你不答應,你們劉家,就要徹底毀了。”

劉松遠看着神态自若的婦人,手捏成拳發出咯咯的響聲。

桃花眼裏的随意潇灑盡數淡去,他痛恨這種受制于人的感覺。

“哦對了,你的那個···那個···”婦人忽而想起什麽,聲音頓了頓,“那個孟姑娘,是下裏村的對吧?”

“你們對她做了什麽?”劉松遠眼神一亂,拂袖碎了一只酒盞,他從席上站起逼進幾步。

父親大哥出事,他還能勉強維持着鎮定,唯這一句,讓他方寸大亂。

“三郎,你生這麽大氣做什麽?我們可沒把她怎麽樣。”婦人自顧自倒了杯酒水,動作游刃有餘。

少年人的怒氣在她眼裏,不過是螳臂當車,自讨苦吃。

“但她今後會如何,還是要看三郎你怎麽做選擇了。”

劉松遠搖了搖頭,他明明怒到極致,後槽牙緊繃能聽到咯咯的響聲,他甚至想打破這場虛僞的宴會。

可他終究不能,他能做的只有握緊拳頭,壓抑心緒:“臨邑這麽多世家郎君,為何···為何非要是我?”

柳氏聽聞此話,才稍稍斂了神色。

“我曹家想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你要知道,你們商戶出生,本就低賤,是我家小六看得起你,”婦人的聲音冷淡,“不是我求着把我家小六嫁給你,而是你,只能做這個選擇。”

命令落入少年的心中,将十多年來氤氲春潭,盡數冰封。

他後退幾步,衣袖垂了下來。

“三郎若是想玉石俱焚,那也是無用的,”婦人言語若春風,“若你在,你劉家也能無事,若你不在,你父兄,你妹妹,哦,還有那個孟姑娘,怕是都有點可惜了。”

“你!”劉松遠擡頭,明明看着滿面慈容的婦人,與母親極其相似,可說的話句句剜心。

他身體的每一根血管都在叫嚣,絕不受這樣的欺辱。

但理智告訴他,他根本抗拒不得。

少年意氣是浮在空中的流雲,被風輕輕一吹,便散成煙霧不見。

他曾以為自己有父兄相護,有親友相幫,可随心所欲,自在一生。

如今思來,父親說得對。

他姓劉,他自始至終都無法改變他是劉家兒郎的事實。

他的肩上,自當要負起整個家族的責任。

無法推卸,義不容辭。

“三郎可想明白了?”婦人見少年久久不語,漫不經心問道。

“你要答應我,他們,你一個都能動。”少年擡頭,眼底是層層冰寒。

“那是自然。”柳氏微微一笑,“三郎懂事,親家一定也很欣慰。”

曹家的燈火依舊通明,但落在劉松遠眼裏,便是那燒灼的火光,這場火會變作深淵,最後成為層層沼澤中,他将深陷其裏,終身無法掙脫。

他的少年心氣,正如遠山的鐘鼓聲,在不知不覺裏,徹底結束了。

☆、故人

自出黎城後,一路行徑倒也平坦。

白日行路,至夜裏,便住于邸店,沈徵與她雖行一路。

但她不是在馬車裏,就是在房間裏,兩人相見時間也甚少。

崔蓁覺得,自黎城之事後,沈徵好像在避着她。

崔蓁有時候又會忍不住想挑開車巾去看他,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也許對他們兩個來說,這樣都好。

他們越往南方,雨水越發多。

官道泥濘,他們的行路進程也漸漸緩了下來。

她靠在車壁裏有些疲乏,倒是綠鞘一路都是好精神。

“姑娘,怎麽最近你和沈郎君互相都不說話?”綠鞘湊近身問。

“不想說話。”崔蓁懶得應她,扭過身去。

“你們不是互相···”綠鞘話說了一半,見崔蓁睜開眼睛回過頭瞪了她一眼。

她才讪讪吐了吐舌頭,縮了回去。

“姑娘,雨實在太大,今日就在這邸店裏歇息吧。”外頭車夫喚了一句。

崔蓁應了一聲。

綠鞘撐開車巾先下了車,随後又打了把傘,擡手想扶崔蓁下來。

雨勢潑天蓋地,崔蓁一擡眼卻看到沈徵已然進了邸店。

她心中一空。

自黎城後,沈徵再未曾扶過她一次下馬車,他們之間僅剩的默契,如今也蕩然無存。

倒是恩和披着鬥笠跑了上來。

“崔姑娘,小心。”恩和一手攙着,一手又替綠鞘擋了些雨。

待都下了車,恩和才松了口氣。

也不知郎君是怎麽想的,明明擔心崔姑娘擔心得要死,可偏要他來扶崔姑娘下馬車。

他心下腹诽一番,但面上表露不多。

這間邸店大抵開在荒野,因而規模不大,難得的是,倒也學了臨邑城那些腳店酒樓,四壁上挂了幾幅畫增些雅致。

唯獨左邊還空着。

綠鞘掃了一圈,待店博士上了菜,她好奇問道:“怎麽左邊的牆不挂畫?”

“姑娘有所不知,那畫還未畫完呢!過幾日就挂上了。”店博士殷勤回道。

綠鞘點了點頭,随後推搡了一下崔蓁小聲道:“姑娘,沈郎君站起來去看畫了!”

崔蓁自然不用綠鞘提醒,即使是餘光,她也知道沈徵此刻在做什麽。

青碧色的身影從那幾幅畫前一一略過,停了幾步,又折身細細看了一遍。

崔蓁看不清畫,但她眼睛裏,卻落着這抹顏色。

“店博士,這些畫出自何人?”沈徵轉過身,語氣略帶訝異問道。

“這畫啊,”聽到沈徵問他,店博士回頭答,“哦,是咱們阿義畫的,我看着還挺像回事,就挂上去了。”

沈徵略有疑惑:“阿義?”

“對啊,咱們店裏的活計,他本是要帶着小娘子與老丈人去儋州的,哪知路上被人偷了錢,所以只能在咱們店裏做些事賺點錢。”店博士笑道,“你可別說,這阿義呢什麽都不會,還不如他那小娘子會幹的活多,不過嘛,他這畫倒是挺好的。”

“索餅來咯。”店博士說着,轉身進了廚下端了些索餅過來。

崔蓁見沈徵的視線稍稍朝她移了過來,她瞬時埋頭拿起筷子,避開與他對上。

她囫囵着塞了一口,才意識到,這索餅實在是太燙。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綠鞘急急問道。

“沒··哈哈···”她吐了吐舌頭,吸了幾口涼氣,“沒··沒事。”

沒事個鬼,她舌頭都要被燙掉了。

只是她餘光又想去瞥沈徵。

沈徵早落坐在一旁桌子上,低着頭吃索餅,不緊不慢,動作文雅。

她又失落幾分。

待熱氣去了些,她又吞了一口。

在終于嘗出什麽味道後,她卻微微皺了皺眉。

這個味道,為何有些熟悉?

若她沒記錯,這個味道,好像在臨邑也嘗到過。

她擡頭,雖隔着熱騰的索餅熱煙,但她依舊能分辨沈徵的表情也露出同樣疑惑。

“店博士,後廚的索餅不多···”廚下走出一人。

少女身形窈窕,腰身上裹着一層青布,額發有汗,但因這煙火氣,整個人顯得生機勃勃。

“季蘭姑娘?”崔蓁驚呼出聲。

那少女見崔蓁,也神色一驚。

“崔姑娘?”蔡季蘭眉目清秀,眼睛裏也露出幾分訝異。

随後她又注意到沈徵,目色微微一愣:“沈郎君?”

“季蘭姑娘,你怎麽在此處?”崔蓁站起身,她性子急,匆忙發問道。

“小娘子,你與這些客認識?”一旁的店博士露出吃瓜表情。

“是,”季蘭回頭道,“勞煩店博士,可否讓我與他們說幾句話?”

小娘子笑語盈盈,不失當日臨邑當垆賣酒的風範。

“好,你們聊。”店博士點了點頭,自覺退回了後廚。

崔蓁拉住季蘭。

她細細看了她,少女比以往清瘦不少,但眼睛裏的光亮卻愈甚。

沈徵轉過身,他并未坐至他們處,只是轉過身望着她們。

邸店裏盡是來自南北的煙火氣,是最俗世的模樣。

少年人久別重逢,言語間自生出萬千歡喜。

“所以,燕漢臣也在此處?”崔蓁毫不掩飾自己驚喜的情緒,手肘推搡了一下季蘭。

“是的,他也在此處。”季蘭低頭不好意思,臉上泛起紅暈。

“哦,害羞什麽,怎麽還他他他的,要稱作夫君才是啦。”崔蓁調笑道,絲毫不遮掩自己表情。

“還沒到時候呢。”季蘭嗡着聲應了一聲,害羞得點了點頭。

“他人呢?”崔蓁四下張望一番,“我可真想不到,這燕漢臣平日眼高于頂的,沒想到,還敢做出私奔這樣的事情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四下瞧去的神情自然觸及的沈徵,但二人只是匆匆一觸,又迅速分開。

“他在樓上,我把他叫下來。”季蘭站起身。

未了多久,樓梯上一人別別扭扭往下走。

崔蓁瞪大眼睛看着來人半晌,先撫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燕漢臣素來喜歡黎色,以往都是錦繡雲衫,今日卻只是黎色粗袍,頭發也只用一根粗木簪子绾起。

雖不複富貴精明,但看着倒是清爽利落許多。

倒像是個邸店算賬的小先生。

“我說了不下來,偏要我下來。”燕漢臣看着崔蓁的表情,登時有些懊惱,轉身就要走。

卻被季蘭一把拉住。

少女神情假意瞪了他一眼,似是威脅。

少年這才認了命,抿了抿唇,緩步朝這廂走來。

崔蓁意識到自己失态,便站起身,對着燕漢臣恭恭敬敬一揖:“燕郎君,好久不見。”

她與燕漢臣幾人在圖畫院從來都不對付,但今日不知怎的,崔蓁難得禮貌起來。

也許羁旅于外,再見熟人便覺已是命運眷顧。

一旁的沈徵也一揖。

燕漢臣松了松手,他神情有些驚訝,随後迅速反應過來,慌忙擦了手對着幾人作揖。

這是在圖畫院裏從未有過的場面。

“好啦,坐下來和崔姑娘沈郎君一起說說話。”季蘭挽過少年,又回頭對沈徵笑道,“沈郎君怎麽一人坐在那處,也請到這邊來。”

沈徵怔了片刻,他視線往崔蓁處輕微一過,見崔蓁并未擡頭看他。

他便站起身,在崔蓁對面坐下。

“你就這麽帶着季蘭跑了,沒把王妃娘娘氣死嗎?”崔蓁歪着頭,她八卦十足。

“我哪裏顧得上這麽多。”燕漢臣滿不在乎道,“她要我娶那柳氏女,我是萬萬不從的。”

“何況···”他說了一半,擡頭看了季蘭一眼。

神情裏滿含溫柔,又像是說給心愛的女子聽:“我怎麽舍得呢?”

季蘭回以微微一笑,對着衆人不好意思道:“他是舍不得我嫁去作妾。”

“那日下着大雨,他渾身濕透站在我家門前,我都驚了,他只說讓我帶上阿爹,收拾好東西跟他走,”少女低頭一笑,勝若花朵迎風微動,“我也不知怎的,就聽他的收拾了些細軟,帶上阿爹跟着他就這麽離開了臨邑。”

“就這樣?”崔蓁瞠目,“這麽簡單?”

私奔不應該是轟轟烈烈的嗎?這劇情有些不符合啊!

“就是這樣,”季蘭不明,“只要是他說讓我去做的,我都會去做。”

她說得坦蕩。

燕漢臣低頭握住了少女的手指,掌心相合,互相取暖。

“所以你改了名字,叫阿義?”崔蓁指了指燕漢臣問道。

這一問倒是讓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怕家裏尋過來,就只能借了我小厮的名字,說自己丢了路引,待雨停了,就去官衙報備。”燕漢臣解釋道。

“哦,你倒是想的周全。”崔蓁感慨。

平日裏眼高于頂的郡王府小郎,如今卻帶着心上人私奔了。若寫成話本,那定是風靡臨邑的劇目。

“倒是你們,怎麽才到這裏?你不是都走了好久了。”燕漢臣瞥了眼沈徵,“你怎麽也在這裏?”

“東戎使團剛遇刺,你後腳就出了臨邑,如今官家稱病罷朝,整個臨邑一團亂,你卻反而好好的站在這裏,倒是挺能審時度勢的。”他被沈徵打過一拳,即使到了如今,說話仍帶着些刺,

“怎麽,阿徵就不能在這裏麽?”崔蓁迅速反應,“那是他有遠見!”

話音剛落,崔蓁便覺得自己反應有些過激了。

如今他們兩的相處模式,她不應該有這麽強烈的反應。

“你倒是一如既往護得及時。”燕漢臣冷哼一聲,他不以為然。

“康王如今朝中獨大,我可聽說,他和那東戎三皇子來往密切。”燕漢臣轉頭對沈徵說道,“我也就知道這麽多,你知道我家不涉朝政。”

他雖語氣不善,卻是忠告之語。

崔蓁忽而想起之前馮亘與她所說的榷場東戎皮毛販賣之事,之前遇到的事情太多,她都快忘了此事,被這麽一提醒,才徹底想了起來。

她張了張嘴,想急急擡頭與沈徵說話。

“我···”話才出口。

見沈徵并不看她,只是沖着燕漢臣點了點頭:“多謝告知。”

崔蓁把話又咽了回去。

阿徵聰慧,在臨邑這麽多年,她都知道的事情,他必然也是知道的。

☆、醉酒

“崔姑娘。”一旁季蘭溫溫說話,“若是二位有空,能不能留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婚禮?”崔蓁被這話挑了心思,眉梢一挑拉住季蘭,“你們要在這裏辦婚禮麽?”

季蘭低頭羞稔一笑,少女的臉羞得通紅,微點了點頭。

一旁的燕漢臣倒是不說話,只看着季蘭,但神情卻也是歡喜的。

“你們··你們也不用勉強,”他注意到崔蓁的視線,神色別扭地道了一聲,“反正···反正··我也沒有求着你們。”

“燕郎,你怎麽回事。”季蘭小聲呵斥道,“怎麽又耍性子了。”

燕漢臣聽畢,癟了癟嘴,這才輕聲稱了聲是,也不說話。

崔蓁看着二人這個相處模式,嘴角的笑意就未曾淡下來過。沒想到燕漢臣這個眼高于頂的畫院一霸,竟被這個小娘子馴得服服帖帖。

“崔姑娘,沈郎君,二位可願意麽?”季蘭又問。

崔蓁下意識擡頭想詢問沈徵,二人視線對上須臾。

“我···”她話至嘴邊,又咽了回去。

“那沈郎君,我就和你借一下崔姑娘啦。”季蘭沒有給他們拒絕的機會,親昵地挽過崔蓁。

崔蓁一慌,方想解釋些什麽,片刻又不知該說什麽話。

到她好像又意識到沈徵似乎短暫地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像是蝴蝶輕輕碰觸花蕊,又飛散了去。

“多謝沈郎君。”季蘭莞爾,當沈徵已經應了此事,“那今晚崔姑娘就與我睡吧。”

随後,她像是想到什麽,又問:“崔姑娘的腿?”

“哦,沒事,就摔了一跤,無妨的,好的差不多了。”崔蓁急急解釋道。

“沈郎君且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她。”季蘭對着沈徵微一額首。

崔蓁并未擡頭再去看沈徵的表情。

此刻,無論他作了什麽神情,她依舊不敢有多的解讀。

可她所有細弱的器官都靈敏地在等他的反應。

接而他只是清淡應了一聲。

少女心底半涼,惶惶然便又墜了下去。

短暫的墜落中,她卻又覺得這樣也是好的。

……

這幾日因着準備季蘭的親事,她幾乎都與季蘭睡在一處。

她與這個姑娘在臨邑時,也不過是幾面之交,如今出了那個繁華城池,在這孤零零的山野邸店裏,卻生出女子間惺惺相惜的親近。

“他帶你離開臨邑的時候,你就沒有擔心過以後的日子?”崔蓁躺在床上,她看着頭頂的房梁,問身側躺着的少女。

“沒有。”身側的季蘭回答得坦誠,“我只是覺得有些突然,當時還來不及細想,也并未覺得以後的日子會難過。”

“既然他可以舍棄太寧郡王府的繁華,我自然也豁得出去。”少女的聲音輕柔又帶堅定,“我娘早逝,我爹又身體不好,蔡記酒肆都靠我一手撐起來的,那麽艱難的日子我都不怕,如今我身邊有了他,我又有什麽好怕的。”

“不後悔麽?”崔蓁把頭側過去,看着少女柔和的側臉。

上面旋着溫柔的光色。

“不後悔,”她嘴角有一個淡淡的梨渦,季蘭也轉過頭來,“我爹說,一個人若是認定了一件事,并且覺得這件事值得,那就要有遇到南牆也絕不回頭決心,我信他,阿爹也信他。”

她明明看起來薄弱,崔蓁卻覺得這個女子眼睛裏,有比拟日色的光芒。

她像是一個溫柔又有力量的太陽,在那裏發散屬于自己的人間煙火。

崔蓁心情也跟着歡快起來,唇角上揚,笑道:“季蘭,你一定會得償所願的。”

季蘭怔了片刻,也跟着笑起來:“我知道。”

她聲音裏有無限期冀。

“你呢?”随後她又問崔蓁,“以後,你有什麽打算麽?”

“那王家郎君實則可惡,竟落井下石想娶你為妾,還好,你身邊還有沈郎君,我瞧着,他也是好的···”

季蘭話未說完,崔蓁便先堵了回去:“我有孝在身,現在也沒想這麽多。”

季蘭了然點了點頭,把身子轉過來:“崔姑娘,我總覺得,人生在世,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将來還有很多時間,便總想着,這般也好,那般也罷,慢慢總會有的,可卻不知,有時候一輩子短得無法預料,到那個時候,卻又生出百般懊悔,千萬痛苦。”

“在眼前的,千萬要珍惜。”

崔蓁聽着少女輕柔的說話聲,她沒有作聲。

頭頂的懸梁仿佛距離她的視線越來越遠。

春日漸熱,外頭的檐廊下起了蟲鳴聲,窸窸窣窣不知在說些什麽體己話。

明明一切都是朝着睡意裏去,她卻愈發清醒。

直至身側的季蘭有了緩長的呼吸聲,她轉了個身,将自己縮了起來。

左腿的傷口略微有些疼。

後半夜好像又下了雨,屋檐上盡是淅淅瀝瀝的水聲。

崔蓁心裏勾畫着落在屋子裏的投影形狀,心中包裹着說不出的情緒,随着愈來愈響的雨聲起起落落。

後來又不知怎的,時斷時續才勉強睡了過去。

這日才算作罷。

至次日清晨,季蘭緊張地看着崔蓁的臉,憂心道:“怎麽臉色這麽差,是昨日我擾你睡覺了嗎?”

崔蓁打了個哈欠,把季蘭按坐了回去:“今日你是新娘子,就不要擔心我啦。”

“可是··”季蘭回頭還想說話。

“可是什麽可是,好好把飯食吃了,晚上可要做一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崔蓁臉上挂着笑意,但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她不擅梳頭理妝,虧得有綠鞘手巧。

邸店裏簡陋,但喜服,頭面……卻是一應俱全。

據說是燕漢臣趕了好幾日畫稿賺的工錢,又走了好幾裏地去城裏買的。

崔蓁坐在一旁,看新娘子理妝,胭脂粉腮,唇脂點點,愈發襯得面若桃花。

她托腮歪着頭越看越喜歡。

季蘭本就生的清秀,今日着了胭脂,又帶了新娘子的羞澀和喜慶,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好看麽?”季蘭見崔蓁笑盈盈看着她不說話,她有些惱了,擡手拍了一下崔蓁。

“好看,新娘子自然是最好看的。”崔蓁躲開,笑道,“新郎官選的喜服也好看。”

她又不死心地加了一句。

“哎呀,你···”季蘭不好意思,但又怕亂了發髻,只能佯裝生氣轉過頭不理。

邸店婚禮去了很多繁瑣的禮儀。

繁文缛節省去,便只剩最質樸的喜悅。

崔蓁幫着一起攔了門,又讨了些利市錢,才勉強放新娘子出門。

其間她目光有意無意瞟到了燕漢臣旁的沈徵身上。

若是在之前,這燕家小郎是絕對不會想到,有一天成親的見證人,竟是她與阿徵。

阿徵今日似也換了件袍衫,他表情不多,但唇角噙抹淺淡的笑意,便愈發襯得整個人溫潤舒朗。

好似皓日裏的蓬蓬青竹,勁挺又蒼翠。

這場邸店婚禮,住着的四海來客都殷勤加入進來,隔着許多人,她便能在人群中光明正大去看那廂阿徵的臉。

才選好了角度,就被搶着要利市錢的人們擠到一邊,她扶了扶身,好不容易站定,下意識又朝沈徵又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看到他臉色浮現蒼白,甚有細微的蹙眉神色。

崔蓁怔了片刻,又急急想辯駁更清楚,微一晃眼,他又恢複了往日清潤的模樣。

她這才松了口氣,覺得大概只是自己的恍惚。

喜宴簡單熱鬧,崔蓁連帶着也不知不覺喝了好多酒。

幾杯下肚,便覺得整個大堂似乎都搖搖晃晃開始旋轉起來。

臉上又燙得很,一時身子撐不住。

便一把抓住身旁的綠鞘,又想去拿酒。

身體被來人扶住,她借着酒意就把自己的氣力都倒在那人身上,但攢在手裏的酒杯卻被收了回去。

她伸出手去夠:“綠鞘,我再···再喝一點點嘛,就一點點···”

她盯着身前的人有些重影,便伸着一個指頭想要看清楚。

短暫的清晰後,又迅速散了開去。

“哎?綠鞘,你怎麽···怎麽長高了?”她伸手想摸來人的頭發。

來人倒也不躲,任憑她的手指在臉上摩挲。

“你,你,低頭。”她撓了撓頭,跌跌撞撞指揮道。

“綠鞘”好像愣了片刻,随後乖乖低下頭去。

崔蓁這才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用手指摸了幾下頭發,直至覺得指腹觸到的有些蓬松,她便松了下來。

又把手往臉上摸去。

“疑?綠鞘,你的臉摸起來好舒服呀。”

“哎?鼻梁好高啊,我以前··以前怎麽沒發現。”

她的手指在對方臉上一陣亂抓。

手指一停,緩緩又朝脖子下摸去。

忽而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她指腹圍着它環了一圈。

那東西順着她手指抵觸動了動。

她有些好奇,湊近想看清那個東西。

視線裏卻只有重重人影和模糊裸露的皮膚。

她搖了搖頭,皺眉道:“綠鞘,你怎麽···怎麽有喉結了呢?”

她的話音方落,便覺得身子被什麽氣力扯了過去。

人流,歡笑,還有層層的紅色與綠色···

都在她眼前不斷褪去。

然後後背一軟,好像又躺在了床上。

酒氣未散,困意與疲乏接踵而上,她便伸了伸腳,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朝床榻裏縮了進去。

模糊裏,又覺得好像什麽人替她蓋上了被子。

身體窩在暖意裏,渾身便覺得舒坦。

“綠鞘。”她說話囫囵着帶着尾音,手伸出去勾住來人的衣袖。

悶悶聲裏拖了幾分撒嬌的意味,“綠鞘你別走嘛。”

那人身形僵住,片刻後試圖掙開她的手。

但她借着酒意堵着性子不願撒手。

來人有些無奈,便只能沿着床榻坐了下來。

“綠鞘,你要是不走,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崔蓁扯了扯衣袖,身子縮了些過去,眯着眼睛小聲說道。

來人許是被她拉煩了,便低下頭,湊近身。

“其實我···”崔蓁嘀咕着說了幾個詞。

“其實我,是從那裏來的···”她含糊指了指上面。

來人似乎不解,輕輕問道:“那裏?”

崔蓁擡頭,憨笑了幾聲。

像是隔着房梁,看到了自己那個白色帳頂的房間。

“是一個和這裏完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她說着說着,便徹底被睡意占據上風。

緩長的呼吸起伏,少女臉色紅潤,上面細小的絨毛,像是夏日裏生得最豐盛的桃子。

坐在窗沿的人看着熟睡的少女的臉半晌。

随後把她的手放進被子裏。

動作輕盈到沒有任何聲響。

又仔細掖了掖被角。

視線并未因動作從她的臉上移開。

反之看得愈仔細。

可良久後,他還是站起身。

房門一關,所有的溫柔缱绻便都鎖在那個他曾短暫停留過的屋子裏。

漫山遍野,好像都成了今天。

作者有話要說: 醉酒的蓁蓁,肆無忌憚。

☆、郾城

崔蓁醒的時候,覺得腦袋昏沉。

綠鞘在一旁迅速遞過醒酒湯,又替她拿過衣衫。

才道:“姑娘這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呢。”

小姑娘語氣抱怨。

“又不是您自己個成婚,還能開心成這樣。”

崔蓁有些不好意思:“我睡了這麽久?”

“主要是那酒後勁太大,實在抵不過。”她縮了縮脖子,又摸了摸頭發,頭發睡的亂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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